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徘徊许久，终于还是推开了那扇房门。
他即将离开此地。也许今日一别，他朝再无相见之日。纵是万分不愿面对，一些事情，也要交待清楚，方能安心离去。
缓步行至床塌边，眼前的人面色如雪，紧闭着双眸。
叹息着，轻执起白愁飞的手腕为他探了探脉。既然已将他救了回来，自然希望他能安然无恙。这也仅是他最后能为他做的，不论他如何对他，他却始终无法做到像他那般狠绝。
白愁飞睁开了眼，复又合上。
他的容色淡淡，表情无悲无喜，无乐无忧，只余一片空茫。
他并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可是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决定，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醒了。”王小石放下白愁飞的手腕。“你的伤势很重，现下虽已无大碍，却还需安心静养。这里没有人会找到你，我已差人按时来为你送日常所需。”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药瓶，摆在一旁的矮几上。
“以后……自己多保重。”
白愁飞顿了一下，不理会王小石的阻止，坐起身。
“有劳了。”他投过去不带温度的一瞥。
再怎么不想欠王小石的情，白愁飞也清楚，以他现在的情况，只要出了这里，结果只有一个死字。
毕竟，偌大的京城内，不想自己死的，唯有一人。
王小石沉默半晌，事到如今，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白愁飞。他有许多话想问他，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动了动嘴唇，却只留下一句：
“我走了……我托了一位朋友照料你。”
白愁飞却笑了，笑声里含着丝丝讥诮。
他的眼眸冷幽幽的，就像是冬日里清晨的薄霜。
“照料我？既是要我的性命，你又何必救我？”
王小石皱了皱眉，在床边坐下。确实，现在京城中任何一股势力发现了白愁飞，都会再次将他势之死地。他虽已跟戚少商做过些交待，但旁人又岂会像他一样护他周全？可是这京城，他已不能再留……
“你……有何打算？”
“与你何干？”白愁飞转开视线，冷冷的答。
“…………”王小石胸中一片苦涩。白愁飞的冷情他早已领教，自己却偏要一次又一次的为他开脱，告诉自己他还是他，还是他的二哥，还是那个曾与他潦倒与共生死莫逆的人。可是对方怎样对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一次又一次的想置他于死地。他有多少次想问问，二哥，你我的情谊你当真全不记得了？还是你对我从来都是虚假的……
想着想着觉得鼻端酸涩，一股湿痛涌上眼眶。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
“你的事，确是与我毫不相干！一切皆是我自愿，我自愿救你，自愿一次又一次上你的当……”
他转过脸，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手湿意。
“你本就不该救我！”白愁飞声音更冷。
他始终不愿正面对上他的目光，因为那会令他分了神，乱了心。
犹记得那夜，跪倒雪地的那一刻，他对上了他的视线，悲痛的，绝望的视线。
有那么一瞬，心口处的疼痛，似乎加深了。
而今，这丝丝缕缕的疼痛，仍在牵扯着他的心。
听到他这般话语，王小石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郁结。
“我不该救你？？是我本就不应该去看黄鹤楼，不应该管那许多闲事，不应该识得你！！更不应该与你一同进京！把你当作兄弟！！甚至……甚至……”他再也说不下去，也再也无法抑制泪水不流下。“由始至终你有没有当过我是兄弟！！！”
“我不把你当成兄弟？！”白愁飞冷笑，转眼看向他。
“是啊，我是不把你当兄弟，我不把你当兄弟就不会功亏一篑，让你坏了大事！当初明明是你我先相识，结果你一见了苏老大，你还有记得我这二哥吗？！
“说到大哥，我便要问你！若当日没有大哥，你我如今还不知在何处潦倒失意！大哥对你我知遇之恩，结义之情，你为何全然不顾，要置他于死地！！”想到苏梦枕，王小石更是义愤填膺。他不明白，苏老大向来对白愁飞十分倚重，更甚于己，他为何要如此绝情绝义！


“哼！做都做了，有什么好说！我既是输给了他，这次便认了！”与苏梦枕之间的种种纠葛，白愁飞并不想说，那些复杂的晦暗的心思，即使说了，王小石也不能理解。更何况，他并不想让他知道。
而王小石对苏梦枕的维护，更是令他不忿。
“你……以往做过的事，可曾有过一点悔意？”王小石打定主意，若是他真的有一丝丝的悔改之意，哪怕只有一分，他也会再像从前那般对他，维护他，誓死护他周全。
可惜白愁飞却不可能如他所想。
“自是不悔。”他并非不知道王小石在期盼什么，可他不需要他的庇护，他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听到他的回答，虽是意料之中，还是教王小石彻底伤了心，如被一箭穿心那般的伤心。他身上本就新伤旧痛累积，此时难抑的心伤更令他气血涌动，胸口一阵剧痛，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口血来。
“唔——咳…咳……”如此场面他自己也始料未及，被鲜血呛得一阵重咳，白衣上点点的血迹，煞是骇人。
白愁飞一惊，鲜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不由得的伸手扶住，拉过他的手一探，察觉他脉象紊乱，气血翻涌，显是内伤不轻。便运起内力送入，他本就熟悉王小石的武功路数，柔和的内劲沿着经脉游走，助他平息了体内的紊乱。
“你怎么样？”他沉声问道。
王小石揩着唇边的血迹，却感觉到脸上的湿意怎样也揩不干，擦不净。血水混合着泪水不断涌出，流下。他的心依然痛，心丧若死。刚才白愁飞又为何帮他？是怕他死了再也没人护得了他？他拂下那只手，慢慢站起身，轻微晃了一晃。“多谢白兄相助。后会无期，你好自为之。”
一句“后会无期”说的白愁飞心里一震。
这样也好……只是，想到此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白愁飞有些怔忪，语气也渐渐柔和了下来。
“你也……多保重……”他起身，行至他面前，伸指拭去了那些让他看着觉得很碍眼的水痕，可很快，又有新的落下。
王小石深深看了白愁飞一眼，他想他今后再也见不到这人了，再也见不到这张脸。他为他拭泪的手指明明带着一丝温柔，为何说出的话语却可伤人欲死？他没再说话，转过身慢慢的向门口走去，胸口依然疼痛难忍，许是旧伤复发。还未走到门口，一口血又忍不住咳了出来，他不愿再被白愁飞看到如此窘态，急忙以手捂住，低声隐隐的咳着，鲜血却顺着指缝间流下，星星点点，滴落一地。
白愁飞看着点点血迹，却有些乱了方寸。
“你……到底想逞什么强？这副样子了还想去哪里？！”他见他摇摇晃晃的还想往外面走，不禁有些气恼，一把拉住他。
王小石轻咳着，每咳一下，唇边就多出一丝血迹。他身上虽是带伤，却从未如此时一般，似要将身体里的血咳尽一般。
“咳……我今晚，便要离开京城……咳咳……”
白愁飞的手一紧，继而放松了些，今晚……他轻轻拍抚着他的背。
“走的这么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现在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留在这里只怕不出几日便要被拿去斩首。”他转身面对白愁飞，这人对他，可还会有一丝关怀？
“你放心……我虽人不在此，也已关照过兄弟帮你护你。你虽对我无情，我却无法对你无义。”他自嘲的笑了笑，却满脸的哀凄。
“要犯？到底发生了何事？”略过他的一些话，白愁飞皱起了眉，“难道你又刺杀了什么朝廷要员？苏老大不管你了？”
“大哥，大哥他————”说到此，他又已泪如泉涌。那日苏梦枕遭逢大难，已然……
白愁飞见他如此，又忆及那日所见到的苏梦枕，心里也有了谱，“好，死的好！”他大笑数声，眸中闪过些许黯淡。
“你——”王小石瞪着白愁飞，双眼亟欲喷出火来。
“苏老大英雄一世，你要他受六分半堂的挟持？倒不如痛痛快快的一死！”
“若非因为你，大哥怎会……”思及此，王小石又忍不住怒意横生。
他向来嬉笑江湖，待人皆是温和笑颜。而此时口角处尽是血污，满面怒容，脸色苍白得赅人。


白愁飞知道，现下最好不要再刺激王小石，可是看到他的样子，他又忍不住想要说的更过分。
“不错，全是因为我！”
“你，你为何…大哥待你我不薄…你为何如此绝情！！！”王小石几乎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苏老大待你我的恩义，我都记得，但我，还是要做我想做的事。”
“好，好——好！你便去做你想做的事。”连说了三个好，王小石转身便走。
“慢着，你就这样出去，想送死吗？！”白愁飞拦下他。他既说现下已被朝廷缉拿，京城里的几股敌对势力想必都想落井下石。此番他内伤复发，这般走了，岂不正中人下怀！
“呵…呵呵……”王小石竟然笑了起来。“你不在意死个大哥，又怎会在意死我这个兄弟？”
“你……你想死就去吧！”说归说，白愁飞仍是牢牢的扶住他不放，毫不在意的以衣袖拭去他面上的血污。
“……”王小石别过头躲开那手，自己抬袖胡乱擦着。想走，却被紧紧拉着，他看着白愁飞。“白兄还有何事？”
白愁飞不答，只是伸手探上他脉门，“以你的现状，你以为能走得出京城？”
“我——”王小石才要争辩，只觉脉门处一股内力激流而入，身体一阵软麻，加上胸口处的巨痛，令他有些站立不稳，身形晃了晃。
白愁飞接着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却因而撞痛了胸前的伤处，不由得一声闷哼，可手仍稳稳的扶住了他。
王小石稳了稳，挣开了白愁飞的怀抱，本欲发作，却看到白愁飞的衣衫胸前渗出微微血迹。“你——二哥，你的伤！让，让我看看！”
白愁飞微微垂下眼帘，却没有阻止王小石查看他的伤处，他看着他关切而焦灼的神情，心思更乱。
那些沉坠于胸中的感情，如此荒谬，却又如此真实。
放不下，忘不了，求不得，是心魔？是怨恨？
或许，只是因为，不舍得。
“伤口有些裂开，你快去躺好！我重新帮你包扎。”王小石说着，去一旁的柜子取药箱。
白愁飞默默的任由他重新为自己包扎伤口。
有的事情有的心思当年还在一起的时候没能说的出口，却在人事已非的现在又入当年情境，自是一时心绪纷乱，该如何自处如何相处，都是不知。
“你的伤……怎么样？”
“我…咳咳…我没事。”王小石垂首轻咳着，事到如今，说了又有何用。为了保全白愁飞的尸身令他硬挨了一掌，后又被几个人围攻。这本是他自愿的，就算让他用命来保大哥二哥的周全，他也在所不辞。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人还活着。
白愁飞再度皱起了眉，握上王小石的手腕，从他的脉象看，伤他的人是……
“张炭为何伤你？”
他很清楚张炭与王小石的交情，这样的两个人居然会动上手，而且还将王小石重伤？！
王小石猛的抬起头看白愁飞。
“你，你怎么知道？”
“他的内功特别，一探即知。”白愁飞答，“回答我的问题。”
“他…他不是有意的。”王小石又垂下头，楼子里的兄弟虽对他这番作为都不赞同，但张炭却不是有意要伤他。
白愁飞不是傻子，转念一想，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自己作恶多端，死后会被人拿来泄恨也是自然，只是他却没有想到，有个傻瓜会为了一具无用的皮囊而……
“你又是何苦……”握紧了他的手腕，白愁飞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暖意。
看到白愁飞一副了然的样子，王小石也不再隐瞒。
“却也幸好没再让人伤了你，如若不然，现在你就真的……”他顿了顿，不想说出那不祥的字眼。不论白二哥如何对他，他总是希望他好的。
“我活着，现下你又打算如何？”白愁飞深深的看着他。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隔阂，再不见当年风华正茂惺惺相惜，再不见笑颜明亮眉目飞扬。
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怀念也罢，留恋也罢，都已是过去。
方才见到看到白愁飞的伤口迸裂，王小石已有几分担忧，这会儿见他软语轻言的问着，便硬不起来了。
“我已是朝廷重犯…二哥，你伤好之后，有何打算？”


白愁飞听着他关切的话语，有些感动，声音更形柔和。
“先离京吧……”
想东山再起，只是这次怕要更加费功夫了。
“那你，你……”王小石本想问白愁飞能否与他同路，转念一想自己即刻便要离京，可二哥的伤势却又不能劳累奔波。“那你，要到哪去？”
有那么一瞬间，白愁飞想的却是那年汉南，正是金秋，榴花似火，槐柳成荫，远山近水，漠漠如烟。
“江南吧……”他恍惚了下，随口说道。
江南……王小石也想到了江南，想到了与白愁飞初见的黄鹤楼。
“你……我在那里等你可好……”
白愁飞一怔，深深的凝望着他。
“为什么？”
王小石撇开头。
为什么？他也想问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还可以……
白愁飞不明白，为什么在经历了这么多后，他还能轻易的说出，我等你这样的话。他原以为他们之间，纵然不存怨恨，也只能就此别过，从此天涯陌路。可是，他话里的真心，却让他欢喜。
“到底是为什么，回答我。”
王小石叹了口气。
“二哥，若是当年你我并未到京城来会如何。便是初入京城寂寂无名之时，不也很开心？”
白愁飞也曾经怀念过那段日子，可是，也仅止于怀念，他从未想过要一直过着那样的日子。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要如何回答？说不放心他一个人？可是他那个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几时轮得到他来管？自己又为什么总会对他的事特别留心在意？为什么总是会轻易原谅他做过的事，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们是兄弟。”王小石愣怔的看着白愁飞，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他为什么可以如此的对这个人。也许，因为他是他的兄弟？
“只是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不在乎我以前的所作所为？”白愁飞继续逼问。你到底懂不懂，那句我等你的含义？
王小石低头看着白愁飞拉着他一刻未曾放开的手，他并非不在意他的所作所为，他只是，不想再失去。他已经没了大哥，不想再失去二哥。
“我想同你一起去看黄鹤楼，去游汉水江畔。”
“你有温柔，她可以陪你去。”白愁飞淡淡的道，漆黑的眼眸，看不出一点情绪。
“二哥……”王小石笑了笑，“我是在逃亡，与温柔一道，去游玩么？”他又想了想，“说得也是，现下各地都在缉拿我，二哥你不愿与我一起，那便算了，免得为我所累。”
白愁飞瞥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在那里等我。”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现在，并不是让他了悟的好时机。
“二哥，你，你答应了？”听到他的回应，王小石一呆，紧接着眼睛亮了亮。“咳——咳……”心头一热，又咳了起来，“你真的答应了？”
“嗯。”白愁飞轻轻拍抚着他的背。
世人皆云他心狠，却怎知，此刻他居然狠不下心来。
纵然深知他的为人，那人依然愿意定下这样的允诺，既是如此……
你等我。
***
江南
江水滔滔，风烟平阔。熙来攘往的人流依旧，骚人墨客依旧，黄鹤楼依旧，人……可依旧？
黄鹤楼下，白衣青年仰首遥望天际一汪青碧如洗，他仰首望天，眉目便看不清楚。只见得唇角快意的勾起，笑望云动。
白愁飞老远便看到黄鹤楼下望天的青年，缓步踱到他身旁。那人回过头来，目含清波，笑意和风，竟一如当年。
“你来了？”
“我来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