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爹爹，快些醒醒，不是答应了今日要陪沁儿上茶店听先生说书、吃炒米茶吗。等迟些娘与奶娘上香回来，沁儿就只得留在家中看书了……」
方家老爷迷迷糊糊睁开眼，愣了愣神，这才看清眼前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小脸，红扑扑白嫩嫩，甚是好看。
「沁儿……」
方沁儿见自家爹爹已经醒来，立马将一堆衣物塞到方老爷手裏。
「爹爹快些打整好，沁儿在院子裏等你，最多允你半柱香的时间哦，这次可不许迟了。」
「好好，爹这就起来……等等，你今日的书可看过了？诶——你这是什麼表情，不是爹啰嗦，虽说女儿家不必入学堂，然而正所谓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更何况我方兰生的女儿，怎能……」
「沁儿回来再看便是，爹爹真啰嗦~」
感觉形势不对，方沁儿连忙朝屋外跑。
看著女儿俐落地关门离开的身影，方兰生又是摇头又是想笑，女儿不愧是亲生的，大有他方兰生当年的风范。
穿戴洗漱毕，还不忘把收藏已久的麒麟菩提珠带上。开玩笑，今日可是他宝贝女儿的十岁生辰，答应送她的东西可不能忘带了。沁儿打小就很喜欢这些个佛珠，这次就把她最喜欢的麒麟菩提珠送给她，总不能每次都叫奶娘送的礼物给比了下去……
心中如此念叨著，手上还不忘熟练地整理著发冠。
好了！方老爷我今天也依旧风华正茂！
在瞥了一眼铜镜之后，方兰生精神百倍地迈出了门。
熙熙攘攘的街上，卖小玩意儿的小贩大声吆喝著，逗弄猫狗的孩子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配合著琴川那七弦琴声一般的流水之声，好一幅悠然的江南画卷。
远远就能听到今日茶店说书先生那略带外地方言的声音，抛却方言口音不谈，还是称得上妙言妙语。
「爹爹快走~都已经开始了！」沁儿在前方催促。
来了来了，方兰生嘴上应著，同时加快了步伐。
要了两杯炒米茶，父女俩找了处不那麼多人的地方坐下，开始听先生说书。然而不知何故，方兰生今日总是无法集中精神，时而听著说书先生的声音犯困，时而思绪飘著飘著就不知飘向何处，好在沁儿一直专注在说书先生身上，无暇他顾，否则见他这幅样子，定要不开心了。
先生讲的卖力，茶客听的有味；路过的公子俊俏，姑娘貌美；小食精致，茶甘香。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儿，以及名为故乡的一份情愁。琴川之美，想必他方兰生是早已领略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家富妻贤，女儿活泼可爱，如此优待，时常想起，也觉得是天赐恩泽，生怕有个闪失，就失掉了这一切。
即便眼前的一切已经弥足珍贵，有时也仍会怀恋那段虽说不上是游山玩水，但起码也算是出门闯荡的日子。
襄铃乖巧可爱，虽然总是骂他呆瓜，但毕竟是圆了他一个想要见到娇小可人的姑娘的梦；晴雪单纯而暖心，就是口味实在易於常人；女妖怪神秘莫测，实际上却照顾著他帮了他不少忙；臭酒鬼就不提了，疯疯癫癫摸不清路数，还有……自说自话自作主张木头一样的木头脸！连一句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就那样消失了……
回想起来，五人行的日子是那麼短暂。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如梦一样散了去。二姐也好，欧阳少恭也好，这些让自己一夜间成熟长大的人，也都不在了。
只剩他，还在还前世的债，承旧人的情。
听晴雪提过，木头脸在魂魄消散前曾说，他这一生，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好一个并无后悔！
人生在世，本就无回头路走，无后悔药吃。若是能重复一遍人生，重新选择一次，是否真的就能毫无悔恨的步上同一条路。如若命运还有他种可能，难道就真的无人想知道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可能？
至少……他方兰生仍有悔恨。
悔恨自己错看了欧阳少恭，悔恨自己留不住二姐的魂魄，悔恨自己没有多和木头脸说几句好听些的话，也没有告诉他……其实，他还挺喜欢他身上那股劲儿的。
只可惜，再也没机会了。佛家总言参透，然而枉费自己从小念经学佛，却从来未曾真的参透。或许真的如那木头脸所说，今日之缘，明朝逝水。
……也罢，这茫茫人海中，又有几人能参得透呢。
「客官，我来给您添茶喽。」店小二从其他座位走过来，正欲往方兰生的茶杯裏添茶，却发现这茶杯仍是满的。
「哟！这位爷可别光顾著听啊，来了小店怎能不品品我这儿的炒米茶？消暑解渴还养胃，不可错过啊。」小二倾力推荐著店裏的招牌，同时给方沁儿的茶杯裏添好了茶。
「爹爹，你没喝炒米茶吗？很好喝的！」
闻声，方沁儿也侧过头来，关心地看著自己那脸色似乎不太好的爹爹。
方兰生摸摸沁儿的头，笑著说这就喝、这就喝，心想还好没被宝贝女儿发现他已经走神大半天了。
小饮了口茶，只觉口中是清爽了不少，然而脑子裏却猛的嗡嗡作响。方兰生的第一反应是茶不对劲！他迅速观察了四周的人，却没有发现半点异常，除了周围的场景开始变的有些模糊之外，毫无异状。
难不成自己这是……中暑了？
可中暑了会头昏眼花不假，五脏六腑也跟著剧裂疼痛起来又是怎麼一回事？
「沁儿……你，你可有什麼……不适之处？」
「诶，沁儿并无什麼事……爹爹，你……你怎麼了？你的脸好苍白……」
方兰生眼前的黑影越来越重，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
爹爹！爹爹……耳畔回响起的声音是……沁儿……

第二章
不出多时，百里屠苏和方兰生就取回了众人的包袱。
除妖，本在百里屠苏意料之中，而方兰生，却是意料之外。看上去一副书生派头，没想到拳脚功夫倒是不错，术法也颇为精通。
百里屠苏低着头走在方兰生身后，暗自打量着。
「木头脸，你倒是走快些啊，该不会是肩上托了肥鸡便走不动了？」方兰生站定回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百里屠苏肩上的海东青，然而从它那只有敌意和不屑的眼神中，实在是读不出来更多的东西了。
本来还指望着兴许肥鸡能记得我……方兰生打断了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不过是只肥鸡，就算它记得又能怎样，难道还能指望自己能和这肥鸡一拍即合，共诉情衷吗。他可不会痴心於五花肉。
「阿翔是海东青。」
「是是是，是骁勇无比的海东青，决非炖汤用的芦花母鸡。如何？——诶你这死肥鸡！你用什麼东西暗算我？」
阿翔趾高气扬地在方兰生头上盘旋而飞，时不时再扔几个小石块。无论方兰生跳也好蹦也好，就是够不着，气得他直跺脚。
「……日后勿要胡言。」
百里屠苏也不阻止阿翔，只待阿翔和方兰生闹了一阵子，便埋头继续向山洞走去。
「木头脸，你等等，我有话想说。」方兰生连忙停下了与阿翔『久违』的胡闹，上前几步挡住了百里屠苏。
「何事？」
「方才在山寨大厅捡到的那个玉石碎片，你将它给我罢？」
百里屠苏回忆起那奇异的玉石碎片，虽说还搞不清那究竟是何物，但光从它吸收了妖化山贼的灵魂这点来说，就绝非尔尔之物。若是落入妄徒手中，定生祸事。而这书生身上有太多他难以理解之事，这玉石碎片，他断不能轻易让出。
见百里屠苏摇头，方兰生有些急了。
「木头脸你……唉，也罢。说实话，这并非普通的玉石碎片，你若不给我，自己留着也不是不行。只是……只是你切莫将它交与欧阳少恭！」
「何出此言？」
「有些事现在与你说怕是也说不清，总之你记着，莫要听信他的话，也莫将这玉石碎片交与他。一会儿不论你见到什麼，对这玉石碎片有多感兴趣，也别多问，日后我定细细讲给你听！」
眼看方兰生越说越急，百里屠苏拱了拱手打断了他。
「多谢，然而怎样定夺，我自有分寸。」
山洞内，众人服下了软筋散的解药，不消一会儿功夫便起效了。
「适才牢门已破，所幸没有妖怪来巡查，否则被妖怪发现可大为不妙了。好在少侠和小兰行事迅速。之前让少侠开了牢门，是我欠了些考虑。此次真是多谢少侠。」欧阳少恭向百里屠苏道了谢，转过身拍了拍正在咳嗽的寂桐的背。
「无事便好，此地不宜久留，你们速速随我下山。」
百里屠苏皱着眉看了眼一旁神色不定的方兰生，又想了想适才他所说的话，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方兰生究竟是何人？还有那玉石碎片以及欧阳先生……
待一行人来到山寨门口，方兰生急忙抢在百里屠苏前开了口。
「那个，木头脸，我同你一道走。之前说好了去寻秘道，不许反悔！」
「……小兰？」
……何时此事便说好了？百里屠苏正欲拒绝，却瞧见方兰生极力向他暗使眼色。罢了，且随他去吧，若是能把今日之事问问清楚也好。
见百里屠苏不发话，方兰生立马跑到了他的身边。
「好了好了，那就这麼定。少恭你和乡亲们走官道，我们往雾灵山涧方向。」
「小兰莫要顽皮，此行你偷偷随我上山，险些遇了祸事，你若是想与百里少侠寻秘道，待先回了家再去也不迟。你可是不怕你二姐了？」
「提二姐作甚！……我、我的意思是，少恭你不必担心我。我同木头脸约好去秘道取些东西便回家，不会耽搁太久的。至於二姐……我定会回家看她。」
欧阳少恭还想说点什麼，却被百里屠苏拦下了。
「欧阳先生，我们速去速回，不劳挂心。」
「……既然百里少侠也如此说了，那小兰就麻烦少侠了。还有之前与少侠所说之事，若少侠想好了，捎封信知会我一声即可。」
百里屠苏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就此别过。」
雾灵山涧，是琴川附近最美的山涧。
溪水潺潺，花娇艳。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似有生命般，透着几分灵气。
方兰生此时却提不起一点兴趣来看这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美景。然而比起没有新鲜感这一点，更令他打不起精神的是……
什麼都没有改变。
从山洞出来后，和记忆中的过去一样——在欧阳少恭的提议下，大家一起寻了炼丹炉；木头脸砍了没死透的妖怪，看见了玉横吸取魂魄；进了丹室，见识了欧阳少恭未完成的还阳丹。最后……木头脸还是将玉横碎片给了欧阳少恭。
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若是天命无从更改，又何必逼着他把这一切重历一遍。那样痛彻心扉的别离和失去，一生，一次就够。
不过细细想来，至少木头脸没有主动提出要帮着寻玉横，对於还阳丹，也只是问了问来历，或许事情还有改变的可能。
「跟着我来，是有事要说，而非寻那什麼秘道吧？」
见方兰生一直不开口，百里屠苏便勉为其难的破了这份沉默的气氛。
自从别过欧阳少恭等人，方兰生就低着头默默思考着什麼。这倒让百里屠苏不自在了起来。料想中本应吵吵闹闹之人，却出奇的安静。莫不是在气他将那玉横碎片给了欧阳少恭？
「自然不是为了秘道……我、我当真是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可是现在……我却不知该先说什麼。要不，咱们在这儿坐会，也当是休息。」
百里屠苏点点头，两人便席地而坐。
「木头脸，今日你见那欧阳少恭的还阳丹，明明都两眼放金光了，为何不提想要一颗？」
「……我并没有……咳，不错，我是有这样的想法。然而之前你不是曾说过，不论见着什麼也不必多问，你自会讲与我听。」
「木头脸你、你不是一副不信我的样子吗，怎会……」
「此事无关信与不信……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
方兰生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全盘托出，告诉木头脸他已经经历了一次他们共同的人生，并且毫无办法的，看着他魂飞魄散、不复存在。还是乾脆什麼都不说，什麼都不做。
哪样都太残忍了。
「木头脸，我不知道该怎麼对你说。许多事，我不知它是否可以道破，也不知道破后的结局又会是如何。至少目前，我不打算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只要把我……把我当作朋友，相信我不会加害於你。行吗？」
「……」朋友？这回换成百里屠苏愣住了。虽然他还是不能理解方兰生所谓的不能道破是何意义，但他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打算。
「那这个就暂且不谈，今日玉横之事，断不可放任不管，让那种邪法贻害他人……」
「所以你打算帮欧阳少恭找回玉横，没错吧？你和他私下的谈话，我就算不听也能猜到个八九分。不就是他邀你助他寻回玉横吗，两人还非得躲躲藏藏地站在一边儿，生怕被谁给听去了似的。」
「……」
「愣着做什麼？我方兰生可是聪慧过人，善解人意。区区木头脸，也能有事儿瞒的过我？」
此时，一只海东青适时地从上空飞了下来，擦过方兰生的头顶，落在了主人的肩上。
「死肥鸡！你又耍什麼阴招？」方兰生按着头发，给了阿翔一记白眼。
百里屠苏不慌不忙地从包裏拿出肉乾。
「阿翔说他饿了。」
「不愧是肥鸡，除了能吃以外啥也不会干……喂！死肥鸡你别过来，吃你的肉乾去！——」
等方兰生被阿翔弄了个七荤八素，这才想起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
「可恶，只要有这肥鸡在，就没法好好说话。」方兰生理了理被阿翔弄乱的头发，嘴上还不忘抱怨几句。
「啊对了……之前我说到玉横了是吧？寻回玉横的确重要，但剩下的玉横碎片，不可再交於欧阳少恭了。」
「何意？」
「他拿着玉横就不会有好事，到时候才真的是会成为人间浩劫。你若是想找玉横，我陪你去就成。」
「你是说欧阳先生会利用玉横作恶，何出此言？」
「不是说了我聪慧过人、善解人意吗？……总之，信我准没错。」
方兰生拍拍腿站了起来，看了看开始沉下来的天色。
「这麼晚了，不如跟我走吧，我带你上我家去。」

第六章
晨起，有微风而无凉意，百里屠苏缓缓起身，四周只听得清脆的鸟鸣声，环顾了一圈，并不见红玉和方兰生。
百里屠苏朝树上栖着的阿翔擡手示意：「阿翔，你去探探他们是否在这周围。」
不多时，阿翔便扑棱着翅膀飞了回来，停在了百里屠苏肩上。
「……阿翔？」
见阿翔有些不情愿带路，百里屠苏大致是明白附近有谁在了。循着刚才阿翔飞回的方向，百里屠苏在林间走了没多远，便见着了一处还算宽阔的石洞。
洞外本应是潺潺而作的溪水，已有一部分不自然地凝了冰，冰块彼此相连，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冰道。
「阿翔，方兰生可是在这裏面？」
阿翔不悦地鸣叫了一声，以此作答。
百里屠苏点点头，又试探性地踏了踏冰面，确认了它足够坚实后，便顺着冰道向石洞内走去。
洞内宽而阔，不出数十步，上可见天，下连溪水，四处隐有花香。若非会冰封之法的人，恐怕还寻不到这胜地。
顺着水流的方向看去，那浅浅的溪水之中……竟似有一人？
此时的方兰生心情正是大好，昨夜他一夜无梦，睡了个实打实的好觉。醒来时天才蒙蒙亮，他便寻思着找处地方换个药，顺便清洗下身子。
没想到，还真叫他寻到了这麼个清幽宝地。
将散开的发丝拢向耳后，方兰生想着时辰也不早了，回过身就准备上岸。
而在它回头后的下一瞬，四周幽静的气氛就立马被打破了。
「木木木头脸！！！你何时在这儿的？！」
方兰生下意识地想用衣服来遮着身子，无奈衣服都被他扔在了靠着百里屠苏那边的岸上，於是他只好稍稍以手挡着胸前，尽量不让百里屠苏看到他那条有些骇人的长疤。
「……我也是才寻到这裏……你快些上来，勿要耽搁行程。」
猛地撞见方兰生这副一丝不挂的样子，百里屠苏心裏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在两人都是男子，见着身子也算不得什麼需要避嫌之事。
有着同样想法的方兰生也定了定神，勉强作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擡脚一跨便上了岸。
「……」
平日裏有衣裳遮着看不出来，方兰生那算得上是白生的皮肤上此时却有着五六处深浅不一的伤口，尤其是前胸那道，今后怕是要留疤了。
一想到这些都是拜自己所赐，百里屠苏暗暗握紧了拳。
「那个什麼，我、我现在就换个药，用不了多久，要不……要不你就在外边等我？」
方兰生将外衫披在了身上，走到一旁去拿包袱裏的药草。
「……我来。」
「……你、你方才说了什麼，我没听错吧？今儿个太阳可没打西边出来，天也没下黄雨啊……呃，我是说，木头脸你有这份心意……是、是很好，不过我自己来就成，真的！」
「说了我来，你坐下便是，哪来那麼多废话！」
百里屠苏念及此伤是受他煞气牵连，总是亏欠了一条人情，这人情若不还，心裏就跟沉了铁一样，让他在意的紧。也没等方兰生反应，就从他手裏拿过了草药和麻带，打定主意要帮方兰生换药。
「你！我……坐下就坐下！」
见百里屠苏一副毫无玩笑之意，方兰生只好将披在身上的衣服往下一扯，露出上半个身子，与百里屠苏相对而坐。然而眼前这事态的变化实在是来的太突然，方兰生感觉自己就跟坐针毡上了似的，手脚也不知该往哪裏放了才好。
……喂喂方兰生，你这该不会是在紧张吧！堂堂正正男子汉，不就是和木头脸『坦然相见』而已，有什麼好紧张的！
方兰生心裏如此想着，却仍是不敢对上百里屠苏的眼睛。
百里屠苏将方兰生事先已准备好的药草敷在伤口上，又用麻带缠好。想他往日学剑之时，师尊并不许他与同辈练剑，他也没有给除自己以外的人包扎过伤口。这回帮方兰生，也算是大年初一翻皇历——头一遭。
「擡手。」
为了将麻布从背后绕过来，百里屠苏身子向前倾了些。一下子拉近的距离让方兰生几乎能感觉到百里屠苏呼出来的气息，这下他是浑身猛地打了个激灵，头皮也一阵子麻。僵硬地擡了擡手，方兰生为自己的反应过度而感到有些奇怪。
方才那一刹心悸的感觉……竟像是……有些类似情欲？
好歹他已经是当过爹的人了，这一点儿，他怕还是不会弄错的……
不对不对，情欲？对着木头脸？方兰生有些难以置信地擡起头来，正直直对上了百里屠苏的视线。
「……怎麼？」
正专心包扎着伤口的百里屠苏丝毫没有察觉到方兰生心裏乱七八糟的心思，还以为他猛的擡头，是因为他弄痛了他的伤口。
「没、没事儿……没事儿。」
……没事儿才有鬼！难不成他是太久未行过那什麼闺房之事，所以连面对这木头脸也能动情？不不不，一定是他昨晚睡得太好有些过度兴奋了，不错，定是如此！……方兰生拿着他本人都难以为然的藉口安慰着自己。可是若不这麼想，那这到底能用什麼来解释？此时方兰生的脑袋裏真真是乱作了一团浆糊，越搅越乱。
待包扎好后，他已连自己是怎样穿上衣服，怎样踏出石洞都不太有印象了。
他只知道，回去的这一路上他就没敢正眼瞧过木头脸，更别提搭话了。两人之间便这样一路沉默着，回到了昨夜的落脚处。
远远见着百里屠苏和方兰生的身影，红玉连忙迎了上来。
「公子和猴儿这是去哪儿了？我晨起离开了一会儿，返回之时就不见了你们的身影。叫我好生担心。」
「我们、我们……也没去哪儿，就在这附近……」
见方兰生结结巴巴，红玉掩嘴笑道：「猴儿若是没去哪儿，这衣裳怎湿了。」
衣裳？方兰生连忙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衣衫下摆果真不知何时被沾湿了一大截，已经有些泛皱了。蹲下身扯了扯衣摆，方兰生暗暗瞟了百里屠苏一眼——都怪这个木头脸，准是换药时没注意，落在了溪中。
「哈哈~没想到猴儿竟如此迷糊。总之，趁现在渡船未开，我们还是即刻启程为好，百里公子之意呢？」
「可。」
於是，在约莫一个时辰后，三人来到了珍珠滩。
珍珠滩上多有行人，比起芳梅林热闹了不少，甚至还有可以歇脚的茶店和卖着杂物的货郎。
一脸阳刚之气的船老大在船头大声吆喝着：「去江都的船马上就要开喽！要上船的请早！」
这是方兰生第二次来到长江边上，或许可说是造化弄人，无从捉摸。这四周的一切虽都和他初来时的记忆裏别无二致，而这观江的心情，却已全然不同了。
也不知此行还未遇见的晴雪、襄铃和那臭酒鬼，现在身在何处，做着什麼。或许，他们的人生已经因为没有遇见木头脸，而有着另一种不同的走向？
「猴儿别愣着了，先上船吧，莫误了时辰。江景虽好，一会儿在船上还怕看不够麼？」
被红玉拍了拍肩，方兰生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登上了开往江都的渡船。

第八章
「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松兰相因依，萧艾徒丰茸……」方兰生躺在客栈的床上，看着手裏的鱼形玉佩，口裏喃喃道。
……好生生地怎麼想起这首诗来，奇也怪哉！
把玉佩握在手裏，方兰生又翻了个身。眼看床头的红烛灯已燃过半了，可他仍是没有半点儿睡意。
阖上眼，脑海裏尽是零散的回忆片段。明明正想着六人一路结伴而行，嬉笑打闹着的场景，却又忽地转到了蓬莱之战后，他伸出手想抓住木头脸，结果扑了个空。一会儿变成了同月言和沁儿一起放河灯的画面，一会儿又是在翻云寨重新见到了木头脸……
方兰生叹了口气，索性也不睡了，瞪着两个眼睛躺在床上，望着红烛出神。
……说来也不知道沁儿和月言现在如何了……自己鬼使神差的回到了过去，许多事情也微妙的发生了变化。真不知自己是就这样从头来过了，还是又会只因一杯茶，一觉醒来就又成了那个知足常乐的方老爷。
虽然这麼想有些对不起月言和沁儿，但他还是想说……若此时此景都是梦一场，那现在，他还不愿醒来。
曾经生活安定时，便只是想着自己要好好过日子，这才对得起二姐，对得起所有他和晋磊负过之人。那样的生活安稳、平静，倒也没觉有什麼不好。
然而现在，重新见到二姐的喜悦，与木头脸相处时内心起起伏伏的悸动，一路上纷繁缭乱的世界……方才让他豁然开朗，原来这些年来，他心中的那股若有所失，并非只是因为故人的离去，世事的变化，还有在这滚滚红尘中，逐渐失去了初心的自己。不再意气风发，不再畅想年少，只为了一句「不能辜负」，却辜负了自己一生。
和木头脸、女妖怪相处的这几日，他只觉的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喜与怒，哀与乐，都叫他感到活着——是如此畅快的一件事。
对於月言，也许他更多的是感激、亏欠和责任，却很少为之心动。虽然他已为人夫多年，但他仍是不太明白，像书中所写的那样情深至死的爱恋，究竟是怎样一个感觉。
……会不会像是每当他想到木头脸时，心裏那股猫抓痒痒般的难受劲儿？
想了一想，方兰生又摇了摇头。
这又如何可能，若是这样，岂不是说明他对木头脸……
不对不对，方兰生握紧了手中的鱼形玉佩。
他只是把木头脸当作生命中重要的存在，失而复得的朋友……
翻云寨、雾灵山涧、虞山芳梅林……以及江都……这一路来，虽然他和木头脸之间的相处明显和过去有了些什麼不一样的地方。但那也该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只会和木头脸擡杠的方兰生……所以才会偶尔关心下木头脸，然后木头脸也因此对他转变了态度而已。
本该仅是如此的——
方兰生拍了拍自己的脸，脑子裏却突然闪过了许多张百里屠苏的脸。
说着「你何必待我至此」的百里屠苏、为他包扎伤口的百里屠苏、送他玉佩的百里屠苏……
究竟是何时……这些张木头脸究竟是何时跑到他脑海裏去的？
「方兰生，你睡了没？」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和百里屠苏的声音，吓的方兰生噌的从床上蹦了起来……还真是想什麼来什麼！
「木、木头脸？！没睡没睡，我还精神着呢。你有何事？」把玉佩贴身放好，方兰生连忙上去打开了门。
「只是想起白日裏你所说的秘境，想去看看。」
大晚上的想看秘境，木头脸这是发什麼疯，何不待明日再去？
刚想要这麼说，方兰生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慌慌张张改了口：「成、成，不就是秘境吗，这就走吧。」
没有睡意的红玉此时正在院子裏纳凉，突然看见百里屠苏和方兰生一同走了出来，正欲上去打招呼，却又瞥见了方兰生脸上的一抹红晕。
掩嘴一笑，红玉悄悄隐了身形。
今日月明风清，是个适合观星的好日子。她还是莫去搅了这一桩好事吧。
「这秘境可有名字？」
百里屠苏和方兰生在池畔边席地而坐，四周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声。
「有是有的，叫桃花谷。」
百里屠苏摇摇头：「此处并无桃花。」
「正月玫瑰二月兰，三月桃花才开呢。不过此处灵气很盛，花草作物都长的比寻常地方要快许多，想必很快就能看到成片的桃花了。」
「你是如何知道此处的？」
「知道便是知道……也没什麼……」
短暂的对话后，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起来。方兰生绞尽脑汁的想找些什麼来说，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只觉得脑袋空空一片，平日裏读的书是一点儿也用不上。
结果反倒是百里屠苏先开了口。
「我常会做一个梦，在梦裏，有一叫太子长琴的仙人，他因事被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我常想，兴许我便是这太子长琴……」
「木头脸……你……」
「今日见你占卦问到改命之事。命由天定，若是改命乃凡人之力所及，太子长琴恐怕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你还是勿要於此多作他想了。」
方兰生万没有料到百里屠苏会主动向他提起此事，太子长琴……他竟险些忘了。
木头脸，不仅仅只是木头脸……他还是韩云溪、是太子长琴、是焚寂……即便此时他们没有和欧阳少恭同路，恐怕也迟早有一天会被找上门来。更何况……木头脸身上还有煞气未消……眼前这样轻松的日子，真不知还能过上多久。
「我……木头脸，我想问你个问题。但我也就是那麼一说，你、你不用当真……要是你真是太子长琴的话，你会怎样做？」
百里屠苏像是并不惊讶方兰生会问这个问题，实际上，同样的问题，他已经想过很多次了。
「生死有命，是太子长琴也好，不是也罢，我只想随心而活。如今我煞气袭身，若是无方可解，便在体内凶煞之气再也无法抑制之前，去往渤海之东的归墟。那个无底深渊之中，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光阴流逝、天地变迁，什麼都不会有，只余下永恒黑暗的禁锢。届时……哪怕凶煞之力将我化为狂魔，亦不必担心祸害人间。」
「木头脸……你别这麼想！天下这麼大，一定会有法子的，我可以陪你去找！总之，你别再说这些话了……」
百里屠苏沉默了半晌。果然，他还是不能理解方兰生究竟为何要对他的事情如此上心。生也好，死也好，终归是他自己的事情，旁人又何须如此介怀……
「我……再也不想看你消失一次了……」
「……你说什麼？」
「没没没、我是说……啊，对了，你看天上、天上有好多星星！」
「……」
不知为何，百里屠苏突然觉得，待桃花开后，这桃花谷的景色应会很美。

第十章
「这位大哥，请问你们这儿厨房的周师傅在哪儿呢？我都找了老半天了，也没见着个像是厨子的人……」
「啥？你小子把眼睛睁大点！老子就是这儿的掌勺！你找老子啥事儿？」
「你就是周、周师傅？怎麼……呃……在下方兰生，就住这客栈裏，想给一位生病了的朋友熬些粥……不知周师傅可否将厨房借我一用？」
「借是可以，可你得收拾乾净。否则小心老子的霹雳大菜刀伺候！」
「这是自然，周师傅放心、放心！」
得到了允许，方兰生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厨房。
熬粥这事儿可难不倒他，为了每周帮三姐想新食谱，什麼花样的粥他都尝试着做过。想了半天，方兰生最终决定熬些清淡点的梅花粥。
环顾了一下厨房，各式的食材都分了类归弄得整整齐齐。
……想不到那个长的像头灰熊的周师傅居然如此爱整洁。方兰生有些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
很快梅花和稻米就都有了，方兰生又走到另一边装着瓶瓶罐罐的方柜裏找蜜糖。
蜜糖……蜜糖在哪儿呢……诶，好像……传来一股什麼怪味儿？
「百里公子！你可看见猴儿了？」
红玉敲了敲百里屠苏的门，语气比平常急了三分。
此时的百里屠苏心中可谓千愁万绪，正闭目思虑着。听到红玉又急促地敲了敲门，这才应声开门。
「我没见过他，何事？」
「方才厨房裏的师傅来寻我，说猴儿粥做了一半儿就不知去了何处。我料猴儿断不可能这样突然离开，应是出了什麼事。待我去厨房查看时，却在一个本只放着些瓶瓶罐罐的方柜上见到了此物。我疑心这个与猴儿有关，便带回来了，你瞧——」
只见红玉手裏拿着一个精致的胭脂盒，看着应是白玉质地，工艺也属上乘。
「……！我们速去胭脂铺探听些情况。」
待百里屠苏与红玉一路打听着寻到了江都城内最好的胭脂铺时，已是未时了。
此时胭脂铺的老板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听到有客人来，才缓缓睁开眼睛，夸张地打了个呵欠。
「诶~睡得脖子疼……姑娘想要点什麼样的胭脂？我可快收摊了……」
「胭脂倒是不用，只是想烦请店家帮忙看看这个。」
卖胭脂的一瞧红玉手上的胭脂盒：「嗨，我当是什么宝贝呢，这不就是我燕支张前几日才送到花满楼去的那一盒吗。」
「冒昧问句，他处是否还有同样的货品？」
百里屠苏抢在红玉前面拱手问道。
「小哥，可不是我自擡身价，寻常家的姑娘顶多也就用用我这儿的一般货。可花满楼不一样啊，个个都是金主，尤其是那个叫瑾娘的老板娘。你瞧这盒胭脂，可不就是按她的要求，用石榴汁配花露蒸出来的，还非得用和田玉做的小盒装着。别看这麼一小盒，价钱可了不得！」
「花满楼瑾娘……」百里屠苏从红玉手中拿过胭脂盒，仔细地看了看。
「百里公子，看来她便是猴儿口中那个和欧阳少恭一道的开了天眼之人。她既留下这个胭脂盒，就是有意让我们前去，这其中恐怕有诈，我们还是莫要太过草率，先从长计议后再做定夺。」
百里屠苏摇摇头：「再不过多时天色将晚，红玉也不便多留在花满楼。既知有诈，多加小心即可。」
料到百里屠苏会是如此，红玉也不再反对。
「那便依百里公子吧，我们即刻就动身去花满楼。唉，希望猴儿平安无事……」
低沉地嗯了一声，百里屠苏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花满楼门前，一位衣着艳丽的女子见有人前来，提着裙边儿就迎了上来。
「哟~这位公子怎麼还带着这麼个大美人儿来找乐子？花满楼白天可不做生意，再等等吧，一会儿入夜了，这裏才热闹。对了，公子可以来找我翠眉儿玩啊~」
回避了对方投来的挑逗目光，百里屠苏上前几步，把胭脂盒拿给了女子：「烦请这位姑娘将这个带给瑾娘。」
「这位俊哥哥认识我们老板呀~啧啧，难怪~老板就爱你这样眉目清俊的俊哥哥，嘻嘻，你等着啊。」
「在下并非——」
「别说了，奴家都懂得~」
望着女子笑着跑开的身影，百里屠苏不知为何又头痛了起来。使劲揉了揉前额，痛感也仍未有减缓。
感受到了百里屠苏的异样，阿翔关心地扑棱着翅膀。
「……无妨。阿翔，你去寻个别处守著，不必跟我入内。听兰生说这瑾娘十分喜爱你，我怕她施些手段，强留你於此地。」
百里屠苏转了个话题，作出一副已无甚事了的样子来。阿翔不舍地在百里屠苏头顶盘旋了几圈，才朝别的方向飞去。
红玉看在眼裏，心中隐隐生出了一股不祥之感。
不出多时，方才自称翠眉儿的女子就笑盈盈地回来了，说是老板吩咐她不可怠慢，忙将百里屠苏和红玉领进了花满楼内，备上了好茶与点心。
「老板马上就到，二位请先用些茶点，我就先行退下了~」
翠眉儿欠了欠身，朝百里屠苏投去一个别有深意的目光。
看到百里屠苏将头扭到了一边，翠眉儿掩着嘴嘻嘻笑了两声，掩上门退了出去。
「风尘之地，女子亦各有性情，百里公子不必介怀。」红玉说着又拿出了根细细的银针试了试桌上的茶点，确认无毒后，才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
「对了，公子的身体可还好？昨夜的煞气，想必还没有完全消退吧。」
「……其实，我怀疑昨夜之事并非是煞气的缘故。」
红玉拿着茶杯的手一抖，险些将水渐了出来。
「这……？！」
「昨夜并非朔月，之前也无任何徵兆。我只记得在路过一片树丛时，似乎是闻到了股香气，之后的事……就不太有印象了。今晨醒来后除了头痛以外也无任何不适，这实在和煞气发作后的感觉不同，所以我才会有所怀疑……」
「香气……」
红玉仔细回想着方兰生说的话，像是有了些头绪，但又不甚清晰。
就在红玉还想再和百里屠苏说些什麼时，房门却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只见一位打扮艳美而又不显轻佻的美人手拿团扇，腰若纨素，缓缓走进了屋内。她的眼神直直的落在红玉身上，这倒让百里屠苏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让二位久等了，小女子瑾娘，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方才听翠眉儿说有位从没见过的美人也一同来了，我这才特意盛装一会。见到姑娘，果真是容姿端华、眉目如画……幸会幸会~」
「瑾娘过奖，不过我看客套话还是免了罢。」
红玉与百里屠苏一齐起身朝后退了几步，同瑾娘保持了些距离。
「你引我们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瑾娘挥了挥团扇，摇摇头道：「这位百里公子，我劝你还是莫要乱动，你体内冥香的毒性已经发作过一次，若是再发，可就有你受的了。」
「冥香？」红玉连忙转过头看向百里屠苏。
「吸入冥香者会不断产生痛苦的幻觉」，瑾娘用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若是发作三次以后，就会丧失心智，沦为痴颠病狂之人。昨夜百里公子应是已经体验过了，不过听说初次的痛苦不过尔尔，对百里公子来说恐怕算不上什麼吧。」
「那阵香气果然有问题……那猴儿为何没有反应？」红玉朝瑾娘逼近了一步。
「人对药性的反应本就不同，常人通常在第二日才会有所感觉。而百里公子却比较特殊，恐怕是体内另有什麼古怪。否则吸入冥香当场发作这事，是断不可能发生的。」
「废话少说，方兰生在何处，你要如何才会解毒。」
百里屠苏亮出剑来，目露凶光。
「哼，可笑，老娘岂会被你吓住。只要百里公子愿意随我到内堂一坐，待事成后，自会解去你与另一位公子身上的毒。顺带一说，这花满楼内的熏香，於吸入冥香者而言，只会促进毒性的蔓延，缩短距下一次毒发的时间。不知公子适才与我家翠眉儿谈天时，可有感到不适？她可是十分喜爱这熏香的。」
看著百里屠苏越来越沉的脸色，瑾娘又笑着添了一句：「之前来的那位公子也已初次毒发过了，恐怕继续呆在我这花满楼当中，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毒发。纵使百里公子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得替你这位朋友想想吧~」
「你……！竟拿猴儿威胁公子……」
瑾娘对红玉笑了笑：「这成不成威胁，倒看百里公子如何打算了。」
百里屠苏沉默了片刻，随即收了剑，朝瑾娘走去。
「我随你去内堂，莫要故意拖延。」
「百里公子……」
「哈哈，不错，我就喜欢这性格直爽之人。放心，我瑾娘也是言出必行，答应过的事情绝不会反悔。公子请随我来~」
百里屠苏朝一脸担心的红玉点了点头，随后跟着瑾娘进了内堂。
红玉在屋内等了许久，茶壶中的茶水都换了几道，也不见百里屠苏回来。就在红玉觉得不能再等，打算去看看情况时，从内堂裏传来了一人沉稳的脚步声。
红玉站起身，紧紧盯着即将被掀开的内堂的门帘。
「百里公子！你无事吧？发生了什麼？猴儿他……」
「无事，她已给我们服了解药。我们边走边说，此地不宜久留。」
百里屠苏抱著昏迷的方兰生，同红玉一起快步离开了花满楼。
而另一边，瑾娘进入了内堂中隐蔽的隔间。
「少恭，我已按你吩咐做了。莫怪我多事，你为何要去招惹那个煞星？此人命裏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连我也不能看得通透，你千万不可和他过从甚密！」
「瑾娘莫慌。」
「怎能不慌？你用那什麼冥香招惹来的，都不是一般人。除了这个煞星，还有之前带来的那个书生，命盘皆空，即便我用天眼占卜，也顶多看出他的命数被什麼人动过手脚，实在诡异至极。今日连开两次天眼窥伺天机，却都是不祥之相，七七四十九日之内，我亦不敢再动卜术。少恭，我将你当弟弟看待，不愿你轻身涉险。虽知你是胸怀大志之人，可是志向再高远，也不抵自己一条性命，你要三思啊……」
「……瑾娘，若是我说，百里屠苏便是我多年寻找之人，如此历经千难万险，你仍要劝我放弃？」
瑾娘不可置信地盯着欧阳少恭：「……！！他竟然是……难怪你会真替他解毒，我就说若是寻常仇家，何必绕这麼大个弯子，只为让我给他占上一卦。」
欧阳少恭点头道：「原本我也不甚确定，待你开天眼后，我已有九成把握。……至於小兰，我虽还不甚明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他不希望我得到玉横，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现下还不知他究竟有何目的，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於我有益。」
「……好吧，我虽不知你多年执著寻找，所为何事，但你看似温和，实则认定之事再难更改，不必听我这些妇人之言……只是如今看著你，我好像什麼也看不透了，只觉得……少恭似乎会越走越远，再也不回来了……」
欧阳少恭摇摇头。
「瑾娘怎可如此妄自菲薄？若无你相助，许多事情我万不可能办到，今次勉强你开两次天眼，亦是辛苦你了。勿要胡思乱想，我自会一切小心，安然无恙。明日我便按你所说朝城郊方向去，想必依旧能托你吉言，寻得玉横碎片。」
「但愿如此吧……」
瑾娘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却不知是吉是凶。想着自己也著实疲累了，没有再多说什麼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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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要是在这里把艄公暗算了 就没那么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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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客栈内，此时正是寻常客人把酒言欢的热闹时候。而在二楼内侧的客房中，却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红玉将打好的热水放在床边的木架上，站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
「百里公子……今夜就麻烦你照料猴儿了。不过你也莫要太过劳累，之后的事，待明日再做打算吧。」
百里屠苏回了声可，直到身后传来红玉掩门而去的声音，眼神也依旧没有离开躺在床上的方兰生。
他本以为，不论瑾娘是要与他恶斗抑或刁难，只要自己尽快解决，也就不至於牵连他人。哪里想到，他只是坐著被占了一卦，毫发无伤，却是方兰生吃尽了苦头。
也不知是瑾娘占卜确需很长时间，还是她故意拖延。总之，当他见到方兰生时，方兰生已经被第二次毒发折磨的近乎癫狂了。服下瑾娘给的解药后，才疲惫地沉沉睡了过去。
想到这里，百里屠苏不禁皱了皱眉。
花满楼的瑾娘煞费周折地把他们引去，只是为了替他占卜。若不是事先已知晓她与欧阳少恭的关系，恐怕这等离奇之事，他是怎麼也想不出个头绪来的。
执著於占卜的手段强硬之人……尽管瑾娘极力作出这幅模样，他也料到了这无非是为了隐瞒实情的刻意之举。
看来欧阳少恭虽是心思缜密地布下了局，却仍是漏算了一步。如果叫他知道方兰生已知晓了这许多的事，也就不会是如此安排了。
「木头脸……」
幽幽传来的声音打断了百里屠苏的思绪。
「兰生，你……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话说出口百里屠苏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实在是温柔得令他自己都有些不习惯。像是为了掩饰什麼一样，百里屠苏起身去拿了脸帕。
「红玉之前打来了热水，你擦擦脸。」
「……」
见方兰生不动，百里屠苏犹豫了一会儿只好坐到床边亲自帮方兰生擦起了脸来。
热腾腾的脸帕拭过面部，方兰生突然被暖得心裏有些发酸。
「我之前好像做了一个梦……」
「嗯？」百里屠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梦到你、二姐、晋磊……一些你不知道的人，你们一直朝前走，越走越远……我在后面喊著你们的名字，可没有人回答我。我想要去追，却怎麼也迈不出脚……最后，你们就都不见了……」
「兰生……」，百里屠苏将脸帕放到一边，用手盖住了方兰生的眼睛，「那不过是梦，勿要自扰。」
「我只是怕……」
「你所怕的事都还没有发生」，顿了顿，百里屠苏又道，「即便你认为它曾经发生过，也并不意味著这就是现实。」
方兰生一惊，忙推开了百里屠苏的手。
「木头脸你、你都知道了？」
「……不错。那日我醒来正好听到你与红玉提起师尊的名字，就……」
「对不起，我其实也不是存心不告诉你，只是我……」
百里屠苏用手指按住了方兰生还有些泛白的嘴唇。
「我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百里屠苏移开了手指。
「听你说了许多，起初我也并非全部相信。不过后来一想，或许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的通。娘、师尊、欧阳少恭……巫蒙灵谷、天墉城、青玉坛……还有那些你提起的曾经同路的友人……这些对我来说都没什麼真实感，可是从你口中说出来，又不像是虚言。」
「木头脸……」
「韩云溪、太子长琴、焚寂、百里屠苏……这一生，也不知作为谁而活。若我命真如你所说，至少也算是免去了人间一场灾祸。」
「不会就是如此的！……起初在翻云寨，我也以为会按著原先的经历又重来一遍，以为天命无所更改……可是后来，我发现事情并非是这样。我们没有遇到晴雪、襄铃和那臭酒鬼，我没再被绣球砸中，你也没有答应同欧阳少恭一道。选择不同，结果也会因此而改变。所以……咳、咳咳……」
方兰生气力仍未恢复过来，一口气大声说了许多话，胸口一阵刺痛就咳了起来。
「这副样子了也还不知静养。」百里屠苏摇摇头。
「什、什麼？你当我乐意说这些啊，还不是怕你……」
「我说了，我明白。」
「……干嘛凑这麼近……」
「我有事想要问你。」
百里屠苏的语气明显软了几分。
「其实我以前也说过……我们并非命运连接紧密之人，即便对你而言曾是朋友……可想来也不过是短暂的时日。何况我性情如此……恐怕也没有怎麼对你好生言语。你仍待我至此，莫非真是红玉说的……那样？」
原来木头脸也会有吞吞吐吐的时候啊，真是百年难得一见！方兰生正想开口调侃两句。又猛地想到，红玉说的那样？……该不会是……
百里屠苏维持着撑在方兰生上方的姿势，有些后悔自己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可若不问，这个问题又在他心裏膈应得慌，况且逃避问题向来不是他的作风。
在考虑了片刻后，百里屠苏还是开了口。
「红玉说，你对我……有著什麼特殊的情意。」
方兰生的脸轰地红了起来。
「谁对你有什麼特殊的情意了？你少听女妖怪乱讲，在这里大言不惭……」方兰生实在是说不下去了，红著脸猛地往被子裏一缩，就再没了动静。
「兰生？」
「我……」
「……」
百里屠苏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想了想又开口道：「我……很闷吧，不太会说话，难怪你打从见面就叫我……方才之事是我唐突了。你好生休息，明日再说……」
感觉到百里屠苏已经站了起来，方兰生这才呼啦一下掀开了被子。
「木头脸！我可是病人，你就这麼回去了？」
「你只是耗费了太多体力，算不上是病人，何况我看你已很有精神了」，说完，百里屠苏就被狠狠瞪了一眼。想到自己毕竟是答应过红玉，百里屠苏还是坐回了床边，「那我就在这里守著，你睡吧，若有哪里不适再告知我。」
「被一块死木头脸这样盯著谁还能睡的著！你也累一天了，乾脆……乾脆上来一起休息会儿吧，否则倒成了我欺负你似的……」
方兰生的声音越来越弱，好在百里屠苏虽然愣了半天，但还是很给面子地上床来了，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吹了蜡烛，没了光亮。床上又突然多了个人，再加上之前尴尬的话题，方兰生虽然疲倦，一时间也还不太睡得著，索性提起胆子向百里屠苏搭话。
「那个……瑾娘替你占卜过了？」
「嗯。」
「她说了什麼？」
「没说什麼。」
「然后呢？」
「给了我解药，带我来找你。」
「一定是欧阳少恭的鬼主意！这下他一定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我们要多加小心，还要赶在他之前寻到玉横碎片……我们已在江都耽搁太久了，明晨早些出发吧？」
「嗯。」
「死木头脸，你多说两句话会死啊，明明之前问我话的时候就那麼能说……」
「……」
这……他怎麼又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了！还好木头脸没接这个话茬。方兰生忍不住想抽自己两下。
过了一会儿，百里屠苏翻了个身子，前胸几乎已经贴到了方兰生的后背上。
「今天你第二次毒发，看上去很痛苦。」
「这个嘛……我也不大记得清了，无事无事」，感受到百里屠苏的体温，方兰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前挪了挪，「其实我该早点察觉的，欧阳少恭擅用毒，那晚闻到香气我若能警惕一些，也就不至於着了他的道。」
「无妨」，一只手从背后抱住了方兰生，两人适才拉开的身体又再次贴近了，「此事是我牵连於你。」
「木、木头脸？……都这时候了怎麼还说这种话，什麼牵连不牵连的……」
突然被抱住，方兰生又是意外又是紧张，心想著要快些移开百里屠苏的手，而身体却像是被温暖的体温蛊惑了一般，不愿动弹。
「……」
「木头脸？」
「往后，也许数月，也许一年或是几年，即便没有欧阳少恭，我也会被煞气吞噬，再不能保有如今的神智，到那时——就算如你所言命数能够更改，也绝非易事。……我很感激你愿意真心助我，不过你若对我有什麼别的情意，还是趁早断绝心念……这样你也……」
「……断绝心念？」
方兰生故作轻松地反问了一句，只是声音仍是低哑了许多。
「什麼别的情意……我、我才没有过，哪来什麼心念好断绝的…。倒是木头脸你……你忽然抱上来，这又算什麼？」
闻言，百里屠苏抱著方兰生的手渐渐松了开来。
「我……」
「别说了木头脸……睡觉吧。」
看著方兰生的肩微微颤动了下，不知怎麼，百里屠苏忽然感到心裏有几分刺痛。

第十二章
翌日，三人都很有默契地起了个早，简单置办了些乾粮，就奔向了甘泉村。
一路上，方兰生详尽地将他曾在甘泉村所历之事朝另外二人讲了一遍。
「照猴儿这样说来，这洛云平虽行差踏错，却不失有情有义……只是不知一会儿我们如何说服他交出玉横碎片？」
「这个嘛……」，方兰生捏着下巴，瞟了百里屠苏一眼，「见势而行吧，大不了就再入一回藤仙洞。木头脸你说呢？」
百里屠苏对方兰生的话不置可否，只顾继续向前走。
「哑巴了一路，说句话会死啊……」
方兰生挠挠头，心裏犯着嘀咕。今早起来后他就没见百里屠苏张过口，即便是他主动上前搭话对方也无甚反应。
难不成木头脸还在为昨晚的事儿闹别扭？这个念头在方兰生脑中闪过，可下一秒他又摇了摇头：明明最该伤心的那个人不是他……
「兰生，这儿就是甘泉村？」
百里屠苏突然停下脚步，在他身后的方兰生一时没刹住脚，险些撞了上去。
「你干嘛突然停下来！？……我们应该已经到村口了，再往前就能看到人家……诶，你们俩是怎麼了，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红玉皱着眉指着脚边流过的溪水：「猴儿你看……」
原本清澈的流水中，远远漂来了一块染着血的布料。
「这、这是……」
犹豫了一会儿，方兰生踏进溪水将它拾了起来，从布料上血迹的颜色来看，这应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难道是……」
红玉点点头：「恐怕正是村中生了变数，我们速速前去探个究竟……百里公子？」
就在红玉和方兰生说话的时候，百里屠苏忽然使出了定云索定住了他们二人。
「好你个木头脸，你这是什麼意思！？」
百里屠苏也不看方兰生的脸：「……昨夜欧阳少恭入我梦中，说想在甘泉村单独与我会面。你们若是一同前去，会有危险。」
听到欧阳少恭的名字，方兰生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欧阳少恭？这麼重要的事儿你怎麼不早说？现在还把我俩定在这儿，你该不会是真打算要单独见他吧？还什麼一同前去就会有危险，我们现在被你定在这儿就不危险了？木头脸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猴儿说的不错，况且潜入人的梦境，本非人类所擅，即便是对欧阳少恭而言也绝非易事，此说还有待商议，公子莫要草率行事！」
「红玉有所不知」，百里屠苏从方兰生手中拿过布料，「这，就是欧阳少恭昨夜梦中提到的信物。」
「怎麼还有信物？欧阳少恭到底都和你说了些什……什麼啊……」
方兰生被百里屠苏忽然抚过他脸颊的手给吓了一跳。
「兰生，你和红玉在这裏等我，如若半个时辰定云索解开后我仍未回来，你们就去天墉城禀与我师尊，到时他自有定夺。在那之后……你也勿要再管此事。」
说完，百里屠苏收回手，同阿翔一人一鹰，头也不回地就朝着甘泉村走去。
「可恶，你这个死木头烂木头混蛋木头！快给我回来啊你！」方兰生被定地死死的，连想要拧一把他那已经有点儿发酸的鼻子也办不到，只能听着自己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已称不上是在发声了。
见方兰生这样，红玉忙安慰道：「猴儿勿慌，这定云索，其实也不是没法子提前解开……」
在甘泉村西侧的凉亭中，欧阳少恭正闲情自若地闭目抚琴，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这才睁开眼。
「既已来了，何不坐下？」
百里屠苏唰地拔出剑来压住了琴弦，琴与剑端相碰，发出了不和谐的低鸣声。
「欧阳少恭！你竟下得了如此狠手！」
放眼望去，甘泉村已是横尸一片，且倒在血泊之中的，几乎都是白发苍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
「少侠年纪尚轻，剑术却如此了得，实在令人钦佩。不过在下亦是爱琴之人，还望少侠勿要为难於我。」
「你……！」不待百里屠苏抽回剑，他就被从琴端传来的一阵猛力弹出了几步远。
「古今凡圣，如幻如梦，纵是风华绝世，也抵不过日影飞去，这世间又有何物恒久不已？少侠实在无需为这些本就将死之人介怀在心。」
「人非草芥，即是命无恒久，至少也可在活着的时候选择自己的人生，你……不能为任何人做下决定。」
欧阳少恭笑了笑：「听少侠这话，是在怪我草菅人命？抑或是……在怪我未替小兰彻底去除冥香毒性一事？」
「你……你於我梦中所说果真当真？」
「呵呵，少侠若是不信，又怎会拿着血布孤身前来相见？不过少侠你大可放心，你身上早已无冥香余毒，这点我绝不欺你。」
欧阳少恭一擡手，百里屠苏手中的剑就落到了地上。
伸了伸方才瞬间失去知觉的手指，百里屠苏又弯腰将剑拿了起来。
「你为何不放过兰生？」
「少侠此言差矣，并非我不放过他，而是他贪玩好事，千方百计想来阻挠我，我才帮他二姐小小地教训他一下罢了。」
「……」
「对了，在下尚有有一事不不明：翻云寨一别，就再未收到过少侠的书信，我当是你对寻玉横一事无甚兴趣」，说着，欧阳少恭从袖间摸出了才从洛云平那裏抢来的玉横碎片：「可少侠此行，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说来，自少侠来此之后，就一直杀意凛凛。不过依在下对少侠的了解，恐怕少侠并非会是为了玉横而不择手段之人。不知少侠可否告知於我，你究竟是出於何故，才只愿同小兰一起来寻玉横？」
百里屠苏正欲开口，却被忽然从天而降的几把利剑转移了目光。
「何人？」
欧阳少恭有些不悦地站了起来。
「师兄……」
「且待片刻，自会与你分说。」
陵越朝欧阳少恭抱了抱拳：「在下陵越，昆仑山天墉城门下。」
「昆仑山……」，欧阳少恭也回了个礼，「久仰，在下乃是七十二福地之青玉坛门下弟子，欧阳少恭。不知几位道长此行前来所为何事？」
「原来先生是青玉坛之人，幸会。我本是为了带门中一位弟子回山，却没想到这裏竟会是如此惨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陵越转而问向了百里屠苏，而就在此时，忽从远处传来了带着浓浓怒意的声音。
「木头脸！我今天非得叫你也尝尝被定住的滋味儿！」

第十三章
百里屠苏光是闻声就已知道来者是何人，但当他朝方兰生所在的方向望过去时，仍是不免大吃了一惊。
只见方兰生虽还是那张脸那身衣服，但俨然……多出了长发多出了……胸。
「哼，我呆会儿再来找你算账。」方兰生拉着百里屠苏的手臂，向后拽了拽，接着又狠狠盯了欧阳少恭一眼：「欧阳少恭，血债血偿，今日你在这裏埋下的恶果，别以为真能逃得过！」
「敢问姑娘何方高人？你方才所说恶果，难道是指……」陵越看到这位忽然出现的姑娘似乎和自家师弟关系甚密，不禁多看了两眼。
「你是木头脸的师兄？我是……」兰生正要报上名讳，却被腰间的方红玉古剑的剑柄顶一下。
「咳……其实我是……我是这个木头脸的……就是那什麼。他背着我一个人来到这儿，我怕他有什麼闪失才追了过来。」方兰生一开始还有些抹不开脸，可一旦真把话放出去了，倒也还越说越顺口。
「至於恶果……我是指甘泉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你身旁那个欧阳少恭！」
「什麼？！」百里屠苏和陵越一同被这番话给吓了一跳。
倒是一旁的欧阳少恭像是听了个笑话般轻松地笑了笑：「原来小兰已与百里少侠结为连理，此等大事怎麼也没通知我一声？」
「……」沉默着咬了咬牙的这个是百里屠苏。
「犹记得此前在翻云寨中，小兰虽多少有些勉强，却仍记得称我少恭，可怎麼此次见面，就变得如此生分，甚至还要将这杀人越货的罪名强加於我。难不成小兰亲眼见到了我动过这裏的一草一木？」
「这……这倒也没有。」
就在四人一时陷入沉默的空档，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将欧阳少恭定在了其中。
「有请丹芷长老速回青玉坛！」布下法阵的青玉坛弟子们纷纷现了身形，然而他们似乎并没太将除欧阳少恭以外的人放在眼裏。
「青玉坛？」陵越被这越来越混乱的局面搅得有些心绪不宁，他隐约感觉到，在他的师弟身上，一定发生了什麼重大的事。
「本以为长老仍在江都，却不料跑来此地，让我们好找。」为首的一名青玉坛弟子嘴上说着，仍不忘结印固阵。
欧阳少恭也不慌忙，只是望着随青玉坛弟子一同前来的老者：「……寂桐，是你将我的行踪通报雷严？」
「……」
「早该知道……罢了，百里少侠，看来我们只有另找时日再叙，至於小兰……也劳烦你细心~照料。」
说完，青玉坛的弟子就带着欧阳少恭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陵越皱了皱眉头，然而他见百里屠苏和方兰生的表情就知道，现在他断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也罢，你先与我回去再说。」
「……师兄见谅，屠苏如今身负要事，不能回山。」
「胡闹，你可知这般妄为，只会越发惹人生疑！有此孽徒，师尊颜面置於何地？」
听着百里屠苏和陵越一言一语互不相让，方兰生埋下头向腰间的红玉古剑轻声问道：「现在怎麼办，还按之前说的那样做吗？」
红玉闪了闪红光，向前拉扯了两下。
好吧好吧，读懂了红玉意思的方兰生叹了口气——果然男人就是难啊。然后硬着头皮认命般地走上前去。
「五载光阴转眼即逝，那之后再也无缘与师弟试剑，实乃心头大憾，若要一战，求之不得！……这位姑娘你做什麼？」
眼看陵越与百里屠苏都亮出了剑，方兰生却挡在了中间。
「这位陵越师兄，你快放下剑，若是木头脸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和我肚子裏的孩子可怎麼活？」
「孩子？！」不光陵越，他身后的其他天墉弟子也是同样的震惊。
「……你究竟在说什麼？！」
百里屠苏抚了抚额，欧阳少恭、师兄、青玉坛以及忽然变做了姑娘还口口声声说是怀了自己孩子的兰生，让他脑中变作了一团乱，完全无法理解此刻的事态。
「我说什麼你还能不清楚吗。总之，我不许你走，你……你也别想再扔下我！」
「……兰生」
陵越哪裏知道百里屠苏和方兰生究竟是怎麼回事，只当两人当真是如方兰生所说，甚至已经有了孩子。摇了摇头，陵越动手施了阵法。
「灵虚三才阵！」
「既已入阵，就不必妄想逃脱！我虽无一日不盼着与师弟交手，但亦不敢托大，毕竟此行将你带走最为要紧，至於这位姑娘，既然她已有孕在身，恐怕还是与你同道为好。」
百里屠苏抓紧方兰生的手，暗骂了一声可恶，很快就受法阵的影响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百里屠苏才终於睁开了眼睛。
「木头脸，你怎麼样了？」
方兰生先些醒来，就让百里屠苏枕在他的腿上。见百里屠苏醒了过来，忙将身子向后靠了靠。
「无事……我们现在是在何处？」百里屠苏坐起身，环顾四周，他们似乎正在一个布满了封印的牢房之中。
「我虽然也没真来过这儿，但没记错的话这裏就是铁柱观，我先前同你讲过的。」
百里屠苏回想了一下方兰生曾说过的关於铁柱观的事，心中大概有了数。
「如此，只有待功力有所恢复再做打算。兰生，我此前就一直想问，你究竟为何会变作那副样子，还有红玉为何没有同你一起？」
方兰生瞪了他一眼。
「还不都怪你下的那什麼劳什子定云索，你走以后，女妖怪说只要短时间内变幻了形态，就能解开定云索的束缚。可她本是剑灵，变幻形态倒是容易。我就惨多了，被女妖怪变成了女儿家，她还说什麼人与剑灵不同，不能轻易变作其他物事，只能改变性别与年龄，结果……结果我就成了你之前看到的那样，还好刚才已经恢复了。」
「……那红玉也变回了剑灵？」
「她本可变幻自如，解开定云索后就可以恢复人形，但她说可以将计就计，让我把她以剑的形态挂在腰间，不露声色，这样遇到什麼状况也许还能有个照应。但我醒来时就没见着她，估计在我们被关进来之前她就已经逃了出去，正在外面想办法同我们接应呢。」
「当真是胡闹，你可知如今甘泉村的玉横碎片也落入了他的手中！这次若非局面混杂，难保欧阳少恭不会做出什麼事来！」
「甘泉村的人果然是他杀的，这个混蛋！……不过就算是如此，我也不可能放你一人前去，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有多怕你出事儿，还有女妖怪，她也一直很担心你！」
百里屠苏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帮方兰生理了理已经散开了的发丝：「我没想过让你们受我牵连。」
「这可不是由你决定的。」方兰生赌气似的扯了扯百里屠苏的辫子。
「勿要胡闹。」
百里屠苏将方兰生的手从他的发辫上拿开。
「此前为何要对师兄那般说辞？」
「那、那是女妖怪让我这麼说的，说是这样你那师兄就有可能不会带你走，再不济也会把我给一起带上。」
百里屠苏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没想到红玉也跟着你一起胡闹。」
「我知道这很乱来，」方兰生不死心地又去扯百里屠苏的辫子，「可这怎麼也比眼睁睁见你去送死强。

第十五章
一时间，煞气之力轰然而作，从百里屠苏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震颤了山洞，不断有沙石从岩缝中落下，势甚岌岌。
转身再看百里屠苏，红玉心中连连叫糟。
「公子！速速灭去火光！若放出狼妖，岂不是更加害了猴儿？」
可百里屠苏并不答话，只是紧抱着方兰生的身体，任火光由巴掌大小逐渐向四处蔓去，试图能以此传温暖方兰生。
然而原本灼人的火焰，却在触及从方兰生体内所释放出的惊人冰气的一瞬间，尽数散去。百里屠苏一次又一次的引出火焰，在那骇人的焰光之中，还透着不详的深黑。吐着信子的火蛇散落在石缝中，彷佛受到指引一般，径自向洞穴深处去了。
同时，来自地底的震感愈发强烈，彷佛有什麼巨大的力量正欲挣脱而出。
就在红玉无可奈何准备强行出手之际，从远处传来了陵越的声音。
「师弟，灭去火光！」
「恐怕……已经晚了，」随陵越同来的铁柱观观主忘着洞穴前方，苍老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封印已破，数个时辰之后那妖兽便会破水而出。」
「现下将火灭去也无能挽回？」
「这位、这位贤侄身上的邪火恐怕是受了那妖兽的牵引，燃至前方封印那妖兽的屋内，已经破去了封印。那狼妖目力机敏，只要水面微有光亮即能察觉，方才山石震动，定是它力量所致……唉，天意何以如此不仁？！真是冤孽啊，冤孽！」
闻言，一个天墉城弟子站了出来：「好你个百里屠苏，又是你惹出来的祸事！」
「这下可如何是好？」
「是啊……我们要怎麼和真人他们交待啊」
铁柱观的弟子们也都面露难色，但碍於观主的凛厉神色，又不敢公然发难，只是暗暗交换着眼神，人羣之中弥漫着一股紧张慌乱的气息。
「全都给我闭嘴！」
陵越厉声呵斥了一句后，走到红玉身旁：「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红玉看着仍不死心地释放着火焰一动不动的百里屠苏，不禁心生痛惋，「是猴儿，猴儿他……」
「兰生死了。」
百里屠苏慢慢擡起血红的双眼，在那双彷佛邪魔般的眼眸中，有悲痛、有隐忍、有愤怒和不甘，却没有眼泪。
这样的表情，陵越只在百里屠苏脸上见过一次，且还是在师尊刚刚将他带回天墉城的时候。叹了口气，陵越随即转身向铁柱观观主抱了个拳。
「我天墉城弟子闯下的祸事，理应由天墉城承担。陵越愿与几位师弟下水除妖，恳请观主和诸位道兄於陆上掠阵。」
「万万不可，狼妖邪力无穷，此去大凶！」
「凶亦或吉，何妨亲身一试？铁柱观若非受我天墉城事务牵连，又怎会有此灾祸？请观主予陵越一个将功补过之机！陵越相信，事在人为，万事不可轻言放弃。」
「师兄……」
「……唉，罢了。素闻天墉城剑道惊绝天下，贤侄更乃紫胤真人高徒，心智果敢，颇有乃师风范，兴许能够启得转机。既是如此，贫道不再多言，若准备停当，便由我替诸位施以避水之术，方可通过水中，进入咒水下囚禁妖兽之地。」
此前一直沉默着的百里屠苏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方兰生放平於地，也起身拔出剑来。
「师兄，我与你同去。」
「胡闹至极！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师尊如何承受！至少……得留一人回昆仑山，尚能侍奉左右。」
「如此……我走，你留。」百里屠苏的眼中没有丝毫的动摇，「此事皆因我而起。是我明知此地不能举火，为救兰生，一意孤行才会铸此大错。兰生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於我不齿。」
「……且慢，贤侄方才纵邪火焚烧是为救这位公子？」铁柱观观主以拂尘施咒，朝空中一指，只见一层积冰慢慢浮现於方兰生的身体之上，好似完全将其包裹住了一般，「连黑邪之火也无法与之相抗的，这世间贫道只知道一个……敢问贤侄，不知这位公子，怎会身中本门失传已久的冰尸咒？」
「你说什麼？！」百里屠苏握着剑的手猛地颤了颤。
「铁柱观虽素来不擅以刀剑相搏，但论咒术，在各大门派之中还是颇具资历。三百五十年前，将这狼妖囚於水底的，正是观中第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而创这冰尸咒的人，也同样是他。中此咒者，如置寒冰，神魂眠於虚无之地，看似死者，实为活尸。道渊真人生前，并未将这咒术传给后代弟子。即便是贫道，也只能解去这咒术的障眼皮毛，而不得其解。不过要说办法，也并非完全没有，只是……」
「求观主赐教！」
见百里屠苏扑通一声跪地相求，红玉也一同走上前来。
「若有办法能救猴儿，即便只有一线生机，我们也会竭尽全力，还望观主提点。」
「……这办法不一定能行得通。我虽告知了你们，但也莫要寄以过多希望。听好，此咒乃至阴之术，而水下封印的狼妖则是极阳邪物，若能取得妖兽内丹，阴阳相合，或可破咒。然而能不能斩除妖兽是其一，此法究竟有没有效则是其二，即便成功，这妖邪之物，加诸人体，会发生什麼变故我亦不能担保。你们最好还是请施咒之人亲自解咒，不过……料想这施咒之人，恐怕亦是非同寻常之人。你们不愿透露於我倒是无妨，但我有言在先，在我观的历代掌门之中，道渊真人并非实力最为强劲，但在他身上的诸多谜团……直到今日也依旧无人能知。」
「……」
百里屠苏与红玉对视了一眼，心知两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或许这道渊真人便是欧阳少恭某一世的渡魂……虽然也有可能另有隐情，但无论事实究竟是什麼，他们都不会将希望寄托在欧阳少恭的身上，此时摆在眼前的，只有下水一搏这唯一的一条路可选。
「红玉，你留在这儿照顾兰生，烦请观主予我避水之术，我一人下水即可。」
「狂妄！你以为你能赢？」
陵越以剑挡住了百里屠苏的去路。
「此等妖气，师兄你应当明白，妖兽破水而出不过须臾间事，无人牵制，待它出水，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所以你就想舍身绊住他？不自量力！你有万一，叫我如何向师尊交代！」
「陵越公子，」红玉的双剑迅而轻巧地挑开了挡在路中的剑身，「少侠并非打算舍命。」
「……不错，」施予避水之术后，百里屠苏催动了体内的所有煞力，周身散发着恐怖的黑焰。「此去一战，我为求胜，不为求死！」
这狼妖的内丹，他百里屠苏是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