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四年的春日，悄悄的来，忽如一夜，枝头便挂满了白的、粉的花，这边是粉桃，那边是白樱，春风一吹，那些花儿就像一阵春雨，落满了整座含冰殿。崔青鸾提着食盒，踏过铺满花瓣的青石宫砖，向绫绮殿而去。崔青鸾早早知晓宫中有这么一位与她兴趣相合的贵人，她家美人曾说过，这位温才人真真的是一位妙人，烂漫率性，不似凡人，崔青鸾定是要瞧上一瞧。随着绫绮殿的奚女，踏进正殿，那娇俏模样的美人，含笑三分，甚为可亲。崔青鸾依了礼数，笑盈盈的说到。
：“美人谴内侍做了麻味毕罗，中间缀了几颗樱桃，倒是甜咸口的，吃的爽快。又添了南国的稻米饭，加了芋头一起煮的，想着才人是南国而来，便是一起送来。”

雪融春归，碧绿的菜畦里又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光景，绫绮的春意总是要比别处更真切也更蓬勃。可今日菜畦的主人却没心思搭理她的宝贝嫩叶，改与山月同坐廊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对峙着——一切皆要从绫绮殿前的小红箱说起：起初要俭省要杜绝靡费，我一万个赞同；后来削减了日常供奉的瓜果时蔬，左右躬亲开垦的小菜园也足够日落渔汀的用度，自给自足便是；可又要捐银钱布帛，才人的俸禄本就不甚丰厚，库里那几匹好缎子还想留给小禾裁裙子。可山月又絮絮叨叨地讲，绫绮本就人少，我的位分又高过章娘子，哪里有不率先垂范的道理呢？在和煦的杨柳惠风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奚女的通传打断了刚要出口的争辩。山月也适时的收起了她将要教育我的长篇大论，与我共同迎接这位绫绮殿的客人。
：“你家美人总是有这些巧思，真好。”
：“你叫青鸾是不是？雪子同我讲过你好多回，今日总算见着了。”
拍一拍身侧的胡床，邀她同坐。
：“今日暖和，风好，日光也好，就不邀你进去坐了。”

春日暖光，洒在女子娇艳的笑颜上，映得她似那春光里最明艳的一树粉桃，让人沉醉其中。崔青鸾便是看得心醉了，在她招手时，才反应过来，笑盈盈的走过去，将手中的食盒交由殿内奚女，坐至温才人的身侧，瞧着不远处碧绿的院子。都是些半人高的瓜果蔬菜，就像当日崔青鸾在含冰殿后院开辟的那块田一样，此时春日碧油油的，瞧着人心情甚好。
：“才人这里的瓜果，瞧着比我种得好，以后要经常来讨教讨教啊。”
白雀二年的群芳宴，崔青鸾远远瞧过温才人，那是个灵动的女子，一双多情眸，眼底盛满了柔情。今日近距离瞧见了，才知面容下的温柔与真诚。指着院子里那块菜园，又想起圣人下令改制的农桑园，笑眯眯的问到。
：“才人可去农桑园大展身手了吗？这两年宫内崇尚节俭，尚寝局上奉的瓜果，有些子都是从那儿出的。”

新制的春饼与清水濯过的生菜新叶挤挤挨挨地填满了春盘，伴上两盏应时的扶芳饮，即是绫绮春日独特的待客之礼。小舟向来不畏生，从菜畦的矮墙上蹦下来，又大摇大摆地在暖日投下的和光中蜷成一团继续做它的鱼虾满仓的大梦。听她夸赞齐整的菜畦和果树，不免有些自家的珍宝被赏识的快感，暂且将方才与山月争执的不愉快搁下，连连颔首笑言。
：“听雪子说，你如今正在司苑司。从前我总去叨扰你们司苑要些菜种用具，去得频繁还怪不好意思的，这下可好，日后直接找你便是了。”
而提起农桑园的时候，又难掩眸中的一点不合规秩的不屑了。诚然，即使在这方殿宇中住了四年，我仍不会或者不想做一个合格的嫔御。
：“起初去过几回，后来就不去了，还不如在这儿浇浇水。”
：“一群压根不想来或者不会栽植的人，别管为了什么吧，凑在一堆儿一通瞎摆弄，看着心烦。那些栽下就再也没人管照的小苗，没猜错的话，最后仍要你们司苑司善后吧？”

温暖的春日里，廊下摆上一榻胡床，看着院中青翠与花卉，总是开心的。绫绮殿里还豢养了一只可爱的狸奴，橘黄的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玩累了，趴在廊下酣睡。三年万寿国宴时，崔青鸾瞧见了圣人对温才人的大嘉赞赏，以为农桑园开垦后，总会有温才人一展风采的时候，可如今看来，不是那么简单。伸手出来，常人看见崔青鸾如削葱般的纤细手指，其实翻过来，指腹与虎口中皆是一层薄薄的茧。
：“才人你看，我只是在家时日日一两个时辰下地，便是有这粗糙，想来内庭的女官们，也不敢让您劳累了。”
也不敢让你身上出现伤痕或者厚茧，那是对圣人的不敬，可这是才人自己的身体啊。崔青鸾甩开脑袋里的胡思乱想，端起青盏的果饮，抿下一口，很是香甜，想着自己回了清思殿，也要试着做做。
：“您这儿的扶芳饮好喝，下次再来蹭上一盏，您别嫌我。农桑园建起来，自然有许多殿下与贵人们来试试。不过，也是合了您的话，最后大半都是司苑带着我们收拾的。”
大明宫里欣然立起一座农桑园，想尝试的人，想邀宠的人，多得很，也是劳累了尚寝局的一帮人，日日跟在后面，好帮那些贵人善后。位高权重的一句话，底下人不愿意也得做，当真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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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净的煦光下，将纤长的五指展开给她瞧，纵然保养得宜，掌心仍留着自幼随着阿娘田亩躬耕的印记。圣人偶然来绫绮小坐吃茶的时候，我从不避讳幼时的衰微与贫寒，反而很喜欢同他讲盈满的稻谷被风吹过时摇曳的身姿，田间劳作的耕牛与翩飞的蝴蝶，在我的眼中，它们胜于被宫人精心裁减过的细瘦花枝与困宥在山海藏中珍兽。圣人予我良多，华殿，岁俸，甚至将小禾给我养育。我虽无心荣宠，但情分尚存，至少在他每回踏入绫绮殿时，能暂时忘却朝堂内闱的种种纷扰，怡然自在地做一会儿只关心粮食和蔬菜的“田舍郎”吧。
：“我少时长在眉州，家门微寒，阿耶阿兄又忙着读书，家里的活便只能我和阿娘来做。后来阿耶如愿金榜题名，司农寺做了个小官，也在长安置办了宅子，不必再为生计犯愁，但我仍很喜欢侍弄这些菜蔬瓜果。”
：“我做这些，并不为了迎合谁的喜欢，也不想博谁的青眼，只是为了自己高兴。”
但宫里如我这样自得的闲人并不多，仕族豪门的贵女们，幼承庭训数载教养，家族为她们倾注心血，盼得是一朝陪侍君侧，懿范宸闱。可不是叫她们来顺心而为的，轻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替她将半空的茶盏重新填满。
：“可在这方宫城里，最难的仿佛就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让自己高兴。就说殿前的款箱，连年俭省下来，宫里这些无所凭恃的娘子们，谁手中宽裕呢？况且前线郎君们打仗，难道真的缺我们这些人的银钱么？左不过博一个好听的名声——”
歪头瞥一眼侍立在身后的山月，“我到是不想出，可——喏，她为这事已经念叨我好几日了。”

听到她言之少年时光，那是遥远的眉州，有着崇山峻岭，是崔青鸾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大概有满山青翠的高峰，有着炊烟袅袅的农舍，有着碧水蓝天。崔青鸾忽生出一股羡慕，她是长于长安，可她至多踏足京郊一代，何时才能去往大唐各地看看？
：“眉州啊，好远好远的地方，才人真勇敢。不过我和才人一样，很是喜欢侍弄这些瓜果蔬菜，瞧着它们缀满枝头，就开心的很，阿娘笑我，何时能作一本农事书籍来？”
那当真是玉山长公主笑话崔青鸾的，不过小女儿家的兴趣，玩闹一下子就好了，来日嫁人便是要学着理家，可惜崔青鸾一朝入宫，做了女官，便又有了新的天地。于她而言，将每月银钱都交上去都可，因为她是崔家三娘，可若是平民之家而进的宫女内侍，那又如何？
：“若是世家出身的贵人们倒也无妨，可那些地方官职出身的贵人们，怕是很难拿出多少，又得在什么地方省之又省。也不知道五哥他们在西北边疆，是否真的能拿到我们节省的银钱。”

于小崔娘子而言，眉州，甚至更辽远的天地皆是可以期许的。而对于我，白雀皇帝的妃妾来说，眉州只能是梦中一方模糊的轮廓。我并配不上她口中的勇敢二字，甚至羞赧于同她明说起初参选只因与离心的爱人孤倔的赌气。然数载光阴后，最初的后悔与懊恼早已冲淡磨平，只想如飞蓬与蒲草，在哪里停泊，就在哪里生根，在哪里探寻人生新的机遇。况且纵然内闱清寂，我仍拥有碧绿的菜畦与蓬勃的果树，还有阿潜、雪子、白裳与小禾，命运已足够厚待我，我应知足。
：“我瞧你很是明慧聪颖，你阿娘怎知你就作不出一本农事专籍呢？能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这很好。”
也知道最终大抵还是拗不过山月，要为绫绮殿前的款箱添一份彩。但因念着本要给小禾裁的新裙子平白飞走了，仍心有不平。
：“前线的将士与后宫的娘子们，到底谁更需要俭省与善款博来的美名呢？要我说，在京中高门仕族里集一集也就罢了，何苦为难宫里这些娘子们，尤其是殿里的几个小女史，月俸不多，有的还要贴补家里，如此一来更捉襟见肘了。”

少时觉着时光过的飞快，一转眼便是到了傍晚，西边天空染红了半面云层。而如今身在宫廷的崔青鸾，却又觉着时光如此之慢，慢得都能听见时光机在轨道上行走的咯吱咯吱声音。这明宫的时日，多是寂寥安静的，富贵高华的娘子们再多，也多不过永远安静俯下的内侍奚女。崔青鸾总是会在她们面前肆意些，让她们瞧见自己少年时光的快乐与幸福，那是明宫时日中的抚慰。为着内庭捐款，崔青鸾也是苦恼了许久，同住的女官中也有家室单薄的，甚至还有需要补贴的，又能拿出多少捐出呢。
：“才人心疼底下人，这是我们的福气。可顶上也有严厉的贵人们，我也是能帮衬，就帮衬些，终归会比她们富裕些。”
是啊，这深宫多是苦命人，像崔青鸾这样世家出身的女官，少之又少，又有几人真的能拿出那么多银钱来捐呢。到底是为了边疆军费，还只是单单为了所谓美名。

：“有这样的善心，便是很难能可贵了。”
召集筹募的本意定然不是将这些娘子们生活逼至困厄之中，只是久居绮罗中，哪里又会感同身受为时蔬担忧的穷困。深居宫闱五载，扪心自问，若是让我回去过幼时在眉州的日子，还能像如今这样怡然地摆弄新枝与碧叶吗？我想，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说话间，山月已将一只小篮用瓜果时蔬打点的满满当当，将小篮递过去。
：“你送毕罗来，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回去尝尝，评一评能不能胜过你们司苑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