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乱世流离

第一章：万恶之源
这是我在村头坐着的第五日，自从那晚听完瞎眼阿婆的一番无稽之谈后。五日前的夜晚，我与昀弟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听着她讲那些不知源头何许的故事，像以往无数个夜晚一样。我从未将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放在心上过，每次都左耳进右耳出，认真听的只有昀弟罢了。正当我听得昏昏欲睡，双眼迷离时，双手突然被另一双粗糙的老手拉住了，我瞬间清醒了，以为这老太婆又要斥责我打瞌睡了。谁知阿婆那双空洞的双眸忽而对向我，夜色下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颇为语重心长道：“孩子，你命中自有贵人相伴，日后你遇人无数，这小小的清和村岂能困得住你……”听罢，我笑得双肩直抖，泪水在眼前打转。
我自小便生活在这座名为清和的小村庄里。清和清和，村如其名，清静祥和。若说它的不好，唯一不好的便是它过于清净过于详和。阿婆曾说过，清和村外是错综复杂的乱世，清和村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我不懂，因为我只想出去——大概是从小我对新鲜的事物总是怀揣着一份莫名的向往，不像昀弟一样，永远一副安安分分的样子。
说起昀弟，我与他和瞎眼阿婆并不是真正的祖孙关系——我是瞎眼阿婆捡来的，而昀弟是我捡来的。据说我是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人遗弃在村头，被阿婆遇到，便将我养在了身边，一养便是十五年。但奇怪的是，我对十一岁之前发生的事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似是记忆的盲区。我只记得十一岁那年的一天，我一醒来便在阿婆的小木屋里，只不过连同阿婆一起，所有的一切都无比陌生。我优秀茫然的望着周围的一切，只听那老太婆边哭边抽抽搭搭的说道：“你这孩子是烧糊涂了啊……”半晌，她稍稍平静地说：“不过，好在只是脑子烧坏了，人没事就好……你要再不醒我老太婆可就要拿出毕生继续给你安排后事了……”说完她又自顾哭了起来。从那以后我便只当如她所说一般——只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
十一岁那年对我大概真是一个多事之秋， 昀弟亦是我在这一年捡来的。那一年他只有八岁，我看见他时，他正蹲坐在村中的小树林里，整个人缩成一团，手里拿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喂，小子，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道。他抬起头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小声地说：“等迎姑来接我……”我看他那身行头，加上他手上那枚品相不凡的玉佩，眼珠提溜直转——心想他一定是富贵人家的某位公子，家人暂且安顿在这里，等办完事再来接他。假如我留下来陪他，没准儿来接他的人看见了还会感谢我的善心相陪赏我几个小钱，我也能背着阿婆藏几个私房钱——我舔了舔唇，心里美滋滋地打着小算盘。再看他一副怯怯地说，我忍不住扶额——我方才表现得有那么凶神恶煞吗……于是我一脸狗腿地在他身旁坐下，语气一改，柔声道：“那我陪你等吧!”那一瞬间，我看到他原本小心翼翼的眼神忽得亮了，我心中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闪过一刹那的羞愧。
只不过，那时我忘了——若真是如我所想一般，又怎么会把这么小的孩子丢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呢……于是，直到夜幕降临，我们也没等到他口中的迎姑……我心里想着我落空的私房钱，气鼓鼓地向他喊到：“你就是个小骗子!”随后站起身，准备撇下他走掉，下一秒我的手便被一双小小的手拉住了，“不要走……”我忘着那怯怯的眼神，心里闪过一丝不忍——天黑了，林中野兽毒蛇不少吧……我终是叹了一口气，将他从地上拉起——“你的迎姑大概不会来了，跟我走吧。”
昀弟来到这里后，无论问他什么，关于以往的种种他都只字不提，包括那天他口中的迎姑，甚至是他的名字——我想大概是他真的不愿再忆起抛弃他的那些人吧……他的玉佩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昀”字，而他原本又是富贵出身，于是附近的人都换他“昀哥儿”，只有我敢直呼昀弟。自此，阿婆身边便又多了一个拖油瓶，而我便莫名多了一个小跟班儿。
在村中学堂时，先生曾说过：昀，日光也。可每当看到他怯怯懦懦的样子，我总觉得这个名字不适合他——这孩子哪有半分日光的明媚……
其实我是羡慕昀弟的——至少在被抛弃之前他还知道自己的家人是谁，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我……丢下的我的人什么都没留下，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是阿婆起的，她说我是在伏日的清晨被她发现的，所以取名为晓伏。
我叼着一根草，翘着二郎腿躺在村口的小树林里，午后的太阳渐渐偏过来，即便有叶儿间断地遮挡，却依旧刺眼，我忍不住将手覆在眼前。我不得不说，虽说荒谬，但我还是将阿婆的话放在心上了。不是我自命不凡，只是我实在不甘心一辈子憋屈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近乎相同的日子。
大概我命中真的有贵人吧……我喜滋滋地想，一边傻乎乎地每日在此碰运气，顺便躲避阿婆的委托，堂而皇之地将一切交给昀弟，自己好找个清静地儿晒太阳。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我一翻身，伏在草地上，寻着声音探去——一只兔子正浑然不知身后危险吃草吃得吧唧香。我从它后方望着它浑圆的臀部，一边盘算着晚上与昀弟一起把它红烧了好还是直接烤了好，一边小心挪动着靠近。
离它还有一掌的距离，它仍未察觉到，我心中一喜，刚要扑过去，“当”一声，一支箭直挺挺地插在了我面前，那只兔子早已一命呜呼。“啊啊啊啊啊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受惊了吧?”面前的日光被一副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满腔的抱怨被面前人富有磁性的嗓音噎住了，我仰起头，逆着光我，我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姑娘快起来吧。”一只胳膊伸到了我面前，我望着那整洁的袖口，再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小手，红着脸搭了上去。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我的脸更红了——十五年来我见过的“男人”不过就昀弟，最多不过就平时一起爬树掏鸟窝的几个混小子……这真的是我生平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我仰头望着他，默默地想。
“这兔子竟然是姑娘先发现的，那便给姑娘吧。”等我回过神来时，那只可怜兮兮的兔子早已被他提在了手里。“不不不……不用了。”我语无伦次的回应到。他笑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姑娘便收下吧。”望着他和煦的笑容我又是一阵晃神。
“姑娘?!姑娘?!”他一只大手在我眼前晃晃，总算让我回了神。我的脸再次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心里暗暗斥责自己的不争气。
他眸中的笑意越发浓郁了：“姑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翻着白眼的兔子，笑眯眯地说：“既然如此……那这只兔子就归我们两个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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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这样一个清晨，我正乐癫癫地准备去小树林，刚要出门，却顿住了脚——阿婆背对着我，拄着拐杖，纵然佝偻着背，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我吞了吞口水，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阿婆缓缓回身，她那阴森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去哪啊……”我低着头，小声嘀咕着，一面心里的小算盘啪啪直响。
“哼！”只听“当”得一声，阿婆的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戳，我连忙吓得抬起了头。下一秒她拿拐杖指着我的脸，恶狠狠地道：“死丫头，别以为我老太婆年纪大了就老糊涂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是又要去找树林里那小子吧？！”
“什么树林的小子？我不知道！”我心虚地应道。
“呵，死丫头，还狡辩！”下一秒，她的拐杖就落在了我身上。“啊！”突如其来地让我疼得呼出了声。
她不停地在我面前挥着拐杖，我不得不连连后退。就这样，她一直把我像赶鸭子一样赶到后院的偏房。“今天，你哪也别想去，就在这儿好好反省吧！”说完还没等我反应，便转身走了出去，我慌忙追上去，却撞在了门上。
我正揉着撞得生疼的鼻子，只听门外“啪”一声——阿婆竟然把门锁上了……
我慌了，不停地拍打着门，“阿婆，放我出去吧，求你了！”钤哥儿还在小树林里等我呢……
“今天你就别想出这个门！”她在门外凶巴巴地朝我喊到。我急得直跳脚，“你不放我出去……你不放我出去我饿死怎么办？！”
“一天不吃饭饿不死！”
“我渴死怎么办？！”
“里面的水缸里有水！”
“……”
这老太婆……
“你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村子，不知这外面人心险恶。那小子，你知道他什么来历吗？你清楚他是谁吗？你只知他对你好，你怎知他接近你是不是怀着目的？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面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定不会害你……”她边说教着边离开，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偏房连个窗户都没有……看来我今天是真的别想出去了——我盘腿坐在地上，颓废地想。
钤哥儿等许久我都不来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一直等在那里……他今天见不到我明天还会去小树林吗——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眼皮越来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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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幕落之时
我是被吵醒的，醒来时已是黄昏。尖叫声，啼哭声，刀剑的摩擦声……一系列声音嘈杂在一起使我意识到——出事了！
我惶恐地坐起身，不断拍打着门，声音暴露着我的不安：“阿婆，昀弟，外面怎么了？！阿婆！昀弟！……”
不知喊了多久，阿婆和昀弟依旧没来。我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若真是出了意外，阿婆和昀弟定不会丢下我不管。除非……他们自身难保……
“有人吗？！快来救救我！”手掌不断击打在门上，生疼。我扯着嗓子拼命地大喊，然而却依旧被外面的喧哗声轻易地盖过，且愈演愈烈——我这才察觉到，空气中不知何时传开一股烧焦的味道……我心中大叫不好，透过细小的门缝，我隐约看到不远处闪烁的火光，离我越来越近……
阿婆，你可把我害惨了……
我边高呼着，边用身子一下下得撞在门上。不知过了多久，从我口中喊出的声音已是喑哑得不成样子，肩胛骨也因撞门而几乎震裂……我却依旧没等来救我的人，偏房的门亦是毫发无损，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我无力地滑落到地上，头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几番折腾让我几乎没了气力。
“啪”，一节断木落在我面前的地上溅出了火星，周围的温度随之不断升高。我的瞳孔猛得一缩，恐惧如这浓烈的火势一般在心中不断蔓延……我大叫着连滚带爬地躲避着不断从房顶坠落的横木断梁，事到如今已是无法镇定。最后我再也无处可逃，只能颤抖着缩在墙角……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谁来救救我……
难道我的一生只有短短的十五岁……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晓伏！晓伏！你在里面吗？！”就在我准备破罐破，合上眼静静地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候，门外忽然穿来熟悉的喊声。
钤哥儿……
此刻听到他的声音，我忍不住鼻尖一酸，大颗大颗的泪水爬上了脸庞。我努力扶着墙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跑到门前，指尖无措地扒拉着门框，所到之处留下一片血痕。“钤哥儿……钤哥儿，我在……我在里面！”，一张口，声音颤抖得难连成片。
“你别怕，我定会救你出来！”随后门外忽然失去了他的气息。
他去哪了……我心中一慌，可内心深处依旧选择相信他……我相信这个人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
身后依旧有不断有火苗下落，几乎要烧至我的裙角，我只能又重新缩回墙角。
周围的空气因火势的加大而混浊，就在我以为我要窒息而死的时候，门开了……
“晓伏，我来救你了……”他将手中的剑一摔，腾手抱住了我，一手握住了我血肉模糊的小手。
我在他怀里，恍恍惚惚地抬眼，及时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心疼。
他抱着我走了出去，路过门外，我看到了地上被斩断的锁链，再看了看他收回腰间的剑，心下有了几分了然。
朦胧中，他似乎一路抱着我离开了村子，在村子对面的山头停下。那里停留着若干人，衣冠整齐，严明有素，似是专门在等他。
“公子，贼人已尽数歼灭。”其中一人道。
“嗯。”他轻应一声，“你们先下去吧。”
贼人……
我瞬间清醒了，睁开眼，看到了地上凌乱的几具尸体。
我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他将我轻轻放在地上，让我靠在他怀里。我努力支起身，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我期盼地望着他，颤抖不清的声线却将我内心的惶恐不安展露无疑：“钤哥儿……昀弟呢……阿婆呢……”
他双手扶着我的肩，咬唇疼惜地望着我，犹豫了半晌才开口：“晓伏……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你的村子遭山匪突袭，抢夺未果便屠村放火，除你以外……无一活口。”
无一活口，无一活口，无一活口……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我在林中等你许久，你不来，便来寻你。结果……还是来晚了……”他又重新抱紧了我，“晓伏，跟我走吧。”
我没说话，轻轻推开了他，上前几步，向山下望去——大火笼罩着整个村子，滚滚的黑烟几乎遮蔽了天边的红日……
我面容平静，默默望着山下，泪水却流个不停，怎么也止不住。
我望着偌大的火光，忽然脑中一痛，痛得竟让我眼前一黑。紧接着伴随着疼痛，一些零星而陌生的片段浮现出来——
“舜英听话，赶紧走吧！”
“不！娘亲，我不走，我要陪着你！”我哭喊着。
周围亦是满天的火光……
……
舜英是谁……这是我倒下前最后的意识。
十五岁那年，我没了家——我此生唯一的家。自此，归处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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