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不赏，震主身危，自昔谈之吾乡张文忠先生罹此苦矣。余生也晚，何能知先生？惟是生与同乡，见闻熟习先生居乡立朝之概。除余吚唔章句之日，及解绶归林之岁，中间几乎四十年，漫游四方，交接把臂，谈及先生者无虑百千万亿。无怨无德之口因多，怀私抱恨之语亦复不少。以余习闻习见之真衷，参酌吠影吠声之芒渺，历年既久，辨论且熟，虚心静观，卓有定议。同乡先达冤沉海底，亦吾辈后死者之责也。况先生当年作相，国尔忘家，公尔忘私，实实有之。倘肯一二分念家，一二分怀私，当不至有今日。奈何刚肠冷面，挺身自任，只知呕心筹国，遑恤其他，不知人心不同有如其面。论已定于盖棺，谗忽生于投杼。嗟嗟，先生已矣。奈何先生被处之后，举世竟作前车之鉴，见刖毁履，成噎废飡。岂无百錬之钢，咸化为绕指之柔？迄今五十余年，谁肯为朝廷任事？今日之修情面，矫当日之冷面也；今日之尚柔和，矫当日之刚肠也。善乎，赵凌（麟）阳先生当年疏救先生，有曰：“居正当国，罪过不敢言无，惟是为国任事，一念热肠，不肯落后，卓有可取。譬如人家一老苍头为主任事，勇往直前，不无可怜。伏愿皇上天宽地容，宥一居正以励将来。不然，后来阁臣畏罪，矫枉必至过正，三十年后，悔之晚矣！”余当年读此疏，佩服赵公公心卓见，度越一时，长虑却顾验符后世。余故拈出为先生存此一段公论，使后来作相者无太规避、顿忘公家也。余乡里后生不能具述先生之大全，犹能习熟先生之一二，必真见闻然后书，非实事实迹不敢记。总之，欲人尝一脔概全鼎耳。
先生自丁未登第入词林，至丁卯入相，壬午下世，前后三十六年。前可无论，十年揆席，辅孤佐政，经筵不辍于寒暑，鉴图有裨于启沃，神祖倚作左右手，投为鱼水欢，君志清明，君身强固，九边宁静，四海殷富，此天下万年万目共睹共闻者也，岂一人可能阿私所好哉？彰明较眷之伟业，久已喧传人口，自应布载史册，惟是居乡之懿行，不忍令其湮没。仇口之见锦，讵可听其终成？先生里居之日甚少，三十余年赖有乃弟太仆主持其家，明正谦和，知止知足，朝夕承欢以奉二尊，内外克谨，以下一郡。封公观澜翁，人本素心，笃于亲故，而又得太仆善为仰承，绝不受投献片土，绝不收投献一人。买一田，求而后应，价必净银，亦必足数，更不后时，如今之改槽短少寄欠未之前闻矣。收一仆，必给身价，必究来历，必不许生事，进一人如不得已，而来者自无复黜之人已。田舍虽未常少，而卖主殁齿无怨；苍头不为不多，而亲故相值必俛首。十载首揆之家，炙手可热之门。此等安静光景岂易得哉？此太仆一人当家主持之力也。犹忆当年目击数事：邻居一广文解绶归，积有俸金百余，欲买一田自赡，议已成而牙人拉向相府，谓可多得二十金，广文拜太仆，微露其意，太仆力却之不受，此田今已六十余年，尚存广文之子若孙也，是田之旁皆太仆之田。一青衿刘怀楚者，父母骸骨葬于其上，墓前拜地少狭，具一书于太仆，求让数尺以作拜台，青衿固素未谋面者，干之诚妄，太仆不以为妄，而周园四面各送一丈，且令纪纲仆张顺定其界，永永为业焉。少弟太衡登癸酉贤书，至己卯冬，遣仆持二百金向苏、常买妾，觅得无锡一青衿之女，美而有名，孙栢潭先生求之未成者，青衿合家送至，至则太衡病且死矣，青衿大失望，太仆令之载归，另选良缘，聘财不问，以资嫁奁，且批数十百，言以禁彼中之挟诈，更向道府县各求一印以为质，此举虽当日冯海洲不是过矣。有一故人之子三少年，未及弱冠，皆好读书，善属文，太仆心爱之，延与乃郎同馆课业，每年供应不缺，礼数有加，三生之父死必吊，葬地之风水为筹，虽荜门圭窦，常过而问焉，后见漏不堪居，四百余金之房即付之，每晤公祖父母，亟口揄扬，谓长也积学名士，仲叔皆英俊将出，他年联翩云路，当不夸天圣五年故事，后三生相继成名有司民社、有列清华者。此皆太仆之善状。虽以指数，特万一耳。然居乡善状，太仆为政，倘先生当日招权纳贿，声势渐染，焉能安静若此？太仆父子居乡之善，皆先生立朝之善所默化也。以故，甲申籍没，城闾内外，无论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岂易得哉？是时也，太仆被刑，长公炎洲自尽，怀遗书以鸣冤，尽郡人而肠断，莫不曰为子死孝、为臣死忠。贤哉，炎洲，真克家之令子。伟矣，先生有继体之象贤，复何恨哉？此固炎洲大节，然其人玉立，其形神乐易其胸怀。里闬中慕其丰采，喜其折节。不曰安石先生，则曰田禾将军子。至于举业之纯熟、楷书之精妙，即寠人子未能或之先生也。实足拾芥青紫，奚有所籍赖而然乎？且当日登第名反落后。

指谪先生者多籍口于鼎元。夫鼎元三百人中之一人，海内英雄所共逐也，逐而得者岂尽真才？惟寒素得之，至以无因，所谓状元，天下命也，风波自息。得之相门，形迹昭著，所谓无私亦有弊也，谁能扪舌？先生受累者以此，然庚辰鼎元实出神祖至意，彼时上倚先生如左右手，非先生可得而求，亦非先生可得而辞也。不宁惟是，夺情一事，先生之受累者又以此。夫夺情非文臣之所宜，而先生之夺情亦有可原。当日之奔丧而南也，神祖如离襁褓，中使之遣问无虚日。荆之南，中珰满地，班役盈城，院司道府各官远来探问者，辐辏而至，络绎不绝。一时衙门之供应，人役之奔走，家家愁叹，人人艰苦，恨不能遣先生而即之北，暂息其肩，府县讬劝先生行者，自乡宦、孝廉、青衿以及知故，肯讬殆尽。常闻先生进退维谷之时，蒿目向知故曰：“吾欲夺情，则犯众议，天下后世谁能谅之。吾欲终丧，可以免议，上之催召一日未歇，各衙门、各亲戚知故劝之速行者万口不绝。行不可，止不能，惟一死可以谢之，而死岂可得哉？”言及至此，先生之夺情可原乎？不可原乎？少年时，常与二三友人闲谈而叹曰：“状元、宰相，天地间第一美事也。”由此观之，送我亦当却走，无惑乎巢由之洗耳也。然深一步求，先生称病以辞召，委婉以讬疾，夺情或亦可免乎？斗枢虽可中当。试令不出，状元或亦可谢乎？此吹毛求疵之语，洗垢索斑之论，非圣贤之达观也。天下最恨先生者，惟言官之重处一节。窃意先生之重处言官，自谓实见得是期于法在必行，不欲人橈我耳。嗟嗟，言官之设，原为存公论。当日之言，或公或私，或是或非，久之自明，何不宽一步以俟论定乎？如刘位所诸公，词林中吴、赵诸君子，终令人不得其解也。常闻自古论史者必曰信史，今乃可以传后何以曰信？惟是曰是非曰非始谓之信。故余于先生习闻之善实录之，期于无漏，闻不满于人口者直笔之不敢为讳，冀为先生存公案，应先为天下持公论，且瑕瑜不相掩，自是真君子。人亦何取于无瑕之名哉？人惟真故不善媚，不善媚故必招祸。先生品格大略睹矣。善乎，黄冈官阳谷掌科疏评先生，有云“功在社稷，祸在身家”二语，不几于为先生写照乎？尝试思之，如先生者，论相才，前此当为无双；论相业，后此亦称罕俪。当年之朝政不及悉闻，其载在奏对稿中者，真治平之卓轨、安攘之芳规也。人所共知，不必具论。

近阅邸报，见奴酋与插酋、明酋、敖酋等钩连入犯，拆毁边墙数百丈。因思先生当日立朝亦有之，彼时令边官整兵征剿，虏退之日，先生亦不言修，抚镇禀至，但云用黍菽梗作篱，从虏来烧之，抚镇禀如故，先生答应亦如故，故虏之来烧亦如故，边人莫不缩颈冷笑。先生密令埋伏火药大炮，不知几许时达虏戏弄玩常，大举入犯，领种类十余万，尽携皮帐家火临边，一日举火焚篱，致火药大发，伏狼机、百子铳不知若干，打死达虏六七万，皮帐家火尽毁，烟雾蔽天，哭声震野，十日不绝。烟消雾散之后，边官禀修边墙，先生曰：“何以修为？”至三年而始修，三年间无一虏敢窥边墙者。岂惟三年，十年亦如是矣。近邸报中，多设监试，兵权尽归中珰矣。因思先生当日立朝，用一冯宝以领众珰，二十四衙门无一不遵祖制者，操约该博，执简御烦，妙用何以加焉？今之时事，流贼狂逞几半天下，饷费百万，兵调各省，尚未成功。因思先生当日立朝，浙江兵变、民变一时交作，警报方至，先生卧病注籍，遣人请太宰，京中人莫不笑曰：“兵变不请兵部而请吏部，可笑甚也！”太宰至，延至卧榻，相与语曰：“浙中之变，非张居来不可。”遣人请居来。居公至，拱手语曰：“此事未应借重，度非公不可，到彼即平，转眼正卿。”借箸片时，二公乃别。次早上疏，命下即行。抵浙旬日而兵民两变果尔俱平。谓借箸之时，必授有方略，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非耶，先生之经略非寻常可得而测度，人谓先生武侯后身，殆不谬欤。即此三事，乃触今念昔而及者，仅先生之一班，晚进后生安得而尽知，又安得而尽述？
奈何，才超一世，每每见忌于庸人；功高天下，定然遗恨于仇口。如云，少年抚养于辽宫，绝无影响；当国坑陷于藩王，揔属借题。皆齐东野人之语耳，不足信也。嗟嗟，先生立朝处乡之概，余之习见习闻尽于此矣。独恨生逢唐虞之世，遭遇尧舜之主，何以不尝，何以身危，当日亦有议者，不过曰：“刚肠折，冷面难施。”再无别议矣。先生九原而有知，当亦自悔其肠之刚、面之冷，使其身危不尝乎！余又念惟身危惟不尝，正先生之所以为先生，虽未必即登圣贤之域，而真英雄豪杰，天下后世，未有敢与先生争者矣！沉疴困顿，聊略记此，以俟后来有心持世之君子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