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累了。
这样令人心寒疲惫的结局反反复复地上演，身侧的人，同生共死的伙伴，一个接着一个的，毫无偏差的沿着那条他早已看透，却尚未走到的路，一直前行，再无回退。
已经记不得究竟是哪月哪日，留侯府邸中一株桃树灼灼而开。
站在书房桌案前的他忽然看到那抽芽长枝，含苞待放的样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倒是下属怔了一怔，忙道：“侯爷是不喜欢这么妖娆的花？属下这就拔了去。”
他缄默不语，却抬手阻止他。
定定地望着那一株桃树，有那年的记忆和此处渐渐重合。
他终于笑出来，眼眸灿若桃花，眉宇间尽是春风和煦之色。
然后抬手在竹简上刻下几个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然后朗声笑，边笑边咳：“喜欢，这么美的花，我怎会不喜欢，只是这身体缠绵病榻已久，反应略慢了而已。”
他那属下一脸了然之色，是了，侯爷已经告病很久，每日尽是吃些奇特的补药，却也不见好，成日的咳嗽，可也不是痨病，只是说过度劳累才会至此。病重之时有很多次，
让下人们都以为侯爷熬不过这个冬天。
然而每次，他都能挺过来，重新看到四月的新桃。
没有人知道，他这么努力的，顽强的活下来，是为了一个人。
他可以为了很多人死，却只为她一个人活。
纵然活的困苦劳累。
这是公元前198年的春天。

【羽】
留侯张良还乡离去，汉帝刘邦并未多做阻拦，他对张良是尊敬的，也深知他不爱与红尘是非沾染过多，功成身退，他才是这世上不多的聪明人。
能够看的通透。
他走之前，只在院落中，用破旧的棋子摆了两个字。
归家。
可天下人都知，张良乃韩国人士，家什么的早已亡破，何来的归家？莫非是去曾经的韩国附近？
然而无从考据，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但在他心里，能称之为家的，只有那一片桑海，那一片壮阔的碧波，和曾经居住在那里的秀丽少女。纵使她已经离去多年，哪怕那个地方只剩下她的一丝气息，他也是会不远万里，
奔赴而去的。是桑海附近的小渔村，这里的人不曾在外世颠簸，透着质朴和纯粹。
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眉眼含笑的人便是留侯张良，只当他是个外乡的游子，现而准备回家，来到这个小村不过是借住几日。
他善医术，便在村中溪水流经的地方找了块石头坐下，替为他领路的老人看看头疼脑热，然后开个药单，多年不用医术，他也丝毫没有生疏，十分温和的叮嘱老人该怎么样调理，
并拿了些碎银子出来。
打开包裹，里面是细软银两，和一捧干桃瓣。
他拿起一片，放在鼻下嗅了嗅，肺腑之中充盈的都是干净清韵的气息。
“先生，您喜欢桃花？”那老人笑了笑，沟壑深布的脸上是温善的笑意，“那真是巧，我们村里种了不少桃树，可惜现在都败了。”
他轻笑：“是啊，五月了，自然败了。”
“您这儿能治喑哑之症吗？”老人问，“村子里有个姑娘，长的很好，可惜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来造成的，您这儿能看吗？”
他原本专注于看手上那片花瓣，听到这话，忽然一愣。
然后竟然快过思想，身体就已经下意识反应，直接点了头：“可以。”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原本像是死水深潭一般毫无波澜的心，为什么忽然有了声息。
老人眉开眼笑：“那就好，我给您叫去。”话音未落，老人浑浊的眼睛一亮，笑道，“这不就来了，阿弈，快来快来，让先生给你瞧瞧。”
他循着老人的视线看过去。
周遭景色尽数褪去，天地间白茫一片，像是盘古初开天地，一切都是混沌不堪的。然而那个少女所处的位置，便是这万千混沌中的一点光。
随即倾泻天地。
照亮了他的世界。
他听见了自己振聋发聩的心跳声，在提醒着他，眼前的少女，是谁。
是他漫漫长夜之中唯一能看到的能与皎月争辉的那枚星辰。
是那院落中迎风招展的最美的新桃。
少女原本也是茫然无措的表情，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先是一怔，清艳秀美的五官都毫无波澜，但是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眼里有什么情绪骤然坍塌，漾出无数蒙蒙烟水的样子。
她张了张口，因为太久没说话，她干涩喑哑的嗓子只能兀自颤抖而什么音都发不出。
他想要叫她名字，可是除了那个代表着死亡使者的代号以外，他什么都说不出。
九年的时间，在这失去了对方寂寞寥落的九年里他们都绝望过，都颤栗过，都在黑暗中找不到出口过，却没放弃过。
他能为她活下去。
她也能。


“先生您……”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一直从容不迫的男人快步走过去，然后搂住了紫发紫眸，布衣荆钗的少女。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的时间啊。
他以为自己再无见到她的日子，他以为他日后的生活就只能靠着为数不多的记忆帮衬。
却不知道，她竟然也为了自己，努力的活着。
他张良算得出天下，却唯独，没有算到她。
“张、良……”她埋在他怀中，费劲了气力，几乎用了呐喊的力气将这两个字的说出，像是跨过了九年的时光，遥遥而来。
这两个字迟了太久，却也太及时。
——“我教你除了张良的另外两个字吧。”
——什么？
——“公子。”
——为什么……是这两个字？
——“别问那么多了，跟着我学，公，子。”
她笑里带泪，大颗大颗的没入男子的衣衫之中，原来那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她的心意，原来他功成身退，原来他不远万里，原来他……
都是为了自己。
“今天我再教你一个字。”他声音比以前沉缓了很多，然而在她看来是全无差别的。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然而对她也是一样的。
什么？
她打着手势询问。
“家。”他看着她被泪水洗涤过而分外清晰明亮的眼眸。
她怔住，随即泪水决堤，回抱过他，一遍一遍地重复。
家。家。家。因为你是家啊，所以千山万水，新原荒地，我都会为你而来。
-Fin-


也许是后记什么的：
习惯的就是在文章后面啰嗦一些话，算是一段时间的体会。
说起来，从开始这篇文到完成，用了两天时间，几乎是写完一段就给吃货和贰佰发一段，然后自己虐到自己的时候就各种上吊撞墙吐血嚎啕大哭。同时，也虐了他们。
吃货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一定要BE，BE才好看。但是在我写完【徵】那一章的时候，她说这是她唯一一篇想要看到的HE。所以如她所愿，我也乐得做个好人，被冠以了这样的俗气的大团圆。
或许悲剧更能铭刻于心，比如长生珩。可是对于这样的少司命和这样的张良，我甚至不忍心让他们分开，我这样的作者，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至于为什么是桃花，或许君子兰啊，梅花啊，修竹啊之类的，更能体现出张良的风骨奇秀吧，可是莫名其妙的我就喜欢桃花，大概是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有一定关系，又也许是我每日上学路上能看到的那一排桃树所致，总是在初春的时候开的灼灼热烈。自此，我喜欢上了春色蔓延的桃花。
值得一提的是，小司是个残疾人的问题。
说起来很惭愧，我总是认为小司听不见也说不出，能看懂盗跖的话也不过是因为会唇语而已，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能真正做到在千万纷杂，百态众生中维持自己最纯粹的那一点真。
——因为听不到，所以她不必理会世俗议论。
——因为说不出，她也不用去斟酌自己所言。
这大概就是我如此设定的本意吧。
再说星魂，他并非本文之中的隐CP，而是小司彻彻底底的一个好友，推心置腹的知己，他们互相懂得对方，最后的时刻他让小司离开阴阳家，投入另一个家。而自己则是面向死亡，沉入桑海。
在我看来，这是对他很好的结局。
张良，是一个我一直很喜欢但是无从下笔也不敢动笔的人物，他拥有绝顶的智慧，能在长风中朗笑中指点江山翻覆云雨。这样一个奇人，我生怕写的崩坏了，但是没办法，输给了吃货一篇文。
两天之中匆忙写出，付尽了笑颜泪水，所想表达出的，不过是乱世之中，那能归，且可归的一处家而已。
不再多言，赘述过多就没有重点了。
便纳此拙文，且望君笑纳。
郗只
12.02.29.于家中


又给精了么小忆>\\\\<这叫我如何是好好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