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人原把太平军称为“长毛”，并不是污蔑性的恶称；“剃头兵”、“剃头鬼”（指清兵）才是恶称。清朝把太平军称为“发匪”、“长发贼”，在太平天国灭亡以后，当过天王百姓甚至参加过太平军的建德人，自然不会用官方称呼，只得把太平军称为-长毛”了。
我幼年时，“长毛时代”的过来人还有一些，关于长毛的历史、故事很多，可我实在记不起来了。例如我老祖母她就尽爱到隔壁孙家饭店的店堂前，去和她的三四个老“姐妹”谈“长毛时代”；她们几个人当年都当过女兵，一谈起来就叽叽呱呱、嘻嘻哈哈，没完没了。她是洋溪源里人，大约是十二岁那年吧，随太平军进源里翻山过岭到分水、于潜，又翻过天目山去打长兴，败下来，做了逃兵回家。大约在孝丰境内，她们五六个逃回的“姐妹”抓到三个“辫儿兵”，破了他们的胸膛。我老祖母中年以后吃长素，信佛，原因在于她觉得当年不该杀人，怕死后到阴司受到报应。
不过，一谈起到哪一站“打××”（军中吃饭的专门名词，我一时记不起了）时，她仍是眉飞色舞，认为那生活是满有趣的。
我祖父七岁那年（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太平军初次进城时一家人失散，他最后逃到长淇（村）他姑母家。是在第二年开春以后，他看见田里的麦子，误以为是韭菜，偷拔了一大把回来。他姑母吓得面如土色，情急生智，连忙把麦苗扔在房中肥桶里，让他赶快从后门逃避。果然，一个拿长矛的长毛赶来追捕。他姑母坐在肥桶上不起身，长毛在屋里看看既无麦子又无孩子，也就走了。——长毛进城安民以后，对耕种严格保护。
如果我祖父不是逃得快，他姑母不设法，那么，大人该抽藤条一百，小孩五十。

“长毛时代”建德境内经常有大部队往来。最大也是最后的一次，是左宗棠破金华以后（同治二年——1863年元宵节前后），太平军主力撤到建德。沿兰溪而下的陆路上，队伍走了三天三夜。队伍是分好几路的，有一支大队经马目源里翻山过来，因为山岭路窄，他们又辟出一条新岭来。
马目源头除旧岭外还有新岭，就是长毛行军的遗迹。据口传：太平军第一次进城是在初夏的一个半午前，从淳安，寿昌方面由陆路突如其来的。当时城郊居民不明情况，四散奔逃，也有少数居民作零星抵抗，为维护秩序，太平军确是杀过三五十个百姓的，但第二天就“安民”了，后来就未再杀过百姓。从咸丰八年以后，严州府城成为双方部队屡进屡出的地方，清朝任命的知府知县其实是很少到梅城摄理视事的。至于乡下，那完全是“长毛世界”。一些书籍一再记载太平军于某年某月“破严州”，不过是指双方主力遭遇后的情况而言，其实并不完全可靠。根据父老口传，庚申（1860年）秋（可能九月）和辛酉（1861年）冬十月，太平军有两次大队进城。前一年是从徽州淳安一路下来的；第二年是从衢州金华方面来的。从辛酉冬以后，城乡情况全都正常了。四年中三次大军进城（不计小部队的出入），城乡许多人也都参加厂太平军，自己人也变成了长毛，居民们当然不会再害怕长毛，而是反过来变成害怕剃头鬼再来了。
在这三次攻城战斗中，清兵闻风而逃，城郊房屋大体上都还是完好的，没有遭到严重破坏。只是南门外黄浦街和西门外千家村的部分房子被焚烧。但辛酉年冬以后，也已开始陆续兴建。作为往上路第一站的千家村，仍然住有数百户人家，仍然售卖著名的五香豆腐干（以前淳安茶园的著名五香豆腐干，其实是干家村传去的）。仍然是茶楼酒馆。至于城里，更不必说，从后历桥到西门街两边，从马贺桥到小南门两边，以及小西门头一带，还有孔夫子庙附近，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楼房，开店的，不是后来的菜园。江家塘西北和宋家湖南的那些高阜上，也不是菜园，仍然有亭阁楼台。……总之，在同治二年（1863年）元宵节前后，城郊都还是熙熙攘攘，一片闹热的。元宵节后几天，风声越来越紧。后来，从金华、兰溪下来的，以及从开化、遂安下来的左宗棠剃头兵，终于攻破了梅城。
这次激烈异常的攻守战究竟进行了几天？是怎么打的？当时的城郊居民无一幸存，谁都说不清楚了。根据传说情况大致这样的：李世贤的大队（主力）从衢州金华撤到梅城，是为了保杭州。江中船只全被太平军控制，分布在东关以下。尾随而来的清军，只能从兰溪沿江走旱路。可是路上处处打着树桩，设立障碍物，清军每进一步，都有血战。最后到达南高峰下一线安营扎寨，渡不过来，用炮聂，轰平了黄浦街一带民房，轰倒了城南门上的鼓楼，也把城墙南面多处轰坍，但太平军一批一批出城沿江堵守，剃头兵始终过不了江。左宗棠亲自赶来指挥（在南边从南高峰路旁，抗战前都还有左宗棠大寨的遗址，四面挖有壕堑），用外国大炮，日夜猛轰，也无法渡江。后来是由衢州、开化那边沿寿昌和遂安、淳安抄陆路下来的清兵，先攻占了千家村，进到西门外，在大西门稍北（鸭塘边附近），炮轰城墙开缺，才得以进城的。这时清兵也已派了人绕道占了东关。太平军无法突围，只得在城里肉搏血战。他们的主力原来集中在下半城，为了救应西门，从西门街赶去，但已经来不及了，因此在太平桥以南大街上，展开极其猛烈的巷战；居民在两旁商店楼上扔砖头瓦片参战，剃头兵就烧房子。这时，南门也被攻破，大街上的太平军两头被攻，全部牺牲。从太平桥到南周庙一带大街，原来叫“半道红”大街，就是从这里得名的，被杀的太平军和参战居民血流成河，染红了这半条街道。
剃头兵十分凶恶，当太平军被全部消灭以后，他们奸淫抢掠之余，逢人就杀。杀了三天，左宗棠才传令“封刀安民”，而其实，当时留在城郊的居民，已被杀得一个不留了，后来他们往下路进军时，到处放火，把整个梅城烧成一片锅焦炭，相传只有三间半民房，因为四面是空地，孤立的，大门又坚固，打不进去，没有被烧掉。但剃头兵却把这些烧尽杀绝的罪恶，全部归到“发匪”头上去。
原来是所谓“千家（村）万户（城）”的严州府城，在这场大屠杀后的“孑遗”不到二百户。他们之所以能够幸存，大部分是由于当了长毛到外地，后来陆续回家的；小部分则由于左宗棠开始攻城时，太平军还开放小西门、北门和东门，以便斫柴，有不少人趁机逃难到（乌龙）岭后和三都（可后来因为剃头兵清乡，抓到不剃头的百姓就杀，所以能安然回来的也只是很少数人）。在“长毛时代”以前，大西门外到干家村原是“官路”（大路）。路旁不但不许葬坟，而且一出西门，两边还有不少商店。但在我少年时代，出西门后，从沿城墙南北的路边起，大路两边全是和石碑亭一样高的坟堆，这里就是当年牺牲的城内军民主要丛葬处之一，后来是1934年造汽车站时挖去填平的。另外，还有个传说：由于当年下半城的死难军民尸首全是扔到大溪里去的，“怨气不消”，他们的血凝结成为一个会放光亮的血球，半夜里会浮现在靠南边的溪面上。如果出现，那兢预兆着城里官府要杀人；如果连续出现几天，而且历时很久，那就预兆着梅城又有大兵灾。“北佬”（孙传芳部队）烧城的那一年，就连续出现过。这是原先在棋盘街南面小码头靠东的那家茶店老板说的。这只是个传说，但也反映了当年牺牲人数的众多。

太平军在建德的遗迹，除了前文谈过的西门城墙上那两尊炮筒以外，我少年时就很难寻找了。不过，有个遗迹却是我们这一辈人都还是知道的：翼王府。在半道红大街西面，离我家往南不远，解放前原来开设“王大亨”碗店的地方。碗店排门上有根很长而宽阔的雕花横梁，就是翼王府的遗物。王府原只在那里造了一小半，搭了个架子，没造成。后来大约是在上面盖了“垫皮”（竹席）之类，遮蔽风雨，长毛作为兵营，所以没被完全烧掉。门口的大横梁后来是从“里进”移出来的。碗店对面原是“王聚兴”京广货店；“王聚兴”本来是碗店这边往南开炉打铁的，够混混日子而已。后来是他家小孩在附近掏阴沟玩，在阴沟里发现两根大金条，发了财，所以又开了两间门面的大京广货店，还买来机器雇人自织“洋袜”。
据说这金条就是当年驻翼王府中长毛的遗物。——以上是我从小就听人无数次津津乐道的“古话”。但后来看了不少太平天国的史书，没有能查到翼王石达开到过严州的记载，因此，我认为梅城翼王府的传说不可靠。近读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一记载咸丰八年（1858年）“三月，江西太平军入浙江，取江山、常山、开化诸邑，石达开自江西窥衢州，遂拔处州。诏起复曾国藩督师。敌久围衢州不下，会湘军至破敌，敌改图闽。”我改变了原来的看法，觉得口头传说是对的。
第一，石达开打衢州的时间，和传说中太平军第一次到建德的时间是对得上茬的。
第二，石达开既久围衢州不下，而且会分兵去攻取较偏僻的处州，那就不排斥他会分兵攻取较为近便的军事要地严州。
第三，传说中太平军第一次来梅城的方向，和上述记载也是合拍的。
由于石达开这次原是从天京出走的，所以他的行动，天京方面未必会详细知道，清朝方面，正被太平军特别是石达开的部队打得唏哩哗啦（以至于不得不起复曾国藩）情报不灵甚或隐瞒不报的情况，也是可能有的。这样，我以为石达开到过梅城，并曾打算以梅城为基地——因而在这里建造王府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至于王府没有建成，那分明是他久围衢州不下转战到福建去的缘故。老辈们对于未到过建德的忠王“四眼狗”（陈玉成）等，对于到过建德的李世贤、王文金等，名字都是怪熟悉的。他们不说这些王在建德造王府，而偏说翼王造府，我以为不是误传，而是未为史家记载的一段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