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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羅生門 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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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羅生門 芥川竜之介)
薄暮时分,罗生门下,一个仆人正在等待雨的过去。
空旷的门楼下,除了他别无旁人。只有一只蟋蟀伏在朱漆斑驳的粗大圆柱上。其实这罗生门位于朱雀大路,按理,除他以外,也该有两三个头戴高斗笠或三角软帽的避雨男女。然而唯他一人。
这是因为,近两三年来京都连连遭灾:地震、龙卷风、大火、饥荒,不一而足。整个京城因此衰败不堪。据旧书记载,佛像和祭祀用具也已被毁。涂着朱漆或饰有金箔银箔的木料被人堆在路旁当柴出售。都城既是如此光景,罗生门维修之类自然更是无从提起。于是,乐得狐狸来栖,盗贼入住,最后竟将无人认领的死尸也拖了进来,且日久成俗。这么着,每到日落天黑,人们便觉心怵然,再没人敢靠近。
取而代之的,便是乌鸦。很多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白天看去,无数乌鸦一边叫着一边绕着两端的脊瓦往来盘旋。尤其晚霞照亮城门上方天空之时,乌鸦浑如播撒的芝麻历历在目。无须说,它们是来啄食门楼上的死人肉的。不过,今天或许时间已晚,竟无一只飞临。目中所见,尽是已开始塌裂且从裂缝中长出长长杂草的石阶上点点泛白的乌鸦粪。仆人身穿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在七级石阶的最上一级弓身坐下,百无聊赖地望着雨丝。而右脸颊那颗大大的粉刺又给他增添了几分烦躁。
作者刚才写道“仆人正在等待雨的过去。”其实,雨过去仆人也并没有什么事可做。若是往日,他自可返回雇主家里。但四五天前便被主人打发出门。前面已经说了,京都城当时已衰败不堪。眼下这仆人被多年的雇主打发出门无非是这衰败景象的一小片落叶而已。所以,与其说仆人在等待雨停,莫如说困在雨中的仆人走投无路更为合适。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加剧了不少这平安年间仆人的,Sent imentalisme。从申时后半段下起的雨,直到现在仍无止息迹象。这样,仆人当务之急便是设法筹措明日的生计。也就是说要为无法可想之事而想方设法。他一边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里,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朱雀大路持续已久的雨声。
雨包拢着罗生门,雨声从远处飒然而至。暮色逐渐压低天空。抬头看去,门楼斜向翘起的脊瓦正支撑着沉沉乌云。
既然为无法可想之事想方设法,便无暇选择手段。如要选择,便只有饿死土板墙下或横尸路旁,进而被人像狗一样拖来扔在这门楼上,而若不选择——仆人的思路绕了几圈之后,终于到了这一关口,可是这“而若”终究是“而若”。仆人固然对不择手段这点给予了肯定,但要想使这“而若”有个结局,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除非当强盗”。问题是仆人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对此给予进一步认同。
仆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艰难地站起身来。日暮生凉,京都城已冷得该生火炉子了。门柱之间,风同暮色一起冷飕飕地穿过。那只伏在朱漆柱上的蟋蟀,早已不知去向。
仆人缩下脖颈,高高耸起黄汗衫青布褂下的双肩打量门楼四周,以便找一处好歹可以过夜的地方,一个没有风雪之患又避人眼目的安然存身之处。也巧,一架同样涂着红漆的通往门楼顶端的宽木梯闪入眼帘。楼顶即使有人,也全都是死人。仆人于是小心不让没包鲨鱼皮的木柄腰刀滑出刀鞘。将穿着草鞋的脚踏上木梯最下一级。
此后过了几分钟,通往罗生门顶端的宽梯中间,一个汉子像猫一样弓身屏息,窥看上面的动静。上面透下的火光,隐隐约约舔着他右侧的脸颊,映出短短的胡须和红肿的粉刺。仆人起始以为上面必是死人。不料爬上两三级,上头竟似乎有人点火,笃定不是等闲之辈。
仆人如壁虎一般蹑手蹑脚爬着陡梯,终于爬上顶头。而后身体尽可能放平,脖颈尽可能伸长,战战兢兢地扫视楼内光景。
一看,里面果如传闻所言,几具死尸横躺竖卧,但火光照到的范围却意外狭小,看不清尸体的数量,仅可模模糊糊地辨出有的赤裸,有的着衣。当然男女混杂。而且全部泥雕木塑似的张着嘴巴,伸着胳膊,狼藉地倒在楼板上。甚至很难相信他们曾是活人。肩、胸等隆起部位承受着昏黄的灯光,低凹部位愈发阴影沉沉。无不哑巴一般永久地沉默着,
死尸腐烂的臭气使得仆人不由得捂起鼻子。但下一瞬间却令他忘了捂鼻:一股汹涌袭来的情感几乎将他的嗅觉劫掠一空。
仆人的眼睛这时才看清楚死尸中间蹲有一个人。一个身穿丝柏树皮色衣服的白发老太婆,又瘦又矮,浑如猴子。老太婆右手举着燃烧的松明,正细细审视一具死尸的面孔。死尸头发很长,想必是一具女尸。
在六分恐惧四分好奇之心的驱使下,仆人竟一时忘了呼吸。那感觉,若借用一句旧书上的话语,正可谓“毛发悚然”。这时间里,只见老太婆把松明插在楼板缝上,旋即双手按住眼下死尸的脑袋,恰如老猴子给小猴子捉虱,一根根拔起那长长的发丝。头发丝顺手脱落。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7-07-02 22:15回复
    未完待续。。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7-07-02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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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口味来袭,我的小心肝儿。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7-07-02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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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打的?怎么有错别字?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7-07-03 0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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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头发丝的一根根拔下,恐惧感从仆人心中一点点减却。与此同时,对老太婆强烈的憎恶则一点点增加。不,说对老太婆或许不够准确,应该是对所有恶的反感正在一分一秒地加剧。此时如果有人向这个仆人重新提起他刚才还在门下考虑的是饿死还是为盗的问题,想必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也就是说,仆人对恶的憎恨之心已如老太婆插在地板上的松明势不可挡地燃烧起来。
          自然,仆人并不明白老太婆何以要拔死人的头发。因而他也不知道应将其归为善恶的哪一类才算合理。只是在仆人眼里,在这雨夜罗生门上拔取死人头发一事本身即足以构成不可饶恕的恶。当然,刚才自己本身还宁肯为盗的念头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于是,仆人往两腿运了运力,从梯子一跃而上。他手按木柄腰刀,大踏步走到老太婆跟前。对方的惊恐自不必说。
          老太婆看了一眼仆人,一如脱弦之箭跳起身来。“混账,哪里去!”仆人骂着,挡住被死尸绊得踉踉跄跄企图仓皇逃命的老太婆的去路。老太婆推开仆人仍要前逃,仆人再次挡住推回。两人都不言语,在死尸群中默默扭打片刻。但胜负一开始就已见分晓。仆人终于抓住老太婆的手腕,用力将她扳倒。那手腕瘦得皮包骨,同鸡爪无异。
          “你在干什么?说!不说,瞧这个!”仆人甩开老太婆,霍地抽出腰刀,将白亮亮的钢刀举到老太婆眼前,但老太婆仍不做声,双手簌簌发抖,肩头连连起伏,两眼睁得险些将眼珠挤出眶外,像哑巴一样固执地缄口不语。见此光景,仆人这才实实在在意识到老太婆的生死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志。这使得他那股剧烈燃烧的憎恶之情不觉冷却下来。剩下的,只有大功告成的心安理得的愉悦与满足,仆人稍微缓和一下语气,向下看着老太婆道:
          “我不是‘检非违使厅’衙役,是从这门下过路的人,不会用绳子把你捆起来送去发落的。只是想知道这种时候你在这门上干什么,你说出来就算了事。”
          老太婆随即愈发圆睁双眼,定定注视仆人的面孔,目光如眼眶发红的肉食鸟一样咄咄逼人。继而,像咀嚼什么东西似的动了动因皱纹而几乎同鼻子混在一起的嘴唇,尖尖细细的喉节也蠕动起来,犹如乌鸦叫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传到仆人耳畔:
          “拔这头发、拔这头发,我是想用来做个假发。”
          仆人对老太婆意外平庸的回答很感失望。与此同时,刚才的憎恶和冷冷的轻蔑又一并涌上心头。或许这情感波动传导给了对方,老太婆一只手仍攥着从死尸头上拔下的长发,用癞蛤蟆低鸣般的语声嗫嚅着道出这样一段话来:
          “不错,拔死人的头发这事不知有多么糟糕。可话又说回来,这些死人个个都是罪有应得的。我现在拔头发的这个女人,就曾把蛇一段段切成四寸来长晒干了,说是鱼干拿到禁军营地去卖。若不是得瘟疫死了,怕现在也还在干那种营生。听说禁军们都夸她卖的鱼干味道鲜美,竟顿顿买来做菜。我不觉得这女人做的是缺德事。她也是出于无奈,若不然只有饿死。同样,我也不认为我正在干的有什么不妥,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不这样就只能坐着等死。所以,这个深知事出无奈的女人想必也会原谅我这种做法的。”
          以上就是老太婆说的大致意思。
          仆人把刀收回刀鞘,左手按着刀柄,冷静地把话听完。当然,听的过程仍为右手摸着的脸颊上那个红肿的大粉刺感到心烦。但听着听着,仆人心中生出了某种勇气,而这正是他刚才在门下所缺少的。但其趋向则同爬上门楼抓老太婆时的勇气截然相反。仆人已不再为饿死或为盗的选择而犹豫不决。不仅如此,作为他此时的心情,早已把什么饿死之念逐出意识之外——这点几乎连考虑的余地都无从谈起。
          “真的是这样的?”老太婆话音刚落,仆人便以不无嘲讽的语调问道。问罢跨前一步,从粉刺上移开右手一把抓住老太婆的上衣襟,咬牙切齿地说:“那好,我bo掉你的衣服!你可不要恨我,若不然我就得饿死!”
          仆人三下两下che掉老太婆的衣衫,一脚把抱住自己腿不放的老太婆踹倒在死尸上。到梯口只有五步远。仆人把bo下的丝柏树皮色衣服夹在腋下,转眼跑下陡梯,消失在夜色深处。
          过了好一会儿,死一样倒着的老太婆才从死尸中撑起luo体,发出不知是呓语还是sheng吟的声响,借着仍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垂下短短的白发朝门下张望。外面,唯有黑洞洞的夜。
          仆人的去向,自然无人知晓。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7-07-03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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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7-07-03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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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蜘蛛の糸》芥川竜之介(蛛丝芥川龙之介)
              一日,释迦佛祖围着极乐莲池独自踱步。池中开的莲花无不洁白如玉,,正中间金色的花蕊不断向四周漾溢无可言喻的芳香。大约正是极乐世界的清晨。
              少顷,释迦佛祖在池边立定,从遮蔽水面的莲叶间蓦然俯视下面的情景。可以清楚看见三途河和刀山景象,恰如窥看透视镜一般。
              但见一个叫犍陀多的汉子正和其他罪人一起蠕动。犍陀多这个人又是杀人又是烧房子干了许许多多坏事,是个大盗。但佛祖记得也做过一件——仅仅一件——善事:一次从深山密林中穿行时,看见一只小蜘蛛在路旁爬动。犍陀多当即抬脚要把它踩死。又转而想道且慢且慢,虽说小,却是一条性命。随便剥夺它的性命,无论如何都够可怜的。于是他放过了这只蜘蛛。
              释迦佛祖俯视地狱时间里,记起了犍陀多放生蜘蛛这件事,并且心想:他毕竟做了一件善事,如果可能,还是把他从地狱中救出来吧。幸好往旁边一看,翡翠色的莲叶上有一只极乐蜘蛛正在拉美丽的银丝。佛祖轻轻提起那条蛛丝,从玉一般晶莹的白莲之间笔直地遥遥垂向下面的地狱底层。
              这里是地狱底层的血池,犍陀多和其他罪人一起忽而浮起忽而沉下。无论往哪边看都是漆黑一片,偶尔从黑暗中隐约浮上来的,只是刀山的刀尖光闪,就别提多么令人胆寒了。而且四下如坟墓一样阒无声息,偶尔听到的,唯独罪人微弱的叹息。落到这里来的人们,早已被各种各样的地狱苦难折磨得筋疲力尽,大概连发出哭声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即便大盗犍陀多也同样被血池的血呛得透不过气,就好像垂死的青蛙,徒然挣扎而已。
              事情发生在某一时刻,犍陀多无意间抬起头,仰望血池上方的天空,发现静悄悄的黑暗中有一条银色蛛丝从遥远的天上迅速朝自己头上垂来,犍陀多不由得拍手欢喜。只要抓住蛛丝一直攀爬上去,肯定能脱离地狱。不,如果幸运,进入极乐世界都有可能。那样一来,既不会被赶到刀山上去,又可避免沉入血池。
              想到这里,犍陀多急忙用双手紧紧抓住那条蛛丝,开始拼命攀援,不断向上、向上。本来就是大盗,这种事早已得心应手。
              但是地狱同极乐世界之间相距不知几万里,无论怎么焦急都无法轻易爬上去。爬了一阵子,犍陀多也终于筋疲力尽,一把也爬不动了。别无他法,只好稍事歇息,悬在蛛丝中间远远往下面看去。
              这才得知,拼命攀援没有白费,刚才自己所在的血池不知何时已隐没在黑暗的底端。微光闪烁的恐怖的刀山也已位于脚下。如此爬上去,脱落地狱也可能意外容易。犍陀多双手握住蛛丝,以来此之后好几年都没发出的声音笑道:“太好了、太好了!”不料忽然之间,他发觉蛛丝下端有无数罪人简直像一队蚂蚁跟在自己后面同样攀援不止,一心向上、向上。犍陀多见了,又惊又怕。只管像傻瓜一样久久张大嘴巴,唯独眼珠转动。自己一个人爬都险些断掉的这条蛛丝如何能承受那么多人的重量?万一中断,好歹爬到这里的关键的自己本身也必然大头朝下落回原来的地狱。果真那样,就非同小可。而就在这时间里,几百几千之多的罪人们仍从漆黑漆黑的血池中缓缓蠕动着向上爬——在闪着细微光亮的蛛丝上列为一队一个劲儿攀援。若不当机立断,蛛丝肯定从正中间断开,自己随之掉下。
              于是,犍陀多大声喊道:“喂,罪人们,这条蛛丝是我的!你们到底问过谁爬上来了?下去,快下去!”
              就在这时,原本好端端的蛛丝突然从犍陀多悬浮的地方“噗”一声断开。因此,犍陀多也措手不及,转瞬之间像陀螺一样滴溜溜迎风打转,眼看着大头朝下跌入黑暗的底层。
              剩下的,唯有极乐蛛丝闪烁着纤细的光在星月皆无的空中短短地悬垂着。
              释迦佛祖站在极乐莲池的岸边,将这一切从头至尾看在眼里。不久,犍陀多如一块石头沉入血池之中。佛祖随即现出悲戚的神情,又开始慢慢踱步。犍陀多只想自己脱离地狱那缺乏慈悲的心受到相应的惩罚。跌回原来的地狱——在释迦佛祖眼里,大概显得猥琐而又可怜。
              然而,极乐莲池的莲花毫不理会这等事。洁白如玉的花朵在释迦佛祖的脚边缓缓摇来晃去,正中间金色的花蕊不断向四周漾溢无可言喻的芳香。极乐世界已时近中午了。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7-07-03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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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獄變》芥川竜之介(地狱变 芥川龙之介)
                堀川老殿下那样的人,往昔自不必说,日后恐也没有第二个人。据传,老殿下出世前夕。其母梦见大威德明王大驾光临。总之,一降生便似乎与常人不同。故而,老殿下所作所为,无一不出乎我辈意料。远的不提,就说堀川府第的规模吧,说壮观也罢,说雄伟也罢,反正独具一格,远非我等庸人之见所及。也有人强调老殿下诸多行状,而比之为秦始皇和隋炀帝。这恐怕出于谚语所说的盲人摸象之见。老殿下所思所想,决非如此只图自己一人富贵荣华,而是以黎民百姓为念。也就是说,乃是与万民同乐的宽宏大度之人。
                惟其如此,在二条大宫遭遇白鬼夜行之时才得以平安无事。甚至因摹写陆奥盐釜景致而闻名的东三条河院院内据说夜夜出现的融左大臣的幽灵,也肯定是在受到老殿下斥责之后才销声匿迹的。其威光若此,京城内所有男女老少才在提起老殿下时无不肃然起敬,以为菩萨转世。一次进宫参加梅花宴回府路上车牛一时脱缰,撞伤一过路老者,老者竟双手合十,感谢幸为殿下之牛所伤。
                由此之故,老殿下一代留下了许许多多足以传之后世的奇闻逸事。诸如宫廷大宴上曾蒙皇上赏赐白马三十匹;曾将最宠爱的书童为长良桥舍身奠基;又曾让震旦一位得华佗真传的医僧割疮。凡此种种,不止一端。不过,诸多逸事之中,最可恐怖的,莫过于至今仍视为传家之宝的地狱变屏风的由来。就连平素一向处惊不变的老殿下当时也不禁为之愕然。何况一旁侍候的我辈,自然更是魂飞魄散。就我来说,虽已侍候老殿下长达二十年之久,而碰上如此凄绝场面亦是头一遭。
                此话须先从创作这幅地狱变屏风的那个叫良秀的画师说起。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7-07-04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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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良秀,或许如今仍有人记得其人其事。此人是当时著名画师,拿起画笔,几乎无人可出其右。事情发生时,大约年届五十——记不确切了。看上去不过是个瘦得皮包骨的样子无不狡黠的小老头。去殿下府时,总是穿一件绛黄色长袍戴一顶三角软帽。至于为人更是猥琐不堪。不知何故,偌大年纪了,嘴唇却红得醒目,红得悚然,足以使人觉得如睹怪兽。也有人说是舔画笔所致,实情不得而知。自不待言,从那以后一些嘴上无德之人便说良秀举止活像猴子,竟给他取了个猴秀的诨名。
                  说起猴秀,还有一段插曲。其时良秀有一年方十五的独生女进府当了小侍女。女儿生得不似其父,甚是惹人喜爱。而且,也许因为过早失去母亲,小小年纪却有大人做派。懂得体贴别人,加之天生聪颖,敏捷乖巧,因而受到老夫人和其他所有侍女的怜爱。
                  这时间,丹波国有人献来一只不怕人的小猴。正当淘气年龄的小殿下为它取名良秀。小猴的样子本来就滑稽可笑,加上这么一个名字,致使府中上下无人不笑。光笑倒也罢了,还每每一口一个良秀,或叫它爬院里的松树,或骂它弄脏了房间的榻榻米,总之变着法子捉弄。
                  一天,刚才说过的良秀女儿手拿系有诗简的红梅枝通过长廊时,那只良秀小猴正从远处拉门那边一瘸一拐地跑来。它已没了平日爬柱的力气,只顾拖着瘸腿拼命逃窜。后头,举着一根细长的树枝的小殿下一路追来,边追边喊:“好个偷橘贼!还不站住,还不站住!”良秀女儿见此情景,略微踌躇之间,小猴已跑到身边,贴着裙角发出哀鸣。大概再也按捺不住恻隐之心吧,少女一只手仍拿着梅枝,另一只手飘然撩开淡紫色长裙,轻轻抱起小猴,对着小殿下弓下身去,以脆生生的声音说:
                  “恕我冒犯。到底是个**,请您饶了它吧!”
                  无奈小殿下正追得性起,沉下脸,跺了两三下脚道:
                  “为什么护着它?那猴子是偷橘子的贼!”
                  “终究是个**……”少女又重复一遍。稍顷,凄然一笑,“再说叫起良秀来,总觉得是父亲挨打受骂,不忍心看着不管。”
                  听少女说得如此不比寻常,身为小殿下的也只好让步:
                  “也罢,既然为父求情,就饶了它这回吧!”小殿下老大不高兴地说罢,扔下树枝,回身向拉门那边去了。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7-07-04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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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以后,良秀女儿便同小猴要好起来。她把小姐赐给的金铃拴在小猴脑门上。小猴也乖,无论何时何地都极少离开少女。一次少女感冒卧床,小猴规规矩矩地坐在枕旁,也许神经过敏的关系,看上去忧心忡忡,不断咬着爪子。
                    这样一来,事情也真是奇妙,再也没人像以前那样欺负小猴了。不仅如此,反而怜爱有加。后来就连小殿下也不时投以柿子栗子,有侍从踢猴时他还大发脾气。据说一次老殿下特意叫良秀女儿抱猴参见,也是在听得小殿下发脾气的事之后。想必那时顺便听说了少女喜爱小猴的缘由。
                    “有孝心,该赏该赏!”
                    于是少女作为赏赐得到了一件红色nei衫。加之猴又像模像样地把红衫恭恭敬敬顶在头上,老殿下更是满心欢喜。因此,老殿下偏爱良秀的女儿,完全出于对她怜爱小猴的孝行的欣赏,绝不是世人风传的什么hao se云云。固然,这类风言风语也并非纯属无中生有。此话且容稍后细表。这里只想交代一句:老殿下断不至于对一画师之女想入非非,哪怕对方天姿国色。
                    这么着,少女从老殿下那里体面地退了下来。原本就是乖巧女子,并未因此招致其他无聊侍女的嫉妒。反而从此同小猴一起受到多方疼爱,尤其为小姐所宠,几乎从不离小姐左右,乘车外出游览时也屡屡陪侍。
                    少女暂且说到这里。再回过头来说她的父亲良秀。猴子良秀诚然受到众人喜爱,而真正的良秀依然落得人见人厌,背地里同样口口声声叫他猴秀。并且已不限于府内,甚至横川的和尚们每逢提起良秀也都像撞见什么魔障一般,脸色为之一变(当然,据说这是因为良秀把和尚们的行状画得滑稽可笑之故。但纯属街谈巷议,未必确实)。总而言之,此人的名声不佳,不论去哪里打听都大同小异。如果还有不说他坏话的人,也无非是两三个画家同行,或只知其画不识其人的人。
                    其实良秀不仅外形猥琐,还有更令人讨厌的古怪脾性,终归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7-07-05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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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古怪脾性便是:吝啬、贪婪、无耻、懒惰、自私,而特别无可救药的,恐怕还是骄傲自大和刚愎自用,无时无刻不以本朝第一画师自吹自擂。如果仅限于绘画倒也罢了,但他的狂妄远远不止于此——大凡世间习俗惯例,他务必贬得一文不值而后快。此话是从多年跟随良秀的一个弟子口里听来的:一日,某朝官府上一个有名的人称桧桓的巫婆神灵附体,正现身说法,场面十分了得。良秀则全然置若罔闻,拿起随身携带的笔墨,把巫婆的狰狞嘴脸毫厘不爽地涂画下来。在他眼里,神灵报应之说也不外乎吓唬小孩的玩意儿而已。
                      因是如此人物,画起吉祥天来,笔下自是令人作呕的傀儡面孔;画不动明王时,出现的竟是混迹江湖的捕快形象,举止全都不堪入目。而若责问其本人,则若无其事地答曰:“我良秀画出的神佛难道会降罪于我?天大的笑话!”如此一来二去,弟子们也到底惶恐起来,好几人因之匆匆告假。一言以蔽之:言行狂妄至极。总之,此人认定当时天下舍我其谁也。
                      由此,良秀画技如何超乎其类已不待言。当然,纵使其笔下画作,用笔设色也与一般画师截然不同。同他关系不好的画师,骂他是骗子者亦不在少数。按那些人的说法,川成、金冈等古之名家,笔下或是疏影横窗暗香浮动,或是屏风宫女笛声可闻,俱是优雅题材。及至良秀之作,无一不令人毛骨悚然,莫名其妙。就以他为龙盖寺画的五趣生死图为例,据说夜半更深从门下通过,每每听得天人叹息啜泣之声。甚至有人说嗅到了死人腐烂的气味。至于老殿下吩咐画的侍女肖像,大凡给他画过的,听说不出两三年,便失魂落魄,尽皆罹病而死。按那些讲良秀坏话的人的说法,这乃是其创作堕入邪门歪道的有力证据。
                      然而,正如前面所说,由于良秀原本就是个天马行空之人,如此说法反倒使他更加目空一切。一次老殿下跟他开玩笑说:“总之你喜欢丑陋的啰!”他居然咧开老来红的嘴唇怪里怪气地笑着,大言不惭地回答:“诚哉斯言。平庸画师安知丑陋之美乎!”纵使果真本朝首屈一指,也是不该在老殿下面前如此口出狂言的。上边提及的那个弟子,背后给师父取了个诨名“智罗永寿”,以讽刺他的不可一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诸位想必知道,“智罗永寿”乃昔日来自震旦的天狗之名。
                      不过,良秀——这个狂妄得无以复加的良秀也有一处富有人情味的地方。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7-07-05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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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到了,发也没问题。


                        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7-07-06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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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对女儿的疼爱。他发疯似的疼爱当小侍女的独生女。上面也已说过,女儿非常懂得体贴人,极有孝心。而良秀对女儿的关爱也决不相形见拙。女儿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从未向寺院施舍分文的良秀对此可谓不惜血本,无微不至,委实难以置信。
                          不过,良秀对女儿的疼爱也仅限于疼爱而已,至于来日为其择一良婿的打算却是做梦都没出现的。不仅如此,看那架势,要是有谁胆敢向女儿花言巧语,说不定会纠集一伙小巷里的年轻人偷偷将其打个半死。故而,女儿遵从老殿下旨意进府当侍女时,老头子也大为不满,一段时间里进府谒见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其所以有人议论老殿下因贪图少女美色而不顾老头子的不满招女进府,恐怕也是看到这般光景推测出来的。
                          此类传闻固然可能子虚乌有,但良秀思女心切而始终祈望女儿得以放归却是千真万确的。一次奉老殿下之命画稚子文殊,由于受宠女童的面庞画得惟妙惟肖,老殿下甚感满意,传话说准备加赏,随便他要什么都可以。岂料良秀竟斗胆请求将女儿放回。若在别的府第倒也罢了,而今侍奉于堀河老殿下左右,纵使再思女心切也是断断不能贸然乞归的。这么着,宽宏大度的老殿下也到底微露不悦之色,默默注视良秀。良久,冷冷道出“不行”二字,拂袖而去。估计这等事前后不下四五次之多。如今想来,老殿下看良秀的眼神便是因此而一次比一次冷淡下来。与此同时,女儿对父亲的担忧也日甚一日,回到房间往往衔着衣袖嘤嘤啜泣。于是,老殿下对良秀女儿心存异想的说法愈发满城风雨。有人竟说地狱变屏风的由来,即在于少女未让老殿下随心所欲。事情当然不至如此。
                          依我辈之见,老殿下所以未将良秀女儿放归,完全出于对少女的怜悯,认为将她放在府中自由自在的生活远比守在那冥顽不化的老子身边要好,实属难能可贵的想法。对心地善良的少女有所偏爱自是毋庸置疑,但好色云云恐是牵强附会。不,应该说纯属无中生有。
                          这个姑且不提。现在要说的事情发生在老殿下因少女之事而对良秀大为不快之时。不知何故,老殿下突然召良秀进府,命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


                          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7-07-06 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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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提起地狱变屏风,那惨绝人寰的图景便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
                            虽说同是地狱变,但首先从构图来看良秀就与其他画师不同。他在一帖屏风的一角小小地画出十大魔王及手下小鬼,此外便是足可烧毁刀山铁树的“红莲大红莲的”烈火漩涡,铺天盖地,势不可挡。判官们中国样式的衣服除斑斑点点的黄蓝之外,便清一色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之色,浓烟和火粉如卍字般在火海中拼命厮打,狂扭乱舞,浓烟溅墨,火粉扬金。
                            仅如此笔势,便足以令人触目惊心,而良秀又加上了火海中痛苦翻滚的罪人 那罪人又几乎从未在一般地狱画中出现过。这是因为,良秀笔下的众多罪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乞丐贱民,网罗了各色人等。有峨冠博带的庙堂高官,有花枝招展的年轻宫女 有颈挂麻纸的诵经师,有高低木屐的书童,有长袖飘飘的豆蔻侍女,有手持供钱的阴阳先生,无暇一一列举。总之,如此形形色色的诸多男女,无不惨遭牛头马面的摧残,在上下翻腾的浓烟烈火中如风吹败叶般四下狼狈逃窜。那被钢叉挑发、四肢比蜘蛛还蜷缩得紧的女人大概属巫婆一类;那被长矛穿胸、如蝙蝠大头朝下的汉子必是无功国司之流。此外众人,或被钢鞭抽打,或受磐石挤压,或遭怪鸟啄食,或入毒龙之口——惩罚方式亦因罪人数量而各各不同。
                            其中最惨不忍睹的,是掠过恰如巨兽獠牙的剑树(剑树梢头已经尸体累累,俱被穿透五脏六腑)从半空中落下的一辆牛车。车帘被地狱风吹起,里面一个浑似偏宫或贵妃样的盛装侍女在火海中长发飘拂、玉颈反转,痛苦不堪。侍女的形象也罢,即将烧尽的牛车也罢,无不使人痛感炼狱的大苦大难。不妨说画面的所有惨厉尽皆聚于此人一身。笔法出神入化,见之耳畔如闻凄绝的呼喊。
                            哦,对了,正是为了画此图景才发生那桩悲惨的故事。否则,良秀纵使再身怀绝技也无法把地狱苦难画得如此活灵活现。他为完成这幅屏风付出了丧身殒命的凄惨代价。可以说,画幅上的地狱即是本朝第一画师良秀自行坠入的地狱。
                            或许我因急于述说这奇特的地狱变屏风而颠倒了故事的顺序 下面就回过头来 接着说这位受老殿下之命而画地狱图的良秀。


                            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7-07-07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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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湖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17-07-07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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