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每月里，除了领救济的日子，还有哪些日子值得我惦记的话，那必然是初一或者十五了，这两日，如果按到好运气有菩萨保佑，有的庙宇便会同意我去帮工，一般多少能带些饭菜回来就可以省点饭钱啦，若遇到一些大寺（当然这种情况是极少的），有富庶的香客，几句好话还能得到点打赏。——但有些时候也不是每次都能寻到帮厨的地方，便会弄点佛物香品的在这些寺前赚钱小钱，哎，虔诚的佛子女们，多数是慷慨且宽和的。
正如今日了，今儿不知是什么缘故，只待金乌欲坠的时候，线香、盘香还余下一些，便是这些，绊得我走也不甘心，留也心不甘。下山的游人渐稀，周遭同样的小贩也相互吆喝的收摊，倒让我择了空子，将货席地摆的开阔些。
金乌只剩下余晖，山上的凉意便无所顾忌的一点点侵袭，耐不住坐地，站起来左右走动着，搓着手，盯着日落的方向，第三百次想着，日头再往下一点就回去再往下一点就回去。

[皇城北|修身养性]---潭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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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总是在祈求渴盼变得更多时开始相信神明，起初我对此嗤之以鼻，以为所谓佛门禅，修身养性，心诚则灵云云，不过是寺庙用以延续香火，人们自我欺骗的说法。直到额涅薨逝，一家人自原本热闹奢华的公主府垂头丧气地迁回岳佳，才骤然懂得——神佛之说也许的确存在，毋论它是否真的存在于世，只要存在于心，便能通过敬香诵经缓解内心愁思，有所寄托。】
【 今日府中有琐事耽搁，来得晚些，自潭拓寺而出时，已是暮云合璧之时。山风渐起，午间曦阳的逐渐不复——幸而我来时多带了件大氅，才能阻隔凉意。】
【 一眼便瞧见那寺门前卖过我香的姑娘，眼风扫过她篮中余下的盘香，大约为此，她才不肯下山。前行几步，复又折回，出言劝慰 】起风了，这个时候儿大约不会再有香客前来了——你还不回去吗？

我已然瞧不见金乌的影，却还瞥见漫山的余晖，便是吊着我，使我不愿轻易下山的祸首。最近的摊位是个卖缝补的老妇人，也收拾起了篮子，还招呼着我“闺女儿一起走吧，晚了下山不安全。”，瞧着她佝偻着身子，有些蹒跚的步子，上前去搀了一把，看了看自己筐里还剩下点的货，辞别她同行的邀请，又跢着步子在摊位周围打转。
现下人少，我一壁数着下山的行人，——这些人必不会再买了；又一壁盼着山下来人，虽是步履匆匆，兴许还有几分买卖的期望。只心下打转着千百的念头，瞧那过去了的氅衣贵人又折了回来，恰恰然停在我的摊前。我小心的瞧她去，姿容媸妍不寻常，记忆很好的想起，她早上上山时便也停驻在我处，半点不磨价的爽快买了几支柱香。——另一则记得清楚，不过是因为这般样子的贵人，多是直接在庙里买香上供，就当多一份香火钱，少有的图便宜在寺外买的。
我惯性的朝她送去一个笑盈盈的样子，带着些市井的市侩与素朴
“还没卖完呢，再等等总会还有人的吧。”
“姑娘要再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吗，我给您便宜点也行的。”

“过会儿曦阳落山，下山的路便会极黑——便是日日来此卖香，对下山的路了如指掌，也难应付得了这般崎岖的路。”
【 不过一个寺门前卖香的姑娘，做得便是这样的营生。寺外的香价格本就不高，一柱香盈利甚微，倘若今日的香不能全然卖出，收益便又会大打折扣——我理解她的心情，也不怪她回绝我的好意。】
【 我又瞧了瞧她篮中的香，瞧了瞧这可怜的姑娘。自小长于公主府，额涅虽在我少时便薨逝，迁归岳佳府后到底不曾被亏待分毫，是以生活无忧——可我省得，倘若不是实在没了生活的法子，谁乐意正日于此赔笑卖香呢？末了，轻叹一声 】你给个价儿罢，剩下的我全要了。
【 身侧奚女试图制止，称已要归府，不需要这些，我则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肩，宽慰道 】无碍，要了也不一定多余嘛！【 好吧，实则就是多余，可这些银两于我，于岳佳，又算甚么呢！佛从来崇善，助人为乐，亦是积善积德的美事。】

瞧，我便说，这寺庙门口，最是容易遇见活菩萨。
女儿家孤身起摊的，虽然总有些难以避免的困境与烦扰，可也当比其他人也多借一点别人的怜悯心，怜悯有何用呢，倘若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徒得他人的怜悯，想必定会气的怒发冲冠，一把抄起棍子，势要将侮辱自己的人痛打一顿。可我呢，眼睛一睁为今日发愁，眼睛一闭为明日发愁的，巴不得趁着自己瞧着尚有些苦弱的样子，获得几分怜悯，也教我荷包多几枚铜钱，才是正当。我原想着一股脑卖她，左右瞧她不是缺银钱的主儿，可又——一边唾弃着自己的虚伪，一边犹豫着准备也劝她一番，倒不想，一时的迟疑，反倒让她的侍女先开口。主仆一番进退，教我虚伪也不见得是虚伪。
“我瞧着姑娘面善，又好心，天色晚了，我确实也该收拾收拾，还剩下些香，一共一百二十五文，便给姑娘抹去零头，一共一百二十文便可。”
市侩的小商人，便是透过缝隙嗅到金钱的味道，也要破了这阻挡的墙，一壁与她说着话儿，手却不停的，将零散的香都装起来，正好瞧见旁的一块布头，一想这姑娘这般大方，便忍痛将布头裹成个小包袱，前脚话音刚落，后脚东西便收拾完整，小小的一个小包裹，系着一个规整的蝴蝶结。

【 一百二十文与一百二十五文于我而言并无太大差别，也许能买南锣鼓巷深处的胡桃糖，却连晚膳时的一道菜、柜中的一匹布也买不到，而她于此地等候了一下午，逢人便迎上，好气赔笑着推荐自己的香，努力多赚每一文钱——这五文钱，她比我更需要。】
【 于是偏首吩咐身侧奚女 】为她数一百二十五文钱，这本就不是赚钱生意，不该少人家一文——更何况是要敬献给神佛的东西，多出些钱，也便多几分诚意。
【 实则寺内有售更大更精致些的香，稍有些背景的人家鲜少会因贪图便宜而购买外头的香入内进献——可我本意为行善，想来将这些香一并进献，神佛在上，亦不会怪罪分毫。】
“你这蝴蝶结寄得不错——你家可在城中？我的马车就在下头，天色晚了，可将你一并送回去。”
【 恐她因不好意思而回绝 】我手笨，正好路上你可以教教我，这蝴蝶结是如何系出的。

为人家抹去一个零头，是我愿结善缘递出的枝，她承我的情，还清楚我的苦，交予来的一百二十五文是还我的果，我不过是个市侩又显得些许计较的摊贩，是故也没故作矜持的推辞几番，反而笑眯眯的纳入我的小荷包。
“小姐心善，愿意学这粗略小技，这寺庙门口，我拒不得小姐的。”
笑眯眯的应下她的话，幸而她侍女接过那个小包裹，剩下的篮筐里也无甚东西了，提绳一拽一背，是熟稔的动作。
“要烦劳小姐一程。”
却在俯身间，掉出一本佛经来，许是哪日卡在了缝隙里的？我也不晓得，急忙将书捡起来，拍去面上没沾到多少的灰，顶着侍女嫌弃的眼光，将那一册佛经也塞婢女手里去。
“我看小姐有向善心，也有敬佛心，这是我自己抄的经本，送给小姐，就当谢小姐这一程。”

【 曦阳渐渐坠入山间，只留一片火红的余晖点燃已经逐渐恢复寂静的山林。黑暗自身后而来，覆盖一排又一排树林，同她并行下山，殆我们走下山去，晖光将将行过头顶。车夫挑帘恭迎，我同她一并上车去 】你且将你的住处告知车夫，及我回了岳佳府，他自会送你回去。
【 她拾起掉在地上的佛经，并将那佛经塞入身侧奚女手中，奚女将目光投向我，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接过佛经，并将它翻开——原以为只是本普通的佛经，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极其娟秀工整的小楷，每一个字皆被抄写得十分工整，读来赏心悦目。】
“这经本竟是你抄的？”
【 面上是难掩的惊讶 】便是许多读了私塾的小姐们，也不见得有这样好看的字——你如何不替人抄写经本？或者，可愿替人抄写经本？

“啊？”
突如其来的夸奖，切切正中我的心点儿，还教我生出几分少见的羞涩。
“我的字哪能与贵小姐们相较呢，写的一般般一般般啦！”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有说过，贵人家的小姐们呀，都是字如其人的，单单瞧着字儿，便可觑得几分神，更高贵些的，也有自己的风骨，而我，但胜在规整罢了，父亲曾敲着我的头笑道，我们隐的字儿，瞧不出是个小官人，却也瞧不出是个小娘子，也是字如其人字如其人。
我本来想着，入了胡同道，便可下了车，免得再劳烦人家专门送一趟，——我可晓得呢，这高门府邸的奴才，眼高着哩，俗话说小鬼难缠，何必委屈了他，再委屈了我呢。然而，现在。
“小姐想抄哪本经呀？价格肯定比寺里便宜啦！”
直接跳过“是不是”，去到“哪一本”，是机灵的小商人呀，此刻是胸有成竹，她呀，只要是入了京的经，寺里有的，我总有法子看到哩！

【 想要让她抄经并非因为知晓她的价格比寺中便宜，虽不敢自居高门，可岳佳到底出过咸庆朝的中宫皇后与懿妃，而弘兴的惠妃姑姑与靖妃姑姑，亦门出岳佳，这点银两还不至于斤斤计较。】
“价格便照寺里的价儿给，单从与你投缘这一点，你这字便值得起寺里的价格。”
【 当人开始相信佛门的存在时，便更容易对身旁的一切怀怜悯之心，以至于我有时会思量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譬如朱墙之中数年如一日的生活。】
“要抄的有好几本，往后时常着人接你往岳佳府上来，为你辟一处安静的地方抄写。”
【 相逢不易，同路而归更难，我只当这是佛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