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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以吻(沈谢/夜初 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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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捐毒神殿的地下宫殿。
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一束昏黄的光穿透穹顶的缝隙正好落在祭坛上。
刀锋出鞘的鸣响划开静寂,远远消散在古旧廊柱支起的广袤虚空之中。
“他们可以走。你,留下。”
狼王将刀尖对准了一行人中那个发色浅褐的少年,话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是一时大意才没有察觉这些马贼的跟踪,不过对方并不像亡命之徒。谢衣想,既然这几个少年少女是陪自己前来,于情于理他都该将他们保护周全。
更何况,要不是跟在乐无异身边的那位剑灵现身,他不会这么快就找到答案。
到那枚指环在阿阮手中变幻成一把剑柄的形状,禺期明言“昭明剑柄在此”为止,西域之行的前因后果还是一团迷雾。然而下一刻浮在空中的剑灵言之凿凿,说出这把上古神剑的关键。
……昭明乃是天皇伏羲下令所铸神剑,具大异能,可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
霎时云破天开。
斩断灵力流动,破除法力联结,切断心魔与依附之处的联系并将之除去。
这答案究竟该用“原来如此”还是“果然如此”形容?
无论哪种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句话如同祭坛顶上那一束光,将他脑海中那段暗了百年的通路豁然照亮。
他沉下心去想这百年来不能碰触的禁忌,果然又听见那个声音……他知道是百年之前的自己的声音。当年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然而极力回想,片断之间却有些残像若隐若现。
……一片残简。
……巫山。
……通天之器……读取……
头隐隐有些疼痛,再也想不到更多,然而这些却也已经足够。
一百年。他几乎要叹息,却终究还是没有。
百年前他果然来过西域,来找这枚化作指环的昭明剑柄;百年前他并未将要做的事弃之不顾,只是自己不能得知;昔日那场西域之行结局如何显而易见,然而无论怎样,今时今日他又将这件事拾了回来。
当日未能完成,如今还是要继续下去。
至于日后偃术还能否在世间流传——
谢衣站在祭坛一侧看乐无异与狼王交涉,十七八岁的少年未解世事,只是对偃术和万物怀着纯粹的热爱。多年前长安一遇,是傅清姣家中哭鼻子的小毛头,多年后在静水湖对他说,我想变强,我想凭自己的力量,保护闻人和夷则。
既有愿望,便有成长,他日利器在手应当也不会迷失方向。
祭坛前面,乐无异在狼王的步步紧逼之下终于火了:有本事冲我来,欺负女孩子算什么好汉!
一片衣角擦着他左手边划过去,谢衣挡在他身前,虽是说给狼王,也一字字清晰入耳,震得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这位少年乃在下弟子……狼王有何指教,在下愿代弟子领受。”
是了。一切早该如此。
在静水湖他对乐无异说,人心复杂不可仿制,回想这百年间所作所为,偃术虽未丢下,却再不曾做过如从前那般的逆天之举,而一百年前曾让他日夜煎熬的事却被封锁于心,几乎不闻不问。
他怎么会就这样心如止水一百年。
怎么会作壁上观一百年。
即便如今不是从前的躯壳从前的灵魂,他便可将自己当做一个全不相关的人?
从地宫重返地面,夜幕降临的时刻,他在篝火旁面对乐无异的疑问微笑起来。
——任何事都有它的意义。
——也许终有一天,你也会感谢老天,让你在特定的时间遇上了特定的人。
这百年的光阴里,他怎么会将自己静止成了一座湖,在山风不至的僻静之中蹉跎了千万个日日夜夜?他本该是一条河,壮丽磅礴,蜿蜒无尽,而无论有多少崇山峻岭阻隔,也终将流向他心中牵系的那片海。
其九死也未悔,其万折也必东。
______________


80楼2014-07-10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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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的力量这样强大。
    像潮水冲刷礁石,一涨一落不会改变任何东西,然而千万次之后,再没有什么不会被它改变。
    一百年前尚且是条才分岔的路,一百年后已找不到原点。
    谢衣迎着沈夜的目光望过去,一切仿佛与当年离城时相差无几,却又分明再不相同。
    他听见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对那个封在玄冰之中的祭司并不理会,他说——无用之人,救来何用。
    简直像是做给他看。
    他猜不到他的用意,是刻意为之另有谋划,还是在自己看不到的岁月里他真的变成一个残酷的人。
    而如果眼下形势是真,自己如何尚且无所谓,那几个同来的孩子怕是要受牵连。
    他想自己在地宫之中刚刚做下的决定,现在看来已无法继续,当年日夜焦虑于心,惧怕下界会有一场血腥屠戮,更怕这罪孽会发生在至亲至爱的人身上,一百年后一切早成定局,惧怕有何用,骨髓里蓦然泛起的疼痛又有何用。
    你已不像从前的你,我又何尝还是当初的我。
    徒然耗尽百余年时光,却终究未能扭转这结局。
    可是倘若一切重来,他会从一开始就接受这结果么。
    大概还是不会吧。
    结界是他所破,心魔由此而入,即便明知道凭人力难以挽回,也要竭尽所能。
    隔了那么久的岁月,牵挂的人就在面前,仿若当年初遇,问他“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一样,低声问他,你可曾后悔?
    也许是在答他。却更像是对这命局与天意的回应。
    心魂中凝聚了全部的力量,于是那回答就有些艰涩,然而从齿间吐出来,也不过就是一句话,两个字,半世一生。
    不悔。
    这回答并不在意料之外。
    沈夜举起左手看了看掌心,而后虚空一握放了下来。大漠的月色依旧如此明亮,照得银灰色沙丘苍茫无际,仿佛这一百年都未曾改变过。
    也许在瞳告诉他静水湖所见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时间过去那么久,他们之间再不是一句回头可以了结。迁徙计划已逼近终点,大局将定,业已造,债必偿,再没有多说的必要和余地。可他却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事,从流月城匆匆赶来西域。
    还是有些什么不同了。
    一百年前这沙海之中,谢衣不过只身一人,而今时今日他身后却有个少年,咬牙仗剑冲到自己面前,大声对谢衣说,师父,当年是你告诉我,学好剑法偃术,才能回护想回护的人。
    ……想回护的人。
    一晃神便是时空交错,一百二十二年前流月城叛乱,祭台上赤色冲天的时候,穿着青色祭司袍的少年手执横刀越众而出。
    ……往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他想着这句话就勾起嘴角,他对他说,这是本座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却无法告诉他第一次听到时发生了什么,而最初的那个他又究竟去了哪里。
    他刻意激怒乐无异,刻意做出一副将他们玩弄于指掌之间的模样,于是谢衣的刀果然就在身后指过来。
    并没有杀意,但这一指已经足够。
    闪到他背后,谢衣就转过身来,距离这样近,近得他一眼就能望进那双没有魔纹映衬的眼睛。
    他开口,声调十分平静,他说,今日之后,为师只当从未结识谢衣此人。
    于是那个暌违百余年之久的称呼又在耳边响起,谢衣在他面前躬身一礼:多谢师尊。


    82楼2014-07-10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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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掩埋太深已被石化封存,只有彻底打碎才能显露出本来的模样。
      那些起初碍于身份,后来阻于立场,再后来隔着生死两忘的情感一瞬间全都清晰起来,像垂在流月城穹顶下的矩木根脉,牢牢缠绕依附在心脏的内壁上,一根根,一条条,来去分明。
      也好。就如你所愿。
      沈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所有掺杂的不能言说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如此流月城中那个空了一百二十二年的位置,也终于可以画下句点。
      谢衣挥刀在身前划过去,灵力逸散,吹开了发丝,在法阵之外幻化出无数叶片的形状。
      几个少年少女都已离去,他已告诉乐无异去找昭明,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牵绊;脑海里空缺之处依旧无法填补,然而此时,他比从前任何一刻都更清楚,那些他所遗失的究竟会是什么。
      比他以为的更深。
      比他记得的更多。
      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广袤辽阔。
      春蚕丝尽,蜡炬成灰,才能看见这一霎的沧海月明。
      偃甲蝎在谢衣身后微微震动,沈夜知道接下来会怎样。百年前一样的人在他面前做过一样的事,他如何会忘记。
      他凝聚了十成灵力在手上,在那只偃兽爆裂的同时击破了瞬华之胄,一道光刃迅疾划过。
      再见了。破军。
      那时候华月手握箜篌在废墟外等待;风琊甩了甩指尖的铁爪,一句咒骂正要出口却又骇住;乐无异背着闻人跟在同伴之后,没跑多远又忍不住回过头去。
      那时候初七在折返无厌伽蓝的途中。
      两侧的景色在缩地之术作用下倏忽闪过,荒漠渐渐变作丘陵,风声弱去,山路狭长,背阴之处开始露出积雪。收了法术沿着松间小路走进去,松枝上空已能望见流月城的影子。
      他不会做多余之事,从来没有。
      可这一次是因为什么会擅自靠近那片大漠,去关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行完全无干的人?
      仰首夜空,天际正有一颗流星划落,一闪即没。
      没有什么能打败时间,却也有些什么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才能被确认。时间会把水中的沙滤尽,一颗颗沉淀下来,于是一切重又澄澈透明,一眼便可望穿。
      曾经为谁舍不得,一样也会为他舍得;此时为谁不甘心,彼时也会为他甘心。
      就是这样辗转于离合聚散生生死死也未能稍减的心意,即便不再是师徒不再是好友甚至不再是敌手也始终存在着,并且永不磨灭。
      __________


      83楼2014-07-10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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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完了,目前就更到48,以后再发会同步过来~
        中间被抽了一层,还有两个番外和一个空章,回头贴链接过来
        对了还有lofter地址在一楼
        以上
        是耶非耶


        84楼2014-07-10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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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_千言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
          小满第十一日。
          …………
          河对岸是更远的路。
          光着脚踩着卵石走过去,河水没过小腿,将不小心垂下来的衣角浸湿。
          波光流动,满眼都是柔和起伏的清凉。
          山的对面还是山,再往前,是广阔青翠的田野,稻子随风摇摆,柳烟里藏着村庄,一树一树的桃花在屋檐绽放。
          放一只偃甲鸟出去探路,扑棱棱带起了林里的鸟群,于是茂密浓烈的绿荫里忽然腾起一片羽翼的云,黑压压飞过头顶,在空中盘旋了数十个圈子方才散去。
          下界和流月城完全不同。
          甚至光说下界这个词都太嫌笼统,这人间的景色,东是一种西是一种,南是一种北又是一种,走到山重水复,以为天涯海角已经走尽,再走下去却又是一番未见过的天地风光。
          南疆有许多部族,虽然上古时与烈山部同存的都已经消失殆尽,却也有女娲与神农的信民。那里也流传着偃术,并且和流月城一样,将偃术用于寻常生活,人人习以为常。
          他们也会在部族祭祀之日或庄稼丰收之时举族起舞,以之向神只表达敬意。
          火光映照下,是个眉目间颇见英气的女子,额上厚重的银饰随着步幅轻轻摇动,明眸皓齿地微笑:
          ——谢衣,会跳舞吗?今晚大家都在跳,你也来吧。
          ——不了采薇,这一种舞蹈我并不……
          ——庆祝而已,什么舞都无妨,你的家乡没有舞蹈吗?
          ——……有。
          是流转在心里的舞步。但凡想起便是那一支。
          泥土松软,在足底透出淡淡清香,衣衫扬起,朴素单调,然而从容。
          也不必有权杖也不必有祭台,一手虚握就可以踏步出去,与当下的音律完全不合,也同周围欢悦的气氛不相符,偌大场地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都不存在,一个人徜徉徘徊的独舞。
          鼓声渐渐停了。
          嘈杂也弱了下去。
          奔跑耸动的身影一个一个停下来,人群慢慢变成一个圆,将篝火和那个独自舞蹈的青年围在其中。
          如果上面有一座高耸的神农雕像的话,那前面该是层层叠叠的台阶。如果脚下是青石砌就的圆形祭台,那回转身去对面应该是……
          ——谢衣,小心篝火!
          ——啊,糟糕,抱歉抱歉。
          ——你怎会不小心踏到那里去……不过这舞跳得真好,在哪学的?
          ——家乡的祭祀之舞,师尊所授。
          ——原来是祭祀的舞蹈,难怪,你师父也同你一起跳这舞?
          ——师尊风姿胜我百倍。
          ——你是不是想家了,在外有十年吗?
          ——还要更久一些。
          ——那为何不回去看看,不怕时间长了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么,说不定你师父都将你忘了。
          ——呵,怎会找不到,怕……是有一点。
          ——什么?
          ——……怕他还记得我。
          河的对岸是山,山的对面是河。天边才被朝霞染过又落下暮色,黑暗把城镇田野全部淹没。
          一路所见都是人间,喧嚣着,寂静着,繁华着,荒芜着。
          …………
          偃术所造的头颅,血流尽了也会显出苍白的唇色。只是合着双目的神情却很安然,像是行程太久终于抵达终点,既无怨怼也无哀伤,反倒有些安宁喜悦。
          无厌伽蓝的据点建在废弃寺院之下,上百层石室拢成圆筒状,向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向上是遥远天光。
          据点里依旧设有神农塑像,灯盏几案,地毯厚而旧,石壁缝隙里有青苔的痕迹,比之流月城的华丽多了几分幽暗潮湿。一层法术罩壁将浮空的头颅环绕起来,光芒将施术者的脸庞也映得微微泛蓝。
          沈夜将手穿过罩壁,一段一段追溯那里面的记忆。
          近几十年都清晰连贯,越往前越模糊,百年前的内容只有数件大事是完整的,其它全都零零散散,像洇在水中的墨迹,化成了轻烟再读不出词句。
          有些他们共同经历过。
          ……初见时殿中那条长长的地毯,他从谢衣的视角看过去,看见高高的大祭司座椅上当年的自己。
          有些他虽未亲见却心知肚明。
          ……主神殿外空旷无人的某处,瞳一贯冷静面无表情地开口:华月说,与其让阿夜难过,倒不如放你走。
          有些百年前谢衣刻意隐瞒,他曾疑虑过失望过甚至怒不可遏过。
          ……偃甲放在桌上,是个玲珑四方的盒子,戴着指套的手停在上面,语声里似乎带着点疲倦的笑意:就以“通天之器”为名,但愿能助我早日寻得克制心魔的利器。
          从后往前追溯,到了尽头再从最初走回来,中间有一段数年的空白,像一道分界将人生一裁两段,那之后的记忆开始变得简单平缓,然而即便如此,仍有些什么蕴藏其中。
          ……若非如此相见,我想说的又何止千言万语……
          同谢衣——偃甲之身的他——再次相见的时候,针锋相对之间留下这一句。
          沈夜睁开眼睛将手收回来,停了停,又放回去,看到的,看不到的,留存的,缺失的,层层叠叠也不过就是那一个人。
          像一封迟了百年的家书,在世间漂泊许久,终于抵达收信之人的手上。


          94楼2014-07-15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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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枝正锦簇,天心也有一轮月圆。
            在人间看月,也像在流月城所见一样皎皎流辉,无论身在何处。
            然而师尊你可也会看见吗。
            离城之时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然而下界方知,天地渺茫不可穷尽,而天道之浩瀚亦无法轻易得窥。心魔之害倘若果然无法根除,也只得听凭天意,只是有生之年若不竭尽所能,来日终会后悔。
            师尊知我甚深,此番所为有负师尊深恩,难以两全,弟子并无分辨。惟有一事……
            往昔整日相随,只觉来日方长,从未想过倘有别离会是何种情形,时有妄言。
            如今切肤之痛,才知别后思念当真蚀心刻骨。念及当初不告而别叛逃出城,猜度师尊感受,更觉万死难赎。
            道长而歧,他日若得重逢,或须舍弃此身以保昭明之密也未可知。
            若将过往情分弃绝,以恨代之,或许能将此痛稍减……惟愿师尊珍重,不会再为此伤怀。
            心中牵挂无法尽述,然而也自知,有些话,自离城那一日起就再无出口的资格……
            师尊……我想念你。
            …………
            百余年光阴在眼前流过,也不过须臾。
            穿透记忆仿佛又看见大漠皓月之下的他,暗红衣衫外罩着素净长袍,单边偃甲镜扣在右耳上,额角的发丝垂下来,眉间微微蹙着,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流动闪烁。
            像是哀伤,却又慢慢舒展开来,冰雪消融,东风乍暖,渐渐化成一个明净的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石廊甬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丝轻柔和婉的灵力从阶梯尽处渐渐靠近。
            无厌伽蓝的通廊没有帷幔,殿内衔接处也并无遮挡,华月一脚迈步进来,就看见殿中的几案,悬浮其上的头颅,轻轻抚过头颅脸侧的手,和沈夜停在那上面的目光。
            此时此景没有什么不对,也并没有什么可以产生联想,她径直朝案前走了过去,问他,是否要先回流月城再做计较?
            于是这房间的静谧忽然就打破了。
            像是从十分遥远而模糊的地方慢慢清晰起来。沈夜收了法术,那颗头颅就慢慢落下去。
            他开始同华月讲昭明之事,语调态度一如平常。只是虚幻与现实交错的刹那,有什么场景从时空那一端一闪而过,像一页泛黄的古卷。
            ……朦朦胧胧的流月城午后,谢衣靠在大祭司座椅的扶手旁,不知在说些什么,总之是没完没了,沈夜坐在一边,手里的竹简开到一半,嘴角微弯,静静听。
            ____________


            95楼2014-07-15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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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_双丝网
              流月城。
              矩木枝的影子在摇。一下又一下,叶片交叠,投在地面上像紫蓝色的魅影。
              沈曦抱着心爱的布偶兔子往上跑,跑得久了有点气喘吁吁,繁密枝叶从路中央向外铺展出去,沙啦啦啦唱个不停。
              平日并没有这样夜晚独自出来的机会。大部分时候沈夜会来陪她,哄她入睡方才离去,有时沈夜不在,华月也会抚琴为她镇梦,殿外还有侍女在照料。
              然而今晚沈夜不在,华月也不在。
              名叫静萍的侍女去外面寻找一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紫色小鸟,寝殿里就只剩下沈曦一个人。
              她跟着那只红眼睛的小鸟一路跑出神殿,跑过高低错落的连廊,跑过祭坛和水池,跑得两脚发酸。好在小鸟飞得并不快,有时跟不上,那只鸟还会停一停,好像有意在等她。
              三日便会消去一次的记忆无法留存太多事情。
              沈曦并不知道心魔的存在,自然也想不到,那魔物已经在她身上打了很久的主意。
              砺罂曾经打算潜入大祭司殿,但吃过几次亏终归有所忌惮,于是将目光避开沈夜,投向他身边的人。要他无防备,沈曦是最佳选择,只是这小女孩身中一样有神农神血,魔契石更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只得潜在暗处等,等一个可以见缝插针的机会。
              沈曦并不知道,十七年前也曾有个类似的夜晚,哥哥和华月姐姐都不在城中,自己被一阵铃铛的声音吸引,也像今日这般半夜跑了出来。
              那天并不像今晚这样晴朗,天空堆着云层的暗影,似乎是要下雨。铃声越来越远,朝着寂静之间的方向去了,她一时心急,在连廊前的台阶下绊了一跤。
              膝盖传来清晰的痛觉,忍不住就叫出声来,那奇怪的铃音本在耳边回响,却随着这一绊消失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出神殿很远的距离,哥哥不在,侍女不在,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
              哥哥,小曦害怕……
              下意识地就要哭。
              铃铛又响了,好像在耳边,又像在脑子里,叫她往前走。
              然而就在那时,眼前忽然闪过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光,周围的景色像被水冲刷过,花木道路霍然清晰起来,铃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
              有人将掉落的布偶兔子放进她怀中,又将她从地上抱起,护腕上的金属擦过脚踝,有些凉。
              那人动作虽轻却很迅速,传送法阵的光芒从手掌边缘漏进来,莹莹的青绿色。
              不等沈曦回过神,四周已从黑暗变得灯火通明,再睁开眼睛已是自己寝室外的水廊。
              ——你认识小曦吗?你是谁?
              双脚一落地便转回头去看,然而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那天恰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焦急的侍女从殿里跑出来,一晚冒险就此结束,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轨道上。
              本非建立于互信的盟约,只得牢牢盯死,一旦处在视线的死角就会有意外发生。
              十七年前未能得逞,十七年之后又逮到了机会,砺罂远远操纵着魔气,让那只幻术所化的小鸟飞得更慢一些,自己则在路的末端,寂静之间上空浮出身形。
              它想不到远在下界的某处,自己也是对方计划中要被除去的目标,它只知道自己已经等得不耐,十分不耐。
              漆黑的人形朝着沧溟沉睡之处靠拢过去,黑烟聚拢,在城主身后隐没。


              98楼2014-07-22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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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正幽,残垣之下的无厌伽蓝灯火阑珊。
                分叉的壁灯弯曲成树枝形状,烛火照着石壁缝隙里青苔的痕迹,暗影重重。
                初七从单膝点地的姿势回过神时,那幅绣金的大祭司长袍已在面前,距离之近让他一起身几乎撞到沈夜身上。
                身侧是廊柱,身后是墙角,前面是神农石像。也许是地底的沉郁气息令人压抑,莫名地就有些狼狈,连平稳住呼吸都要花费力气。而饶是两人如此接近,沈夜却还倾过身来,隔着一枚木制面具便如隔了张薄纸。
                “……你在出神?”
                “没有,主人。”
                条件反射的回答,脑中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这句话的真假。
                事实上岂止是分神,从他进入殿中,视线接触到那颗头颅时起人就有些怔忪,而心绪直到此时还未平复,像起了风的海面,细浪堆叠层层不休,搅得他无暇分辨沈夜的问话究竟是喜是怒。
                尽管合着双目,桌上的头颅宛然就是他的模样。
                他的眉骨眼窝,他的鼻梁下颌,除却右眼下没有魔纹印记这件事,简直就是同一个人。而更让他无法忽视的,是他虽未近前确认,却无端觉得那颗头颅有偃术的痕迹。
                二十余年前他在无厌伽蓝看见过一段幻影,若说那时的少年与他有九成九相似,那么今日这颗头颅则像足了十成。
                华月称之“破军”,而沈夜说——谢衣。
                蛛丝马迹渐渐拢成一张网,暗示着当年无厌伽蓝的幻影中那位少年祭司的去向。
                可这一切究竟与他有什么关联?
                他强制自己不再多想。
                职责之外都不该想,他是初七,有生以来从未离开过大祭司身边的初七。他在面具下闭了双眼,心里却仍旧一团乱麻,乱到扰了五感,没看到沈夜走过来,也不知道他是否喊过他。
                而沈夜看着那张面具,听初七维持着平时不高不低不见丝毫情绪的语调说没有分神,忽然便有种冲动,这般堂而皇之地对他粉饰太平,就像……就像一百年前他那见鬼的“如川而逝”一般。
                简直想将他拉过来狠揍一顿。
                ——你当真以为断绝了旧恩就可以忘却么?
                倘若真有这样容易,哪来两度捐毒相对的反反复复。
                倘若真有这样简单,今日你又怎会以这样的形貌站在我面前。
                一百年……真是太久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他的暗杀者伸过手去。
                房间另一侧的通廊里有人靠近,靴子踩在地毯上,足音被厚实织物消去大半,只透出细微钝重的摩擦声。风琊谨慎地在门外行了礼才进来,然而厅中空空荡荡,几案上也空无一物。
                身后的随从刚要开口,却被他制止了,挥了挥铁爪放出两只骨蝶,紫蓝色翅膀闪了几闪就消隐在空中。
                只有神农石像安然静立,石雕眉目间凝固着安详慈悯,数千年如一。
                ______________


                99楼2014-07-22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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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两根琴弦的应和,因为同一个曲调而交错震颤。
                  碣石漠漠,芷兰便生香;朗月当空,竹影便婆娑。梧桐叶间窥不到惊鸿片羽,然而地上分明投下一双长翼长尾的影子,一个盘桓飞掠,另一个便俯仰相随。
                  激流退潮,全身的气力似乎都消散了。
                  空气里飘浮的暧昧气息似乎也散作尘埃,一颗一颗缓缓落净。
                  仍旧是方才相互环抱的姿势,初七低下头来,沈夜的手在他腰侧,他则扶着他的肩。想起身,立刻就被制止了,沈夜的目光回到他胸口的伤痕上,忽然收紧了手臂,将脸埋在他左肩下。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
                  感觉中像是过了很久,终于松开,两人额头相抵,他望着他的眼睛,觉得自己极力想要缓解的那份郁结似乎有所减淡,正一点一点显露出融化的痕迹。
                  捐毒,追杀叛逃者,与他相貌一般无二的头颅。都不重要。
                  主人不提起,他也不去想就是。
                  他在这对视里放松下来,那个刹那几乎是完全无意识地,将嘴角微微一弯。
                  ……是个微笑么。
                  一寸不到的距离,沈夜看得有些愕然,然而那弧度立刻就消失了——比叫他出刀还快。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莫非还要命令他笑给自己看……啧。
                  他这样想着莫名觉得可笑,最后却并没有笑出来,仍旧抵着他的额头,闭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究是要历经辗转考验才能明了,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冻结了,碾碎了,或者弃之不顾,被时间冲刷得泛白,一片一片从碎裂之中重拼回来,才看见那些用以掩饰的身份背后,如草尖朝露般凝结的,清透无暇的光。
                  一百三十三年,萌生,摧毁,反复纠缠,最后还是化作这无可否认的答案。
                  终生所爱。
                  ___________


                  107楼2014-08-08 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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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间有河蟹部分,完整版在P站,id=4143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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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楼2014-08-08 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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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_刀有名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芒种。
                      百草谷收到闻人羽的烟火传讯。
                      秦炀率人赶赴北疆接应,几人趁地牢失火之机离开了无厌伽蓝,连夜疾行抵达谷中。
                      冠月木旁,巍然屹立的忠魂碑下,闻人羽向师兄承诺百日之期,秦炀权衡轻重,当机立断将四人放走。
                      不日鲲鹏飞抵长安。
                      四人分了两路,未料到捐毒所遇的狼缇一行突然出现,十七年前旧事重提,乐绍成府邸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乐无异与夏夷则阿阮赶赴星罗岩,再找到独自离去的闻人羽,已是七八天之后的事了。
                      短短数日在乐无异的记忆里可谓高潮迭起。
                      身世。冲突。断魂草的真相。一个个接踵而来让人应接不暇。
                      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一件——
                      娘亲与娘亲的师父一直未能解开的,那几枚谢衣留下的偃甲蛋。
                      在世间散落百年,这几枚小物件竟会有朝一日重新凑齐,传说中的通天之器重现人间。而那其中所包含的讯息之大,让他甚至来不及小小得意一下。
                      他和闻人羽进入通天之器所附的幻境,碧波莲叶深处,风亭里立着一个人的幻影。
                      ——百年前的谢衣。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夏至第十日。
                      流月城。
                      尽管短暂如常,城里的夏季还是来了。
                      城体顶端的半弧穹顶下,建筑和树木的阴影都深了一层。池塘里十数年未变的冰莲新生出不起眼的一朵,从墨绿圆叶间冒出一支尖尖的花苞。
                      大祭司殿内仍是一贯的幽暗静谧,殿内的帷幔织毯又换过一批,颜色质料与原来相同,不留心也不会发觉有异。
                      瞳踏着新铺的织毯走进去,外面无人,他便径直穿过帷幔进了典籍室。
                      按规矩本也要有那套事先通禀的麻烦,然而位次高居七大祭司之首,其身份说来也是大祭司好友,在主神殿自由出入也无人敢有疑议。
                      何况沈夜会召他前来,也并非为了那些寻常人能打听的事。
                      平日要说些什么都会在外殿,因为顾及瞳腿脚不便,要紧事也多半用密函传达,像这样将他召来殿内当面交代,百年来也没有几次。
                      他在门口站住,朝室内两侧扫了一眼——书简错落,铜灯燃着,附近并无他人,也没有任何灵力痕迹。
                      有些意外,便问沈夜,他呢,没在这里?
                      沈夜神色间倒是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看着壁架上一摞古卷开口:
                      “没有。我让他去下界跟几个人。”
                      瞳算了算时日,距离上一次沈夜遣他去朗德探查已一月有余。
                      那之后华月曾匆匆来过七杀祭司殿一次,而后没多久,沈夜从捐毒折返,同时撤回了无厌伽蓝几乎全部的设施与人手。
                      大致情况他知道,是谢衣所做的某件事,交托给了那几个下界的小毛头,而沈夜竟颇费周章地将他们放走。
                      当日静水湖那个在谢衣面前单膝跪下的少年还留有清晰印象,想是有那几日的交情,就此结下缘分也未可知。然而此时谢衣——偃甲谢衣——已死,单凭那几个年轻后生能做什么,又因何放他们去做,却是难说。
                      他便问,是在朗德的那几个么,你让初七去?什么时候的事?
                      ——重音明显在“初七”两字上,然而沈夜当作不知,他将视线收回,说,前些日子。
                      前些日子,确切点说,是风琊领命独自下界那天,离城几个时辰之后。
                      也是在这房间里,也是在如此位置上,他当着华月的面唤初七出来,华月头一次看见这个戴着面具的陌生杀手,心里的惊疑都在语声中表露无遗。
                      要是真的告诉她那人是谁,华月的反应会如何?
                      ——也不难猜。
                      反倒是初七,无论是对忽然要他现身的命令,还是对这或许会离城不少时日的任务,都接受得十分坦然。
                      姿态恭谨,回答也没有半分迟疑,从身后听来平静得像块凝固的冰——
                      是,主人。
                      法阵在地面旋开一片清光,身形消隐,利落之极。
                      藏纳于袖的霜刃也终有把示人前的一天。
                      百年前他逃离下界,有瞳和华月相助,也还小心翼翼避人耳目;如今却是他亲口叫他去……去做一件与当初的他所做之事差相仿佛的事。
                      彼时谢衣一心要斩除心魔是为了阻止结盟,而今盟约即将到了尽头,背道而驰的两条路却又归结到一处来。
                      世事翻转,经不住一声欷歔。
                      沈夜想,在捐毒所见的那几个孩子,多少也算与谢衣有牵扯,而那个名叫乐无异的少年偃师身上,也确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
                      ……要初七去跟踪他们,不知会看到听到些什么。
                      他这样想着,笑了笑,将这话题丢开:
                      “不说这些,泡制矩木枝的情况华月已告知于我,辛苦你了。”
                      瞳沉默了一刻,就也顺着话头转过去:“属下份内之事,自当尽力。”
                      沈夜便又问,上次交予你的那件……可有改制的余地?
                      瞳说,那里面十分复杂,我尚未想透他是如何驱动和均衡内部运作,不过,若只取部分材料重新拼合,应当不难。
                      沈夜点点头,说如此便好。说完伸出一只手,一件物事在他手掌上方浮现出来。
                      是个容器,不过拳头大小,外形看上去像个四面见方的匣子。
                      质地非金非玉,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颜色虽然晦暗却隐约有微光透出,悬浮在掌心上方像颗小小的星辰。
                      沈夜说:“此番叫你过来,便是这件事要劳烦你——倘若偃甲刀能够改制,便将此物封入其中。”
                      瞳一眼看过去,便知道那里面承载着非同寻常的灵力,并且绝非一种,以极高的纯度聚敛起来,以至于透过容器外壁都能看到淡淡光晕。
                      他想了想,摇头:
                      “那柄刀若能制成,已是世间罕有的锋锐利器,再多灵力并无益处,何况灵力过盛难以均衡,反易崩碎。”
                      沈夜将那物放开,注视着它升到空中才缓缓答了一句。声音似乎也是游离漂浮着的:
                      “不需使用……以封印镇伏其内即可。”
                      或许是上苍造物使然,人与人之间总有些细微的差别。
                      好比瞳做傀儡时的命名方式,延续了前代大祭司的做法,三四五六七八九地一路排下去,无所谓轻视与否,只是因为对此类事并不在意。他自己本也有从前的名姓而不是“瞳”这一个单字,然而既被如此称呼,他也就听之任之。
                      而沈夜则恰恰相反,当初不屑以“一”这符号化的称呼去唤那个跟随他的女孩,没过多久便将之改名“华月”;而他那徒弟当初也差不许多,做的偃甲中有名姓的不在少数。
                      沈夜手中那只匣子——尽管此时已无人知晓,当初也曾有个名字,叫做“冥思盒”。
                      华月,万物始华之月;初七,以衣为刀之初。
                      上到九天诸神,下到诸般器具尽皆有名,似乎有了称呼,便有了存在的意义。
                      数日后瞳将偃甲刀改制完毕,恰是个积云满天的日子,密室中本来晦暗不明,却被刀影照出半壁清辉。
                      才新制不久的傀儡十二在后面看着,耐不住好奇便问:
                      “瞳大人,这是什么刀?”
                      七杀祭司将刀刃拭过,略微催动灵力,刀身霍然暴涨出几倍的幻影。尽管一闪即灭,仍旧在身侧石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刀痕。
                      如此锋锐强横,流月城中其它偃甲该已无可匹敌。
                      瞳记得当日沈夜将那只匣子交予他时,也曾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比如龙兵屿诸宫室建筑仍旧保留了流月城的格局,比如他还像小曦那般大时——当时的瞳也仍是少年——曾经见过某根矩木新芽开出芬芳的花。
                      再比如,比如冥界那条承载了所有渡河者前生记忆的河,它究竟始于何处又归于何处。
                      匣子的来历也并不难猜,他问沈夜,如此煞费周折何不直接告诉他。
                      若是照以往的样子,沈夜大概不会讲什么原委,更有可能会说,本座何曾说过要让他知晓。
                      然而那天却未发一语,短暂的沉默之后,淡淡地说了句——
                      “……只是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罢了。”
                      这般沉思着,十二的脸便又从视野一角冒出来,似乎是要确认自己是否发呆一般追问:
                      “瞳大人?”
                      这才又想起十二的问话。
                      于是一面答他一面将刀收起,封印结毕,呈送大祭司手中复命。
                      刀名忘川。
                      _______________


                      110楼2014-08-13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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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_后身缘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处暑第九日。
                        巫山。
                        传说世间魂魄都是天地灵力所化。
                        自鸿蒙初开,光阴伊始,便没有任何一种生命能够逃脱生与死的界限。而只要命魂未熄,便会重入轮回,生生世世周而复始。
                        可若是将死之人又凭借半条命滞留人间,又该算作什么?
                        沉于水底的墓塔朽迹斑驳,然而神农之力犹在,踏入其中仿若进入了数千年前的另一个时空。
                        墓塔修建之时,天穹皲裂已被女娲修补完毕,大地上新的人与兽重又繁衍,伏羲尚未将流月城封入结界,而司幽与神女之间的种种仍是城中族民私下谈论的话题。
                        塔中残留着壁画石刻,图案形状与流月城有些类似,像被青苔掩盖的私语,隐约诉说着昨日消息。
                        初七沿着残碎墓道走进去, 一路断断续续看见许多幻象,有些熟悉,有些则全然陌生,幻象中他数次看见那个穿着青色祭司服的少年,站在沈夜面前言笑晏晏;忽而又换了一身红白相间的衣袍,布衣草饰的少女蹦蹦跳跳跟在他身边。
                        ……那是他么,或者应该说,是他还如常人一样活着的时候?
                        那少年说,生命无法复制,也永不重来。他想这是多么可笑的事……说出这句话的人以偃术复制了另一个自己,而自身又在心跳全无之后以傀儡的方式存在了百年。
                        如何算得无法复制,如何能说永不重来?
                        越走越深,墓道之外更别有洞天,偶有花木仙灵出现,也并不靠近,远远一望便即隐没。
                        前面跟踪的几人两两走散,乐无异一面烤肉一面取出件轮桨般的吹风偃甲,一番胡闹竟也得以重新会合。
                        再往上走,树木渐少,视野里隆起层叠的亭台楼阁,高台之上传来流瀑水声,像琴弦上一首古曲,在某段旋律里循环往复,数千年未歇。
                        几人踏着石砌长阶走上去,上面是一座开阔平台,除了一扇门外,只孤零零悬浮着一块浮雕巨石。
                        三世镜。
                        神农的声音听来慈蔼浑厚,如巨槌撞击下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墓塔上空,尽管是继盘古之后诞生的三位大神之一,言及生死时语调中也流露出悲怅。花开花凋不可历数,有人甘愿糊涂着沉醉,有人却宁肯痛着清醒。
                        直到那几人进了石门,初七才在巨石前现出身形。指尖触到粗糙表面,似乎有一缕疾风扑面而来,将累世的尘埃瞬息吹散。
                        一世。两世。三世。
                        阴阳。三界。九天之城。
                        像水波织就的画卷,流淌着生命的婉转与苍凉,一重重,一道道,叠加在原有的神识之上。
                        ……枝叶罅隙里有光。靴底踏过连廊有声。一条甬道要走很久才能走到尽头,年月漫长无尽。
                        “既已收你为徒,今日起不必再叫大祭司,称‘师尊’便是。”
                        “……阿夜同我说起过,你叫谢衣?”
                        “破军大人,瞳大人命属下来送图谱,呃,瞳大人如何得知?是大祭司遣人来询,说给大人用作参考。”
                        “……公报私仇,很好。”
                        窗外有纷纷扬扬的大雪。伸出手去将对面的人拉近。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崎岖的山路上松枝微微摇摆。岩石凸起。平湖如镜,却被风里的落叶画出涟漪。
                        “要说古迹,这方圆百里也就只有那间道观了,客官自何处而来?”
                        “你是偃师?哈,竟会遇到同道中人,且慢动身,来来来我们切磋切磋。”
                        “大哥哥,村长大人说你帮了我们大忙,这些鱼糕和米酒请你收下。”
                        “……捐毒国宝指环……?谢衣哥哥,我要和你一起去!”
                        竹影婆娑,人间几番寒暑。醉了便在中庭睡去,梦里犹能望见苍穹月影。
                        ——惜而天意弄人,终究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暮色里风沙渐起。墨色长袍一步一步走近。咽喉被什么磨砺着,一开口便沙哑地疼。
                        “……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往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
                        谢衣!
                        ……何必……重提……
                        剑锋下温热流散。血迹斑驳。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却渐渐模糊。
                        三世镜前回忆如风暴,铺天盖地而来,又迤逦逶迤而去,将所有沉眠的知觉一一扰醒。
                        岂止是主仆。
                        岂止是师徒。
                        岂止是叛逃与追惩。
                        那里面分明藏着无可替代的牵挂与眷恋,烙下了印记,交付了心魂,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反复。百年来他亲眼所见却直到此时才明了,那个他奉为主人的人,自己曾经伤他至深,而这般以傀儡之身相随在侧,可曾算得报偿?
                        仿佛一百年前那一剑,穿在胸口未曾拔出,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了知觉。冻结的时间重又开始推移,过往与后来两相对照,每处细微表象都有了前因。
                        霎时痛不可当。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仿若自问,也像是应答——本该是他的代价,也必由他亲付亲偿。
                        高台沉寂,巨大花型浮雕下石门洞开,长长甬道通向神女棺椁所在。
                        初七在甬道尽头召出忘川,目光在偃甲护手上凝视了片刻,举起手指拭去刀锋上的微尘。
                        死去又复生的人和活着的人,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也许如今模样并不能算是重生,只是滞于人世,却遗失了对时间流逝、生命鲜活的所知所感,否则何以性情折损了大半,又何以历经百年相伴,却从未发现他们之间深藏难解的结?
                        而以偃术复制生命——
                        无厌伽蓝所见的那颗头颅,当年自己曾亲手将冥思盒置入其中,并且留下远离流月城的指令。他知道以天道所限,不会再是当年那个破结界,造偃人,十余年找到除魔之法的自己,然而这百年里却也有一个谢衣,代他留存偃术,代他收徒,甚至在百年之后破除禁令去了捐毒,去做那件未能完成的事。
                        天地造化而使万物有灵,有生命才有七情。
                        无法复制,也……永不重来。
                        如此珍贵,怎能任由心魔蚕食。
                        而沈夜不早不晚偏在这样的时候,揭开他的身份又遣他来追踪昭明消息,其中用意又有多明显。
                        恍然还是流月城大祭司神殿,他从沈夜手中接过长刀,清亮刀锋倒映着四周景物,也照着那人衣袍上绣金的纹路。
                        百年已过,砺罂未死,昭明却也还在——近在眼前。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偃甲机关在护手下方无声启动,灵力自聚。薄薄刀刃上流动着隐约的寒意,刀身凛冽,宛若一段凝固在手里的晨风。
                        有什么在时光交错间改换了形状。丢失了名姓,抛却了过往,变成不相识的模样。像那条传说里的魂魄之河,仓皇带走所有悲欢。
                        谁在一线刀锋上看见了谁的眼眸。澄澈。清明。一尘不染。
                        像谁的一段不能忘却的人生。
                        _______


                        126楼2014-09-14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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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点修订,62到63删了重发一次。
                          62_63_久长时
                          空中淅淅沥沥下着雨,似乎已经下了很久很久。
                          沈曦在雨声里睁开双眼,脑海里忽然有许多记忆浮现出来,像走马灯上发光的画片,每一张都差相仿佛,有些费解,却又似乎实实在在发生过。
                          究竟过了多久呢?是哥哥长大了,而小曦却一直没有变么。
                          想举起手揉揉眼睛,才发觉自己很轻,轻得简直没有重量,而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只手牵着,抬眼去看,是沈夜——她最熟悉的少年模样。她便安下心来,大概那漫长的光阴只是一场大梦,梦醒之后,小曦还是原来的小曦,哥哥也还是原来的哥哥。
                          四下里一片漆黑,她跟着沈夜踏着雨声往前走,不知要往何处去。
                          有人从视野中经过,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三两两,擦肩交错。她看见变成大人的华月,银发如雪的瞳,远远走来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和他们走了同样的方向。
                          路到半途,前方有人执伞而立,待他们走近,便将手中的伞倾过来遮在沈夜和她头上。伞面隔开了水声,沈曦仰头看他,心想,这个人是不是也在哪里见过?
                          雨就在那时停了。
                          传说千万年前,天地清气化生了诸神万物,一切命魂都在三界之中往复来去,除非寿数耗尽或遭到阻困,否则都要经九幽地府前往轮回。
                          深入地底千万里,忘川河水汤汤无尽。
                          而人间冬春凋换,时间填平了记忆的沟壑,又朝前方奔腾而去。
                          太初历一千七百零一年。立春第十五日。
                          百草谷。
                          炉灶里的火还燃着,木制锅盖上腾起一缕一缕半透明的雾气。乐无异算算时间,还不够火候,便坐在一旁掏出怀里的竹简翻看。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响,屋子里随着这响动拉开半面亮光,随即又暗了下去。
                          “闻人?不是叫你好好休息,怎么起来了?”
                          头也不抬地问了句,却没听见回应,再回头,眼帘忽然被一袭灰色长袍填满。
                          夏夷则在他旁边捡了个位置坐下,落座之前还不忘掸掸凳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连日奔波将近一个月,倒是不见疲惫,衣衫也干净齐整得一丝褶皱也无。
                          乐无异说,夷则你回来之前怎么也没传信?我给你的偃甲鸟呢?累了吧?阿阮呢?小黄呢?
                          问了一大串,夏夷则倒也一句没漏,耐心答他:偃甲鸟在阿阮那里,阿阮和小黄在闻人那里,多谢乐兄关心,龙兵屿距此地不算太远,况有鲲鹏之力相助,并无劳累之处。
                          乐无异的眼神便专注了些,望着他问,那这次是都解决了?
                          夏夷则点头,说上次联络的那些门派只余两处仍有异议,师尊又请了南熏前辈出面,多少起了作用,眼下龙兵屿诸事安稳,想来此后也不会再有波折。
                          乐无异便露出笑容,说这样就好,要不是闻人还没恢复,我本该同去。
                          两人闲聊了些近来见闻,市镇中仍有人私下倒卖矩木枝,然而心魔已除,并无危害,上当破财则是另外一回事。后来又说起日后的计划,各自都还有不少安排。夏夷则说要去明珠海一趟,而后还要陪阿阮寻找恢复灵力之法;乐无异则是要去西域,捐毒虽然没了,也还有遗民和其它城邦,地宫里困禁的幽魂要找找超度的法子,还想着用偃术做些改善风沙的尝试。
                          聊着聊着天就黑下来,门外传来嘈杂人声,有零零散散爆竹的声音。
                          乐无异拍拍头顶,才记起今日是除夕,夏夷则和阿阮大约是踩着日子赶回来的。熄了炉灶,将食物备好,两人一起出门,视野所及处千帐灯火正一一亮起,一片温暖璀璨。
                          无论有过多少创痛,这场天裂总算已修补完全。
                          逝去的人再不能相见,然而来日方长,他曾对初七说过后来又对沈夜承诺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总会慢慢实现。
                          而那场浩劫结束后,九幽之下又发生了什么,却不是他所能得知的了。百年后的寿终之日他再回到死生之间,忘川河上已换过了不知多少亡魂。
                          灯火将脸颊映得发红,少年在夜色中极目远眺,远山连绵仿佛永无边际。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
                          死生之间。未知之境。
                          谢衣在沈夜的注视之下摇了摇头——此时此地只余下他们两个,沈曦在一句“这一次要好好长大”中点头隐没,于是小姑娘眼中的少年也消失了,等到再次显身出来,仍是城倾之日独自伫立城巅的紫微祭司。
                          谢衣想了想微笑起来,又点点头,于是沈夜看他的眼神不免就有些无奈,两道分叉眉也从舒展变成了微皱的弧度。
                          ——不过是问他一句“可是等了很久”而已。
                          已经逝去的人便不会再相见,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活着的人什么也看不到,然而死去的,倘若还有魂魄存在,却未必看不到阳世。
                          巫山水底的神女墓崩毁那天,初七独自留在墓室之内,所有知觉随着墓顶塌落而陷入无边混沌。百年前他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只是那时有术法缚困,神智沉浮数次最后还是回到躯体之中;而这一次却失了拘禁,像水底的气泡浮空而起。
                          再清醒时已不是冷漠杀手。
                          虽然只有魂魄,可曾经流失的感知能力又回来了,神识无比清明,仿若大梦初醒。
                          忘川刀上散逸的五行灵力被相似的魂魄之力吸引过来,他看见这百年间行走人间的另一个自己,旧事前因全部连贯,细微如芥子,厚重如须弥,在整个人如瓷器裂损不复之后,又以死亡的方式重新归于完整。
                          魂魄并没有定形,所知所感也不再受地域所限。他便暂留在生死交界之处,看着阳世景象,一日一日,一分一分,直到那座九天之城倾覆烟灭。
                          再后来,也就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143楼2014-10-23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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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_人间(最终章)
                            又数百年。某年春。
                            南海。龙兵屿。
                            云层像扯开的棉絮,从岛屿上空一团一缕飘过。
                            间隙中能看见碧海银沙,断崖下翻卷着细浪,一只海鸟舒张了双翼滑下去,翅膀下青翠如织。
                            山丘上矗立着巨大的如璎兽像,林间藏着石屋拱顶,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纸鸢伴随着喧闹声飞起。
                            一条石板道随着山体缓坡起起落落,通向一座僻静神殿,日光明亮的时刻,神殿顶上金色的浑天仪分外耀眼。
                            那座建筑似乎封锁已久。
                            拱形石门上的偃甲机关生了锈,接缝处俱是灰尘。好在里面蓄着的灵力还在,传动装置一开启便发出金属轴绞紧的声响,紧接着一阵石面摩擦的厚钝低鸣,两扇门朝内洞开。
                            “开了开了,走,进去看看!”
                            有人站在门口处喊了一声,是个少年的嗓音。
                            空旷回声从门洞里折返过来,紧接着一阵咳嗽,似乎被屋内积尘呛得不轻。身后探出个脑瓜,看上去年纪相仿,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好奇。
                            两人蹑手蹑脚往里走,四处张望,留下一地乱七八糟的脚印。
                            ——呐,这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我也想知道,好像从来没人进来过。
                            ——已经建了几百年吧。
                            ——族里长辈说,这间神殿是龙兵屿最早的建筑之一,是仿照从前在流月城的制式,连有些建造材料也是那时留下来的……哦,流月城就是——
                            ——我知道,父亲大人讲过,是上古补天时神农大神建造的悬在天上的城。
                            ——嗯,那时候全族都住在天上,族里最高阶的祭司也是以星曜命名,从入城时起就是,传了好多代。
                            ——那后来怎么不用了?
                            ——呃,这个。
                            停下来挠了挠头。
                            ——我问过族长大人,他不肯说。
                            ——为什么?
                            ——谁知道。一涉及到这些事,族里前辈就都闭口不谈……诶,这里面怎么什么都没有?
                            石屋很深,内部倒是开阔,上方挑空有数丈高,墙壁上雕刻着神农一脉常见的纹饰。
                            站在中央环顾四周,除了四面墙就只有十数根石柱默然静立。
                            空无一物。
                            两个少年东张西望一番,都泄了气。一个抱怨“好不容易才把锁打开,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另一个自我安慰“也许是关着灵物,化了人形跑掉了吧”。嘟嘟囔囔了几句,其中一个偶然抬起头,忽然眼睛一亮:
                            “啊!快看那是什么——”
                            神殿穹顶是半球形,青石砖面打磨得很光滑,衔接处看不到一丝缝隙。穹顶正中空悬着一面玉石轮盘,正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转动。
                            仰着脖子向上看,轮盘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圆点,内外透亮,或明或暗,一眼望去光彩灼灼。
                            ……是机关?
                            圆点排列如星曜,仿佛是静止在某个时刻的星天。每一颗旁边都刻有烈山古文,两人瞪大了眼睛一一辨认。
                            ……天玑……天同……开阳……
                            太阴……巨门……贪狼……廉贞……
                            ……七杀……
                            两个孩子对族中旧事所知有限,只是被眼前的奇景所吸引,一时都看得出神。
                            事实上,在设立之初,轮盘上的圆点是与神殿高阶祭司一一对应的。而这座宫殿沿承自流月城兴建之时,是上古时期用以进行占卜的场所。
                            高阶祭司在接任之时都会经历某个特殊仪式,此后更迭交替,甚至空悬或者废除,轮盘位置有所感应,也随之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流月城倾覆的那一年,轮盘上的星曜熄灭了一大半。等到迁入龙兵屿,烈山部中最高权力层通过密议,族中不再选人继任七大祭司及紫微祭司之位,从此所有星曜全部黯淡沉寂。
                            后来又过了多久呢。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某个寻常的日子,轮盘正南方位有一颗圆点放出微弱的光。
                            如果按照上古时的方法进行祭祀占卜,巫师大概会说,这星位所对应之人已在人世间某处重现。
                            再后来的数十年到数百年间,其余星曜也次第亮起,或强或弱,渐渐连成一片。
                            只余下两颗。
                            相距甚远的两颗,一颗在天顶中央,另一颗却在北斗之形最远端,色泽青黑,沉沉的没有光彩。
                            少年的手指指着下面的字念出来,清脆稚嫩的声音,吐出齿间有种奇异的协调,像是隔着时空牵拉的线头,拉了此端,就引动了彼端什么东西的共鸣。
                            ——“紫微。”
                            ——“破军。”
                            两个孩子一直看到脖子发酸,琢磨不出奥妙何在。视线落下来,在石雕立柱间扫了扫,又有了新发现。
                            ——阿寻,你身后那块石头上好像有字。
                            ——哪里?
                            ——下面,那根立柱的基座上。
                            ——诶?
                            弯了腰去看,石面上果然有模糊的笔画,被浮尘掩埋看不清楚。举起袖子抹了一把,是个“转”字。再把附近也擦了擦,又露出几个字形轮廓。
                            ……不可……转……也……
                            连起来念了一遍,才要说什么,同伴突然一声惊呼。
                            周围空气骤然动荡起来,平地起了风,从那几个字所在之处流出。
                            气流落地生根,旋转成一团直上穹顶的风暴,少年被同伴拉着跑到大殿另一侧,躲在另一根立柱后,再探头时那刻了字的石柱已经断成几截,大小石块在风暴中骨碌碌旋转,像被抽急了的陀螺。
                            ——糟了,这里面竟然有妖灵!
                            ——嘘!不要惊动它……
                            已经晚了。
                            地面浮起一架庞然大物,通体浑圆,悬浮在空中的石块朝那具“躯干”哐哐几声对接上去,化作四肢模样,而“躯干”正前方也浮出一张涂画面具般的“脸”。
                            那东西缓慢摇晃着朝大殿内扫视一圈,终于将视线停在两个少年身上。
                            开口便是轰鸣,震得整间殿宇嗡嗡作响:
                            “……唔……不是你……”
                            慢吞吞说了这么一句,又去看另一个:“……也不是你……”
                            疑惑不解地偏了偏“脸”——
                            “……奇怪,那个狂妄的小子呢,他在哪里?”


                            145楼2014-10-23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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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谁在哪里?
                              两个少年被问得发懵,看看形势,打是打不过,逃也未必能逃走,只得大着胆子回答。
                              ——前辈所问何人?这间神殿已经封禁了几百年,平日无人到此……
                              石怪晃了晃,前倾着身躯停滞不动,像是在沉思。过了片刻又动起来,却只是抬了眼睛去看天,姿势颇有些古怪。
                              “……几百年……吗……原来已非当时……”
                              踏出殿门时飞沙走石已经平息。
                              屋顶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云,遮了阳光,周围赭色变作深棕,葱绿变了苍青,草木道路瞬间都灰暗了一层。
                              两人沿着殿外石阶一级一级走下去,一个还惦记着那两颗没亮起的星子,另一个说,数百年都没亮,大概是不会亮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惋惜,再想起里面那石怪,本以为惹上了祸事却并没怎样,殿里有那东西在,倒比有人驻守强了百倍。
                              当时还如临大敌,满脑子都在想如何通知外面来救人,可那石怪并无攻击之意,只是自顾自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上一次与人说话还是在北疆地底,想不到灵力重聚再化人形花费如此之久。又说什么人类的寿命不长,又总是四处乱跑,那人不在此地也罢。
                              石怪询问此地情形,两个少年就将龙兵屿来历讲了一遍,自己两个新升守卫之职,奉命看守这一片区域,一时好奇开了这旧殿的机关跑进来。
                              石怪腹中发出一串似乎是大笑的响动,震得殿里扑簌簌落下许多灰尘,说凭两个人类小娃儿,连老夫在此都不曾感知,还能看守什么?继而又说,老夫从前待的地方虽有神农清气,然而环境湿冷,身体之中都发了霉,这个新居处倒是舒服得很,老夫便代你们守在此处,尔等勿再搅扰。
                              说完又是一阵狂风卷起,庞大身躯化作柱石,两人战战兢兢防备的一场打斗也就此消弭。
                              从台阶远眺能看见小半座岛屿,潮水在海岸边自在来去,一如这数百年来龙兵屿上的安稳时光。
                              一切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当年因熏染魔气而改变了体质的族民,几经周折终于留存下来,也与中原各地渐渐发展联系,此时的他们与当初的神裔之族已经相去甚远,像一条孤悬数千年的支流,终于归入浩渺天地。
                              而中原各处依旧有偃术流传,朝代更迭,兵戈杀伐的时期虽然也有,却也不乏国泰民安。
                              人类依旧是三界之中最弱的存在,只是随着仙神消隐,情势渐渐有所改变。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也未可知。
                              有风吹过,吹得林间碧涛此起彼伏,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
                              是九霄云端或者九幽地底,是赤炎之所还是极寒之地,或是从千万年前就奔流在神州大地上,穿山越海,一直未曾停歇?
                              伸出手去空空如也,可风里分明携来无人能懂的低语,轻声诉说着那些远的,近的,鲜活历历的曾经。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照在海面上一片荡漾的银光。
                              整座岛屿都沐浴在月光里,像一头入眠的海兽,睡得酣梦安然。
                              少年离去后大殿中一片漆黑,只有穹顶被轮盘上的光映照出浅淡轮廓。星子比日间所见更显得晶莹剔透,只是白天那两颗仍旧黯淡着。
                              时近午夜,靠近轮盘外缘的那颗渐渐变了颜色。
                              实色逐渐变成半透明,有晶莹的光充盈在内,一分一分将之染上光泽。里面容纳不下了,那光却还在增强,朝四周流溢蔓延出来。
                              与之同时,像是种呼应一般,轮盘中央的那颗也亮起来,清冷光芒将殿中空气洗得泛白。
                              像是沉寂了太久一直等待这一刻,两相辉映光华流泻,霎时填满了整座神殿。
                              而从岛外更高更远的地方俯瞰,也能望见这小小的一点,像嵌在岛屿之上一块燃烧的水晶。
                              总有这一天。
                              终有这一天。
                              多年以前那座空悬九天的城,即便逝去也存在过。
                              由神农亲手建造于矩木之下,又被伏羲亲手封入结界,从人间看去,就像一轮满月,在夜色中染了铜锈般的红。
                              与它一同存在过的还有许多琐碎,冷雨沾湿的道路,盛夏雷鸣,雪花融化在手心,风动枝叶,缭绕全城。
                              神农巨像下遥相对视,微微颔首的瞬间,含笑的眼睛。
                              前生已了,而后世还长,愿所有坎坷流离都能化作人间清平。
                              山河壮阔,与子偕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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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6楼2014-10-23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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