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殿上的青年一身玄衣绛裳，召示着无上的权威。那眉宇间的愤怒，更是让人感受着帝王的压迫感，不敢抬眼。
而殿下正跪着的青年，确是瘦弱无比，一身原本合身的青袍也变得略显宽大。脸色苍白，就连嘴唇也泛着病态的白。然而即使如此，这青袍青年却跪的笔直，不肯流露出一点脆弱。
年轻帝王怒视着殿下的青年，眼中流露出掩不住的恨意，道：“毕之果真好手段，只在咸阳便可运筹帷幄，吾在边疆受汝所赐不但保住了命，还登上上了皇位。这天下也受汝所赐免去了战乱兵戈。毕之功劳可谓大矣！然，毕之保全了所有人，就连吾内侍之命都可保下，为何却独独保不下一亥儿，让那赵高虏去？还是说，亥儿自始至终都不在毕之的考虑范围之内？吾知汝不喜欢亥儿，却不知晓你竟如此残忍，眼睁睁的让他丢了性命！亥儿何错，汝竟如此待他！”帝王越说越愤怒，至最后，竟将自己手中紧紧握着的竹简朝殿下青年砸去。
竹简从青年的脸庞擦过，锐利处划过青年苍白的脸颊，便立刻勾出几道血红的痕迹。伤口并不深，然而青年却因这猝不及防的尖锐疼痛感痛苦地皱了皱眉，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
年青帝王似乎并没有因此感到怜惜抑或愧疚，继续冷冷地道：“李斯歹毒奸诈，怕是甘大人更胜一筹。这丞相之位非汝莫属。”
青年俯首谢恩，把眼中的浓浓悲凉尽皆收好，淡淡地应一声“喏。”
年青帝王似乎再也不愿再看这殿下青年一眼，冷冷道：“退下。”
青年有些艰难地起身，在这冰冷的地面上跪了两三个时辰，膝盖之处剧痛无比。有些踉跄地稳住身形，强自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缓缓地退出了暖阁。
夜已深，漆黑一片，竟是连一点月光都不见。青年眼睛看不清，双腿又在发软，勉强支撑着走了几十步，只是离暖阁越远，光线越暗。
终于青年因体力不支，视线不清瘫软在了尘埃中。青年尝试着站起身，然而似乎是徒劳。突然青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良久，咳嗽终于慢慢地平息，青年疲惫地把身体倚靠在身后的一棵树上，淡然地擦去嘴角的血迹。

【贰】
甘罗拿起面前的碗，微微仰头，就灌下了碗中黒苦的液体。
其实自己早已放弃求生的希望，只是那王离对他说：“你多活一天，便可多帮扶苏一天。”这才让自己想活的久一点。
扶苏才登基，根基不稳，他还不能这么快的死去。他还想多看看扶苏，尽管扶苏待他不如从前，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每天都能看到他，自己就很知足了。扶苏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比始皇帝要好上百倍的皇帝。
抬眼望望窗外，又下雪了。青年眼中浮现出一层温柔的笑意，显然是沉浸在了美好的往事里。
那一年下着大雪，恰逢着梅花盛开。自己因收师父的影响，爱用晒干的花瓣泡茶。于是便顶着雪去摘梅花。他家大公子知晓了，就撑着伞寻来。见着自己，眼中满满的都是心疼，责备道：“毕之也太不爱惜自己，这样冷的天，穿的这样单薄，又不撑伞，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自己便笑着说：“撑了伞，就腾不出手来做事了。”
他家大公子不说话，只是把自己扯回鹿鸣居，并警告自己以后不可做这样的傻事。
只是自己第二日醒来，顾存便送来了两罐新鲜的梅花瓣，说是那大公子把他送回来之后自己又跑回去亲自摘的。自此，对扶苏的感激又不由得深了几分。
良久，甘罗把目光收回来，重新提笔往面前的竹简上写字。这是他为扶苏写的国策，日后自己死了，这些策论，还能帮到他家陛下。
视线有些模糊不清，这段时间自己一直在不停的写，眼睛似乎伤着了。
把灯点亮了些，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甘罗抬头，道：“进来。”
一个侍卫恭恭敬敬的跪在自己的面前，道：“陛下请丞相大人卯时入宫，有事相商。”
甘罗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那人退下，甘罗起身，却双腿发软。扶苏日日让他入宫议事，却是让他挺直了身子跪在那冰冷的殿面上处理事物，一跪便是两三个时辰。这几日双腿越发沉重，怕是很快就没用了。
勉强试了几次，终究是站起来了。只是甘罗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突然就吐出了一口鲜血，意识逐渐模糊涣散。

甘罗醒的时候，就看见王离那张担忧的脸，见他醒了，连忙道：“可感觉好些了么？”
甘罗微微点头，问道：“几时了？”待自己发出声音才发现声音竟是沙哑不堪。
王离连忙回道：“巳时了。”接着递过一杯水扶着甘罗喝下。
喝了水，感觉好些了。甘罗勉强起身，道：“我要入宫。陛下有要事相商。”
王离听了这话，顿时沉下脸来，道：“阿罗，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要入宫么？那扶苏找你有何要事？无非是变着法的折磨你罢了。你的膝盖是怎么回事？再这样跪下去腿会残的你知不知道？”
甘罗微微笑着：“本就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顾虑的？不用多说了，扶我起来吧。”
王离心中涌起强烈的愤懑，却也知其执拗，根本就劝不动。也就只好顺着青年的意思扶他起来。仔细的为其穿好衣物，又亲自扶他上了马车，亲眼看着他出发。
及至宫中，甘罗也未曾让人搀扶，紧赶慢赶至暖阁。那顾存早已守在暖阁外，见甘罗来了，对甘罗道：“陛下旨意，大人迟到如此之久，懈怠皇恩，可罚跪暖阁外，以此示戒。”
甘罗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声不吭地跪下。
冰凉的雪在膝下融化，透过衣物渗进骨髓，难以忍受的痛苦。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青年的发上，肩上，随即化成冰凉的水渗进身体。
青年只跪了不到半刻，身形就开始摇晃，意识也开始涣散。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他家大公子撑着伞，温柔的唤他：“毕之。。。”
青年笑了，喃喃道：“大公子……”随即便瘫倒在了雪地里，眼角还凝结着未划下的泪。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搀扶或救助，都怕受到牵连。堂堂一国丞相，竟落得如此境地。
王离终究是不放心，跟着进了宫。在看到甘罗的那一瞬，他承认他想杀掉扶苏。
怒气不可遏制，王离上前，一把抱起青年。青年的身体冰凉无比，气息微弱，命悬一线。
王离紧了紧怀中瘦弱不堪的青年，若不是甘罗不让，此时他就是拼了命也要杀了那扶苏。
王离正想离开，两个兵士拦住了他，道：“没有陛下之命，任何人都不许带丞相大人离开。”
王离正想不顾一切杀了眼前这二人泄愤，顾存便过来道：“陛下旨意，让王将军走。”
王离不说话，忍着怒火，只想快些离开，他不知道再留在这里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经过顾存身旁时，顾存轻声道：“王将军，劝您最好少管陛下与丞相大人之间的事。”
王离微微冷笑，一字一句地道：“告诉你家陛下，不可能。”说着，看了看怀中不省人事的青年，大跨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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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王离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甘罗倚在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简，然而其略显呆滞的眼神正说明了其神思显然不在书简之上。
没来由的，王离心里一阵恐慌。自那日把青年从暖阁带回，青年的状态就一直不好。不止是青年的身体状态急剧下滑，还有青年的精神。
以前，这个绿袍青年不论遇到什么棘手之事，总能保持他向来的从容和镇定。那样的甘罗，总能让他在慌乱之中稳住心神，让他莫名的安心，这也是他愿意接近甘罗的一个原因。
可是如今，王离正无可作为的发现，青年的这种气质，正在慢慢消失。
王离清楚，这是扶苏的局，一个残忍到极点的局。
王离，甘罗性情坚韧，平日看似无比强大，没有丝毫弱点，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垮他。可是王离同样也清楚，这个可以给所有人带来力量，甚至可以保护所有人的人，有着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扶苏。
王离清楚这一点，但他相信扶苏比他更清楚。所以扶苏就利用这一点，他知道伤害青年的身体对青年没有任何作用，但他也知道，只要把伤害青年的人换成他扶苏，青年就会一点一点被他毁掉。
毁掉他的信仰，毁掉他的骄傲，毁掉他的从容，甚至毁掉他的自尊。
扶苏想要的，就是这个，而达到这个目的所用的，便是那个温润青年对他的无限信任与宽容。
虽然王离很不愿意承认，但这个青年如今的日日沉沦，不得不让他承认，扶苏正一步一步达到他的目的。
现在的甘罗，脆弱的让他心疼。王离的手渐渐握成拳，却又在青年慢慢把目光投向他的时候松开。
王离努力扯出一丝笑容，走上前道：“怎么不再睡一会儿？眼睛不好就不要总是看竹简了。”青年自那日从暖阁回，便日日渴睡，而且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甘罗淡淡地笑了笑，道：“也不曾看多久，刚刚睡醒，不想再睡了。”青年每次合眼的时候，都会担心自己还会不会醒过来。
王离帮青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道：“那就倚在榻上休息一会儿，今日的药可喝了不曾？”
甘罗垂下眼帘，嘴角勾起一丝落寞：“早已不愿再喝了，自欺欺人罢了。”
王离一愣，想说些什么，然而却发现，任何语言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王离沉默着，甘罗却突然仰起头，眼中尽是认真，一字一句地道：“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王离看着青年眼中的认真，郑重地点了点头，道：“阿罗你说，我一定做到。”

青年缓缓道：“甘府由衰转盛，皆由我一人支撑。朝中忌我许久，只不过碍着我位高权重，由自幼伴读于陛下，不敢显露。如今我命不久矣，到时我一死，墙倒众人推，我父必遭祸患，还望你务必为我保住我父亲一命。我此世不孝，已是无以为报。”
王离静静地听着，良久才道：“放心。”
青年笑笑，道：“谢谢。”
只是还未等王离说话，外面就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
王离皱皱眉，就突然有一个士兵推门而去，在甘罗面前跪下道：“丞相大人还望恕罪，臣等奉命捉拿宜阳王，万望大人配合。”
青年一震，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从榻上起身站起，却因双腿无力踉跄了一下，王离连忙上前搀扶。然而甘罗却一把推开王理，道：“何罪？”声线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那士兵一脸从容：“涉嫌谋反。”
“荒谬！”这次倒是王离愤怒地喊道，“宜阳王素来不与朝中建交，怎会谋反？且其年岁已大，其子还贵为丞相，何来谋反？”
那士兵道：“此事臣不知，臣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甘罗听了这话，踉跄着向屋外走去。王离连忙跟上。
退开门，那兵士正押着宜阳王向外走去，王离一把拦住他们，冷冷道：“你们想干什么？”
其中一个兵士道：“臣等奉命行事，还请王将军不要为难我们。”
王离道：“宜阳王今日无论如何你们也不能带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一时间，蓄势待发。
这时宜阳王慢慢走至甘罗面前，伸出手慈爱地理了理让自己无比骄傲的儿子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笑道：“有什么让不让的呢？陛下仁德，自然不会冤枉好人，相信真相查出，陛下自会放我回来。如今只不过跟他们走一趟，又无大碍。汝为丞相，当做百官表率，不可旬私。”
甘罗紧咬着其泛白的嘴唇，半天才慢慢挤出几个字来：“让他们走。”
王离一愣，着急地道：“阿罗，你……”
只是王离话还未说完，旁边一个士兵便道：“多谢大人体谅，臣等告辞。”说着便带着宜阳王离去。
甘罗就那样静静的在雪中站着，默默地看着这一路人渐渐从视线中消逝。然后就突然像是被抽掉了身上所有的力量一样，向后倒去。
王离一把扶住甘罗，却发现甘罗身上竟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王离勉强抱着甘罗，看着甘罗眼中隐忍的痛苦，一时间不知所措。
甘罗慢慢地闭上眼睛，就有液体慢慢从眼角滑落。
王离心中疼痛，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一时间，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把眼睛睁开，目中还有着残留的泪水。然后，只听见青年缓缓说道：“我要去见扶苏。”

王离听了这话，身形一震。青年从未喊过扶苏之名，就是二人关系十分要好之时，青年也只是喊其大公子。如今甘罗忽然唤其名字，王离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然而青年说这话的语气，却让王离心中恐慌。
青年的声音沙哑无比，带着一丝莫名的镇静，然而这震静之中，却又让王离感到浓浓的绝望与痛苦。
王离看着怀中脸色惨白的青年，感到无比心慌。
扶苏他，还不够么？抢走了青年的信仰和尊严，还想要什么，要他的命么？
王离此时心中清醒地认识到，青年去见扶苏，可能并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可能会受到扶苏的羞辱。可是如今的甘罗，经受不起任何打击都有可能丧命。
然而，能怎么办？不让甘罗去见扶苏么？不可能。扶苏的局，布的太残忍。

@爱火星人爱花花

楼主这两天忙的要飞起来了！不知道今晚有没有时间更文……

扶苏听了这话，突然就愣了神。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吧，自己想看到的，不就是这傲骨无尘的青年跪倒在自己的脚边，丢弃一切自尊与倔强，可是，自己的心，为何又痛了……
扶苏低下头，看着青年，青年低着头，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似乎，瘦了很多……
扶苏伸出手，微微勾起了青年的下颔，强迫青年抬起头。然而看见了青年的脸色，却让扶苏心里猛的一震。
青年的脸上毫无血色，取而代之的是渗人的惨白，脸型已经瘦下了很多。一双原本空灵的双眼，如今里面除了麻木便是浓浓的悲伤与苍凉，还有，从未在这青年眼中看过的泪。
扶苏大恸。因为恨他，所以就下意识地忽略他，却不曾想，仅一个月，原本宛如谪仙的人物，竟变成了这福模样。
扶苏那一瞬间，几乎就想俯下身子紧紧拥住这个青年，告诉他，对不起。
然而就在此时，顾存一脚慌张地跑了进来，跪下道：“陛下，宜阳王在丫送途中，遭遇暗杀，如今，已是不治身亡。”
扶苏一震，下意识把目光投向甘罗，只见甘罗眼中满是无助与痛苦，拽着扶苏衣袍的手紧了又送，有些不敢置信的把目光投向扶苏。扶苏看着甘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要消失自己却无法挽留一般。
甘罗突然就松开了扶苏的衣袍，无力的地瘫坐在地上，低下头，一言未发，然后扶苏便听见了水珠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悦耳，扶苏心如刀绞。
一切都是静静的，只听见水珠滴落之声，甘罗的出奇安静，让扶苏心慌。
良久，甘罗起身，却是又无力的倒在地上。扶苏想上前搀扶，却发现自己竟是动都动不了。
看着青年再一次爬起，踉跄着殿外走去，扶苏的喉中，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眼眶慢慢便红了。
青年走出殿门，王离一眼便看见了，急忙上前迎去心里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果然，一走近，便看着青年脸色十分不好，一个踉跄，几乎要倒下。王离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甘罗，焦急地问道：“阿罗，如何了？”
甘罗被王离搂在怀中，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听见王离发问，茫然地抬起头，却还未曾说话，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意识逐渐模糊。记忆的最后，便是王离那张惊骇慌乱的脸，甘罗嘴角勾起一丝凄凉的笑。就这样睡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