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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追忆我们的似水年华——记奚淞与我的文字因缘 文: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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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的文章是白先勇先生所写,原发于“书·人生”专栏的,叙述他与奚淞先生之前的友情,以及为其短篇小说集做序的机缘。
而我为什么会看到这篇文章,也实在神奇。因种种原因,最近正在阅读奚淞先生上世纪所作的,以古代神话故事为背景的短篇小说。看到序言的部分是白先勇先生作的,才惊觉世界如此之小,彼此间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来自己高中时,也曾因好奇而阅读《孽子》《寂寞的十七岁》。在做高中语文试卷时,其中的一篇阅读理解竟是《树犹如此》!至今还记得我们语文老师在讲台上为我们讲解时,温婉娴静的她将散文中没办法直言的情愫,向我们娓娓道来,原本吵闹的课堂也因此静默许久,大家都沉浸在文字中流淌而出的感情里…
那一刻给我的震撼不亚于“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不忍卒读掩面而泣”忽然就具象化了,原来文字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哪怕我们素未蒙面、并不相知,竟也可通过文字在不同时代下对那一段经历产生共情…
到了大学,又遇到了这样神奇的事。当学到现当代文学时,尤其其中台湾文学的分支,不可避免提到了《台北人》《纽约客》。是我大学阶段最喜欢的现当代老师,为我们讲述寻根文学的时候,提到了游子的不安与动荡,他们在精神世界中彷徨游离,急需寻找自己的文学故乡与归宿…我无法言说这其中的种种,就好像通过文学作品,窥探到了白先生人生时的不同经历,感受了他不同阶段的情绪与感悟。
从《孽子》《十七岁》年轻人的彷徨与当代台北人的困境,到《树犹如此》《第六只手指——纪念三姊先明和我们的童年》看到先生的童年故事与亲情、友情…甚至爱情对他的影响,到后来的《台北人》《纽约客》探索游子文学中的寻根之旅。
以及我私心很喜欢的青春版《牡丹亭》和《我的父亲白崇禧》,说来真的太巧合了,我是苏州人,百戏之祖的昆曲不能说熟知却是也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而青春版《牡丹亭》又让我感到亲切与新奇。而后者又让我在网络文学不发达的年代,加入了“白崇禧吧”,去了解那一段历史,又在白先勇先生回忆录的散文笔下,了解到台湾后动荡的环境,我还记得里面写“总有一些人来向我父亲借钱,明明揭不开锅了,母亲总是会将钱交到父亲收里”,以及“父亲和他们总是低声讨论着,要避开人去,在那扇门后,童年时的我也好奇,去偷听过,却也听不懂”。
至此我的叙述也结束了,不由得再一次感叹文字的奇妙,它是如此坚定又有力,仅仅是看到,就好像有澎湃的情绪在我胸腔中涌动,又无处安放,让我迫不及待必须写下,记录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IP属地:江苏1楼2025-03-16 12:25回复
    选抱歉一下,我的叙述实在太长了。另因版权等问题,原小说不便搬运,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番茄小说官网”进行免费的线上阅读。此处只搬运原发《“书·人生”专栏》上的《追忆我们的似水年华——记奚淞与我的文字因缘》,希望能给没读到过的人一些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而奚淞先生的短篇小说集,一本是由联合文学出版的《封神榜里的哪吒》(台版),另一版本是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的《哪吒》,大家如有需要,也可自行选购。(现在纸质书真的挺难的,但我仍然觉得电子书籍无法完全代替)
    下面开始搬运啦。


    IP属地:江苏2楼2025-03-16 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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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忆我们的似水年华——记奚淞与我的文字因缘
      文:白先勇 原发:“书·人生”专栏
      算算我跟奚淞结缘已有五十年了,半个世纪前第一次见到奚淞时,他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神采飞扬的年少书生,那时他看起来眉眼高挑,有几分孤标傲世的模样,可是几句话下来,我就发觉他原是个善解人意、一点就透极端敏感的人物。
      我们一开始结的应该就是“文字因缘”。那时我正在写《台北人》的系列,那是我的《哀江南》,写的是江山崩裂后一群外省人流离失所、落魄飘零的悲剧故事。
      大概那些故事中一些愁绪触动了奚淞,所以他放心将他的第一篇小说《封神榜里的哪咤》交到我手里。
      那是一颗璀璨发光,文采灼灼的宝石。哪咤“割肉还父、剔骨还母”的一则寓言故事,是一篇“天问”。谪落红尘的三太子,仰问苍天,生命的终极意义到底为何?
      这篇小说是以极为抒情诗化的文体写成,形式完全现代,我把它发表在《现代文学》上,马上引起当时文艺圈中议论纷纷,都在揣摩这位青年作者到底想讲些什么。
      事隔多年回头看来,奚淞与哪咤太子原来有这么深的宿缘。他在塑造封神榜里的哪咤时,恐怕下意识竟把自己代入了哪咤这个角色里了,他一生中不是一直在“天问”,追溯生命的神秘意义吗?哪咤最后化身成“一朵端丽的莲花”,这不也正是奚淞最后向往的涅槃境界吗?其实奚淞很年轻很年轻时已写下了自己的生命寓言了。
      奚淞在《现代文学》上一共发表了三篇小说,另外两篇是《盛开的扶桑花》及《吴李锦凤的礼拜天》。奚淞的小说不多,可是每篇他都在寻找一种有创意的艺术形式,探索人生一些终极的问题。《盛开的扶桑花》是我看过对于“生”与“死”有着最敏锐探究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奚淞注入了极深厚体贴的情感,应该是自传性的。
      如果奚淞的小说写作继续下去,我相信他会写出更多深刻动人的作品来。那个时节是奚淞的“蓝色文学时期”,我们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也是有关“文学”这个牵涉人生最深的题目。
      那时台湾的文艺思潮,西方的现代主义当行,我们很自然的就谈论到一些现代主义的作家作品了。
      乔伊斯的《逝者》,最后那一幕大雪纷飞的场景: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人的七情六欲一时冰消。
      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大导演威斯康堤把这篇小说改成了一部凄怆无比的电影杰作;衰老病危的音乐家阿申巴赫在海滩上临终的那一刻,伸出绝望的手,想去捕捉美少年达秋,指向天涯的青春幻影,青春与暮年,那一幕是一则摧人心肝的人生寓言。
      奚淞与我都深爱李商隐的诗,尤其是他那首《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常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人之大患患于有身,人之大患也患于有情,这首诗写的是人生亘古之恨。就在这些闪闪的文学灵光照耀之下,奚淞与我便渐渐建立起一段终身不渝高山流水的情谊来。
      因为信任,彼此“交心”,常常在酒过三巡之后,半醉半醒,互相道出了心中一些平日不愿也不敢碰触的密语,有时诉说到深夜,一直讲到天明,恨不得一夜间将平生心事都掀了出来,因为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听得懂自己话的人,所以尽情倾吐不能自已。“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这是晏殊的词。
      奚淞也出身于大家庭,兄弟姊妹多。大陆撤守,兵荒马乱,幼小的奚淞被寄养在亲戚家,这与父母骤然的割离,似乎造成了他永恒的童年“创伤”(trauma),他青少年时的“落寞寡欢,乖僻离群”恐怕都是根源于那道无法愈合幼年时的伤痕。
      不要小看这些小时候受过的伤痛,这种幼稚心灵上的“创伤”,可能像幽灵一般紧紧跟随你一辈子,摔也摔不掉的。
      几年前我和奚淞一同到香港,他在香港大学开画展,他回忆四岁时从台湾到香港迢迢寻亲,我们找到他住过的那栋楼房,他亲生父母的住处。我看到他面上惊喜过后那淡淡的一丝怅然,大概他又忆起他那孤独的童年来了。
      我在六岁染上肺病,被家里隔离以前,据母亲说,本是个活泼好动,还有点霸道的孩子。那一病将近五年,有时我一个人被“囚禁”在半山上,有时被“放逐”到郊外独栋的房子里,远远离开我那一大群兄弟姊妹,因为抗战期间,肺病在中国几乎是等于绝症,极易传染,大家谈痨变色,没有人敢亲近,我的玩伴是几只捡来的流浪狗。
      失去童年的欢乐,使得我变得孤僻不群,过度敏感。我在中学的青少年阶段,是“寂寞的十七岁”,不爱理人,同学们误以为高傲,事实上外表的孤傲只是在掩饰内心的慌张。
      这种青少年时期离群的孤独,奚淞是了解的。
      奚淞在《姆妈,看这片繁花!》的散文集中,有一篇文章写到:有一次亲戚背着幼年的奚淞逛街,奚淞看见路旁电线杆下蹲着一个孩子在嚎啕大哭,哭得十分伤心,他从亲戚背上挣脱下来,跑到那孩子身边,也陪着那个孩子痛哭起来。那个孩子可能也是一个患了肺病无人理睬的弃儿。
      小小奚淞便有着闻声救苦的菩萨心肠,所以他日后注定要走上礼佛修行,普度众生的道路。因为世人的苦痛,他体验最深,怜悯也最甚,他手绘的观音佛像不知曾经给过多少人带来心灵上的安抚与慰藉。我在美国及台北的家中,也各迎回一幅奚淞的观音菩萨。
      似水流年,五十年间如反掌,“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奚淞古稀,我亦耄耋,奚淞早已修行得慈眉善目,我的一腔“幽怨”也都写进小说中去了。两个老友日暮相逢,偶而忆起遥远的当年,狂歌当哭,放浪形骸之外的青春岁月,不禁莞尔,终至呵呵。
      奚淞手抄唐诗赠送予我,我将之悬挂案头,是杜甫《奉简高三十五使君》的后半首:
      行色秋将晚
      交情老更亲
      天涯喜相见
      披豁对吾真
      二〇一八年六月十八日


      IP属地:江苏3楼2025-03-16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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