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对于贾宝玉、林黛玉,“脂评”的概括是“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那么,对于这第三位悲剧主人公薛宝钗,作者却难于在“情”的境界里倾注笔墨,而是着力渲染了她形象性格的冷色调。一方面她居于大观园中“艳冠群芳”的位置,一方面又被赋予了一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签,对应着她在太虚幻境的册辞“金簪雪里埋”与《终身误》曲中“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寓意。“艳冠群芳”的牡丹花,雍容华贵,俗称富贵花。但这朵“牡丹花”的形象性格却呈现出相当错综的冷色。作为一个女儿家,“她从不爱什么花儿粉儿的”;贾宝玉初次拜访她,眼中所见也是“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的衣着;她住的蘅芜苑的室内陈设也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也无”。连荣府的老太君贾母,也嫌她房里“太素净”,更“忌讳”。然而,这位薛姑娘,却以“淡极始知花更艳”(吟《白海棠》)的诗句,表露了她隐藏于内心的自我欣赏的意趣。如果说这“外延”的冷色调,毕竟还是曹雪芹有所寓意的着力渲染,那么,这位薛姑娘性格内向的复杂组合的冷色,就表现得不那么单纯了。其处世之道虽“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八回)但在大观园的喧笑声中,她又并非贾迎春那样的“二木头”,也没有发出过不和谐音。林黛玉的语带机锋,薛宝钗常常是故作浑而不觉。宝玉遭毒打,她埋怨了薛蟠几句,薛蟠生气,就把那“这金要拣有玉的才能正配”的秘密漏了出来,使她“委屈气忿”得哭了一夜,偏巧被黛玉看见,又“刻薄”了她几句:“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伤”。对这种误解,她没有解释,“并不回头,一径去了”(第二十四回)。可当宝玉一次失言,把她比作了杨贵妃,说她“体丰怯热”,却大大伤害了她少女的自尊,“不由得大怒”!又是针锋相对地回击宝玉:“我倒象贵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作杨国忠的。”又是向小丫头靛儿发脾气:“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又是尖刻地嘲讽宝黛:“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博古通今,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第三十四回)。这是薛宝钗唯一一次违拗“温柔敦厚”的性格表现。它说明薛宝钗也并非“没有脾性”,只不过她通常是加以压制,不形于色而已!薛宝钗同贾宝玉相处,始终若即若离,以避嫌“金玉”之说,但也难免一时忘情。第三十四回,贾宝玉被贾政打成重伤,她来送药给宝玉,一时“情急”,也说了这样的话:“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说过以后,自觉“说的话急了,不觉得红了脸,低下头来”。这不也流露了真情一缕么。薛宝钗的待人接物,也并非只见其冷,倒反而时见温柔体贴,事事周到。如替史湘云筹划“设东”,为未来的堂弟媳邢岫烟赎当……应该说这都表现的是薛宝钗性格的“暖色”,可为什么在不少读者心目中对她有“冷美人”的印象呢?有的红学家甚至喻之为“冷香寒彻骨,雪里金簪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