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We Happy Few
等一等，你是那样美！
——《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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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褐色的河水唱着甜蜜的歌谣，简单的旋律起起伏伏，蕴含着淡淡的美丽与哀愁，从记忆深处汩汩流出。
河水从高高的苹果树下蜿蜒而过，她觉得这样坚实的树下应该有一栋房子。一栋小小的房子。这房子应该有歪歪曲曲的走廊，颤颤巍巍的墙壁和高耸的烟囱，里面总是飘出新出炉面包的好闻的气味。房子旁边要有一条小溪，浅而清澈，小女孩可以光着脚趟过去，手里拿着冰凉的牛奶，递给站在门前的妈妈。她的小手会被妈妈宝贝似的握住。妈妈的大手温暖，粗糙。
棕色的河水轻吻着她的皮肤，在夕阳下闪着点点的光，没有名字，却有归宿。夏日的田野已成往事（翠绿的葡萄藤日渐焦枯），她也不愿再深陷回忆之中。现在的她是轻盈的，无忧无虑的。就任凭河水带着她顺流而下吧，她早已难再回头。
遥远的伦敦城中，金妮从梦中醒来，静静地盯着天花板。仲夏之夜，闷热仿佛某种颗粒，在空气中浮沉，连风都是沙哑的。哈利大汗淋漓，眉头紧锁，坚实的胳膊紧紧地圈在金妮腰上，似乎永远不放手。金妮艰难地转过身来，拍拍哈利的脑袋，哼起一首没有歌词的摇篮曲，曲子的旋律令她回想起一只塞了丁香的大苹果。她不记得见过这只苹果，但她今晚偏偏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苹果的样子。很奇怪不是吗。
金妮很想做个孩子。她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如果她是个孩子，她就可以告诉别人，期待着大人们的赞誉。她不必假装自己是个大人。
但她不是孩子了。她以为童年结束在她十一岁时翻开那本日记的刹那。其实不是。回想起来，她的梦幻时代，在她十岁时看到哈利·波特的那个明亮的秋日，就已经结束。她从那时起，决定将自己全部（至少是大部分）的幸福系在某个男孩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金妮的童年从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上溜走了。
现在她有自己的孩子了。三个。
哈利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乱糟糟的黑发靠在金妮的脖颈上，像个渴望母亲温暖的小男孩。好吧，金妮有四个孩子。
困意迟迟不来，金妮仰头躺在哈利的臂弯里，茫然而又空洞地对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有些开裂了，明天得补起来，不然掉下的石灰可能会掉进詹姆的眼睛里，或者被詹姆捡起来涂在阿不思身上。金妮累极了，实在不想再跑一趟圣芒戈。她觉得自己现在和妈妈惊人地相似，但她不愿深究细节。
她乖巧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麻木地迎接即将来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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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1
她是在威思顿福斯特小学的门口见到阿斯托利亚的，当时她正要接詹姆和阿不思回家。那时一个美丽的初秋，空气中弥漫着苹果的清香。金妮松松地绾着一个髻，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半旧的连衣裙，守在大门口等待自己的孩子们从门里冲出来，扑在自己怀里。
那时的自己的形象，她后来时常想到，那个形象，她总能在厨房锅碗瓢盆的琐碎间忆起，那个形象，她却从来不曾说起。她穿的到底是什么牌子的连衣裙，搭配什么价位的平底鞋，她已经彻底记不清了。那时的她只关心这个。她每天花两小时梳妆打扮，去小学接孩子回家，再花一小时换上更明亮一些的服装，迎接她的丈夫。她会精心准备与哈利的话题，花两小时烹制美味的小蛋糕。她从不做松饼，哈利不爱吃，但金妮很喜欢。哈利出差的时候，她会找那么一个宁静的午后，不化妆，穿着麻瓜快时尚商店里的平价裙子，到高街上的咖啡馆点两个吃，再取道一条经过大喷泉的小路回家，换衣服，准备接孩子们回家。
太迟了，太迟了，她还没到三十岁，就已经是太迟了。在十八岁到二十三岁之间，她原来的少女的面貌早已不知去向，甚至在记忆中都找寻不见。不，她容貌的轮廓还在，谁都可以看见那双棕色的温暖的眼睛和红铜色的头发。她得保持住自己少女时期的幻影。她搽粉，抹口红。她把买小本子准备写小说的钱拿去买漂亮衣服。但没人能告诉她自己年轻时的形象该是怎样。她重看从霍格沃茨毕业时的照片，常觉得那是别人，一个美丽的陌生人。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该是怎样。
这种疏懒迟钝，金妮曾在其他女人身上见过。她们一般不到二十五岁，至多不超过三十岁，就已经拥有了五十岁女人的面孔。她们徘徊在对角巷的路灯下，出没在翻倒巷的酒吧门口，眼底青灰，巴望着丈夫能在喝光、输光一周的薪水前回家。她们总是成群结队。袍子可以有补丁，但必须是名牌，孩子上不起私立学校也决不能卖掉祖传的首饰。有时金妮经过最廉价的茶店，会听到她们用法语闲聊。
金妮从未想过这种疏懒迟钝，会在自己三十岁之前，像可怕的麻瓜病毒，从自己的手指尖，直爬到脸上心里。
有一天她翻开漂亮的小本子，竟然什么都写不出来。赫敏送她一本麻瓜小说，她看了两页就睡着了。她的身体和大脑早已衰退。
她该说什么呢。她还不到三十岁。
但今天她的形象金妮却是记得的。她出门前没有化妆，也没有费心搭配衣裙鞋帽，早上甚至懒得为詹姆和阿不思打理衣裤。她就这么把两个衣衫不整的孩子送到了小学。她该感到羞愧，她成了一个不称职的母亲。但梅林啊，她***不在乎。
今天下午金妮见到了阿斯托利亚，她穿着黄裙子，斜戴一顶白色平沿帽，没涂口红。她就那样倚在小学的外墙上，眼底发青。
“当个全职太太可真辛苦。”金妮直截了当地说道，也不管有没有人听。
“是的，尤其是当你不知道你在丈夫和孩子身上的回报有没有收获时。”阿斯托利亚轻声回应道，把金妮吓了一跳。
“有时候我可真想离婚。”阿斯托利亚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会吧，你的孩子……”
“没有我更好。德拉科亲口说的。”
“你丈夫不是你孩子。”
“也对。”
两人一时无话，阿斯托利亚眯起眼睛，夸张地盯着金妮看，随即做了个鬼脸，惹得金妮大笑出声，马上又尴尬地用手捂住嘴。阿斯托利亚笑着把金妮的手掌一把拉下，她的手指异乎寻常地冰冷，但是很舒服。随着这猝不及防的肢体接触，金妮向后小跳了一下。阿斯托利亚又笑起来。
“别害怕，我美丽的金妮。”
“嘘，别人都盯着我们看呢。”
“怕什么？”阿斯托利亚拉住金妮大步朝着人行道的拐角走去，金妮只好一路小跑。“我当了十年家庭主妇，总算明白了人做事不能老盯着别人，否则什么也做不了。我要是十年前懂得这一点就好了。”
“阿斯托利亚？”
“嗯？”
“你觉得我现在找工作还有希望吗？我得和那些男人竞争……”
“没有什么事是你做不了的，我美丽的金妮，没有。我相信你。”
接下来的事像钢琴上的滑音那样快速地发生了。小学校门开了，金妮和阿斯托利亚冲向自己的孩子，阿斯托利亚差点在拐角处撞上路灯杆，惹得金妮哈哈大笑，这次金妮没捂住嘴；詹姆从校门冲出来时绊了一跤磕伤了，金妮家里药剂刚好没了，阿斯托利亚请金妮带着孩子到自己家做客，詹姆因为能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多玩两小时而兴奋地跳来跳去，不小心又划伤了手背；去阿斯托利亚家的路上，孩子们尽情地玩耍，扮成麻瓜卡通里的传奇英雄，阿斯托利亚则谈起了自己读过的某本麻瓜小说。
阿斯托利亚家的房子是一栋很可爱的白色小别墅，门外是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房子所在的街区很少有人来，只有一个穿着黑白裙子的年轻女孩，梳着马尾辫，手里拿着相机，看起来像个迷路的游客。阿斯托利亚家里挂着蕾丝的白色手工窗帘，从高高的落地窗上垂下，仿佛喜悦的新娘。
金妮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什么了，因为一切都像一阵快乐的风。阿斯托利亚照料詹姆的伤口，她和阿斯托利亚聊天，孩子们玩耍，阿斯托利亚给孩子们讲故事，阿斯托利亚爽朗地大笑。金妮觉得自己的心要跳起华尔兹了。阿斯托利亚还带着男孩们笨手笨脚地和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跳“转圈圈”舞。梅林啊，金妮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年轻过。
阿斯托利亚准备做晚餐了，她再三挽留金妮，金妮还是坚持要带孩子回家。她与阿斯托利亚和斯科皮在花园的小门前道别，詹姆和斯科皮约定以后到金妮家玩。金妮带着孩子回了家，哈利正在壁炉前陪莉莉下巫师棋，尽管两人都棋艺不精，但看起来下了至少十盘。
“你今天带着孩子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家。”
“呃……去阿斯托利亚家？詹姆的手割伤了，家里没有药。”
“料理伤口不用十分钟，金妮。”
“詹姆要和斯科皮玩。”
“你没跟我讲。”
“我不是每件事都得和你讲。”
哈利没说话，放下棋子进了厨房，今晚他做饭。饭桌上五个人谁也没说话。
晚上，金妮让孩子们自己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记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预言家日报要招体育记者。她掏出羊皮纸，准备去应聘。
“我相信你，我美丽的金妮。”她在纸笔的沙沙声中听见阿斯托利亚这样对她低语。
那一晚，金妮梦见阿斯托利亚对自己甜甜地微笑。
注：威思顿福斯特小学：本人私设，巫师界在战后开设的小学。

0062
金妮与阿斯托利亚约在市中心的咖啡馆见面。早上十点，阿斯托利亚还没来。金妮点了一杯黑咖啡，握在手里，斜倚在咖啡馆的外墙，懒懒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她看着红色双层巴士从自己面前开过，游客从旅游大巴中鱼贯而出，兴奋地拍照。她看着手拎公文包的外国商人从自己面前匆匆而过。各种肤色、口音、手势在自己面前爆炸开来，五彩斑斓，像打翻的的颜料盘，声音、影像、动态、气味，全部被伦敦这条浑浊而又生气勃勃的大河裹挟而去，从她身边浩荡而过，而她，就像洪流中的孤岛。
她寻思着这是不是伦敦。
是。
金妮的伦敦呢？
金妮毕业后刚搬到伦敦来时，曾经兴奋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精心打理自己的小公寓，每天晚上出门探索附近的小酒馆、小餐馆，也曾带着新加入球队的乡下小姑娘寻找奇特的小店铺。她无数次在凌晨三点睁开双眼，注视着窗外的不眠的五光十色的街道，听着震耳欲聋的酒吧音乐，觉得自己血管中有某种古老的东西在应和着，奔涌着，跳动着，欢呼着。
那时的日子像一杯廉价啤酒。
现在的日子像一瓶陈年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很贵。一次只能斟一小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一口吞下，暗自享受喉咙里烧灼的余味。人生总要有一点无人知晓的苦、一点直截了当的痛，才能提醒自己，还活着。
金妮觉得伦敦城虽大，也无非是数不清的大房子大树。还有人。人，不管走到哪里，总归是相似的。
伦敦。她的幻梦。她无眠的夜晚。她年老珠黄褪去脂粉的旧情人。
她已经不再做梦了。
今天，她要创造崭新的回忆。像白宝石一样，能在岁月中闪闪发光的回忆。
和一个人一起创造这份回忆。
她准备好了。
“金妮？”阿斯托利亚的声音。她穿着白色的大衣，戴着墨镜，简直像时尚杂志的明星主编。“抱歉来晚了，你不生我的气吧？”
金妮噗嗤一笑，摇了摇头。
阿斯托利亚大步向她走来，手臂撑在金妮头两侧，把她禁锢在墙角，她身上有一股苹果的好闻味道。“今天我们去吃冰淇淋。我知道有一家刚开业的。”
金妮放纵自己沉醉在这苹果的淡淡香气里。
“哦？你害怕发胖？”阿斯托利亚做了个鬼脸，瓮声瓮气地低声道“我叫金妮，比阿斯托利亚轻十千克，但我害怕发胖。”
“阿斯托利亚！”
“噢，亲爱的金妮，人生苦短，你总得为自己活一次。”
金妮歪了歪头，盯着坏笑着的阿斯托利亚看了几秒，迟疑着说：“好吧……但吃完冰淇淋，我们要到喷泉那里散步。”
阿斯托利亚好像被她的主动吓了一跳，但嘴角很快添上了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梅林，金妮真想靠上去，亲吻那勾人的嘴角，直到那丝微笑变成沉醉的无法自拔的迷离的笑。“走咯？”阿斯托利亚向金妮伸出了手。她的手指白皙而细长，像个成熟女性，不像金妮的小手还几乎是小女孩的笨拙的模样。阿斯托利亚没有戴婚戒。
金妮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小手伸了出去，与阿斯托利亚十指相扣。
她望向秋日的天空，是那样蓝，那样高远。今天。她要永远记住今天，像古罗马人那样在日历上用白宝石标记今天。今天仿佛一支白桃香槟，盛在晶莹剔透的瓶中，满盈着喜悦的气泡，随时准备喷涌而出，将小小的金妮沐浴其中。
她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