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所以,现在怎么办。”
如果是在沙漠之中这话听起来难免危在旦夕,但他们现在正对着歌舞伎町,说出这话之后山崎宗介后知后觉感到尴尬,又觉得难免旖旎。把问题丢给橘真琴之后就不再看他。
“两个选择,坐车回岩鸢改日再来或者暂住一晚明天过来。”橘真琴语气平平,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我想我们应该先吃饭。”
听到对方这么说山崎宗介才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第一次完全不想反对橘真琴的话,“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吃饭吧。”
之前虽然也有过集体的聚餐,但大家往往一字排开随意地吃,山崎宗介除了看吃的就是看松冈凛,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如今仔细想想,如果饭局上没有凛的参与,他都不知道把目光放在哪里,所以总是双眼放空,被人私下里说目中无人,那时候他觉得无所谓,他的人生只需要松冈凛和游泳,而他就在六年级失去了松冈凛,又在高三这年离游泳越来越远。
“我开动了。”橘真琴的一句开动把山崎从回忆中拉出来,一看原来他点的拉面已经上来,热气氤氲,向上弥漫,逐渐把他与对面的人隔开。这还是第一次,山崎宗介真的对对面的人表情产生了好奇,凛吃到了好吃的会把眼睛眯起来表示满足,吃到难吃的会立刻吐出来然后磨着鲨鱼牙泄愤,表情生动情感丰富。
但橘真琴不会这样,虽然印象里他也有情绪鲜明的时刻,但那多是面对自己的幼驯染时,好像他总是被对方的顽固与坚持捉弄——心甘情愿地被捉弄。
而对其他人,就总是笑眯眯,笑眯眯。
热气逐渐散去了,而这次橘真琴并没有笑,眼神呆呆的,又是那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走神。
“我说,我的猪排饭还没上你就自顾自吃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其实这样说话的山崎宗介也很不礼貌,但他总觉得如果不拿出什么把这个人拽回来一点,他就要变成什么不可及的东西飞走了。
可是他又有什么可以拽住他的东西呢,他不是七濑遥,可以得到每一次都准时伸向自己的手,没办法一点点情绪变化就能引发对面的人天塌下来一样的重视,他甚至都不了解他究竟是怎样的人,除了那个黏黏的笑之外喜欢什么,除了鬼之外害怕什么。
他只有那种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的生气,到了这一刻他们迷了路赏了月在闹哄哄的酒馆中对坐,他依然只有这点生气。
“对不起,但面不吃会坨掉。” 对面的人毫不走心地回答。
他甚至不是说“我饿了”,而是说“面会坨”,多么漂亮的全身而退。
刚才他还在说什么“我会迷路”引得山崎宗介以为终于等到了这个人的剖白,以为他终于肯付出点心思在七濑遥和游泳之外的地方——虽然在这方面他也没有嘲笑橘真琴的立场。
但现在他如此轻松地离开了这里,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他自己的一场梦。就像在海滩并行的二人,其实除了脚印并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并行存在过,而海浪就在刚刚到来,卷去了一切痕迹。他对此束手无策。
他们沉默地吃完了饭,找了最近的一间旅馆住宿。期间只有在选房间时出现了“一个标间还是两个单人间”的问话,山崎宗介从踏上这趟来东京的新干线时就知道自己并不单纯因为这个价高的私人医生,但这个问题摆在他眼前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可疑地红了脸。
虽然只有一点点,虽然灯光昏暗无人在意,但他知道这种情况。
18岁之前他的人生一心一意如一条笔直的线,游泳,和幼驯染一起游泳,获胜,站上更大的领奖台,直到站上最大的领奖台。为此他确实舍弃了很多东西,比如儿童无所事事的休憩时光,比如除了凛之外的一两个能说上话分担忧愁与快乐的朋友。
但他对这些并不真的在意,每次他尽可能诚实地与自己相处,向自己陈列这一条条得失,末了问自己是否真的后悔,他的心会忠诚地跳动着告诉他,并不后悔。
而这却是另一种情况,他的心在告诉他,失去这些,他会后悔。但他除了回答“标准间”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体育比赛从不是公平的竞技项目,国别影响打分,药物刺激发挥,但与橘真琴的相处相比,简直公平得一丝不苟。
无论询问和橘真琴相熟的谁真琴是个怎样的人,大家都会一致微笑着说“真琴是个很温柔的人。” 但山崎宗介显然有别的话要说,这家伙飘忽不定的情绪,不可忽视的对自己的忽冷忽热的态度,以及近乎和他在其他人面前表现的完全相反的霸道。
但这让山崎宗介感到高兴,虽然不知道到底哪一面才是橘真琴的真面目,但他至少在这里得到了不同地对待,天平向他倾斜,尽管他不知道这之上到底放着什么样的东西。
可怕的天蝎男。山崎宗介腹诽。
“可怕的天蝎男。”突然出声的橘真琴吓了山崎宗介一跳,但更可怕的是这家伙读出了自己的心声。
“难道我刚才说出声了?”他顾不得体面,何况他们对彼此微妙的态度早就证明了体面是他们对彼此最不需要的东西。
“虽然我觉得你的声音很好听,但没有。你只是狠狠盯着我的护照盯了半天①。”橘真琴又恢复了那种四平八稳的语气,而山崎宗介已经顾不上不满语气,而是在为前半句欣喜的同时为后半句心惊。
直到他们交替冲过了澡,关了灯在各自床上躺下后,山崎宗介依然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身为少数的高个子,曾经的校队种子,游泳健将,再加上他确实长了张好看的脸,也不是没有女生在鞋柜里塞表白信或者在午后天台进行过告白活动,但每次都被他简短干脆地拒绝了。
偶尔会有坚强又顽强的女生穷追不舍问为什么,他就会反问对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理由不过上述几条,直到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声音好听。
“山崎”,橘真琴的声音突然响起,本来已经陷入黑暗的安静的如同静止的房间好像突然开始流动,黑暗变成质地不均的阴影,隐隐也有从没关死的窗户里吹来的风。
山崎宗介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寻找着橘真琴的眼睛,找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只有嘴唇一张一合。
“我很羡慕你。”
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叫我山崎君,山崎宗介在心里想道。
注①:在日本住旅店不是强制提供身份证明的,并且未满18岁不允许自己住旅馆。这里私设真琴已经18岁(高三)然后还是带了护照给旅馆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