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那一年,他二十八岁。
大江北岸,曹军八十三万大军。南岸,孙刘联军,五万。
近来周瑜频频设计为难,虽然他每每能妥善解决,却也难免头疼。曾和周瑜放下一切公事对坐共谈,周瑜每每提起那故去的讨逆将军,都有些强自抑制却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悲恸。那悲恸不是一般的悲恸,而更像是……入骨的相思。
原来风华如周郎、潇洒如周郎,心里也有一个放不下的人。那自己心里放不下的,是谁呢?隐隐有着一个轮廓,他蓦地惊醒,坚决果断地掐断了这本不该出现的思绪。
这个答案,他不愿得到,也不能得到。
怎么能……唉。
他手持羽扇立于船头,遥遥望向江夏的方向。那里有他为之死效的主公。
“孔明先生!孔明先生!”突兀地,鲁肃急匆匆地奔过来,犹自气喘。他不由奇怪,鲁肃素来稳重,这般失态极为少有,不露声色镇静问道:“子敬,何事?”鲁肃却又犹豫起来,神色颇为纠结:“这个……倒也无事。”
无事?怎么可能?他皱了皱眉,可鲁肃一脸不愿多说的表情,他也不好再问。毕竟鲁肃在孙刘联盟中斡旋不易,他不能强人所难。
慢着!孙刘联盟!
他忽然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远处传来乐声,他心中一惊,喃喃道:“为何这乐声隐有杀气……”仔细凝神,又听到几个音节。精通音律的他在一瞬间断定,这音乐乃是《巴渝舞》!《 巴渝舞 》明明是武乐,一般会客是不会演奏的,除非……除非意欲席间杀人!那雄壮的乐声,正好可以掩饰舞者动作间的那寒光!
周瑜会邀请谁,周瑜想要杀谁……他一瞬间揪紧了心,这答案昭然若揭!也只有这个答案,会让孙刘联盟的联络使鲁肃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双手捏住鲁肃的肩,顾不得自己有多咄咄逼人,目光凛冽如刀,仿佛能把鲁肃扎出个洞来,再也顾不得礼数:“鲁子敬! 你实话告诉我,这大帐之内,到底宴请何人?!”
鲁肃一咬牙:罢了!
“都督宴请刘使君!”
“什么?!”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两个字的,猛地松手指着鲁肃捶胸顿足:“子敬,你误我大事!……哎呀!快走!”拉着鲁肃走出几步,连羽扇都忘了拿,又匆匆折回去拾起羽扇,再难抑住心中的焦急,根本保持不住往日的举重若轻,越走越快尚犹嫌慢,终于在走出二十几步的时候按捺不住,撩起袍角飞奔起来,把鲁肃的呼喊远远甩在了后头。
形象?风度?见鬼去吧!他现在只知道自己的主公危如累卵!他一面飞奔,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到刘备身边去。一面用仅存的理智飞速思考一个个谜题:主公为何过江——明明自己叮嘱过主公千金之躯不可轻出;周瑜会不会当真动手——他就不怕孙刘两家临阵龃龉曹操得利吗;主公身边应该有人护卫——云长翼德子龙,哪一个不名满天下,周瑜多少忌惮,也许不会动手……
纷纷扰扰的思绪令他尤为烦躁,恨恨地咬了咬牙——哎呀,主公手底下那帮人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拦着点!在心里把帐下文武骂了个遍。
从江边到大帐也不过几百步,他却觉得好似有万里之遥。好不容易奔到中军帐外,刚扫到刘备身后的关羽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被舞者手中的短刃揪住了一颗心。他面无表情,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目光在几个地方逡巡,刘备、关羽握紧佩剑的手、持刀的舞者。更是紧紧盯住周瑜手中的酒杯。
鲁肃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站在他身后,他无暇理会,全神贯注地盯着帐内形势。
周瑜给关羽敬酒,听到关羽名号时明显有着忌惮,眼底多了几分犹豫,然后转成不甘。他将周瑜反应尽收眼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掏出巾帕拭汗。一阵冷风吹来,后背寒气彻骨,原来早湿透了。鲁肃好不容易平稳下气息推了推他:“先生?”
他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握着羽扇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主无忧矣。”转身离开,走几步又折回来:“劳烦子敬,稍后席散将我主引到亮的船上来。”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将惊慌显于人前,即使后来司马懿大军压境,他只有老弱妇孺,也不过淡淡摇了摇羽扇,对着惊掉了粮册的粮秣官威严地命令一句:“捡起来。”因为能让他提心吊胆的那个人,彼时已经成了皇陵中的一座寒碑。
当然,那都是后话。至少在当时,他们还一起描绘过天下一统繁华盛世的场景,夷陵、白帝、五丈原、定军山,都不过是地图上一扫而过的名,兴不起半分波澜。
终于见到了自家军师,他主公的兴奋程度可想而知。
“主公可知今日凶险?”他皱着眉,眼中有着关心,也有隐晦的责备。刘备从进来就没松开过握住他的手,连袍角挂在了案边都浑然未觉——还是关羽掀开的——此时听了这话宛如被训了的小孩子一般委屈地撇嘴:“备想军师了,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也不行吗?”
“……”
他竟无言以对。
纵然有千百句抱怨千百句劝谏,也被这一句话堵了回去。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他的嘴批得了国贼驳得了腐儒,上可清理双胜下可颠倒黑白,谁人不知诸葛孔明利舌如刀?可这利舌却唯独说不过刘备,真是……
耻辱啊耻辱。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缴械投降:“主公莫要再如此了。”
刘备一脸胜利的笑,温柔地嘘寒问暖,他一面应着,一边看向船外一碧如洗的万里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