64_人间(最终章)
又数百年。某年春。
南海。龙兵屿。
云层像扯开的棉絮,从岛屿上空一团一缕飘过。
间隙中能看见碧海银沙,断崖下翻卷着细浪,一只海鸟舒张了双翼滑下去,翅膀下青翠如织。
山丘上矗立着巨大的如璎兽像,林间藏着石屋拱顶,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纸鸢伴随着喧闹声飞起。
一条石板道随着山体缓坡起起落落,通向一座僻静神殿,日光明亮的时刻,神殿顶上金色的浑天仪分外耀眼。
那座建筑似乎封锁已久。
拱形石门上的偃甲机关生了锈,接缝处俱是灰尘。好在里面蓄着的灵力还在,传动装置一开启便发出金属轴绞紧的声响,紧接着一阵石面摩擦的厚钝低鸣,两扇门朝内洞开。
“开了开了,走,进去看看!”
有人站在门口处喊了一声,是个少年的嗓音。
空旷回声从门洞里折返过来,紧接着一阵咳嗽,似乎被屋内积尘呛得不轻。身后探出个脑瓜,看上去年纪相仿,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好奇。
两人蹑手蹑脚往里走,四处张望,留下一地乱七八糟的脚印。
——呐,这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我也想知道,好像从来没人进来过。
——已经建了几百年吧。
——族里长辈说,这间神殿是龙兵屿最早的建筑之一,是仿照从前在流月城的制式,连有些建造材料也是那时留下来的……哦,流月城就是——
——我知道,父亲大人讲过,是上古补天时神农大神建造的悬在天上的城。
——嗯,那时候全族都住在天上,族里最高阶的祭司也是以星曜命名,从入城时起就是,传了好多代。
——那后来怎么不用了?
——呃,这个。
停下来挠了挠头。
——我问过族长大人,他不肯说。
——为什么?
——谁知道。一涉及到这些事,族里前辈就都闭口不谈……诶,这里面怎么什么都没有?
石屋很深,内部倒是开阔,上方挑空有数丈高,墙壁上雕刻着神农一脉常见的纹饰。
站在中央环顾四周,除了四面墙就只有十数根石柱默然静立。
空无一物。
两个少年东张西望一番,都泄了气。一个抱怨“好不容易才把锁打开,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另一个自我安慰“也许是关着灵物,化了人形跑掉了吧”。嘟嘟囔囔了几句,其中一个偶然抬起头,忽然眼睛一亮:
“啊!快看那是什么——”
神殿穹顶是半球形,青石砖面打磨得很光滑,衔接处看不到一丝缝隙。穹顶正中空悬着一面玉石轮盘,正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转动。
仰着脖子向上看,轮盘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圆点,内外透亮,或明或暗,一眼望去光彩灼灼。
……是机关?
圆点排列如星曜,仿佛是静止在某个时刻的星天。每一颗旁边都刻有烈山古文,两人瞪大了眼睛一一辨认。
……天玑……天同……开阳……
太阴……巨门……贪狼……廉贞……
……七杀……
两个孩子对族中旧事所知有限,只是被眼前的奇景所吸引,一时都看得出神。
事实上,在设立之初,轮盘上的圆点是与神殿高阶祭司一一对应的。而这座宫殿沿承自流月城兴建之时,是上古时期用以进行占卜的场所。
高阶祭司在接任之时都会经历某个特殊仪式,此后更迭交替,甚至空悬或者废除,轮盘位置有所感应,也随之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流月城倾覆的那一年,轮盘上的星曜熄灭了一大半。等到迁入龙兵屿,烈山部中最高权力层通过密议,族中不再选人继任七大祭司及紫微祭司之位,从此所有星曜全部黯淡沉寂。
后来又过了多久呢。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某个寻常的日子,轮盘正南方位有一颗圆点放出微弱的光。
如果按照上古时的方法进行祭祀占卜,巫师大概会说,这星位所对应之人已在人世间某处重现。
再后来的数十年到数百年间,其余星曜也次第亮起,或强或弱,渐渐连成一片。
只余下两颗。
相距甚远的两颗,一颗在天顶中央,另一颗却在北斗之形最远端,色泽青黑,沉沉的没有光彩。
少年的手指指着下面的字念出来,清脆稚嫩的声音,吐出齿间有种奇异的协调,像是隔着时空牵拉的线头,拉了此端,就引动了彼端什么东西的共鸣。
——“紫微。”
——“破军。”
两个孩子一直看到脖子发酸,琢磨不出奥妙何在。视线落下来,在石雕立柱间扫了扫,又有了新发现。
——阿寻,你身后那块石头上好像有字。
——哪里?
——下面,那根立柱的基座上。
——诶?
弯了腰去看,石面上果然有模糊的笔画,被浮尘掩埋看不清楚。举起袖子抹了一把,是个“转”字。再把附近也擦了擦,又露出几个字形轮廓。
……不可……转……也……
连起来念了一遍,才要说什么,同伴突然一声惊呼。
周围空气骤然动荡起来,平地起了风,从那几个字所在之处流出。
气流落地生根,旋转成一团直上穹顶的风暴,少年被同伴拉着跑到大殿另一侧,躲在另一根立柱后,再探头时那刻了字的石柱已经断成几截,大小石块在风暴中骨碌碌旋转,像被抽急了的陀螺。
——糟了,这里面竟然有妖灵!
——嘘!不要惊动它……
已经晚了。
地面浮起一架庞然大物,通体浑圆,悬浮在空中的石块朝那具“躯干”哐哐几声对接上去,化作四肢模样,而“躯干”正前方也浮出一张涂画面具般的“脸”。
那东西缓慢摇晃着朝大殿内扫视一圈,终于将视线停在两个少年身上。
开口便是轰鸣,震得整间殿宇嗡嗡作响:
“……唔……不是你……”
慢吞吞说了这么一句,又去看另一个:“……也不是你……”
疑惑不解地偏了偏“脸”——
“……奇怪,那个狂妄的小子呢,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