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颂屋子里。

未时初刻落过短短一阵骤雨，是像溽热盛夏那般来去匆匆的。骤雨一过，艳阳染亮殿外寂静的园圃，风亦是新春时节南乡清爽的风。
但如今正是汴京孟冬。
发梢沽过雨雪，化得半干，臂间怀中沉蓝一卷刊谬倒仍完好。托了棉帛拭袖，见堂下银光漫洒，是素仙入降。回首望。
“今天没睡午觉？”

云驻气寒，案头沸煮的茶，显得声势浩大。他来前我正着手绘一幅红梅图，是跟羽仙打的赌，与笔墨交战大半个时辰，终于揉皱一张净白生宣弃于一旁。
抬首睇一眼雨后新晴和他。
“睡了许久。”
冬日，不论温柔凶猛，无关寒暖，总被惨淡愁云塞满心怀。于是我日日盼着春的脚步。
伸出握怀暖意的手，拈过布裹的壶柄，斟一杯予他。才缓缓地补上怨怼。
“魇住了，倒不如不睡。”

“怎么，小小年纪就有心事啦？”
我原本兴致泛泛，想到十二页恶纸横陈，我俩将要同陨“正途”。
但此刻心脏便活起来，一壁凑近去接他的茶——煮到水荇牵风下的花秾叶艳，苦不至于尽处，还有清凌凌的甜。小皇子藏的雪水，还有藏这雪水的陶土皆是好物。
“梦见什么了，我帮你解上一解。”

他说这话时，很有长辈的样子，恰时地勾起鲜活的不服气，唇撇一个向下的弧。
“我又小小年纪了。”
并非喜热，只是温暖确能安定心神，舒静脉络。一口荡过唇齿的茶入胃，好坏能复苏一个笑来。
“大多不记得了，只隐隐记得被困在一片暗湖深处，一想起就十分难受。想来是太久没出去疯——啊不，玩了。”
自顾自想出一个缘由，让自己勉强信服，不至于过分怪罪它物。
但观他神闲气静，忍不住凑在他跟前问。
“你会这样吗？”

“这件事上你就别挣扎了，不管多少岁，你在我眼里也是小小年纪。”
我坦然消受了如是淡雅而诚挚的问询，以涔涔青碧的茶汤托底，洇染出无色无味的温暖来。而檐瓦长影似雪夜浮动暗香，便可幽幽散落于疲累襟裾，清冽芬芳。
“解梦有言，湖泊多水，主事成。你做梦前要是许个愿，没准儿就成真了。”
斜倚案，捉了他一管兼毫在手，转过两圈半。
“打听我的梦干什么？”

“好，你说的都对。”
表兄就是表兄，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挣扎，而后很快灿亮一双眼。
“还有这般说法？那我得许个‘夫子永不布置课业’，也能成吧！”
怪诞的梦中历险，醒时竟能有不错的意头。茶釜里银骨炭将尽未尽，添上零星几块又复燃得透烈。
“听说心火炽盛，才容易寐少梦多，我不知真假，所以随口一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你知道，成不成只是一个结果，比如——你现在这个夫子被换掉了，来一个新的，那原先那个确实永远不会给你布置课业了，这也算成，明白吧？”
我拿出比他年长的姿态，循循善诱教导小豆丁一些人生哲理。
但不慌不忙，于是再挺括高雅的论调也像几笔写意山水，静谧安分中透着潜藏的不羁，一碗热水下压住澎湃，似已预卜来日空阶滴明的冬雨。
“我梦到过你突然有一天自己把功课全写完了。但我知道梦都是假的。”

一时语塞，挤出不咸不淡一个字。
“……哦。”
手上把玩空盏，汲取微不足道的余热。
“可是对我来说它没有成，这个愿想也没什么意义。”
伸臂将案旁摞起的书册推到他面前，支颐笑开露出小尖牙。
“巧了，先前我还梦到你不愿替我写功课。梦是反的，那漎表哥会帮我写吗？”

与年长和年幼者相交，有不同的好处。尘世是一味药，一尊红炉，将人的棱角抿化了，于是有识君子言行谈笑温润朦胧，皱纹都可拟淡云月色，是娴熟风华。
至于小毛头，让人回望时感慨自己也曾这么豪放不羁少根筋过。
——时时自省。
笑的比他还灿烂。
“你求我啊。”

“？？？”
笑容一秒僵在脸上，迟疑挣扎了一会。弯腰伏案，下巴恰放在书册上。
也不是一定求人心切，不管他吃不吃这一套，就琢磨着捏一个令人恶寒的声线。
“你帮我写嘛，明日夫子就要检查，我又要挨骂，挨完夫子骂挨阿娘骂，还要被羽姊笑……”
揉抹干燥眼角，揉出点水光看着他。诚挚又可怜。
“你忍心吗？”

雨雪已停了，但天还阴霾，云翳秀丽沧桑，仿若旧梦里一幅尘封的淡彩仕女。笔尾叠落右手掌心，赞叹使我哽咽，使我都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很有前途。”
摸家里狗崽子似的摸了摸他软不拉几的头发。
“但我忍心。”
扬手，书页大展，墨线已勾出一道。
“今天从这里抄起，抄完了背，背完了默，默完还要写述论，来吧我们有前途的颂。”

一声哀嚎，抱住头。还好我足够坚强，否则我已经真的哭了。
“抄——就不用了吧。”
方正小字紧密得让人头疼，真是一个颂颂的头两个大。捏起书页一角，将它轻而快地合上，再摁住将它们推远。长喟一声，显然是虚张声势。
“按你说的做颂就不需要前途了，因为他没有明天了。”
一壁说，一壁还欲探身抽去他手中管毫。
“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吃些点心再说功课的事。”

“抄当然是要抄的。”
一掌拍下，将书页牢牢按在桌面，收臂，那薄薄一册便回到身前。窗格开了半扇，是怕屋里熨了炭火闷着人。风凉丝丝的，赵颂礼的哀嚎悠长凄惨，十分动听，像鸟语。
我干着伴读的差事，担着老夫子的心。
“我这是在救你好吗，到时候你在课堂上背不出，我还能替你圆一圆：他真的努力了，就是笨，这实在是没办法啊。”
但饿也是饿，手底下帮他磨墨，又灌了半碗茶。
“那先吃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