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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以吻(沈谢/夜初 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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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冷的。身下的人却是暖的。
从前若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他的手脚总是有些凉,如今却反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熏染魔气的缘故——魔气此物,虽然能够引人错乱发狂,然而如果能够压制,就能从中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他的身体本是从濒死中重生的,体质虽然算不得好,御寒却不在话下。
……很热。连呼吸都是。
沈夜遮住他的眼睛,低头去吻他颈上领口外露出的小片肌肤,又在耳际与唇边来回徘徊。
身下的人口唇微张轻轻喘息,似乎被撩拨得有些难耐。他却停下来,凑近他的耳畔喊他名字。
“……初七。”
手心下睫毛轻轻扫过,似乎是听见他的声音而睁开了眼睛,本能般地回了一句,是,主人。
他继续,仍是在殿里问过的那个问题,语调却轻柔得宛若呢喃:
“……今日为何要擅自行事?”
“因为……心魔对主人不利……”
“砺罂时常都会如此动作,本座也告诉过你不需干涉,为何单这一次要出手?”
“……因为……那时……主人无法抵御……”
“你……知道?”
答得断断续续。
眼睛被遮住,整个人被笼罩着,压迫着,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耳际,那声音既像诱惑又像是催眠。
要聚集神识有点困难,好在只要回答问题就好。
初七记得当时所发生的事,从沈夜停下脚步时他就察觉到不对,他所在的方向能看见他的侧面,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伫立不动似乎在暗自用力,他能感觉到他是在忍耐。
这情形大约十多年前他看见过一次,那时是在和某个祭司谈话的中途,沈夜忽然停下来背过身去。
短短片刻那个祭司大约不会察觉到异样。
然而初七一直记得。
他在沈夜的手掌下默默点了点头。
而后那只手就移开了,光透下来,沈夜就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目光中像是有许多复杂的东西,却又像在探寻,想要透过他的双眼一直看进心魂。
凝视了片刻,对面的人唇角忽然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来:
“如此说来,你是想回护本座?”
如果换作他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句冷嘲。
烈山部大祭司。被无数人仰望和倚仗的最强者。
需要谁来回护?谁又能够回护?
然而之于初七却是一句最自然不过的话,好像天生就该如此,凭谁问起都可以坦然对答。
他并不闪避,也不犹豫,回视着他脱口而出。
“……是的,主人。”
那双眼睛啊。
沈夜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手指从他眼下的魔纹抚过去。
唇角的笑意深了些,却还没打算就这样了结:
“……这是你所谓的‘职责所在’?本座可有告诉过你你的职责是什么?”
自然是说过的。说过许多次。
他要他成为他的利剑,纳之于袖,为他克敌制胜,而初七也的的确确按照他的话去做了,做得一丝不苟,做得无可挑剔。
然而今日他的回答却十足让他意外。
初七说,属下愿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供主人驱策,护主人周全。
利剑与……护盾。
他从来没有同他讲过的词,也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并且说得毫无迟疑,这可算得上是另一种方式的不听话么?然而心底却是暖的,有一团火苗在燃烧着,噼啪作响,哪怕雪地冰天也不觉得冷。
他的利剑。他的护盾。他的人。
天光黯淡。殿中不知道还有没有事务,小曦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睡不着。
就算什么事情都没有,这露天的中庭积雪满地,真要做些什么也要换个地点。
可是在那之前——
初七觉得四周瞬间一暗,自己被彻底压进雪里,温暖的气息笼罩下来,双唇相接,将他尚未平稳的呼吸尽数淹没。
一个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吻。
空气停了流动,血液却燃烧着。
他不自禁地回应他,舌尖缠绕,浅浅深深,手指插入彼此发间,直到再也喘不过气才分开。
腰间又被揽住,他下意识将手环在对方身后,下一刻整个人已被拉着朝旁边翻滚过去,碎雪被衣衫带起又纷纷滑落。
一直翻了四五圈才停下,两人一面喘息一面对视,缱绻如潮,在彼此眼底一起一伏。
……真在这里将他弄个乱七八糟不知会怎样。
沈夜看着眼前人情动失神的模样,心下暗想。
过了许久躁动才慢慢平息,四周的凉意弥漫过来。他终于放他起身,吩咐他戴上面具回殿里待命。
初七应了一声是。
沈夜转身,走了没多远又想起一事,就又说,以后城主那里,若要跟去便去吧,还有……既然砺罂已经知晓,也不必在它那里掩藏气息,全部放开便是。
说完便踏进殿门。
雪未霁,天未晴,云层里却有光漏下来。
束着长辫的杀手在殿外台阶上停了停,将手中的面具覆上双眼。
那一刻沈夜没有回头,更没有其他人在场,没人能看见面具遮挡之前,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
而他自己更全无自知,就好像不知道此前那些听来直白无华的回答,在某些方面来说,是怎样的蜜语甜言。
他只是为主人的应允而觉得喜悦。
眼底稍纵即逝的光彩,仿佛多年以前那个春风含笑的少年。
锐意虽在,温柔未减。
______________


58楼2014-07-10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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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_夜


    59楼2014-07-10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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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_逝水
      太初历一千六百三十七年。
      流月城主神殿中发生了一次变故。
      对族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然而对整个烈山部权力结构却不啻于一次全盘震荡——
      长年以来一直觊觎统治权位的某派系忽然倒台,罪责明文载入生灭厅,数名首领一夜之间全被处死,手法干净利落,无人知晓是何人所为。
      而与城主有血缘的一派之中,巨门与太阴祭司接连被撤去席位,十日之后,身为沧溟城主堂弟的年轻后辈雩风接任巨门之职。
      雩风个性骄横,颇爱炫耀却少有心机,担此职位其实不足为虑。
      至此时为止,整个流月城的局势终于彻彻底底平定下来。
      直到数十年后族民全部迁徙离城,再未起过一事。
      城中日月自此稍显安稳。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岁月像刀刃上余留的薄薄残血,一挥手臂便消失无踪。
      神殿区的中庭里几度花叶落尽,转眼又被次年的春风吹醒。
      太初历一千六百六十三年。
      西域捐毒国与敌国几次交战都大获全胜,青年将领兀火罗屡立战功。
      国主浑邪王论功行赏,将国库中封藏的古剑晗光取出相赠。
      从此晗光成为兀火罗随身佩剑,后来的二十年间,晗光随之征战沙场,饱饮鲜血,死于剑下的亡灵成百上千,令西域诸国闻风丧胆。
      太初历一千六百七十八年。
      流月城族民已有近七成成功感染了魔气,虽然浊气所致恶疾仍旧无法痊愈,健全的人却鲜少再有患病之事发生。
      然而有一利亦有一害,与之同时,魔化人的关押数量也成倍增加,渐渐成了城中隐患。
      为安全起见,瞳建议将魔化人安置于下界那座名为无厌伽蓝的旧据点中,因之废弃已久妖灵盘踞,沈夜便将清道的任务交给了初七。
      那是初七自有记忆以来踏足下界的第一次。
      事实上,如果他能记得,这里却是一处故地。
      百年之前,伏羲结界破开之初,谢衣领命在下界设据点时便来过这里;甚至离城出逃的当日,他也曾在这附近停留过一夜。
      而百年之后重回此地,惟见白雪覆盖的荒烟蔓草,境也好,人也罢,不复当年。
      寺中遍布蛇蝎尸虫,对初七来说都不在话下,直到他在重重监牢之下遇见那块沉睡百年的石头。
      虽是仗神农清气修行,也并不很难应付——若要比残留着神农神力的遗迹,还有什么能比得过矩木与流月城?他在那座庞大如山的身躯下闪避纵跃,也不管它一面打架一面唠叨了些什么废话,刀锋斩去,将这妖怪转得陀螺一般的分身劈得七零八落。
      而后他就看见了那段被残余灵力投射出来的忆念幻城。
      手执法杖温顺走过的少女,和走在她前面青袖白袍的少年祭司。
      他的目光触及那少年就停住了,看着他一时皱眉一时展颜,说择址说清气说礼物说偃甲,每一句里少不了的却是师尊师尊师尊。
      一旁的女孩称他“破军大人”,称这人的师尊——“大祭司”。
      他并不是会对这些虚影幻象有兴趣的人,奈何那少年的形貌同他实在太像,眉目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行止却完全不类。
      他怔怔地看着他对那块石头施法,设了结界还不够又刻上字。而那石头——
      那石头片刻之前还在打斗的间隙中盯着他啰嗦:小子,莫非你是……这不可能!
      莫非我是……?
      他念那石头上所刻的八个字,回想少年的言语举止,心想,自然不可能。
      既然赠礼还在此处,那少年大约是一去不返了。这幻象发生的年代似乎很久远,而既是幻象又何必深究……他将长刀一甩转身离去,一句“与我何干”,将那块石头连同如烟往事一并丢在了身后。
      时间的确已过去太久。
      久到这未能送出的礼物都成了形,化了妖,将他当年所刻的文字据为己有,郑重其事当作一个姓名。
      湮灭的早已湮灭,留存的始终留存,知与不知,或许也确实无甚差别。
      我心匪石。


      60楼2014-07-10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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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初历一千六百七十九年。
        烈山部迁徙之地几经反复,最终将选址确定在南海海域一座岛屿上。
        华月带领几名祭司多次往返,将岛上情况详尽呈报,沈夜又调了时间,以缩地传送之术亲赴岛上看过,才终于将目标确定下来。
        人间。
        纵使桑田几度换了沧海,依旧鲜活如画。
        也的确强过那高居九天的受困之城许多倍。
        从岛屿中央一座高丘向远处眺望,长天阔海一望无垠。这里距离彼岸中原尚有不短的距离,浊气也相对稀薄,眼前偶有三三两两的海鸟振翼飞过,那鸣叫声听在耳中也是新鲜。
        华月将整个岛屿的地形绘卷呈上,又对着视野所见的几处所在一一作了说明。或许是沾染了这岛上的明媚,她的语声里也多了些轻快,流露出几分平日不多见的温雅柔和来。
        今时今日,除了沈夜和极少数的几个人,流月城再没人知道华月的来历。
        他不曾将她当作傀儡看待,尽管华月自己尚有着不能摆脱的从属关系的认知,他却不觉得她是他的所有物。他想等到全族迁徙的那一日,华月作为烈山部族民之一,也会有个不错的未来。
        等待了千年之久,虽然所付代价沉重,终于也看到些许未来的轮廓。
        至于他自己,是和这座岛无缘了。
        如此不厌其烦地安排好一切,生怕有什么疏漏,也不过是因为族民离城之后便不再是他能力所及。而离开流月城后这整个烈山部要交付给谁,他也并无太确切的预想。
        很久以前他曾经属意一人,最后却终究落空。
        既然那人不要,其余的大概也没有太大分别。
        华月呈报完毕退下去,他又独自在岛上伫立了片刻。
        高丘之下林木正葱郁,千万树冠结成青绿色的潮,一层层沙沙起伏,那声音既庞大又辽远。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丝灵力波动,他不回头,低低吩咐一声:过来吧。
        穿着黑衣的暗杀者就在他身侧现形。
        沈夜听他将探查的事项一一回禀完毕,点了点头,本想就此动身回城,然而话到口边却又停住,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再说出来却变成一句:来陪本座看看这岛上风光。
        有温暖的风弥漫过来,吹在脸颊上都是柔软的,带着湿润的气息。
        他同他说城中的琐事,这些事初七心里也很清楚,一事一物脉络清晰,只需一个命令就会按他心意执行出来,好像自己全无是非与喜恶一般。这般一面倒的听从是他要的,然而偶尔也不免觉得讽刺,甚或觉得有些不真实,令人难安。
        也许比起心魔,比起烈山部,比起所谓的神明,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变数。
        就算是过了这许多年,他依然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为自己掌控,从前他不肯听他安排,如今便会乖乖走一条他要他走的路么。
        极目远眺处,海上正是云霞漫天。
        而初七的视线却只停在前方不远处,如许美景摆在眼前,全都白费。
        他无奈又好笑,知道若是问他对这座岛感想如何,多半也听不到什么开心的回应。于是自顾自感叹了一句,此地气候和暖,确是强过流月城百倍。
        初七就说,是的,主人。
        他再转头看他,问,还有别的要说么。
        初七说,属下对此地……并无感触。
        ——看吧,果然如此。
        他朝他伸过一只手去,初七迟疑了一瞬,随即伸过手来同他相握。
        两人在这座岛的最高处并肩而立,彼时天虽高地虽阔,苍茫之间也不过就是他们两个。风从相扣的十指间掠过去,鼓起衣袂,扬起发丝与衣裾,一直吹到天际尽头。呼啸声接连不断,像不绝于耳的呢喃,说天地无情,也说天地无私。
        ____________


        62楼2014-07-10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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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_友
          太初历一千六百八十年。立秋。
          暑气还未退,沿岸的梧桐树叶子已开始啪啦啪啦往下掉。
          叶海将烟杆叼在口中,空出两只手来将船舵一转,驱着一架形状特异的木船靠了岸。
          一只憨头憨脑的熊猫从后面凑上来,殷勤地绕着他转了半圈,团长大人长团长大人短,团长大人要捶肩吗团长大人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海取下烟杆说,他那里机关遍布又有幻术屏障,你这身形怕是上不去,还是留在这里吧,我三五日便回。
          说罢拍拍他的头,朝船舱外走去。
          真要回溯起来,叶海和谢衣相交的日子里曾有十分长的一段空白。
          从前虽然也天南海北不常见,靠着偃甲鸟传信也算有来往,后来不知怎的连传信也断了,那时他恰好在东海海外遭遇了这辈子最特殊的一段经历,很长时间都不得脱身,等到风尘仆仆回到中原已是数十年后的事。
          时过境迁这回事,在人类所居的地界尤其明显——尽管他自己并不是人类。
          他一直听不到谢衣下落,却也不相信他已经故去,毕竟以他所知谢衣不同于寻常人,后来四海漂泊也多留了一分心思。
          直到十五年前,他们在太华山附近一座小城里不期而遇。
          故人重逢自是欣喜。
          两人形貌都没什么变化,经历心境虽各有不同,对偃术的热爱却都还在,于是就像当年一样把酒言欢,尽兴之后又互换一只偃甲鸟,约定来日再聚。
          纪山山谷的机关亭吱呀吱呀升上来,在木栈道尽头停下,视野中已能看见谢衣居所的竹篱和牌匾。
          叶海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门前,还没等他开口,横里忽然跳出一个偃甲巨人,金属拳照准了他就砸下来。事情来得突然不及躲闪,他只得狼狈地撑开壁障,风雅形象也不要了,大喊:
          “谢衣!你出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十分从容的语调,好像就站在那里等着一般:
          “叶大侠到访寒舍,有何贵干?”
          叶海一掌将偃甲巨人推开,忿忿然回他:
          无甚贵干,多日不见你竟还是这般待客?
          ——只是将客厅中的机关放出来稍作调试,绝无他意。
          身后的人走上前来,施术将偃甲守卫摒回原处,再微笑着转过身。
          依旧温润眉目,依旧谦谦如玉。甚至嘴角边那抹微弯的弧度也仍在,凭岁月穿梭未曾稍改。
          谢衣所居的阁楼有上下两层,虽不算很大却处处都有机关,青竹飞檐上昂扬着一只花纹繁复的鸟首,鸟首之下又伸出一座露台,阳光投下来在露台上洒了个遍,有种暖洋洋的闲适。
          叶海倚着栏杆坐下,谢衣问了一句可要喝茶,他摆摆手,从袖中将他的宝贝烟杆取了出来。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总让人生出错觉。
          好像时光流淌极其缓慢,离了红尘俗世,数十年都仿如一日。


          63楼2014-07-10 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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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海还记得当年和谢衣初相遇时的情景。
            那时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所结识的偃师中从未碰到过敌手,自己也对偃术颇有几分自得。
            本以为偃道一途也就这样了,未曾想天下之大,还会遇到一个谢衣。
            当年的谢衣也是少年人心性,对各派偃术又怀着诸多好奇,两人相约以三十件偃甲决胜负,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各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只有雷火寒冰或法阵光芒忽明忽灭。
            如此僵持了十天,两人的偃甲比试到第九轮,这对决忽然就中止了。
            单论偃术他知道自己输了。而且心服口服。
            自己那九件虽然样样都很出色,甚至有两件称得上佳作,却仍比对手差了一截,他头一次尝到挫败的滋味,正烦恼着要不要认输,谢衣却跑来找他,说自己尚有要事在身,此番胜负算平局可好。
            不打不相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乘船离开了那座小镇,顺路的也就是那么一段,天亮便要告别。
            两人在船头对酌,直到月出东山,船只靠着码头停住,还意犹未尽。
            他知道四海之内不少奇闻,讲给谢衣听,谢衣似乎对有关上古之事特别有兴趣,将每一段都刨根问底,听完又皱着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喝得醺醺然几乎坐不稳,看着船下的江水信口开河:
            来打个赌如何,要是你肯不用避水法术跳进江中,本大侠就把珍藏了八年的偃甲材料赠你。
            谢衣好像也喝多了,笑着说既然说了便不可反悔!撂下酒盏就一个翻身。
            巨大的水声在船舷下响起,水花迸散,溅到他脸上。
            那些胡闹的日子也终是一去不返了。
            叶海看看庭院外,似乎比前次来时又多了两棵花树树苗,此时不是花期,只舒展着一蓬清枝爽叶。
            他问谢衣,你可知道清姣,就是早些年呼延采薇所收的小徒弟。
            谢衣说已有耳闻,只是未曾见过。
            叶海说,你仍是不能被人知道行踪么,连采薇和她徒弟也不能见?
            谢衣说,知道她们平安就好,你知我素有隐衷,又何必多问。
            似乎从他们结识那天开始,谢衣就在过一种躲避的生活。
            叶海自己也是藏着身份四处闯荡的人,对此种经历并不陌生,他想起当年谢衣说要去西域的那段时间前后,自己还遭遇过一段不明来历的跟踪,想来谢衣的麻烦只怕更大。
            于是这话题就此搁下。
            早年的知交多半已零落。呼延采薇一生未嫁,过了这许多年才收了个弟子在身边,若非一心向道,大约也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执念。
            叶海想想自己,又转过头来问谢衣:喂,说真的,你心里可有过什么人么?
            谢衣听得一怔,反问,你所指为何?
            叶海说,就是钟情之人——想要相伴终生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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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楼2014-07-10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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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当初,破开结界便是逆天之举,因果相系,心魔入侵也许根本算不得偶然。
              当年他一心要阻止这一切,想先除去心魔解决了这大患,再做让族民迁居的打算。然而要弑魔,又要烈山部存续,以凡人之力,要得上天多大眷顾才能如愿?
              离城叛逃,辜负师尊,丢弃族民,却终究未能寻到一个弥补之法。
              倘若余生就此了结,临终之时又会不会后悔?
              ——可这件事却是不能去想的。他知道。
              每每想到此处,意识就会陷入一片混沌空蒙,而后那个声音——仿佛是他自己的声音,就会从心底浮现出来。
              “……过往种种且都放下……”
              “……只需记得远离流月城,远离人间是非……潜心偃术便是……”
              远离。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紧双眼再睁开,心底翻涌的潮水就平息了下去。
              好在,也并不觉得难过。
              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成片的云,像大朵大朵的棉絮,遮着光线,在山峦之间投下灰色的暗影。
              有凉风穿过花树的枝叶抵达屋前,吹散了暑气,令人心神清爽。
              谢衣摇了摇头将思绪收回,问叶海,难得来此一次,便只是为了说些陈年旧事?
              叶海好像豁然清醒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此言得之!我此来可是专程找你帮忙。上月我成立了一个杂耍团,有熊猫,有狐狸,有海龟树灵,还有一帮花花草草小鬼头……
              ——杂耍团?这倒有趣。
              ——那是自然,只是物件繁多,运输起来十分不便。
              ——你不是有那艘“玉树临风号”?
              ——那一件涉水行陆尚可,腾空却做不到,否则我怎会来找你。
              ——……难怪赖着帐也会来此。
              ——这话从何说起?本大侠,不,本团长几时赖过账?
              ——你没有?
              ——君子一诺千金,倘若我此番再……喂,等等,等等啊,谢衣!
              时光究竟会如何改变一个人?
              凡人生老病死,从青丝绿鬓到暮雪白头,都是眼前所见;不能见的却是性情人心。
              中间隔了数十年空白,叶海觉得好友变了许多,不知道这许多年中有何遭遇,还是人类本就如此,即便容颜依旧,也会被时光磨砺成另一番心性?
              然而有些时候却又似乎分毫未改。
              叶海想他说起承担二字时,眼中闪动的神情,不知究竟想到何人。而那目光不知怎样,又让他想起当初乘舟共饮的那一日。
              九十余年前。江岸码头。中夜。
              月色很好,江水很清,谢衣从船舷跃下,再冒出头来已在江心。
              整个人都湿漉漉的,额边的碎发一绺一绺贴着脸颊,回视叶海笑得十分灿烂。
              后来那笑容却渐渐淡了,他的视线停在水面上,距离太远叶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似乎是在出神,自己喊他数声他都没听见。
              只有那片被他搅碎了的水波,晃动着,荡漾着。
              在他身前聚成一轮银亮皎洁的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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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楼2014-07-10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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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_影
                太初历一千六百八十三年。处暑第二日。
                初七醒来时窗外正下着雨,淅淅沥沥之声不绝于耳。
                寝殿里空旷安静,光线有些暗,壁上铜灯尚未燃尽,一点柔软的黄在金属盘上波动摇曳。
                沈夜不在。
                先有了这样的认知,他才开始辨认时辰和眼下的情况。
                他躺在寝殿正中的大床上,染了血迹与毒瘴的衣物已经除去,长发散着,身上的伤处也清洗过,被单挨着肌肤,那味道干净又温暖。
                略微动了动,身体立刻传来一阵警告般的疼痛,除了脏腑之间被毒物侵蚀,还要加上左手臂一道绽开的伤口,不长,却很深,在全身的钝重酸麻中扯出一丝尖锐。
                那条手臂在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听使唤了。
                试着用另一边的手肘支撑起身体,才发现四周有结界漫起,水帘般闪烁着流动的光。
                他知道是沈夜的命令,只得又老老实实躺了回去。
                究竟睡了多久?半日,一日,还是两日?
                弄到这种地步还是第一次。
                他仰头,目光停在穹顶上,那上面雕刻着暗格花纹和代表神农的图腾,就如这千年来覆盖于流月城上空的矩木,无论盛衰兴亡都兀自保持着一个姿态。
                回想受伤前后发生的事,一多半都混合着被魔气激发的狂躁与昏乱,到后来甚至无法保持清醒,于是能记起的画面也因此琐碎起来,东一片西一片十分零散。
                却异常清晰。
                先是华月以传影术回禀讯息时出现异常,似乎遭遇了实力不弱的敌手,法阵里的影像闪了几闪就灭了。沈夜担心华月一人无法应付,就让他去暗中援护。
                他匆匆赶去,时间还算及时。
                先从后面引开敌人,确定华月脱身才动手,没料想附近草丛中还潜有伏兵,一时前后夹击,仓促间几乎将他挡格的左臂刺穿。
                ……如果只是受伤也就罢了。
                初七将他能动的另一只手举起来,在眼前张开,凝视了片刻又缓缓握紧。
                很久以前他或许能说自己是个没有过往的人,然而时如逝水,从他有记忆至今也已经有八十三年。
                八十余年的时光,都只在那个人身边度过。却并不觉得单调。
                是因为从未经历过其它方式的人生,还是因为没有心跳从而无法真切感知生命的存在?
                然而他匿于暗处,看着光阴在这城中一日一日变化迁徙,有人为善,有人作恶,倒在他刀下的人在临死之时总有诸多不甘,或咒骂,或哀泣,或惊惶失措,这般就跟没活过一样的人生要来何用?
                这世上自有光明之处存在,慈悯良善,清平安稳,他明白。
                只是离他太远。
                矩木将枯,心魔却吞噬下界七情日益壮大,一切形同末世。流月城像一叶夜行渡海的孤舟,眼前所见只有浊浪滔天。
                他的主人费尽心血要将烈山部送达彼岸,他自然也会为之付出一切,毫无保留。
                可对他自己来说,彼岸却不是他的归处,不期待,也不羡慕,他想他跟从的那个人如若不去,他又有什么缘由不留下。


                67楼2014-07-10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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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闭上眼睛,浓密睫毛覆盖下来,嘴角却浮起一个笑容。
                  折返复命的时候灵力已经损耗殆尽,整个人几近虚脱,毒瘴从伤处渗透进去又引发了魔气反噬。
                  他在主神殿外一处角落停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眼前似乎有黑雾弥漫,气血翻涌着,像被无形的鬼魅操控,明明已没了半分力气却涌出杀戮的欲望。
                  那一刻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些魔化人或呆滞或凶煞的面孔。
                  这个样子不能直接回去。
                  他从殿后进了暗室,为防万一,又以所剩无几的灵力在入口处设下禁制。
                  是先魔化而丧失神智,还是身躯先承受不住化成飞灰?
                  一旦成了魔物就不会再恢复,这是很久以前他就知道的事。
                  然而他并不觉得恐惧。
                  华月早已平安回返,对手全部解决,留下的痕迹也都清理干净,他并未辜负主人所托。
                  剩下的不过是等待……等那个人来。
                  他记得他切切嘱咐过的话,除那人之外,他的生死不可由任何人决定,包括他自己。
                  不过是短短片刻,在意识里却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长。他靠在暗室冰冷的石壁上,透骨的疼痛渐渐麻木,黑雾遮蔽了视线,脑中喧嚣一点一点将神智蚕食下去。
                  后来他终于听见脚步声。
                  眼前恍惚能够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门前禁制,朝他伸出手来。
                  “……西域各国联名向当朝天子请求,称捐毒国国主浑邪王对往来商旅克扣货品,收取重税,更伙同马贼肆意劫掠……”
                  “……圣元帝下令手下将军乐绍成出征平寇,不日即将发兵前往捐毒……”
                  沈夜将视线停在密报的最后一行上,许久未发一语。
                  呈送密报的侍卫跪在座前,华月在一侧静立,大祭司殿里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光线折转的声音。
                  初七不在。
                  已经过了一日一夜,不知他此时是否已经醒来,亦或仍旧睡着。
                  沈夜想起前一天看见他时的情形,那样子这数十年来都不曾有过。
                  多年行事,初七极少会在外耽搁,那天却一反常态迟迟未归。他莫名觉得心焦,连华月的复命也听漏了一半,只得暗暗告诫自己不要乱了方寸。
                  华月离去后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在他即将按捺不住的时候,神殿后某间暗室的方向忽然传来灵力波动。
                  像微弱的火花,在他的感知区域中闪过一线光亮。
                  华月看他握着密报不动,便走上来说,尊上可是对下界交战之事有所打算?早年我们曾经调查过西域诸国,捐毒附近乃是大漠,除了商旅官道之外,方圆百里都不见人烟。
                  他自然知道。
                  那里只有连绵沙丘,千里黄沙,当空皓月,和一段早被时间埋藏的往事。
                  昔年捐毒相见,他还是他的师尊,而他是他的叛师弟子。
                  一旦离去就永不回头……那副浑身鲜血生气全无的模样他至今无法释怀,想不到事隔多年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那天他循着灵力痕迹走进暗室,满眼所见就是初七委顿在壁架下的样子。面具掉落一旁,衣衫被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浸透,全身血色斑斓,正渐渐散逸出暗黑色的魔气。
                  可那双眼睛却随着他走近而张了开来。
                  眼底泛着铁锈般的红,瞳仁中一片混沌,但视线分明是望着自己的。
                  ——他在等他。
                  原来时至今日这心脏仍能感知到疼痛。他自嘲地想。多年以来他亲眼所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想当初自己要交付他一个光明的未来他断然不要,如今陪着自己踏这刀锋血路却无惧无怨。
                  ……倘若你还记得,可会后悔么。
                  他在他身上打开疗愈结界,又俯下身去将他抱起,触手所及一片黏腻湿冷。
                  不过是灵力空虚引致魔化反噬而已。不过如此。
                  死入黄泉都会将他拉回来,区区魔气又算得了什么。
                  初七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似乎是不愿将自己身上的血污沾到他身上,他却在法术的清光里将他抱得更紧。
                  有何紧要?再怎样染血,他们也都是一样。
                  ____________


                  68楼2014-07-10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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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大约是被上天注目的一年。
                    像平静阔水漫过断崖,从某一时刻,某个节点开始,水流就忽然改变了方向。一场发生在西域偏远之处的灭国浩劫,造就了九天上下,边疆中原无数的命运转折。
                    而一切发生之前,所有人都在命运的交叉点前安静等待。
                    万古江山一枰棋。
                    西域,捐毒。
                    浑邪王在祭坛前仰望繁星。
                    深秋大漠的星空异常明亮,从他醉意朦胧的眼中看去,好似下一刻就将如光雨陨落。
                    兀火罗在自家庭院中抱臂而立,看长子手执晗光演练剑法。
                    他年轻貌美的汉人妻子站在葡萄架下,怀中幼子在晚风里酣然沉睡。
                    中原,长安。
                    宫墙内院深处,淑妃红珊弯下腰替小皇子拉了拉衣裳,温声教他,待会儿行礼要记得口称父皇。
                    圣元帝为五万将士送行,神色肃穆将一碗酒捧在乐绍成面前。
                    正当盛年的乐将军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酒盏抛下城楼。风卷着帅旗猎猎作响,在头顶上空铺开一个硕大的“乐”字。
                    江陵城北,纪山。
                    谢衣将仿照桃源仙居石像所做的人偶留在了偃甲房中。
                    桃源仙居图上扣了六子连环锁,和一排古旧的捐毒画卷放在一排。
                    北疆,流月城。
                    砺罂罕有地在祭典之时忽然现身,在祭台上所有人的惊愕注视下回旋了数圈,又带着骇人的怪笑声消失了。
                    沈夜未动声色将众祭司遣散,仅将华月与十余名高阶祭司留下。
                    他闭目吸了一口气,说一切按先前布置行事,万事谨慎,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十五日后捐毒城破。
                    宏丽国都化作一片断壁残垣,浑邪王逃入地下祭坛,手戴当年神农所赐国宝指环与王妃相拥死去。
                    乐绍成领兵杀入城中,却遭到带有魔气的矩木枝吸噬,以折损两万兵士的惨痛代价撤出捐毒。临走前偶遇兀火罗遗留在城中的幼子,遂将其救出城。
                    城破不久,南疆天玄教闻讯派人追查,然而所遣三人均就此失踪。
                    百草谷也派人赶赴捐毒,同样一无所获。
                    捐毒国自此从九州浩土之上消失,无数亡魂怨灵闭锁地宫,留下可怖传说,过往商旅尽皆绕行。
                    晗光古剑随同兀火罗首级一并呈入乐绍成帐中,从此成了长安巨贾家中的一柄藏剑。
                    而千里之外,北疆上空,心魔砺罂忙于吸食捐毒国难中爆发散逸的七情,本已危机四伏的盟约重又稳定下来,流月城自此换得最后十数年安稳。
                    数千年前留下的神之遗迹,也终于逼近了陨落的终点。
                    时光寸寸推移,朝着破晓之前的最深处,黑暗与光芒的分界线迤逦而去。
                    彼时流月城大祭司寝殿里,初七醒来那一刻,沈夜从他神情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有些恍惚,一时竟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他只肯听命行事的下属,还多年以前那个与他纠缠背离又无法割舍的逆徒。
                    而初七的视线落在那只抚过自己额头的手上,掌缘齿痕宛在,提醒他前日发生过的一切。
                    他抬手去抓住他的手,他说,主人。
                    沈夜由他握着,勾起唇角,说,本座的利剑与护盾,岂能就此轻易折损。
                    殿外冷雨重又下起来,簌簌之声不绝,与许多年许多次的记忆都差相仿佛。
                    他们在这雨声里相拥而吻,一个身上还残留着殿外清秋的冷冽,一个重伤未愈,唇上带着异于平时的热度。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
                    冷与暖相贴,温度传递过去,渐渐分不出彼此。
                    像一场久远的虚空幻梦,十指扣着偷来的温柔,百年未醒。
                    没有来由,没有归处,无人知晓,他始终是他的属下,他始终是他的主人。
                    然而在抵达最终的虚无之前,长长来路,的确有过那样的陪伴。
                    在清晨穿过矩木枝条照进城中的第一缕光线里,在从沉思之间到寂静之间曲折蜿蜒的石道上,在空旷祭台下层层叠叠的无数石阶前,在大祭司殿摇曳闪烁的灯火旁,在庭院花池倒映着月影的碧水间。
                    你是我的梦境。
                    你是我梦境里唯一所见的人。
                    我在梦里与你执手相对,百年时光如河流磅礴壮阔。而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曾如此相拥,在彼此眼中看见星沉海底,看见雨过河源。
                    ______________


                    70楼2014-07-10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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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诀累盈长,相会终有期]
                      43_萍踪
                      ——师尊觉得,以凡人之力能否创制生命?
                      ——创制生命?你又在转什么鬼念头。
                      ——弟子只是在想,倘若生命能以人力创制,或许就可免除疾患,超越生死。倘若有一日,人们醒来发现自己身体完好,不用为疾患所苦,不用为生死所困,那不是件好事么?
                      ——呵,亏你想得出来。
                      ——师尊觉得荒唐?
                      ——荒唐未必,只是天道浩瀚,要以人力超越何其艰难。
                      ——弟子也知这想法太过狂妄……然世间众生皆苦,倘若能穷极偃术一途,有朝一日能实现也未可知。
                      ——倘若果真能实现,你的偃术可当得起通天彻地四字了。
                      ——倘若真能实现,弟子便将所造生命做得跟我们一模一样,千百年后我们不在了,他们却还能替我们活下去。
                      ——如何能做到一模一样?就算真的一样,那一个你便能取代这一个你?
                      ——这……应当并无二致。假若弟子不在师尊身边,但还能有……
                      ——哦?不在为师身边,你是要去哪里?
                      ——……弟子失言,请师尊恕罪。
                      ——我随意问问罢了,看你这样子,不必在意。
                      ——师尊。
                      ——又是何事?
                      ——呃,哈哈,无事。
                      ……
                      ……弟子但愿此生长伴师尊左右,师尊所在之处,就是弟子所在……
                      太初历一千六百九十年。惊蛰。
                      长安城里春风拂面,耐不住寂寞的花枝压满了所有墙檐,开得闹哄哄一片绚烂。
                      谢衣站在街角,一回头就看见手握半截木剑的乐无异。
                      六年前他离开纪山去了朗德,隐居的日子多起来,外出时更很少在市镇停留。这一次为赴叶海之约滞留长安,已算是例外。然而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在长安城中等候许久,果不其然只等到一只偃甲鸟。
                      叶海的声音从鸟嘴里传出来,说山洪爆发,说图纸绘制,说吾友你要是愿意就多等我三天……
                      谢衣无奈又好笑,因在预料之中,也并不气恼失意。
                      再回转身,后面便站了一个孩子,脸上挂着泪花,望着偃甲鸟的眼睛里却一闪一闪都是好奇。
                      这百年之间他做过许多偃甲鸟,大可载人翱翔,小可立于指尖,细细数来不下百种。
                      只有传信用的却都是一个模样。
                      褐羽。白首。
                      短小尖喙。细长脚爪。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做了第一只这样的鸟,然而只要是传信所用,做来做去最后总是这一种。
                      好像唯有这一种,才能将所传讯息送达目的地一样。
                      小男孩在一问之下又抽噎起来,谢衣于是将鸟儿拿来哄他,微笑着对他说,终有一日,你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遇到你要回护的人,到那时候,若你手无缚鸡之力,可怎么办才好?
                      孩子似懂非懂。只有那只偃甲鸟立在他肩头,黑亮的眼睛溜溜乱转。
                      长安并非可久留之地。
                      孩子的木剑上刻着纹章,是他认识的,再耽搁下去不免会泄露行藏。他趁那孩子偏过头和鸟儿亲近,悄悄开启法阵离开了街角。


                      71楼2014-07-10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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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城向南,城外十里不到,高墙重檐的恢宏建筑已变了一番景色。
                        路边杨柳吐绿,偶有行人擦肩而过,都是远来去往长安的行客。
                        这地方他并非初次前来,知道附近不远有座小城镇可以落脚,于是不召偃甲也不用缩地法术,踏着光影斑驳的林荫道步行而去。
                        日渐薄暮,人烟渐渐稀疏,茶摊也不见一个。路边起了座小山坡,耸起一丛一丛小灌木。
                        谢衣沿着平缓坡道往前走,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一个粗犷汉子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上面下来,两人身上都披着厚重的铠甲,上面挂有红白羽毛缀饰,像是刚从战场回来的将士。
                        大汉走在前面,少年背着杆竹枪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一面跑一面喊着问,师父,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你去前线?
                        大汉边走边回他,这么猴急做什么?等你再长一年。
                        少年终于追上,放缓了脚步继续说,骗人,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师父,我想早日杀敌。
                        ——唉,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以为上阵杀敌是什么威风的事?
                        ——我想给师父帮忙。
                        ——小秦子,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家照顾好你师妹,这就是帮师父最大的忙了。
                        ——师父,我是男的,不会照顾女孩子……
                        ——这叫什么话?你师父我难道不是男的?刚把你师妹捡回来那会儿,喂饭喂水洗尿布老子哪样没干过……
                        山路不算太宽,两人从谢衣身畔交错而过,边说边走对四周的一切都未曾在意。
                        然而谢衣的视线却被吸引了过去,他望着那两人匆匆远去的背影,好像有十分久远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和眼前这情境差相仿佛。
                        那情境里,也是一大一小两个人,也或者还有更多的人。
                        天气很冷,每天每年都这样冷,四处都是火把火盆用来取暖。有人四肢溃烂终年瘫坐,小孩子的脸颊常会冻得通红。然而即便是那样的环境里,只要造出些许便利就能看见他们的笑容。
                        他看见一个男人,一向都不苟言笑的人,可他的眼神里却藏着温和的光;一个少年,身量年纪和方才那个背着长枪的少年相仿,跟在他的师尊后面,满心都是天真懵懂的热切。
                        ——我想帮你的忙。
                        日光一分一分倾斜下来,将天边的云层涂上一圈金色,像那个人衣袍上耀目的绣边。
                        谢衣张开手掌,手心里的偃甲纹章赫然在目,当年那少年的愿望又实现了几成?
                        他复又想起那个在长安城里邂逅的孩子,自己对他说,男子汉须有一项足以立身的技艺,才能回护该回护的人。
                        然而他却没有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所坚持的事恰与你要回护的人背道殊途,甚或必须与之兵刃相对,那时又该如何?
                        百余年前的往事,即便并不完整连贯,一旦打开闸口仍是清晰而汹涌。戴着面具的偃师伫立在晚照之中,斜阳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
                        他知道这回忆的潮水终会退去,同这百年间每次回想一样。
                        就像如果他去想那件不可触碰的事,心底也会照例浮现出某个声音。
                        这潮水可会有冲破封阻倾泻而出的那一天吗?
                        谢衣暗自笑笑,想天下的徒弟怎会都像自己这般,要同恩师对面相决?
                        他迎着燃烧似火的云霞将面具取下来,凉风拂过脸颊,一襟晚照,山岳苍茫。而时空之中早已有扇看不见的门,随着他在长安街角回身的那一个刹那,豁然洞开。
                        ____________


                        72楼2014-07-10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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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_意外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
                          立夏第十四日。夜。
                          沈曦卧室的花灯亮着,灯光穿过薄纱帷幔照到外间,洒在一幅青绿色裙摆上。
                          华月伫立在水廊中,目光停在空中不知什么地方。
                          卧室里的动静一览无余,沈夜在哄小曦睡觉,宠溺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廊柱之间,一字字清晰可闻。墙角下堆叠着蕾丝边抱枕,最初只有一个,后来变成两个,再后来就堆满了整个卧室。
                          华月收敛心绪将手下送来的海棠理好,却发现手心微微泛潮,不知何时竟渗出汗水。
                          ……只是一个线索罢了。
                          她说服自己,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木已成舟,有什么心结也该淡了。何况这消息与百草谷天罡有牵扯,事关流月城在下界的风声,于情于理她都不能隐瞒。
                          “后来……天皇伏羲将整个流月城封印于巨大结界之中,与世隔绝,族中再也没有人见过司幽上仙……”
                          渐渐听不到童音回应,又等了片刻,沈曦似乎已经睡熟。
                          她深吸了一口气,维持着平日的从容,迎着那个从灯光中走出来的身影行下礼去。
                          那本是个寻常的夜晚——如果没有华月带来的消息的话。
                          小曦如往常一样要听故事,如往常一样还没听到末尾就合了眼皮。入夜后的神殿静谧平和,仿佛沉入一场盛大安宁的迷梦。
                          起身时沈夜还是停滞了一瞬。
                          大约是体内神血之力渐趋衰竭的缘故,最近的发作似乎越来越频繁,他只得停在原地按住胸口,等痛楚减轻。
                          华月还在外面等待,他并不想被她看出端倪。
                          那一次自下界脱困,华月对当时的事并没有起疑,沈夜便也没有多说,只叮嘱她日后要多加谨慎,不要轻易涉险。至于他手中那柄本该最锋利的刀刃,他却将他藏得更深。
                          就算是梦,也剩不下多少时日可做了。
                          矩木将枯,流月将倾,倘能在此之前将族民迁徙完毕,事情便了结了一半;要是再能如沧溟所愿将砺罂顺利封印,或许还能还这天下片刻安宁。
                          沧溟的固执他知道,可除了封印砺罂尽力与之一搏之外,他也再做不了更多。
                          再将其他人的出路一一想过,从普通族民到大小祭司,到华月,到瞳,小曦,以及……初七。
                          许多次他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睛,几乎快要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一百年的时间把往昔冲刷得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可是留下的伤与裂痕偏偏却还在。
                          每个暗夜里无法成眠的时刻,初七都在他身边。
                          未必很近,但也不远,人总是醒着的,陪着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听候他召唤。
                          他有时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需要睡觉,然而将他拉过来按在身下,折腾几次之后他还是会睡着。
                          有时气息慢慢平稳下来,人已坠入梦乡;有时并未躺卧,相拥而对,就伏在他肩头等余韵消退。
                          他便趁那时将他拉开一些,看他半张半合的眼眸,自己似乎也还未清醒,一时冲动便想问他,倘若当初不曾在捐毒相遇而任凭你留在下界,你可还会说出那句“往日种种何必重提”?倘若不曾抹去你的记忆,是否你仍旧千难万险也要离开我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曾后悔?
                          眼前的人似乎察觉到他心中郁结着烦扰,回视他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带着几分专注,也因这亲密的气氛而暂时忘了恭谨,他靠近过来,侧过头,将那双好看的唇形送在他的唇上。
                          于是所有的问题就都沉了下去。
                          手指穿过发间,未束起的发丝覆盖了半截手臂,他回吻过去,一面吻一面将眼前的人抱紧。
                          ……终有一日这城将不复存在,到那时,你想在哪里?


                          73楼2014-07-10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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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等了片刻,痛楚稍减沈夜便起身走出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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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日子瞳知会他,那个潜入无厌伽蓝的天罡已在幻蛊作用下开了口,说百草谷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知道会有植物吸食七情,有人告诉他们要加以防备。
                            百年之前。
                            那是个不能提起的名字。
                            他以为那两个字早已经抹去,带着他们之间的对立,背离,冷漠相对,与过往一起埋葬于那一日的大漠黄沙下。
                            却未曾想过百年过后它依然存在,并且以他无法预料的方式重新闯进他的视线之中。
                            华月说,海市天罡一行正在寻找一个人,并且已发现确凿线索,要前往南疆朗德寨。
                            那一刻他有种隐约的预感,却又觉得绝无可能。
                            他问华月,他们在找谁?
                            华月有些谨慎地望着他——他知道她是在看他的反应——她说,谢衣。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底那根久未触动的弦上狠狠拨了一把,胸腔里忽然蔓延开嗡鸣的回声。
                            确凿线索?
                            他冷笑,他吩咐华月派人跟踪,又让雩风去朗德投放矩木枝,他要看看那里确凿的究竟是什么。
                            听来荒唐无稽,可他怎能轻易放过?即便时隔百年,他又怎会忘了当年他是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乎自己意料,他本就是个会翻转世间常规的人。
                            那个夜晚繁星漫天,静寂数年的纪山谢衣旧居又有了喧闹声。三个少年少女在院中把盏共饮,丝毫不觉前路漫漫。
                            沈夜从寂静之间为沧溟换了花束,回返之时却在神殿外驻足。
                            神殿深处,连廊之下,帷幔之后,有人仍在恪守他的命令静默守候,一守便是百年。
                            那之后数日便有了消息。
                            派往朗德的几名祭司狼狈折返,神色慌张言语失措,拼拼凑凑说出一个术法高超又戴着面具的偃师。
                            而雩风没有回来。
                            将那几名祭司遣去之后沈夜默立了许久,大祭司殿一片静寂,初七隐在暗处,没有他的召唤不会现身。
                            他没有叫他。
                            不需要询问世间为何还有一个谢衣,更不必确认孰真孰假。
                            一百二十余年前,谢衣那些有关偃术的梦想,妄想,胡思乱想,统统都说给了他的师尊,其中便夹着一句“以人力创制生命”的笑谈。只不过彼时彼刻他们都没有想到,这逆天之举有一天会成真,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将偃术之道演绎成鬼斧神工的结果,会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处境之下呈现到他面前。
                            沈夜望着空旷的大殿,有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挂在嘴边的话,忽然挣脱了时间的桎梏浮上心头。
                            只是如今说来却已是另一番滋味。
                            ……不愧是本座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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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楼2014-07-10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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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留在静水湖的最后一个夜晚。
                              谢衣想,或许也可以说,是这百年时光的最后一晚吧。
                              竟会在朗德碰到带下属投放矩木枝的雩风,如此近距离遭遇让他惊诧,然而真正让他陷入思索的却是那个名叫阿阮的姑娘,她叫他谢衣哥哥,说她的名字是他起的,百年前他曾经将她封印,而他却对这少女印象全无。
                              西域之行,捐毒国宝,被遗忘的记忆。
                              他隐约觉得那件事很重要,否则何至于将那女孩子封印百年;而自己竟会将之忘了个干干净净,若说不是外力强行将记忆消去,可还有第二种解释?女孩口中的“危险”在他而言或许只有一件事,倘若当年真的曾经如此发生,又怎会时过百年自己仍在此处?
                              像沉沉阴云下透出一道电光,将往事照出刹那的轮廓。
                              平静湖面骤然风起,一层层叠起波澜。
                              他在堆满书籍卷轴的书房里站了一会儿,手中握着一张摊开的羊皮卷,那里面的记载他看过,然而思索良久还是想不到与出行西域有什么关联。
                              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蹑手蹑脚像只猫,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踌躇一阵,又渐渐远去。
                              他知道是那个绿色衣衫的少女。
                              百年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百年之间自己又错失了什么。
                              心里有种隐约的预感,一旦去了西域,谜团便能够解开,可那之后便再也不能回头。
                              是这样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空气轻暖,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
                              扎得齐整的竹排地面随着谁的脚步吱嘎作响,在入夜后的静谧中显得异常清晰。
                              日间朗德寨的情形依稀在目,魔气缭绕的天空,随处可见的血迹,死去的孩子逐渐凉透的尸体。惨景横在眼前,他既没能阻止,又无法为做下此事的人辩解一句。
                              当年那一条岔路终是越走越远,远得再也看不到他所惦记的地方。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回不去了。
                              然而当他在庭中遇见乐无异,满怀热望的少年问他“学偃术,是为了什么”的时候,他所能告诉他的仍是那个唯一的答案。
                              追本溯源,偃道的起始之处,亦或此生所求的起始之处——
                              他的故乡与童年,和那个引他走上偃术之途的人。
                              “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并不知道这一句在后来的日子里会被少年如何想起。是带着变故之后的惊痛,拒不接受的恨意,或是试图了解的困惑。
                              他只是在叙述往事,叙述那个日间还被几个少年切齿提起的地方,言辞之中混合的,是一份减了七情淡了六欲之后的牵挂。
                              有温暖,有遗憾,有满足,有思慕与怀念。
                              并且毫不掩饰。
                              瞳重又回到小岛入口的结界旁。
                              沈夜吩咐他来找的人已经见到,再待下去并无意义,何况时间久了隐蛊难免会失效。
                              正要离去,又听见主厅的方向传来响动,谢衣推门而出。
                              他立即屏住呼吸。
                              这地方无可躲避,外面又有几重结界,倘若那人靠近自己所在之处,也只能做好被察觉的打算。
                              然而谢衣却朝着另一侧去了,立在小岛尖岬一端,举头望月,再无动作。
                              婉转的巴乌声远远飘散,谢衣低低说了句什么,湖上的微风将后半句送了过来,像一声自语的轻叹。
                              ……愿逐月华流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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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楼2014-07-10 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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