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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以吻(沈谢/夜初 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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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_雨欲来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第六日。
暴雨要来了。
谁的笔尖饱蘸了浓墨,在天际重重地涂抹了一把,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铅灰色的云涌动着朝头顶聚集,空气里凝结着水汽,堵得人胸口发闷。
沈夜从沈曦殿里回来,天地已经昏暗成一片,辨不出是夜晚还是白昼。
这样的天气一向令他头疼,他想,幸好今日小曦睡得早看不到这场大雨,否则只怕又会被拖进那场逃脱不了的梦魇里。
他叹息一声,沿着神殿外那条半弧廊道,朝寝殿方向踽踽而去。
那一场师徒对决之后,谢衣主动请命要求接受魔气熏染,沈夜并不觉得他已经对前次的争执死了心,然而为了验证结盟的可行性,此事也必须有人去做。
尝试魔气熏染没有先例,因此风险也完全无法预估。究竟要熏染到何种程度才能抗住浊气,又要控制在什么地步才不至使人魔化,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说不准一个大意就会变成失去心智的怪物。
沈夜本没想过要他去,然而谢衣态度坚定,坚定得一如当初说要破开伏羲结界。
他不得不怀疑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他默许了他的请求,而后叫来华月,指示她说,你多派几个人暗中跟着谢衣,无事则罢,倘若发现他有异常——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又睁开:
直接把他关进暗牢,就说是本座谕令,不必单独请示。
华月听得惊住,半晌回过神来,默默低头说属下遵命。
谢衣的确还有别的目的。
除了替族民进行接受熏染的试验之外,这也是接近心魔的唯一机会。唯有接近它,亲身尝试过,才能知晓这魔物的实力怎样,弱点为何,才能进一步找到除掉它的办法。
他是在以身犯险。
这样做对师尊而言已是反叛无疑,好在表面上还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并没有心存侥幸,认为师尊知道后会因师徒情分而手下留情;更何况心魔绝非善类,这一去也很可能有去无回。
砺罂就藏匿在矩木主干之下,流月城最顶端。
谢衣仰头朝高处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沿着盘曲石道走了上去。
他接受熏染的这段时间里,沈夜并没出去,一直都在大祭司殿里,手握一卷竹简静静地看。
殿中无事,壁上铜灯慢慢燃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过去,大祭司神情平静得毫无波澜。然而直到那漫长的两个时辰过去,他手中的竹简依旧摊开在卷头的几行上,分毫未动。
后来谢衣回神殿复命,将情况详述了一遍,大致可以将所需时间和熏染程度确定下来。
待熏染相关的事项一一说完,他稍作犹豫又回复了一件事。他说,砺罂似乎已经附身在矩木之中,以矩木为基,日后要牵制它只怕会十分麻烦。说着说着眼神就望向别处,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沈夜顿时了然。
这消息确实事关重大,然而更让他恼火的却是谢衣此举背后的行事动机。
他果然是横了心要跟他对着干。
沈夜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颊,插了一句问,你可有不适?
谢衣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垂下眼帘,说没有。
沈夜说,如此便好,记着你的身份,本座会如何对待反叛者想必你心里有数。
而后他就看见谢衣的脸瞬间变得冷峻。
气流在空中集结成风。廊道上的闷热被风吹散,又在风过之后迅速重新聚拢。
沈夜朝远处张望了一眼,神殿外的花木正随风摇曳,碎叶四处飘舞,树影重重。
他对待反叛者从来不曾手软过。
许多时候叛乱只出现个苗头他就会察觉,而后迅速将之扼杀,对手无一能在他面前取得先机。
然而这一次他已经拖了太多日子。
谢衣性情如何他比谁都了解,他知道他看似温和其实十分倔强,认准的事情连他这个师尊也无法强求。而他又一向聪慧过人,若真要违逆到底,他没有把握能够制得住他。
眼下这时候,不说除掉心魔,便只是一点小震荡毁了盟约,他想要烈山部感染魔气下界的计划就会全盘被毁。
可是……他莫非要对自己唯一的弟子下手。
他望向天空层层密布的乌云,那云层之上看不到的地方应该是一片星空。
他曾经在那样的星天之下问他,谢衣,可有喜欢的人?
那眼神清亮嘴角含笑的少年回答他说,有师尊。
他想那一刻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错觉,觉得即使堕入黑暗,也还能拥有这世间的美好与温存。
沈夜闭上眼睛,静默许久才又缓缓睁开,一步步走向廊道尽处。
长风掠过他的身畔,将他衣袍上干净温暖的气息带到廊道的另一头。而那一端的高大廊柱下,暗影之中,有一片青绿色衣角正微微扬起。
不能再靠近了……这个距离已经是极限。
谢衣屏住了呼吸,将后背靠在廊柱上,他知道只要再近一点就会被师尊发现。
然而他仍是觉得不够。
那天从心魔处回来,他本该只回复熏染魔气之事,然而砺罂附上矩木无法根除,这件事无论对烈山部还是对师尊来说都十分凶险……他终是没能忍住。
无法除去心魔,那此前所做的努力,包括和师尊兵刃相向的那一战也都没了意义。
他想起曾在某卷古籍中读到上古时期神魔交战之事,神力固然强大,却也不能强行压制魔族,对抗魔族大约是有特殊的方法。
然而那方法究竟是什么,又在何处能够寻到,他完全无法得知。
真要去找,就必须到下界去。
自己想要除掉心魔的心思已经暴露,师徒之间势成水火,下界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
他将所有事情仔细权衡了一遍,自己首先接受了魔气熏染,下界浊气应该能够抵受;而华月和瞳也察觉到了他和师尊之间一触即发的情势,瞳叫他不要轻举妄动,说一旦有时机他们会帮他逃往下界。
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只剩下他心里最后那一件。
也没有更多的奢望,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望上一眼。
他终不能在师尊面前当面拜别,而此一去,更不知隔了天地几重,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只能把从前相伴的时光一点一滴都牢牢记在心里,把脑海里的影子重复描摹,一遍又一遍。
谢衣撩了衣袍,朝着廊道彼端跪下去,很久没有起身。尽管那端早已空无一人。
十一年,太短。
究竟什么才是机缘。
微小而奇妙,无法以常理揣测,看似平凡不足道,却让世间所有强大力量在它面前俯首称臣。
世上生灵无数,何以就会生为烈山部。
红尘苍茫广阔,何以就会生在流月城。
而岁月要以什么样的速度流逝,魂魄要以什么样的周期轮回,春夏秋冬要以什么样的姿态依次发生,才能让两个人不至在某个时刻擦肩而过,才能让后来数千个日日夜夜不至空余憾恨?
沈夜在寝殿的桌台边擎过一盏灯。
窗外依旧昏暗,天穹中忽而裂开一道闪电,惊雷滚滚震得耳膜生痛。
那一刻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有个不小的疏忽。
他拖了这许多天没有动,而谢衣应该不会等待,既然决定除掉心魔,时间比什么都要紧,然而他也必定会时时处处小心掩饰,以免被自己发现。就像——
他朝殿外的廊道望了一眼,眼睛微微眯起。
风声小了,空气中的水汽却越来越浓重,沈夜朝殿外返身而去。
空旷的寝殿里只余下一盏灯火,跳动摇曳着一点金灿灿的黄。
______________


20楼2014-07-10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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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_长相思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芒种第七日。
    流月城。
    月色很好。
    从寂静之间到沉思之间,短短一刻的路程,夜幕已经沉落下来。恰逢十五,天刚擦黑就显出一轮圆月的轮廓,仿若一盏透过薄纱的灯,随着暮色加深而愈加明亮。
    沈夜很少会在日近黄昏的时候才去探望沧溟,然而这天确实是耽搁了。
    很早以前他就下令削减祭祀活动以避免不必要的开支,然而削减并不等于完全取消,该有的形式仍是要走上一趟,而从事前准备到事后收尾也依旧有人频繁地过来请示。
    自从砺罂附上矩木,沧溟就不曾再开口和他说过什么。
    是为了防止砺罂偷听,或者也是因为那个虽然遥远却能够清晰看见的终点,总之他们之间变得沉默下来。
    他日复一日地将下界带来的花束放在她身边,而她低垂着睫毛仿佛陷入了永久的沉眠。他知道沧溟身体里的蝶茧正在悄悄孵化着,一日一日吸收灵力,等待化茧成蝶的那一天。
    极其少的时候,像今天,她是醒着的。
    也并不睁开眼睛,只是用了传音术问他,现在是什么日子,过了多久。
    他也就一样用传音术淡淡答她。
    沧溟的传音带着些朦胧的回声,语调依旧是清冷的味道。她说,阿夜,这么长时间,辛苦了。
    他答,没有,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也没有更多可说了,他听得出她的意思。
    沧溟自小和他相识,知道眼前的男人并非如他外表这般冷峻无情,今日的权力地位也并非他真心所求。她觉得这座城欠了他,然而终究无可弥补,她自己不也一样陷在这命运的囚牢中不得自由。
    ……而他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纪山。
    月光这样皎洁,苍穹中还能看见细碎的星辰。
    低空有薄如蝉翼的云影一片一片飘过去,这情景似曾相识。
    谢衣在屋顶的飞檐旁向后一躺,枕着双臂看天,身边放着酒坛和酒盏,却也没喝多少。
    他偏过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轮圆月大而明亮,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他不是沉湎往事不看未来的人。
    然而这个晚上,他此生的巅峰之作即将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有了想家的情绪。
    生为烈山部人,他似乎算得幸运,苦寒与浊气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然而身边的亲人族人却许多都有疾患,体魄强健也好,修为高深也罢,一旦生了病就无法逆转。
    他忍不住怀疑,这世上的生命是否真的全都如此脆弱,经不起世间寒暑,经不得生死摧折。
    想到要以人力创制生命,就是那之后的事。
    他想如果偃术极致能够超越天道,也许便可使世间生灵不为病痛所苦,甚至超越生死。这想法或许对眼下的烈山部无甚效用,却说不定可以福荫后世……
    然而便如当年强破伏羲结界一样,创制生命同样是件逆天之举,那一次侥幸成功,这一次将会如何又是未知之数。
    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
    流月城。
    沈夜走到主神殿外,恰有两名侍从匆匆走出,看见他连忙停下来行礼。
    两人大约是在整理祭祀后的物品,手里端着供奉余下未开封的酒,都是城中一等一的佳酿。
    沈夜看了那酒坛一眼,说这两坛不必收回去了,拿来本座殿里。
    侍从垂首,同声应了句,是。
    殿中庭院疏影横斜,月光穿过矩木的巨大枝蔓洒进来,整座城一片银白。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动了喝酒的念头。
    平时分明是没这兴致的。真有兴致时,一想没人陪他喝也是无聊,于是便也作罢。
    然而今日却莫名想要喝上一口,哪怕是独酌。
    去了泥封将坛子倾过,坛中的透明液体就汩汩流进酒盏之中,最后静止成一小片亮亮的圆。
    沈夜将手指扣在碗沿上,像是在量度那酒盏的大小。
    他忽而想起伏羲结界破开的前一年,有一个雪天的晚上,谢衣陪他一起喝酒。
    那天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他记得不全。
    只记得最后谢衣在他手心里画了一个图形,跟他说那是他的偃师纹章。
    仿佛是对他当年所想的应答,二十余年过去,下界暗探带回的某些偃甲部件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图形。而远在人间,茶馆酒楼,田间陇上,果然流传开了关于大偃师谢衣的传说。
    他端了酒盏,啜了一口,慢慢饮下去。
    这世间万事,时空的此端彼端,究竟是在以什么样的方式相互呼应着。


    25楼2014-07-10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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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山。
      谢衣将喝了一半的酒盏放下,残酒沾在唇边也不去擦。
      当年,他“以人力创制生命”所做的第一个尝试,并不是从造一个人开始的。那是一只按照图卷所造的小兽,眼睛乌黑,有挺括的尖耳和颇具弹性的脚爪。
      他给沈夜看,将那小东西放到他面前,它便跑过去,绕了两圈,蹭他的衣角,末了还将小舌头在他手指上舔舔。
      不是金木的外表而是光滑的皮毛。
      不是僵硬的质地而是柔软温热的触感。
      不需要偃师下令就可自行动作,饮水玩耍一如活物。
      那时他对这尝试很有几分得意,然而再要深入却继续不下去了。
      生命所要具备的条件,远比这些还要多得多。知觉与五感,呼吸与血脉,凭借昼夜作息能再生灵力,还有——自己的思想意志。
      后来沈夜也曾再提起这事,他想自己毫无进展要怎样跟师尊说?
      于是只许了个诺言,说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完成,一定最先呈现到师尊面前。
      如今却是落空了。
      他阖上双目,一片夜色中无人看到那个浮在嘴角边的寂寥的笑。
      夜色更深,水汽在草尖凝结成露,竹瓦透凉。
      视野尽头绵延的山峦早已模糊了轮廓,而草丛里远远近近仍有蟋蟀在鸣唱。
      天南海北地找寻了许久,通天之器才终于读到昭明碎片的消息,他却迟迟没有动身。此前所有奔波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一件事,真有了眉目他反而踯躅起来。
      谢衣想,便是再如何不肯不愿,待到偃甲人调试完毕,他也该去西域一趟了。
      该做的始终都要面对。
      他复又躺下,举高手臂将最后一盏酒倾入口中,一半酒液都溅在脸颊上,又顺着下颌流去。
      沈夜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抛了酒盏起身望月,皎皎月色照着他的身影,洒了一地清霜。
      四年前在下界听到谢衣消息,他便开始派人追踪,虽然他躲得隐秘,仍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沈夜知道要回到从前师徒俩亲密无间的日子绝无可能,如今被下界偃师奉为圭臬的谢衣早已不是从前流月城年少的破军祭司。如果真的找到他,要如何处置,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
      然而从得知他消息的那一天起,他觉得自己心底似乎有什么从荒芜沉寂中复苏过来。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否一场刀兵相见,他都不想放过他。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渺渺三界,莽莽红尘,却只有情这一物是不能问的,问了也没个答案。
      真要循迹,也许多半便如倒进喉咙里的烈酒,辛辣滋味冲击着味觉,甚至会令人觉得苦涩难当,然而入腹之后却是暖的,香醇气味层层叠叠弥漫回来,反教人沉醉其中颠倒了神魂。
      哪怕时过境迁,哪怕荆棘满布,沾了满衣的风尘对面相诀,也一定要亲身以赴,不假他人。
      而在一切发生之前,这溶溶月色之中,能否有片刻回溯的安宁时光。
      醉意阑珊间,便有一个记忆的碎片从心底深处打捞上来,在沈夜的回忆里,也在谢衣的回忆里。
      颜色浅淡,有雪光,有夜色,还有一丝与口中滋味相仿的清冽酒香。
      那是结界破开的前一年,立春刚过,两人赏雪共饮画了纹章的那一晚。
      两人一样喝到酒坛全空,最后剩下的只有沈夜手里的一小半。
      沈夜手还未抬,看见谢衣望着自己的酒盏,就问他,还想喝?
      谢衣眼睛迷蒙着,脸颊泛着浅浅的红,似乎是醉了,答非所问地说,弟子的……嗯……喝光了……
      沈夜笑了笑,命令他,过来。
      抬手将酒液全部倒入口中,按住他双肩,唇口相覆渡了过去。
      风露中宵。天上人间。一轮明月照彻万里山川。
      谁在回忆里悄悄浮起笑容,举手去描摹苍穹之中满盈无缺的轮廓。
      谁在月色里摊开了掌心,想起曾经留在掌中的一勾一划,而后又缓缓握紧。
      天涯共此时。
      ______________


      26楼2014-07-10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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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是来打酱油的……
        偶尔看见薇帝的小号然后强迫症地去翻发帖纪录结果居然发现薇帝你居然还萌古剑奇谭啊!!
        快去更那篇《光阴之书》啊!!!
        于是沙发就给我坐吧233333


        27楼2014-07-10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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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_造化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
          白露。纪山。
          阿阮将所有房间都跑了个遍,最后在偏厅的书架下停了下来。
          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她脚边钻过,跳了两跳,舒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少女弯下腰,听它吱吱叫了几声,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也找不到谢衣哥哥?奇怪……”
          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是原样,茶具书籍好好放着,卧室里床榻整洁,书房的桌子上留着笔墨纸砚,还平摊着几张画好的偃甲图谱。
          只是人不见了。
          往常谢衣如果要出门,都会事先跟她说好大概回来的日子,这次却无缘无故就没了人影。
          她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答案,不自觉地撅起嘴来。
          阿阮在谢衣身边呆了五年,跟着他学会了凡人的语言和文字,跟着他踏进了烟火人间。
          她身世离奇,不懂得俗世规矩,却对天地自然有种非同寻常的亲近,遇人遇事只凭借对方的样子,声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作判断,是人是妖是善是恶,在她眼里都简单又明显。
          从初相遇的时候开始,她对谢衣就有种“谢衣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信任,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信任从何而来,她觉得他又好看又好玩,法术偃术样样精通,简直无一不好。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再提起,阿阮口中的谢衣哥哥依然是最厉害的。
          然而这样的谢衣却有些地方让她看不懂。
          他常常整天把自己关在偃甲房里,或者站在院子里看中天的圆月;他从来不肯在一个地方久留,每每她刚玩上瘾他就匆匆带她离开;偶尔他也会不带着她独自出门,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还要神神秘秘,用一张面具将那张好看的脸遮去大半。
          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阿阮一面想一面往外走,不留神碰倒了门口的卷轴筒,几只画轴掉出来,骨碌碌铺开一地雪白。
          她看着地上的画,眨眨眼睛,脑子里终于有条线索被点亮了。
          ——桃源仙居图。
          山空湖静。
          竹林外,湖心流出的水清澈而缓慢,推着水波上细碎的光纹流向断崖。
          阿阮沿着桃源仙居的偃甲桥咚咚咚跑过,谢衣素衣长袍的身影刚好在另一端出现,看她跑得匆忙便露出笑容,说怎么神仙也会如此着急?
          阿阮不满地一扬下巴,说明明是谢衣哥哥的错,偷偷跑来这里也不说一声。
          谢衣说,不就只有半日,也值得慌张?
          他语调平静跟平时没什么区别,阿阮却蹙起眉来。几天前她带着阿狸和小红溜下山去玩,临走时画了张画当作留言,插在谢衣房间的门缝里,没想到今天回来时那张画还在门上,看样子一直没动过。
          反正谢衣哥哥就会骗人。反正谢衣哥哥最讨厌了。
          阿阮闷闷地想。
          谢衣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好笑,想要说些什么来给她消消气,还没开口,脑中忽然一阵混乱。
          仿佛有什么从心魂深处迸散,打穿了思绪的监牢,那些平日不敢轻易回想,不愿深陷其中,不能挣扎解脱的片断一时都纷至沓来,像崩塌了的梦境。
          繁盛茂密的枝叶。
          散发恶浊黑气的暗影。笑声回荡不息。
          巨大的神农座像。
          绣金的黑色长袍曳过石阶。
          一瞬间仿佛身上的气力都被抽走了,疲累席卷全身。谢衣用手按住眉心,一点安神法术送进去,过了好一阵,那些汹涌的回忆才渐渐黯淡下来。
          耳边重又听见阿阮的声音,在问他,谢衣哥哥你怎么了?
          他放下手摇了摇头,力气又一点一点回来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也并没做什么,只是画了几张图谱而已。
          不过既然这样,做些别的换换心情也是不错的事。
          阿阮看他刚才的样子有些担心,这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她把心放回肚子里,就见谢衣一手握拳在另一只手手心一敲:
          不如这样,我去池塘边弄几条鱼,晚上烤鱼来吃,可好?
          小丫头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立刻瞪了眼睛双手乱摇:
          不用不用谢衣哥哥你还是不要做吃的了你烤的东西不能吃……
          谁说他无一不好来着。
          阿阮一面摆手一面又想起什么,丢下一句“我和阿狸去山谷里捡果子”就跑得没了踪影。


          28楼2014-07-10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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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有那么难吃?
            谢衣望着那片绿色衣裙消失的方向,一时哑然。也罢,下界的食物虽然有趣,却没机会好好尝试,以后有了空闲再来研究一下。
            他转了身要往回走,只两步就又站住了脚,好像有个微小的颗粒在脑中轰然炸开,影像又涌上来,却比前一次密集了百倍不止。
            祭台上冲天而起的光芒。刀锋似雪。
            石墙上的图腾浮雕。偃甲齿轮吱吱扭转。火把下跳舞的人群。
            湿冷的路面。温暖的手掌。沉默的眼神。
            头痛欲裂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将所有的气力一点一点销化成灰。
            ……这情形难道是……灵力失序……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模糊察觉到了这件事。
            黑暗重重落下,世界瞬间归于沉寂。
            传说,上古时期女娲大神造出人类,乃是仿照她自己的模样。
            在那之前,万物之中没有与神的形象近似的生灵,山河壮阔,星汉灿烂,草木秀美,飞鸟虫鱼精妙细微,却没有哪一种能说人言,天地间苍茫寂寥,万物来而复往无息无声。
            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是因谁而生,又将为谁而死呢。
            神看人类如蝼蚁草芥。蜉蝣般朝生暮死,却偏偏有着其它生灵没有的困惑。
            而万千生灵之中,也唯有人类会不自量力,妄图超越天道之上吧。
            谢衣想,有幸以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自我偷窥的,放眼天下只怕也就他一个。
            他在这桃源仙居中尾随了偃甲人一整天。
            看着他行走坐卧,穿衣束发,洗面净手。看着他在桌前铺纸研墨,十分自如地润了润笔尖,将他前两天画了一小半的偃甲图谱继续下去。
            偃人偶尔会说些什么,虽是自言自语却也是他的声音,语调听在耳中既熟悉又奇异。
            午后山中下起一阵蒙蒙细雨,水塘上的莲叶栈桥都被洗得鲜亮如新,一片水色烟光。
            偃人倚在风亭的栏柱上,枕着手臂合眼假寐,看情形睡得很是舒服,连变了天也浑然未觉,半幅衣角曳在亭外,染了一襟雨丝。
            谢衣呆看了半晌,默默地想,这种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一觉的习惯以后还是改了吧。
            观察许久,偃人的一切都与常人无异,直到眼下这一刻。
            阿阮闯进来又匆匆跑走,她同偃人说话时毫无所觉,看起来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
            谢衣在暗处看着,不免有些得意。然而紧接着就发现哪里不对劲,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偃人已经停下了动作。
            他将他带回偃甲房重新检查,发现偃人颅中用以混合灵力与记忆的冥思盒已近全空。
            ……以天地五行灵力仿造魂魄,终究还是无法承载他所有的感情和记忆。
            他仍然可以将他修复,如果将记忆删减,或许能够维持得长久一些。然而日后这个身为偃人的他能在这世上停留多久,会不会还是他,又算不算得真正的生命,却都不是他能够预言的了。
            谢衣对着那张仿若沉睡的容颜,一声不响地看了很久。
            从桃源仙居图出来,纪山正是黄昏。
            一只飞虫绕着弯从木栈道上飞过,谢衣伸手一抓便将之虚握在手里。
            摊开掌心,是只有着金褐色翅膀的甲虫,几对细小干瘪的脚胡乱蹬了蹬,稳住身体,又噌噌噌爬上他戴着偃甲套的指尖。
            这世间万千生灵,在征战屠戮之下一夕之间就可尽化焦土。
            然而穷他毕生心血,数十年时间,也未必能造出一个最简单的生命。
            谢衣动了动手指,那只甲虫便抖开了双翅,朝着群山尽处飞远了。
            薄暮斜阳洒在木栈道上,风里送来桂子清香。视线所及的一草一木都在轻轻摇曳,闪烁着千万点细小的金黄的光。
            生命如此灿烂。令人敬畏。
            ______________


            29楼2014-07-10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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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_飞鸿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二日。
              流月城。
              一道暗影飞掠过廊柱顶端,绕着矩木树干盘旋而上,最后在距离地面一丈左右的地方刹住身形。黑黢黢的手臂前端射出一团魔光,在迎面绽开的瞬华之胄上砰然炸开,撞成了几缕飞烟。
              暗影消失了。
              沈夜在接住冲击的同时就察觉到砺罂的动向,也不回头,长袖向后一挥,一道光刃刚好将浮现出来的影子打退回去。
              呵呵呵的笑声回荡起来,砺罂在远处慢慢停住身形:
              “……大祭司修为精深,令人佩服……”
              沈夜知道这魔物现身必然是有所不满,于是也冷冷回应:“过奖,你实力也不弱,何况还在增进之中。”
              砺罂从后面飘近,晃晃荡荡的样子像只黑色水母。
              似乎是忌惮沈夜刚才那一招的速度,在接近他的时候又绕了个大圈飞到前面。
              “……魔力增长全赖吸收下界七情。看情形大祭司心情颇佳,不知今日有什么好事,可还记得我这连果腹都未足的小小心魔?”
              沈夜站着不动,不知是以逸待劳还是心有旁骛,避重就轻地回它:
              “本座心情如何你也能得知,既以七情为食,莫非你能直接看出人的情绪?”
              砺罂从黑雾中发出一串悚然的笑声。
              “虽不能直接看见,但食物的气息自能够感知……尤其是……憎恨与恐惧那样的美味……”
              末一字拖了很长,几乎又要拖成一串暗笑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大祭司大人,没记错的话这些美味可是你许诺我的,若不能履行,我也只能不按盟约——”
              沈夜吸了一口气,冷笑:
              “亏你以吸食情绪为生,自己的情绪都按捺不住。上次投放的矩木枝刚刚被毁,此时再投会有什么风险你不会不明白,本座是为长久打算,你反而不领情。”
              大约是时间久了,曾经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会变得平淡。当年心魔入侵引至全城动乱,如今结了盟,针锋相对最后也能习以为常。
              反倒是某些新鲜的,不甚重要的琐碎,忽然在心里加重了分量。
              沈夜安抚住砺罂,向它保证会尽快将新的矩木枝投放下界,那只魔物才算作罢。
              他看看沧溟,俯身将放在她身侧的花束扶了扶,流月城的深秋与严冬毫无区别,地面结了霜,花瓣都有些瑟瑟,然而毕竟是盛开着的。
              心情颇佳……倒也没说错。
              他想起早些时候,派去下界的暗探传回消息,说在江陵古道附近看见某种东西的踪迹,可惜受地形所限无法继续追踪。他听完密报,沉思了一会儿,命令他们原地等待。
              不必心急。它还会回来的。
              沈夜转身,朝矩木之外的天空望了望。
              少了砺罂的黑影阻挡,光线便又如往常一般照耀进来,洒在他的眉目间,那轮廓既冷漠威严,又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柔和静默。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三日。
              纪山。
              谢衣站在窗边,看着手上的一只传音偃甲鸟蹙起眉头。
              鸟是从叶海那里来的,内容不少,前面殷殷切切说了一堆好话,到了正事却不过两句:
              “……吾友,近日吾远行至东海沿岸,手头拮据,可否资助一二以为援手?”
              “……吾新制偃甲即将完成,不日即可归来与汝一聚,前次所欠也当一并奉还……”
              是温厚悦耳的男子声音,听上去十分诚恳。
              然而谢衣却不以为然。
              这朋友他交了时日不短,性子如何心知肚明。想起从前沈夜总说他太过胡闹,可是跟这位叶海叶公子一比,谢衣觉得自己真是成熟又持重,外加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同为偃师,叶海也对天地万物十分好奇,然而每每出行都算不准日子,像这样四处游荡到钱花光了再放只鸟给他已经是常有的事。虽然叶海从不赖账,却有本事上次未还便开始借下次,一脸理所当然地说,谢大偃师一件偃甲就价值万金,必不会计较一时。
              至于那句“不日归来”,还不如说是“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谢衣懒得理他,心想人生一世难免误交损友,算了。


              30楼2014-07-10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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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间竹楼梯一阵嘎吱嘎吱乱响,一片绿色裙角闪过,门口探出一人一文狸两个脑袋来。
                阿阮看见谢衣在里面,三步两步跑进来,背着手问:
                “谢衣哥哥谢衣哥哥,要是一个人忽然对另一个人好,那是什么意思?”
                谢衣还没从叶海的问候里缓过劲来,随口答道,是想借钱。阿阮哦了一声转身要走,他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这样回答岂不是白白教坏了一个神仙。
                于是连忙又喊住阿阮,问她,方才为何有此一问?
                阿阮就解释,她在山下的市集中遇到一个少年,送了她一堆好玩的东西,她问他为什么那人却不肯说。
                “原来是要跟我借钱啊……”少女恍然地点了点头。
                ……呃……且慢。
                谢衣想了想,也不知要怎么解释才能讲得清,索性直接丢个答案给她:
                “若是有人对你很好,可能是想跟你借钱,但亦有可能是……喜欢你。”
                阿阮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说,明明是一件事,为什么还有不同的意思,人真是奇怪。
                自然有不同的意思。
                如果一事一物都只有一个含义,那世间万事都会简单得多,然而别的不提,就单单一个“喜欢”也是分许多种的。可惜这些他却无法跟阿阮说得明白。
                谢衣抚了抚偃甲鸟的头颈,轻轻一握,那只鸟的前胸就打了开来。
                他取了些银票放入鸟腹之中,又将灵力注入凝音石,重新录下回信。
                拿银票的时候旁边刚好有一张引火咒符,也不知他是没留意还是有心,混在银票里就放了进去。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四日。
                流月城。
                法阵消去,暗探在大祭司殿的内室里现出身形,单膝跪地,手上捧着一只偃甲鸟。
                那只鸟做得栩栩如生,体色灰蓝,后颈和双颊却是略带暗紫色的黑,两只眼睛安静灵动,依稀是下界岭南地域某种灰喜鹊的模样。
                如果不是鸟身上有灵力痕迹,飞行时双翅间会发出木片摩擦的吱吱声响,大约真的能够以假乱真。
                沈夜伸手将那只鸟接过,上下看了一圈。
                没有纹章。
                暗探回复说,这只鸟的鸟腹能够开启,从内部大约可以看到纹章在心脏位置,只是体内设有机关,强行拆开就会炸裂粉碎。
                ……心脏位置?
                沈夜重复着这几个字,问,里面可还有别的东西?
                暗探说,有凝音石,但启动方法不得而知,另外,鸟腹中装有数张银票,在属下这里——
                跪着的人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正要呈上去,忽然看见夹在里面的一张和其余颜色不同。
                沈夜还没来得及制止,空气中就“嘭”地爆出一团黑火,在距离那人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烧起来,顷刻将那张符纸烧得一干二净。
                烟火消散,暗探顶着满脸黑灰和一绺烧焦的刘海张开眼睛,惊魂未定地行礼:
                紫微尊上,属下一时糊涂,并非有心,请尊上恕罪!
                沈夜暗自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真是久违了。
                那时节流月城已是冰霜满地,冷冽的风穿过石廊,将地面薄薄的雪末卷到一起。
                而纪山正在下一场深秋的冷雨,雨点不厌其繁地敲打着竹窗,发出哗哗的声响。枝头所剩无几的黄叶在雨中坠落,啪地掉进地上的积水中。
                沈夜站在寝殿的阔叶形长窗前,将灵力注入偃甲鸟,尝试了几次那只鸟终于开了口。声音传出来的那一瞬,捏在鸟身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加重了力道。
                ……将往……西域……
                谢衣在偃甲房里用通天之器梳理记忆。
                分离出那些杂乱的片断,庞大的,琐碎的,浓烈的,细微的,从未忘记的,和以为已经忘记了的。看着它们脱离了冥思盒的承载,在手心幻化成萤火般的光,飞舞流散,最后消于无形。
                时间的洪流依旧在无休止地奔腾,等待一场名为宿命的狭路相逢。
                ______________


                31楼2014-07-10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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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既见
                  (大祭司殿留寝三十日杂记)


                  33楼2014-07-10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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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_归程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立春。
                    谢衣带阿阮重抵南疆。
                    发觉偃甲鸟异样之后,他花了不到两天时间迅速将冥思盒中的记忆删减完毕。
                    此前已经把复杂的感情一一删掉,这一次又去除了有关昭明碎片的信息和巫山邂逅阿阮的记忆,冥思盒轻简了许多,只剩下较为重要的事件,一些简单情绪,部分法术和所有的偃术。
                    再试着将偃人启动,动作语言并无障碍,只是行止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他依旧在暗处默默看着,最初还有些遗憾,后来却觉得这样也好。
                    这世间百态,刚者易折,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或许唯有泯灭了七情六欲才能安稳长久。
                    隔日他带着阿阮离开了纪山,临行时从山巅放飞了最后一只偃甲鸟。
                    通天之器被拆解,伪造成四个偃甲蛋的模样。
                    他仿照桃源仙居的情境布设了幻境,将自己生平与昭明之事写入帛书,留在幻境之中。
                    一路辗转向南,与他历年结交过的几位朋友短暂会面。一枚偃甲蛋放入桃源仙居图,另外三枚交托给了呼延采薇和另一位偃师好友。
                    因为传信泄露的缘故,他没有再跟叶海联系。
                    他想他们许多年都少有会面,此事应该还不至连累到他,只是日后能否再聚怕是要看天意。
                    也许自己的不告而别,对叶海来说反而不算分别吧。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雨水。
                    心魔与流月城的合作仍在进行。
                    以魔气熏染族民虽大致可行,然而情况因人而异,体质孱弱者有之,心智不坚者亦有之,期间曾有人因耐不住魔气而死,魔化成为怪物的事例也连续发生了数起。
                    沈夜一方面下令暂缓熏染,另一方面将魔化人囚禁起来交给瞳研究,要他寻找导致魔化失控的原因。
                    就算魔化之后无法恢复,熏染之事也还是要继续下去。
                    就像当初第一次投放矩木枝后,下属回报人界被害的惨状一样。
                    多一个人的血,也无非是在已有的罪孽上再添一笔,何况能够全族迁徙的日子还远远未到。
                    华月将西域诸国的调查结果呈报给沈夜。
                    她所知的调查缘由是为投放矩木枝寻找合适地点,然而无论是人手的调派还是调查的详细程度,沈夜都亲自过问,她知道他并非不相信她的能力,然而如此慎而又慎还是令她惊异。
                    结盟以来,流月城半数以上的中高阶祭司都已接受了魔气熏染,是以下界活动,探查人间地况和兴建据点都早已不是问题。
                    高阶祭司中未接受熏染的,大概只剩下沈夜自己。
                    砺罂曾经饶有兴味地向他提起,他推说盟约尚在,此事不急。
                    熏染魔气能够对抗下界浊气,对已经患病的人却并没有治愈之用,大概浊气所致的病症本就无药可医。
                    沈夜记得当年从矩木核心出来,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对他身上的试验结果是如何欣喜若狂,以为以神血效力真的可以将恶疾根除,从此再不受病痛所扰。
                    可惜,这一点那人也算错了。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报复的快感多些还是悲哀更多,然而有一件事他心知肚明。
                    ——那病症还在。
                    像潜伏在他身体里的一只野兽,不动,不出声,虎视眈眈。
                    它看上去纯良无害,很多年都躲在暗处没有发作过,却会在某些时刻毫无预兆地突然来袭。
                    一个刹那就会疼得眼前发黑,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五感迟钝身体不听使唤。
                    那一瞬很快就会过去,只是余威还要持续不短的一段时间。好在发作得少,几年也不见得有那么一次。他刻意掩饰,于是周围的人都不曾发觉,包括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想,除了烈山部的迁徙计划,其它都无足轻重。
                    当然还有一件,他不想花太多精力在上面,却依旧占去了不少心神。
                    是为了诛杀一个出逃的反叛者,还是为了抓捕一个悖命的逆徒,又或者只是不甘于听任他远离自己的掌控,明知彼此殊途,依旧牵绊着,纠缠着,剪不断理还乱。
                    他在等谢衣出现。


                    34楼2014-07-10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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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_早客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清明。
                      捐毒国附近。
                      日光猛烈,胡杨树在沙地上投下清晰虬结的剪影,向阳一侧的树皮都微微发烫。
                      马贼头领捻了捻唇上卷翘的胡须,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外来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吆喝:
                      喂,你是中原来的?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对方却不答话,在这鸟不生蛋的沙漠里,那身素色衣袍看上去有种令人恼火的一尘不染。
                      他们是从距离捐毒最近的那片绿洲跟过来的。
                      帮中兄弟在岔道附近远远看见那个人,衣着饰物虽不扎眼,手里却拿着一件奇巧之物,几个圆环相互嵌套着,无人驱使却自行转动不休,看得人目瞪口呆。
                      那兄弟自然不认识,然而马贼头领在往来中原的商道上混了许多年,多多少少有几分眼力,认得那东西是件偃甲。单看精细程度,别说西域,就是在中原也是值钱的稀罕物。
                      送上门来的买卖怎能不要?何况对方只有一人。
                      头领用脚跟磕了磕马腹,一抖缰绳,身下的马就小跑出去,一直跑到离那人不到十步的地方。
                      他俯下身子,故意让对方看清自己腰间镶着宝石的马刀:
                      嘿,中原人,来做个交易!把你的偃甲都交出来,我们就放你过去!
                      这里距离长安大约九千里。
                      西侧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捐毒国外城,从那里向北则是被捐毒人奉为圣地的神殿。
                      流月城的追踪术在当世称得上一流,如果要避开他们耳目,就不能走商旅通行的官道,然而大漠之中景物相似又少有标志之物,偏得太远容易迷失方向。
                      谢衣这一路都不敢大意,出了阳关一刻也没有多停,好在还算顺遂。
                      只要今晚能抵达捐毒国都,事情就会方便得多。
                      却没料到半途遇到这一群马贼。
                      他四下看了看,马贼总数不到二十人,为首的就是上前跟自己搭话的那一个。要应付大概不算太困难,然而一旦动手就很难再隐藏形迹,倘若左近有流月城的暗探,难保不会被发现。
                      他吸了口气,朝马贼头领拱手:
                      在下时间紧迫,不能多耽,还请阁下让路。
                      马贼头领听懂了他的话,扯着马缰大笑起来。且不说自己这方人数众多而对方形单影只,就算是一对一单挑,自己兄弟里最弱的看上去也比他强壮。
                      这中原人真是有趣得很。
                      他踩住马镫绕了小半圈,仔细看去,那人手上戴着奇怪的指套,发辫上的装饰也十分独特,衣饰虽然算不得华贵,看容貌却不像寻常人家……啧,还带着偃甲。
                      他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刀,口气比他的官话腔调还要硬:
                      交出来,让你走,否则,死!
                      ……既然走不了,也只好速战速决。
                      谢衣叹了口气点点头,而后横手一挥衣袖。


                      36楼2014-07-10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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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西域的匪寇。
                        你看过胡杨和苜蓿,吃过烤肉和葡萄,饮过奶茶和烧酒。
                        你在自己信奉的天神眼底横行无忌,劫掠过商旅,偷盗过宫殿,钱财珠宝是你平生最爱。
                        可你真的知道偃甲是何物吗。
                        上古时代三皇之一的神农大神亲手开创,流传千年的偃甲之术,平凡的能为常人驱策,用以便利行动稼穑灌溉;精妙的可入宫廷乐宴,歌舞奏乐引人惊叹;高深的通天彻地,扭转寒暑洞察天机;强横的,则可临阵对敌,以一当百横扫千军。
                        只可惜偃术太过艰难,无法普及,世人也往往难得一见。
                        大概是胡达听到了他的召唤,马贼头领的愿望立刻就被实现了。
                        于是他十分幸运地见识到了这辈子最壮观的偃甲,在场的其余马贼们也无一幸免……
                        啊不,是无一疏漏——
                        随着那只挥开的手,马贼对面忽然站立起一排高大黑影,齐刷刷如同列阵待命的兵卒。
                        木甲为足,赤铜为臂,面部被盔甲挡住,阴影中隐隐透出冰冷的金属色泽,星星点点晃成一片。
                        日影西斜。
                        闪烁着青绿色光芒的传送法阵在茫茫沙海中一明一灭。
                        那群马贼所在之处已经被沙丘遮挡,远得看不见了。
                        既然被偃甲困住,应该无法再来找麻烦。谢衣放慢速度略喘了口气,虽然这番折腾没有耽搁多久,却也消耗了不少灵力,而他仍然没能放下警惕。
                        展目远眺,地平线上依旧是连绵起伏的沙丘。
                        应该不远了……千里辗转躲藏之后平安抵达目的地,这顺利反而令人难以置信。
                        而心里的滋味更不知该如何形容,似乎有些失落,却又像是安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值得那个人亲自前来。
                        逆师悖命,离城出逃,二十二年流浪在外,自己所作所为必定令他震怒……他想那人也许会厌恶他,不想再看到他,将他们的过往弃若敝屣。
                        他觉得那样也好。
                        自己终归无法回头,就算是再相见,一切重来,也只会让那人再一次失望。
                        看轻了,忘记了,就不会被多余的情绪所扰。
                        留他自己一人在下界,把那些琐碎收藏于心,一个人思念,一个人重温。
                        风停了。
                        漫天流云骤然止歇。
                        方圆十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灵力感应忽然暴涨,谢衣刹住脚步朝高空望去,那里正现出一座巨大的法阵漩涡,浓雾弥漫,幽蓝姹紫交错旋转,间有细小明亮的电光闪现。
                        他死死盯着漩涡中央,全身的神经都绷紧起来。
                        也许立刻逃遁才是正确的选择。
                        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有脱身的可能。然而眼前所见就像一面磁极将他紧紧拉住,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人静止着,血液却在奔流,在每一根毛细血管里叫嚣着想念。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不必看也不必猜想,那个从漩涡中出现的人的模样,午夜梦回他早已经见过无数次。
                        然而这一次,不是梦境。
                        有相遇就会有分别。有分别才会有重逢。
                        如果看见了就算是相遇,看不见就算是别离,那么一个眨眼是否就算一次别离再相遇?
                        曾经有十一年的时间,从第一眼开始,睁眼闭眼不断看见。朝朝暮暮重复着,熟得不必面对面也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对方的轮廓。
                        后来,更多的时间里,这种描摹又成了回忆里不断发生又发生的事情。
                        睫毛落下再开启,已是二十二年光阴。
                        ________


                        37楼2014-07-10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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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_寂
                          大漠的风沙在那一刻暂得平息,只在视野尽头扬起薄薄烟尘。
                          沙丘的黄褐渐渐溶进天际的深灰,一起一伏绵延不绝。
                          隔着一层靴底,脚下的温度已不似日间滚烫,一切仿佛都随着暮色降临归于沉寂。
                          沈夜眯起眼睛,距离虽远,并不妨碍他用目光将眼前人细细勾勒。
                          从额到眉,从眼到鼻,从唇到下颌。衣上沾了细沙,然而丝毫不见狼狈,身量似乎没多大变化,却不像以前那么单薄。
                          若说是玉,他比从前更温润。
                          若说是酒,他比从前更甘醇。
                          他在万丈红尘里走了一圈,什么腐朽庸俗的尘埃都没有沾染上,岁月穿梭只余下一身清香。
                          然而那双眼睛却不肯跟自己对视,他一语不发地站着,身上散发出一种从前没有的威压感,有所承担,也有所疏离。
                          “当真今时不同往日,纵是如此相逢……亦非易事。”
                          沈夜朝他走过去,墨色衣裾在黄沙上曳出长长的痕迹。
                          他不是为了谈心而来的。
                          当年师徒间因心魔问题争执不下,他曾经为要不要下手杀他犹豫了很久。
                          那曾是和他心意相通的人,自己做下的抉择的确有违天理,他不求也不屑任何人谅解,惟独觉得这个人应该懂得。
                          可他却走了另一条路,千难万险也要站在和自己相对的立场上不肯妥协。
                          回头想想,那场师徒对决也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
                          如果说当年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师徒反目,那么这一次他愿意听他的理由。有何分辨,是否后悔,即便只有一丝回头的意思他也给他机会。
                          只要一丝就够,他要他回到他身边。
                          再也不会放他走。
                          两人之间大约五步之遥的时候他终于听到谢衣开口。
                          语声和记忆里一般清朗,却带着冷淡的味道,仿佛是在拒绝他靠近。
                          “……一别经年,大祭司别来无恙。”
                          呵。他冷笑。目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顺着他的话重复回去:
                          “是啊,一别经年……连一声师尊也不肯叫了,本座可是认错了人?”
                          谢衣闭上了双眼。
                          昔日在流月城,只要在沈夜身边,他总是师尊长师尊短啰嗦个没完,两人并肩同行,笑语晏晏,一低眉一抬眼都是融融暖意。
                          如今却再也叫不出口。
                          动身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虽然无数次魂牵梦萦想要回到流月城,却也深知那只是妄想。
                          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却惟有这一件无法妥协。生死虽大,却总还有更重要的事。
                          既不回头,他如何还能坦言心迹再叙旧情,那只会陷师尊于两难境地,既不能杀,又不能留。
                          他想他的确是个不肖弟子,昔日无数次闯了麻烦要师尊收拾,如今就算决意一死,却还要师尊承受。
                          ……只好彻底断了情分。
                          他避开沈夜的视线不去看他,却也知道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沉浑低回的语声传过来,如此真实,好像隔了很远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和记忆里毫无二致。
                          往常他身后总会有人跟随,这一次却空无一人。
                          骨髓深处忽然泛出酸涩来,隐隐的疼,他暗自屏息将之压了下去。
                          天要黑了。
                          谢衣躬身行礼,姿势很从容,只是俊秀的脸在逐渐浮起的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
                          他像是不屑跟他多说似的,冷冷地问,大祭司此来究竟有何指教。
                          有何指教。
                          沈夜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知道,时隔多年,你是否有过……哪怕一丝愧悔。
                          依旧是那样的声音,带着些微不易觉察的寂寥,一字一字敲在耳膜上。
                          谢衣在衣袖中将手握紧。
                          “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38楼2014-07-10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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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是天黑了。
                            如果不是光线太暗,怎么可能看不透眼前人的心绪。如果不是风声太紧,怎么可能听见一句绝情至此的话。
                            沈夜抬手看了看自己掌心,心想,原来下界好过流月城如此之多,多到你早将旧事忘得干净。
                            既然不肯回头,也再没有问下去的必要。
                            却又怎能就此了结。
                            他敛眉挥袖,双手盘结召出法阵,金黄色的光从脚下环绕漫溢出来,将四周重新照亮。
                            胡杨林外的岔道上,马贼头领一面大口喘息一面回头,那些见鬼的铁玩意儿并没有追上来。
                            他松了一口气,头上被砸过的地方隐约有些疼,伸手一摸,全是沾了沙土的血渍。
                            首领首领。一个兄弟叫嚷着从后面赶上来。
                            喊什么,有话就说!
                            首领,那边,那个方向,快、快看!
                            黛青色的夜幕,苍茫无边的沙海。
                            漠漠长风从天穹扫过,推着流云朝地平线下涌去,而更高更远的夜空中,正显出一轮皓月。
                            马贼头领觉得自己是眼睛花了,遥远的夜空下闪烁着一团交织的光辉,璀璨夺目,旋转的图案和色泽交错变幻,最明亮的时刻,似乎还能听见金属相交的鸣响。
                            首领,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搞不好就是那个人——
                            一把刀背啪地一声重重落下来,将后半句话拍了回去。
                            白痴!你是不想活了?这个方向不能走了,兄弟们,掉头!
                            缰绳勒紧,马头掉转,凌乱踢踏的马蹄声绕过胡杨林,朝另一边远去了。
                            夜风掠过耳畔,远处忽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震颤。马贼头领忍不住又转头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
                            一道赤红色光柱直冲云霄。
                            将他惊魂未定的狼狈的脸照得一览无遗。
                            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对决,谢衣并没动用偃术。
                            是因为师徒情分不愿用术法以外的技能,还是认定即便用了也无法改变局面,谁也不得而知。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避开。
                            那只一人半高的偃甲蝎在他身边摇动着硕大的爪钳,蝎尾竖起像一面昂然的旗帜。沈夜的链剑化出巨大幻影瞬间刺到,这只蝎子就迎面挡上来,双螯一并将之挡在外面。
                            而谢衣自己也没有丝毫停顿,手挥横刀就是一串浮光。
                            隔着透明的灵力罩壁能看见那张脸上的神情——
                            专注的。平静的。心无杂念。
                            不像是生死对决,也不像是预谋逃遁,没有杀意却用尽了全力,好像全心全意就只想打这一场,是输是赢都与他无关。
                            他将灵力凝聚在指上,沿着刀锋抹过去,而后倒转刀尖用力戳下。
                            偃甲蝎轰然炸裂,瞬时赤红满目,热浪劈面而来。
                            谢衣。你究竟在想什么。
                            沈夜想,这数十年来,能让自己用出全力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次。
                            砺罂虽然时不时会来一次袭击,不过只是试探,盟约尚在,底细未明,双方都不会动真格。
                            沧溟沉睡已久,城主血脉虽然灵力高深,终究抵不过病魔侵袭。
                            除此之外,流月城中值得他认真对待的,还会有谁。
                            这唯一的徒弟将他的招式道法都承袭了,延续了,演绎得风华绝代。
                            甚至那份冷绝到底的心性……如此拼尽全力,他是真的将过往一切都弃之不顾。
                            沈夜一面后跃一面挥开瞬华之胄挡住眼前的热浪,胄上的咒文光轮急速旋转,亮得刺眼。而不等偃兽爆裂的冲击褪去,就有一道泛青的白光袭来,如柳岸风起,带着漫天雪片般的残影。
                            ……谢衣,你当真是……不错!
                            他将链剑一收,数截剑刃锵锵作响,强悍灵力灌注在上面,在暴涨的金黄色光芒中直刺出去。


                            39楼2014-07-10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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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没有预想中那一声巨大灵力相撞时的激鸣。
                              雪白的刀光一触就散了,好像不过是一层清浅的幻觉,毫无力道。
                              穿过去,迟滞钝涩,剑锋刺透血肉的声音。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四周的光芒渐渐黯淡,壁障失效,法阵旋转着隐没于虚空。
                              血沿着剑身淌过来,温热的。
                              刀落在沙地上。没有声响。
                              发丝擦过脸颊,一晃。
                              很近。非常近。血腥味弥散开来,能听见短促的无法连续的呼吸。
                              戴着偃甲指套的手抬起来,抓住剑身,留在外面的那一截不过一寸。
                              是心脏的位置。
                              链剑消失的同时血就溢出来,将雪白衣衫染成一片瑰艳斑斓。
                              整个人失了支撑逐渐滑下,又被一只手臂一把揽住。
                              大漠里的月色似乎比中原更加明亮。
                              只是轮廓却是模糊的。
                              而身边的人也一样……虽然离他那么近,近在眼前,却怎样也看不清楚。
                              这一场对决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结局注定,过程又有什么要紧,然而谢衣还是用了全力。
                              不是为了获胜,也不是为了逃走,更不是为了伤害他毕生最爱的这个人。
                              只是想要这场重逢再长一点罢了。
                              说什么都是虚妄。
                              人生既已到此为止,这数十年的生命里他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执着,也只有自己知晓。虽然经历了那么久的分别,却也还有这一次相遇……命运并不算薄待自己。
                              眼前的影子重重叠叠,像矩木上面繁密的枝叶。
                              他恍惚想起自己小时候偷偷跑进寂静之间,攀爬矩木被发现的事。
                              那时候四周就是这样层层密布的树影,他为了逃避责罚故意从树上跌下来,没有摔伤,反而被沈夜抱着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甚至还蹭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回想起来总觉好笑的吻。
                              他想笑,然后发现似乎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
                              很冷。也很累。呼吸艰难。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变暗,像要堕入沉沉的梦境。
                              ……对不起,师尊……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凝聚了最后的力气,朝他勉强能够辨认出来的那个方向伸出手去。
                              黑暗笼罩下来,像一整个宽广的盛大无边的夜。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看不见自己,大概也看不见其它的一切。
                              沈夜伸出手去,将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握在掌心。
                              那人的血还在从伤口处渗出来,潮湿的,温热的,将他身上挨着他的地方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而他的身体却在他怀里越来越冷,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眼下这情形如果立刻带回流月城救治,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再撑几日。几日而已。
                              胸腔里有怒火翻涌着,熊熊烈烈,烧得他几乎没了理智。
                              谢衣。
                              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让你中途撤去攻击?
                              谁允许你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以这样的方式丢掉自己性命?
                              ……我还活着,你怎敢先我而死。
                              胸腔里忽然一紧,疼痛来袭,一瞬间视野全暗,身体里那只潜伏的野兽又发作了。
                              然而他依旧不肯放开那只手,反而越握越紧。
                              掌心里发出细微的声响,是指骨碎裂的声音,而他一无所觉。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场大雨里,冰冷彻骨一直寒到心底。
                              他拥有的,想要珍惜和留住的,就在眼前被剥夺和毁灭,心底深处的噩梦又回来了,并且丛生出带刺的荆棘,漆黑的,缠绕的,沉重的,在有限的空间里疯长,直到把最后一缕光线也遮蔽。
                              他知道那是恨。
                              这世间最强烈的,令人变得冷酷又坚韧的感情。
                              他看着那张仿若睡去的脸,想,谢衣,倘若你是要我恨你,那就如你所愿。
                              皓月黄沙。万籁俱寂。
                              这世间光华绚烂之后常常是一片冷寂。你知道。
                              然而花灯已经从身边的河上漂过。烟火已经升起将瞳孔照亮。有轻轻的脚步踏过神殿的甬道,你看见那个孩子澄澈的眼神,他规规矩矩撩起衣袍跪在你面前,他喊你师尊。
                              你后悔吗。
                              那朵烟火会不会后悔被点燃。那盏灯会不会后悔被放进河水。
                              那个孩子……他不后悔。
                              只是无法让你知晓。
                              紧攥着的手终于松了力气,沈夜将那只渐渐凉去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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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楼2014-07-10 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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