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谈旭庭他小弟弟，虽然还没真正坐到菩韵执董办公室那张老板椅上，但都说要变天了，真的假的不知道。”
阚宥辰继续讲，“其实我倒觉得不会，一年前老董事长说要禅位，谈家三个儿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龙争虎斗的，表面上谁也不让谁，但要深挖了剖，谈旭君是三个人里最无心搏位的，他参与到这场斗争里，就跟完成任务似的。”
“为什么这么说，那谈旭庭呢？”我问道。
“我听内部高层放给助理的消息，谈旭君那时候做的所有事，都是点到为止，比如当时要拿一项版权签约，谈旭昶是不择手段，以整垮谈旭庭谈旭君为目标，谈旭君只在关键时刻给其他俩人使使绊子，把他俩拖住了，自己去找人家签合同，但又不一次谈成，等到被绊住脚的谈旭庭麻烦解决了，直接逆流而上，把合同签下来，就只有谈旭昶那个倒霉催的什么没捞着。”
阚宥辰说了一大堆，我消化半天才堪堪搞懂，“我怎么觉得谈旭庭他弟和他像明敌暗友。”
“其实我也觉得，但我只是从这些小道消息得的结论，在大众眼里虽然最后是谈旭庭赢了，可三兄弟还是互不相让，谁看谁都不顺眼，暗地里全在谋划怎么把谈旭庭搞下去自己上位。”阚宥辰话锋一转，“诶不对江迎峤，你那么关心谈旭庭干嘛啊。”
我冷不丁被指摘，说话变得结巴，“没，没什么啊，就感觉他挺厉害也挺不容易的，他身体好像不太好，还能把持菩韵屹立行业龙头，又要防着自己亲哥暗害…”说到最后，我不禁“唉”了一声。
阚宥辰冷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谈旭庭怎么就让你可恨了？”
“他刚进菩韵实习，做我责编，刚好那时候我的《千山酒楼》在菩韵的电子读书杂志做月期刊连载，他催稿，在截稿日前一周就每天隔三个小时打一通电话，每回只说四个字，“记得交稿”，我那段时间做梦都是我手机铃声嗡嗡嗡嗡在我耳边响。”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在电话这头笑得抬不起头，阚宥辰急了，“笑，等你哪天被编辑这么催稿就不会有这么开心了。”
“不好意思，本人从业两年，连续100个连载周没有一次拖稿，年初寻漫的年会，我还被颁了个劳模奖。”
“是是是，江大画家最厉害了，哪天爆火了一定记得给我留一张你亲笔to签。”平常人这么说，我会觉得他在阴阳怪气，可我却没从阚宥辰的话里听出这样的情绪，相反的，倒有几分真诚祝愿的意思。
就好像真的是在祝我有那一天。
挂断电话，我本打算继续加班。
电脑里画的图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点保存了，现在再打开已经找不见了，但我拷过一份线稿备份在U盘里，就是没勾过线，但也能接着用。
但我把上衣裤子外套口袋翻了个遍，都没找到U盘。我出门的时候明明顺手揣兜里的，难不成是掉在医院什么地方了。
原茗源留院观察一晚，明早出院，我要去接他，顺便到医院大厅问问失物招领处吧，我这样想着，关掉电脑回屋睡了。
但是第二天在医院失物招领处的箱子里翻了个遍，我也没找到我的U盘。
不会真丢了吧，我恨不得仰天长啸，虽然也不是很大的工作量，但我也要多画一晚上才能追平进度，本来还想着周末去乌江古镇来个两天一夜游给自己放假呢。
原茗源虽然手臂负伤，但我见到他的时候，这人精神头比上班时还好，忽略手上白花花的石膏，整个人春风得意。
“满血复活！”，原茗源一见我，下意识想揽我，忘记自己现在行动不便，被我及时拦下，他牵动患处，疼得呲牙咧嘴。
迎面而来一个穿浅灰职业套装的短发女人，手里拎一堆票据，颈间的灵蛇项链醒目，朱迪是即使踩十厘米高跟鞋也能保持四平八稳震慑十里的存在，让我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都能感受到她的强大气场。

“出院手续办好了，今天给你批假，明天正常来上班。”朱迪把票据塞到我怀里，“公司还有事，我先回了。”
“拜拜朱迪姐。”我挥手和她说再见，转头看身旁的原茗源。
“朱迪姐人还挺好，这么早就过来帮你办手续，可以评选感动全国十大好上司。”我不由感叹，手搭上原茗源肩膀，发现他脸烫得像熟虾。
“不是早上来的，她昨晚一直在这。”原茗源闷声。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一整晚？”
原茗源噤若寒蝉。
为了补偿原茗源，我特地打车把他送回家，再绕道回去。
今天天气好，风和日丽，小区里的幼儿园老师领着学生在花坛里捡落叶做树叶画，我被喧闹吸引，也跟着过去瞅了瞅，挑了片形状绝佳的合欢树叶，回去洗洗做成标本。
路过幼儿园走的就是小区后侧门，离我住的单元有段距离，工作日，正大门反倒没什么人，走到单元楼门口，我看见无障碍阶梯上停了台轮椅。
“谈旭庭？”
他脸上病气依旧很重，看到是我，勉力勾起嘴角冲我笑笑。
“你怎么知道我家单元楼号？”初夏风凉，他还穿着我那天在医院电梯见到他那身薄衬衫。
“上次送你回来，看你进的这扇门。”谈旭庭说完话难耐地撑手变化了一下腰姿，但还是不舒服，他眉头越皱越紧。
迎面而来一股风，吹得我跺跺脚，谈旭庭瑟缩地屈肩，还是看着我把话说完：“你昨天，落了东西。”
一枚U盘被谈旭庭从口袋里掏出，他动作十分小心，双手捧在手心，搭在膝盖上面朝我，样子很傻。
怪不得怎么都找不到，原来是掉到他病房了，我想到他昨天说的话，“你今天不是还要再住一天院吗？”
“和医生说过了，没什么问题就可以不在医院待。”
“真的？”
“真的。”
我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不过谈旭庭上大学那会就隔三差五不来学校，一打听不是告病回家就是又住院了，再见到他就和今天一样病容满面，但如果问他有没有事，肯定是没有。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从医院跑出来特地给我送U盘的，“谢谢啊”，我接过U盘，微微欠身欲鞠一躬，谈旭庭拦下我，“不必。”
“要的，毕竟麻烦你跑一趟。”我提他挡住穿堂风，“来都来了，上去坐会吧。”
谈旭庭迟疑片刻，“我轮椅没电了，不能自己控制。”
“那多简单，我推你不就行了。”我绕到他轮椅背后，刷脸进楼。
谈旭庭的手紧张地抓了一阵裤腿衣料，在我推着他上电梯进家门后也没松开。
鞋柜上方的空墙壁，我用绳线固定成两栏放置拍立得的观赏架，上面是我保存的相片。
谈旭庭的轮椅停在门口，我想推他进去，他制止住我的手，“我想在这里看看，可以吗？”他指指墙上的照片。
受脊柱炎症影响，他的手臂做抬伸延展都格外吃力，动一下都疼得打颤。他指尖轻缓，拂过每一张相片表面，像是怕弄坏一样。
我靠在鞋柜上，同他介绍：“这张我签约寻漫时的入职照，那边还有《风雪载途》浏览量破十万庆功酒和编辑部大家的合影，有第一次拿新人奖，我站在台上作获奖感言，那时候还差点忘词了……。”都是我人生的重要时刻。
谈旭庭耐心听我讲，到最后，他眸里的光影逐渐黯淡下来，我以为他是累了，“要不扶你去沙发上躺会？”
“不用”，他略微摆摆手，笑容变得勉强，“我只是觉得这些年，错过了你好多。”

08
我胸口像被堵住，喘气都压抑，“说那么伤感干什么，人各自成就自己才最重要。”
“况且，又不是什么昙花乍现只此一眼，你如果还想…欣赏，我回头复印一份给你。”把话说得洒脱一些，就好像我态度也会随之松懈。
谈旭庭的眼睛突然动了动，目光莹莹。
我从他眼睛里读出真挚的疑问，但我不回答他，除非他自己开口。
“你饿吗？”我把轮椅停靠在餐桌旁，侧身问谈旭庭。
他摇头，视线从那面照片墙转移到我这，“吃过了。”
我也没管他，自己去厨房找了桶速食泡面，烧水泡了开吃。
“你现在不自己做饭了吗？”
“哪有时间。”
谈旭庭目睹我撒调料包掰叉子，全程用稍许愠怒加不解的眼神眯着眼看我，我在拿塑料叉子搅面饼，他突然冒出一句：“你经常吃这些？”
话问得非常废，但出自谈旭庭口，就有了“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我东拉西扯忽悠他：“对啊，节日促销打折的时候买了一箱，有时候一天三顿都吃，没办法，太忙了没时间做饭。”
“我还挺喜欢这家的，五种口味每一桶味都不错。”
谈旭庭的眉头皱出一道浅浅的沟壑。我继续埋头吃自己的，看他拿手机点了半天，像在打字。
一桶泡面不一会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我满足地擦擦嘴，还想问谈旭庭要不要给他做点别的垫垫胃，门铃响了，我起身去开。
七八个黑衣西裤高瘦模样的男人，看着像保镖，手里各执一例餐盒，从里面拿出来的菜都是用素瓷盘装的，摆满了我不足两米宽的圆桌。
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见穿西装送外卖的外卖员。
黑衣型男们朝谈旭庭欠身致意，“谈总”，动作口型整齐划一，又朝我鞠了鞠，就离开了，临走时不忘把门带上。
“你是哆啦A梦？”我双臂对着一桌菜比划成海碗状，问谈旭庭。
“这些比较有营养，总吃泡面对身体不好。”
“你挺养生的。”我扫了眼桌上的海参小米粥和山参排骨煲，要是全吃完了我待会就得喷鼻血。
我又奇怪了，“你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让人变出这么大一桌菜的。”
“家里厨房做好的，一直温着，随时能吃。”谈旭庭一脸无辜，诚意满满。
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我又往嘴里塞了几口粥，大鱼大肉吃不下去了，荷兰豆炒山药吃了半盘，直到感觉胃里食物堵到我嗓子眼快要呼之欲出，我才放下筷子。
“是不合胃口吗？”谈旭庭莫名不安。
我慌忙摆手，“不是不是，挺好吃的。但我觉得正常人也不能在吃了桶泡面以后还能把这一桌菜全都塞进肚子里，强人所难了谈总。”
“别那么叫我。”谈旭庭眉宇间的沟壑又深了，我怕他长川字纹，安抚道：“你要不要尝尝那道排骨，瞅着挺色香味俱全的，我吃不下了，你帮帮我。”
话音未落，“咕咕”，一声短促的肠鸣音绕于悬梁。
“你没吃饭啊。”我哑然失笑，“那刚刚怎么不说。”

谈旭庭脸上青红变化，绯色一片，纠结着开口：“看你吃比较开心，不想打扰。”
“那开始为什么说你吃过了。”
“想和你一起吃，但又想着，万一你要自己做饭，我更想吃你做的。”
我脸也开始发烫。
谈旭庭变了，但我又说不上是哪变了。
两年前他巴不得在我这做永久的开口哑巴。
谈旭庭吃饭慢条斯理，一举一动矜持克制，排骨要用筷子把骨头取了才放进嘴里，喝汤的时候连声响都不发出，看他吃饭倒是挺养眼的，就是替他累得慌。
等到他用餐结束，我还是觉得胃里撑得难受，家里冰箱一袋面包都不剩了，为了我明早的早餐着想，得下楼去趟便利店。
“我要下楼一趟，你休息得差不多了叫你司机来接你？”我走到玄关穿鞋，和谈旭庭说。
“不能，一起吗？”谈旭庭眼神很急切，他轮椅还没充电，轮子太重了自己划不动，不然感觉就要跟过来问我了。
“啊…，我就是去便利店买点吃的，不然明早喝西北风，你也要去？”
谈旭庭点头。
“便利店货架挨得紧，你轮椅进出可能不方便。”
“如果你觉得麻烦的话，我可以拄拐，轮椅的置物袋装了折叠拐扙。”
谈旭庭说着就要找，我边系鞋带边制止，“别了，再给摔着，你要不想回去，我给你开电视你看看综艺节目解会闷。”
我系完鞋带一回头，谈旭庭两只手持着拐杖，较为有力的左腿迈在前面，左手手杖配合右手保持平衡，细瘦无力的右腿足尖拖在地上，右手握的拐杖死死支撑羸弱的身体不倒，高大清瘦的身形摇摇晃晃，如醉玉颓山。
“你干嘛啊”，我赶紧跑过去搀稳他，把他扶回轮椅。
“我自己走，就不用麻烦你推我了。”他坐到轮椅上也不老实，手执拐杖不放，还欲再站立。
我把他的拐杖没收，折好放进置物袋，“没有觉得你麻烦，我照顾你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哪回嫌你麻烦过，我就是怕地方小你轮椅活动不开。”
我手放在谈旭庭肩头，让他停止自怨自艾，“再乱说，下次你来也不给你做吃的，就把你关门外喝西北风。”
谈旭庭表情淡漠木然，不为所动。
“不管你了，再也不。”在我看这话还没上句有威慑，谈旭庭才不缺人理他，我这么说太不自量力，毫无自知之明。
结果谈旭庭遽然攥住我手腕，慌乱地摇头，“不要”，手指关节压得我疼。
这人的心性怎么越活越倒退了。
便利店进了轮椅，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狭小，进进出出还算宽敞。
我拿了两袋切片面包，又去冰饮区选了功能饮，谈旭庭紧随我，先前我问他有没有想吃想喝的，他都摇头，一直到路过打折商品区，他让我停下脚步，拿起货架上一瓶易拉罐装柠檬茶。
“你爱喝这个啊。”我接过，这牌子我记得我上大学给谈旭庭买过，但他当时收了没喝。
谈旭庭“嗯”一声，我推他到收银台前准备付账，他先我一步递卡。
小便利店一般都扫码支付偏多，pos机歇业已久，谈旭庭让它重整旗鼓。
“但我以前给你买过这牌子，没见你喝啊。”
有一年田径运动会，是全校参与。体委宋凌和我押我和他400米加速跑谁第一，我押他，他押我，最后我摘冠，要请饮料。
他们都喝可乐红牛什么的，我猜着谈旭庭也不喝那种添加剂爆嘭的碳酸饮料，就给他选了个配料相对干净的柠檬茶，特意绕道到经管院领地给他送去。
谈旭庭本来在给手里的相机调参数，他是学生会特派运动会摄影师，主要上岗理由是能自带专业设备且不会玩忽职守。
见我来，他把相机收回包中。
“谢谢”，谈旭庭接过我的柠檬茶，在手里停留把握，并不打开。
我本想同他多聊聊，想问问他刚才有没有看到我冲刺重点，我之所以跑那么快，是因为谈旭庭站在终点拍摄运动员动态照片。
“江迎峤，决赛检录了。”宋凌在操场对面喊我，我只能先和谈旭庭说回见。
决赛跑完了，那瓶柠檬茶也没动。
“一瓶柠檬茶，只有500ml，喝完了就没了。”谈旭庭在多年后的今天回答我。
“没了就买啊，又不是停产了。”
“不是你送的。”

顺便宣传一下作者在LOFTER的新文，是偏现实主义的破镜重圆年龄差bg，还在连载中，LOFTER和这里同名

除了文中插图，文集的封面和宣传的绘制工作也由我负责。菩韵官方微博置顶的颂海丨典藏系列图书第一版预热宣图，一经发布，引起广泛转载，开始人们还以为是什么动漫的封面，看到标题和水印才知道这是海天一色的系列文集。
首发内容我选取的是海天一色《千山酒楼》中主角历经艰辛后，最终拨开云雾，找到在世人口中流传数载的遗世神迹，千山酒楼——用自己最为宝贵的财富，去交换一瓶实现夙愿的陈酿这部分情节。画面通篇用宽笔窄勾，效仿国画工笔，营造李白诗中“身登青云梯”的氛围。
山乔这个ID又和海天一色并列被挂在了微博话题，艺术营销号称我为国漫画师里的沧海遗珠，我给海天一色画的无名宣传图已经超过三万转发，连带着《风雪载途》这本我名不见经传的作品都有了不少浏览量，直冲平台总榜前三。
整这么一出，书的预售量也就上来了，菩韵那边的策划组特地致电向我表达祝贺和谢意，并承诺会提高稿费版权费金额。
谈旭庭也对我说了恭喜，我在看到他消息的时候愣了愣，回复谢谢。
我及他现在的关系在那天之后，处于一种淡暖色调融合着灰白的明暗交界线状态。
阚宥辰要找我喝酒，也说是为了给我庆祝。我一夜之间变成了香饽饽，好人好事接踵而至，砸得我晕头转向。
jazzclub，名字和Maisonmargiela的香水同名，老板起名估计是图方便，是家环境雅致的清吧。我和阚宥辰坐在吧台，一人一杯马天尼，盏盏相碰。
“恭喜啊，这次真要变成大画家了。”阚宥辰敬我一杯，蓝色挑染的头发在顶灯效果下散发淡淡光泽。
我嘬一口酒，含笑回他：“不一定，大半年前我也像这样小小火爆过一次，不过热度过一阵就没了。”
“一次是偶然，两次就说明你就是吃这碗饭的，你是块璞玉，江迎峤。”阚宥辰喝得有点多，说话含混，但看我的眼神诚恳。
“谢谢啊”，我又和他碰了碰杯。
阚宥辰自己也觉得醉了，说去卫生间洗把脸醒醒酒。我独自倚坐，观察店外街道川流不息的人潮。
迎面而来一张生面孔。
本是富有朝气的长相，但长着一双媚气横生的杏眼，和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人比显得稚嫩，但毫不违和，像是常年纵横在声色犬马里，穿得很浮夸，留狼尾戴耳钉，低领上衣隐约看得到胸肌轮廓，手携一杯金汤力，笑得轻佻。
“江迎峤？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碰见你。”男人笑眯眯朝我走来，狐狸一样的眼睛眼尾挑动。
他能叫出我名字，我感到诧异，“你认识我？”
“市美术馆上个月的画展，我也去了，讲座时坐在你右后方，不过我们没正式见过面”，男人笑意不减，两指拈一张名片送给我。
“谈旭君？”我看着名片上的姓名，脱口而出。
“谈旭庭跟你提过我啊”，他晃晃手里的酒杯，在我身边坐下，“长得真不错，大眼睛翘鼻梁的，难怪他会喜欢。”

灯影绰绰，谈旭君的狐狸眼愈加妖冶，他与谈旭庭比全然是不一样的两种人。
“你也懂画？”
“不懂，我陪别人而已。”
谈旭君将杯底的酒饮尽，潇洒耸耸肩膀，“好了，你的伙伴回来了，我不占位置。”
临走时又加一句：“放心，我不会告诉谈旭庭你背着他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喝酒的。”
我欲解释，但他已经走远了。我徒留在原地，调酒师特意做的百利甜分层被我晃得浑浊，明明没喝多，却像进入相爱动物的思春期。
第一阶段的工作结束以后，我如期实现愿望，给自己放了个假，也方便接下来画图的开展，订了乌江水镇的民宿，去散散心，顺便找找素材。
谈旭庭这几天回公司了，我同他说的话也少，简单告知过我有约外出，这两天都不在家之后就收拾行李出门。
乌江镇就在望京边，被叫小江南，徽派建筑琼楼玉宇，鹅卵石板桥四通八达，是二十一世纪全面现代化建设的今天，为数不多保留古色古香的城镇。
我在民宿一楼前台办理完入住，老板帮我把行李提上楼，为时尚早。他告诉我可以去镇子里四处走走，刚到夏天，还不算太热，又是下午，吹吹风轧轧青砖小道，别有一番风味。
我装上房卡和相机就出了门，沿路有背竹筐卖香料的商贩，有高矮不一聚集着打闹玩耍的孩童，雨后房檐滴水，乌江给人的印象是湿漉漉的宁静。
走到一座桥边，那里摆了一凳竹扎，还有块矮大的苔石用来摆放茶壶茶杯，壶里的水还是热的，主人应该刚离开不久。
“要喝杯茶吗？”
男子清癯瘦削，长发将要及腰，皮肤雪白胜过生宣纸，文弱书生的气质，细麻纹衬衣穿在他身上宽松不已，感觉风再扑得急些都能把他吹倒了。
他礼貌和我笑笑，秀气的瑞凤眼融完了春，眉心有颗浅浅的朱砂红痣，像碎掉的琉璃残渣，美得慈悲，佛寺藏画里的能静观音。
“你是魏昀！”我将他认出，惊喜万分。
青年国画家，师从国画泰斗，三岁学画，十四岁成名，二十岁一幅《云山烟树图》拍出八位数天价。
魏昀点头，默认自己的身份，并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请不要过大声讲话，我心脏不太好，如果周围声音大了可能会不舒服。”
他斟一杯茶给我，“你是山乔，对吗？最近听人提过你许多次，百闻不如一见。”
“其实我叫江迎峤，您喊我迎峤就行了，山乔是我笔名，现实里叫感觉怪怪的。”我谢过他的茶，“魏老师，你到这也是为了采风吗？”
魏昀温声道：“嗯，身体太差，之前一直搁笔，几年没出新作品了，再不画些什么交个差抛头露面，业内怕是都忘了我这号人。”
“哪会啊”，我不由自主提高音量，又意识到自己分贝过大，捂住嘴小声说：“我上学那会，选修过国画鉴赏，您的画经常被老师当作范例投在大屏上，我到现在都记忆尤深。”
“那还真是荣幸。”魏昀说话慢，脸上笑意不减，“《风雪载途》什么时候出第五季，我非常期待。”
“您也看啊”，我没想到连魏昀这类级别的人物都能留意，看来《风雪载途》这回确实是红得一骑绝尘。
刚要和他继续聊下去，汽车轮胎驶过雨水坑洼，水花迸溅，小孩们喧哗着作鸟兽散，迈巴赫s680停在乌江桥头镇口，与四周人文景色碰撞，矛盾至极。
“嗨，嫂子。”谈旭君从车上走下来，手捧一大束洋桔梗，狐狸眼睛闪烁狡黠，走到我身旁，脚下一偏，把花送到魏昀怀中。
“生日快乐，哥哥。”
谈旭君这人不管自己亲哥叫哥哥，却唤一个外人这般称呼。
魏昀不理他，替我把茶水又倒满，欠身说：“抱歉，让你见笑。”
“你怎么找到这来的？”他面带愠怒问谈旭君。
谈旭君把魏昀搂进自己臂弯，魏昀原本想要躲开，又被他抱紧，我再看不见魏昀的表情，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识时务地把头扭了过去，留给他们私人空间。
谈旭庭后谈旭君一步，由司机推着轮椅来到桥对岸我们这边，在我面前停下。
“你怎么到这了。”我惊讶又奇怪，还带了个他，说完指指身后的谈旭君。
“你不是说你今天要住这里吗？”谈旭庭反倒一脸理所当然。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周六。”
我这样反倒和不欢迎他一样，谈旭庭脸上生出挫败来，“是我打扰你了吗，本来是旭君要我送他到乌江，但你说你今天也在这边玩，我就想…”
“我没有赶你的意思”，我蹲下去扯扯谈旭庭衣袖，“想什么？”
“想…”
“想和你，多待一会。”
反常得匪夷所思，谈旭庭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如同壮士断腕，又疾又快，说完反握住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腿上，我双脚离地，大脑和心脏一同置身天外，听不下去任何话。

“我，我，你…”我语不成句，说不出半个字，我该反抗的。
“别动”，谈旭庭的胳膊压得用力，逃离不开，哑声低语：“我要抱不住你了，要从轮椅上摔下去的。”
“谈旭庭，我们先走了，记得我说的话，和你的小男朋友多腻歪会。”谈旭君在不远处冲我们扬嗓子喊道，我看见魏昀让他拷在怀里，本就皙白的脸又惨淡下去一些。
也许是敌不过谈旭君的年少气盛，魏昀同样无法挣脱他的怀抱，以依赖的姿态卸力靠在他胸膛，勉强和我挥挥手，“迎峤，改日见”。任由谈旭君半扶半抱着，二人渐渐消失在近处的视线里。

10
我望望二人逐渐狭隘的背影，又看看谈旭庭：“你，我，他们？”
“他曾是旭君的美术家教。”谈旭庭开口，不说还好，一说我更云里雾里了。
谈旭庭和谈旭君临时到访，古镇周围的酒店和民宿当日都没有空房，谈旭君跟着魏昀走了，我总不能撇下谈旭庭，就把他带回了我屋子。
巧的是，我订的民宿刚好年前装修翻新过，增设了电梯，提供给行动不便或者是带小孩的游客。我推谈旭庭进屋，问他：“你愿意和我挤一挤吗？”
谈旭庭愣住，纠结着迟疑：“睡一张床，是不是不太好？”
“那叫你司机把你送回望京。”
“不。”
方才在轮椅上抓着我手腕不放把我勒得死死的人就好像不存在过一样，谈旭庭又成了哑巴一个，听见我这么说，他明显动容，唇珠咬磨半天，他才堪堪点头，又不放心问：“会麻烦你吗？”
“不会，只要你半夜睡觉不踢被子。”我咧开嘴和他开玩笑，谈旭庭被我说得两腮泛起不自然的红，难得一见，“要不，在地上铺一床被子吧，我睡着的时候…，会不老实，你会被吵醒。”
“搞错没有，我能让你躺地板吗。”他到底是拿什么诡谲的逻辑思路才能说出这话。
谈旭庭的右脚恹恹搭在踏板间，不时无意识抽动或是蹭搅，应该是皮鞋箍得时间太长，勒得难受。
“要不要给你用暖水袋捂捂脚，帮你把右脚按按？”我问。
考虑到前车之鉴，这次我得征得谈旭庭的允许才敢碰他的逆鳞。
一如既往，谈旭庭拒绝得不假思索，“不用。”
说话间右脚不经意踢踏到地面，谈旭庭极轻地“嗬”一声，疼得面色失态。
“你试图蒙混过关的技术并不高超。”我叹口气，“如果不用，怎么轻轻挨了下地板就能疼成这样。”
“……”谈旭庭大概是被疼痛分散注意，没心思回答我的话，我同他僵持不下，“我只帮你做简单处理，不多看不多碰，你要有哪里不舒服就给我说，我随时停。”
谈旭庭犹豫许久，才略微颔首。
脊柱炎未痊愈，轮椅坐久了他腰也受不了，我扶着他坐到床边，把被子从床头挪到床尾，让他身后有所依靠，减少腰部负担。
谈旭庭的右脚细瘦若无骨，尺寸比普通女孩的脚小一点，耷在一旁乖顺地蜷缩，如果悬空，就会自然而然下垂，被皮鞋箍得脚背都红了一片，还有多日未散的淤青，留下淡淡青紫，只是单单看着，竟让人生出怜悯之心，我动作都不自觉放柔。左脚就还好，与常人无异，只是由于常年受力不均，脚底茧很厚。
右腿比左腿短大概半根铅笔那么长，两只脚体感温度同样冰凉，热水袋垫在足底，捂了约莫二十分钟才和正常人体温差不多。我指节突出，顺着他脚背经络按揉疏通，按到穴位的时候，谈旭庭会蹙眉，额头淅出薄薄的汗，其间无数次想把床单铺到脚上，不让我多看他畸形瘦小的右脚。
谈旭庭垂头盯着我，面容晦涩，半响才极小声地说：“丑…，不用那么认真。”

我不理他，把话题转移，“谈旭君先前说让你记住他的话，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谈旭庭三缄其口，再不答话。我心知要想让这人知无不言难于上青天，也没再逼他。
“就先这样吧，不用再按了。”按完左脚，刚想换右脚，谈旭庭拦下我，说什么不让我再碰。
熟悉的疲倦再度袭来，我感觉好心累，仿佛又回到两年前。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谈旭庭性格拧巴的原因，他也没和我提过。在我看来谈旭庭除了腿脚不便，其他外在方面近乎是完美无缺，家世长相履历无一不优渥，他该是天之骄子的。
舟车劳顿，等到泡完脚以后天色渐晚，谈旭庭也困倦至极，靠在床头就开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修长的手臂搭在一旁，松松垮垮牵着我的衣角。
谈旭庭努力想把眼睛睁开，以此来看清我，但最后也抵不住困意，睡眼朦胧。
“睡吧”，我替他掖了掖被角，“折腾一天你也累了。”
他实在是撑不下去，眼皮一阖，看着已经进入梦乡了。我打算再出去四处转转，白天没遇上多少好景，晚上不知道能不能让我收集到什么素材。
“你为什么一边接近我，一边又拒绝我。”我忍不住问他。
“江迎峤，我一周没有，见你了。”谈旭庭说这话听起来像梦呓，我站在床边，听得真真切切。
绕着民宿周围几栋建筑走了一圈，相机里照片攒了几十来张，偶然碰到有座湖心亭，月光倾泻，有道颀长的身影，走近看，是谈旭君，一人站在亭里，手里捻根细烟。
“你也没睡啊，谈旭庭呢？”他看到我并不意外，给我散了根烟，欲给我点火，我把烟还给他，拒绝道：“谢谢，我不抽。”
谈旭君也没劝我，一根烟耗尽了，自顾自又点燃一根，“吵架了？”
“没有，他太累了，就先休息了，我自己出来走走。”我坐在谈旭君对面，“谈旭庭，是你哥吧？”
谈旭君理所当然点点头，“怎么这么问，是我们哪长得不像吗？”
“没，就听你总直呼其名的，还以为你们关系不好。”我摇摇头，含蓄笑笑。
谈旭君被我逗乐，往地上弹弹烟灰，“在外人眼里看的确是这样。”
“习惯叫他大名了，我和谈旭庭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住在家里也不怎么打照面，但他不是很在意这些称呼，对我也不错。”
“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为什么谈旭庭的性格会那么……”
“怪得要死，对吧，很别扭。”谈旭君先一步替我说。
“我对谈旭庭了解不多，所以也不清楚。”谈旭君吐出一缕云雾，“但他小时候吃得苦头挺多的，我爸妈…，不太喜欢他。”
“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孩子的父母，是怎样的人。
谈旭君摊肩，“这我就不了解了，没人和我提过。”
谈旭君的手掌虎口有处清晰的牙印，半弧形状，他注意到我在看，说：“没什么可好奇的，猫咬的。”可那明明是人的牙印。
夏风袭袭，更深露重，我后悔出来没多披件衣服，谈旭君反倒嫌热似的，嘟囔一句，把穿着的夹克脱下来搭在膝盖上，只留一身黑T恤。
“今儿月亮还挺圆。”谈旭君背过身去望月，我瞥见他后颈的纹身，乍一看像青藤蔓，生了许多枝桠嫩叶，仔细辨别才认出，是“W”和“Y”两个字母变了传统形态，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在后颈落了痕迹。
“你白天和魏昀聊那么长时间，他跟你提过我吗？”谈旭君突然问。
我摇头，“他就说了说是来这里找找灵感，之前一直生病，很久没出新作品。”
“那你知道他没画画的那几年在哪吗？”谈旭君恣意的笑染上苦涩，“在英国，四年前，他在那边做了手术，后来又留在伯明翰养病，我知道以后放弃NYU的offer，选了BCU，去年才毕业。”
这跳脱的代价和落差未免太大，不像是他这阶身份的人会干出的事，“你…，就没有后悔过吗？”
“没有他，自由也只是监狱。”最后的烟灰落入河畔泥土里，烟蒂被丢进垃圾桶不得翻身。
乌瓦房檐掩盖路灯照明，小巷昏暗彻底，悉邃有动静，我还以为是我幻听，结果从巷里走出伶俜身形。
“魏昀？”我认出他眉心那颗观音痣，魏昀苍白着一张脸，长发凌乱地披散，脚上踩的是酒店提供的一次性拖鞋，连袜子都没穿，神情恍惚，在见到我身后的谈旭君时变为慌乱，快走几步，步履趔趄，险些摔倒。
谈旭君三两箭步从我身后赶到他面前，将魏昀环抱，魏昀不安地在他胸膛磨蹭，反复问：“你去哪了，去哪了，我找不见你。”
谈旭君温柔在他眉心吻了许多遍，手臂收紧，安慰道：“我出来抽根烟，你不是睡了吗？”
魏昀不理他，只是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他好像精神不太好，我也不便多问。

谈旭君稍微安抚好魏昀，他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发出声音，也不再乱动，谈旭君弯下腰，打横把魏昀拦腰抱起，魏昀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和白天温和疏离的样子全然不符。
谈旭君抱着他不方便挥手，冲我扬扬下巴，“走了，你也早点回。”
我呆呆点头，在想这算不算窥到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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