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纵然我的书已经大卖,但我必须承认,不管我当时打字时多字斟句酌,还是不够完全重现那丝毫间细密的感受。那些看似令人憧憬的句段,在记忆面前显得多苍白。
难怪有作家说,优秀的故事往往需要时间,因为当一段故事里有了你自己的真实体验,往往写作会变得艰难。
但第二天的那个干净清晨,当灿烂的阳光照在我脸庞唤醒我后,眼前景象带给我的复杂情绪却在我脑海不能磨灭。
我随意裹了艾莎的西装外套起身,却见艾莎光着身子靠着阳台栏杆,背对着房间。光滑的脊背上毛孔也清晰可见,在暖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二月的风吹起了她的发,我看着她。
我看着她。
也许是风拂过的凉意,她伸出右手,轻轻搂了搂肩膀。
突然觉得脸颊发烫,就好像是一个被抓住的偷窥狂,我慌忙转身避开,仿佛昨夜我们并未坦诚相对一般。
“早安。”声响让艾莎回头来,薄粉色的唇勾出美好的弧度,她的下巴就点在左肩的肩窝里。
“早。”我没再看她,赶紧抓了裙子埋头走进浴室。
我忘记这之间我是否对艾莎说了什么,但我记得她进来了,就在洗漱台前涂着唇膏。
就是我先前觉得是樱桃味的那一支。
“我洗过了。你睡得很熟,我就没有叫你。”她好像说。
我好像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任水流从头顶淋下。
“我不走了。”她说。
大概是因为睁了眼,泡沫流了进去,我感觉到一阵酸涩的疼痛。
我好像问了为什么之类的蠢话,但模糊视线里她只是笑了,说,“你不想吗?”
我揉揉眼,疼痛更甚,我看着她,看不透她眼睛里更深的情绪。
但我确定我看到了一种前一夜我没有见到的东西。
在之后几天的相处里,有时逛街,或者只是坐在一起,每一次我和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碰到时,我能感觉。
在艾莎拉着我,漫不经心地伏在我背上,说很好闻时,我能感觉。
在某夜醒来发现艾莎正安静看着我时,我能感觉。
我能感觉,它在我们之间正慢慢变成无需明言的心照不宣
中途有那么几天,威尼斯开始下起了不间断的淅淅沥沥的雨。我们有时便会去雨中漫步,但多数时间还是留在屋内。有时坐在一起天南地北的聊,让我欣喜的是她会烤蛋糕。当然有时我们几乎不说话,只是闭眼躺在一起,享受隔绝一般的宁静。
似乎在一起时,稀松平常的时光就变短了,短到我几乎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日子就已经接近了节日尾声。
短到我捕捉不住真实。尽管每当我注视艾莎,我内心真实的感觉从来无法隐藏。
离开前两日,我们商量着一同再去圣马可大教堂。
“小姐您好,去大教堂是怎么走?”路上有过几个游客打扮的姑娘找我问路。
尽管由于阴雨天气原因,游客有所减少,但人潮依旧涌动。我一时没有看见艾莎。
似乎一下像被击中,心脏处就紧张起来。我像个异乡人一样一时踌躇在了原地,看着川来往流的人群,不知怎么是好。行人大概以为我是迷路的游客,对我投来各种眼光。
“我们走吧,刚被拉走做了个小问卷。”艾莎的声音平静地在我身后响起。
可当时那样的酸涩感我却在后来有很长时间回忆不完整。
只记得那种感觉很汹涌,汹涌得让我下一秒连一眼也没多看便转身抱住了艾莎。
她愣住了,想说什么梗在喉头,又咽了回去,最后抬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你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你...”
“所以以为我走掉了?”艾莎和我分开一点距离,静静看着我。
我别开眼睛,“我不知道...就是突然很怕你会消失。”
艾莎笑了,抚了抚我的头发,“笨蛋。我又不是水蒸气能随时消失,说什么没有科学逻辑的话。”
我一下被逗笑了,又有点愣愣的。她松开我,扣住我的手往前走。
我看着她,阳光正从快要散开的乌云里挤出,照亮了她的脸。是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这时都不会离开。我在想什么没有科学逻辑的东西?
想起来曾听过的话,想起来那些道理。与生命中某些人的缘分,就像在夜色中开的花,难以见到阳光。黎明之前即自行默默凋谢,且将永不再开花。那是属于月光与阴影的情缘。走出了那段城池,还是要继续赶路。生命就是这样充满幻觉。始终有希望,也始终无望。
说到底,我不过是害怕她就此和我渐行渐远。
害怕分别,也害怕失去。
直到现在也是,这么多年过去,道理我都明白,却依然过不好年年岁岁。
Walking down the moonlight
Walking by the side
Walking into my illusion
I see you there
with dancing beating pulse
Coming to my mind...
艾莎的手机铃声将我拉出了飘渺的思绪。然而她看了眼屏幕,并没有接驳便关机了。
“为什么不接?”我们那时已经站在了大教堂拱顶的画下方了。
艾莎一笑,摇摇头,“我想这次旅行纯粹一点。”
我便不再追问。这也是她喜欢的相处模式——不要纠缠。
“给我讲讲这些画吧。我想你很了解。”艾莎朝马克出亚历山大记的画扬了扬下巴。
于是下午基本就在我的讲解里度过。最后我告诉她,“圣马可区域被称作'人间'。”
我喜欢她安静地示意我继续说的样子。
“这就要谈到叹息桥了。第一晚我们去过。”
“那座有传说的桥?”
“对。因为封闭的叹息桥两头连通当时的总督府和重犯监狱。在桥中间,从雕花玻璃的空隙向远处看出去,可以看尽亚德利亚港湾上的白帆,以及处于中心位置的圣马可广场和教堂,往下看,贡多拉上会有很多甜蜜的爱人。然而一旦走上了叹息桥,就意味着将进入监狱,永远告别桥外的一切,告别这个'人间'。”
传说里那男人,在被定罪后,经过叹息桥时,被允许看那最后一眼'人间'。透过美丽精致的雕花窗玻璃,他像个孩子般留恋地观望。却望见一艘贡多拉正驶过桥下,而船上那拥吻的男女,女子却是他一生所望。绝望感让男人疯狂地撞击坚固的大理石花窗。男人倒下了。嘶吼被留在了桥内,血迹也已经风干殆尽。
传说是否真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艾莎愿意听。重要的是,我们选择去相信。
大家都选择相信,隔绝了那人间和生死的叹息桥,有着不同的力量。如果互相爱慕的爱人能拥吻着在桥下通过,那他们便能永远在一起。
回程路上,我们扣着手,并未说太多话。后来雨水又开始落下,演变成中雨。
途经一座桥,有一个蓄着胡须街头艺人正拉奏着大提琴,我并未听出曲名。
艾莎拉着我停下,驻足聆听。很长一段只是回环往复的双音节割弦,却每一次都能刺中内心最柔软处,一直在我胸口激荡不已。
No one knows where I want to go
I only see as the tide goes
On the sea and the sky above
Integrated together floating
In the heart of the ocean blue.
It's not dark
There used to be grey
I can't stop swimming
I don't need the tower to guide
The island somewhere in my body
In the dark heart of the ocean.
Do I have to lose you?
Let me fall
fall so hard.
And drown
In the dark heart of the ocean
Floating.
这个社会自以为是标准,或者叫做正确的东西,曾经也影响着渺小的我,现在一切却因为艾莎的出现被颠覆了。
最后一晚,我们坐在餐厅里,听着表演者的演奏,咽下食物,相望无言,随后竟然都有点腼腆地笑了。
我注视着艾莎的眼睛,没有躲闪。
什么是标准?什么是正确?哪种爱算是值得歌颂的,哪种爱又凭什么被看不起甚至践踏?我看着艾莎想,如果我们日复一日睡去又醒来,有一天,会不会发现自己成为了彼此想要的样子,而不是为了迎合他人打造出的样子?会不会成为不同的人,也就有了不同的结果?
但艾莎原来的笑容突然一点点收了起来,抬手捂住了唇,然后别开了脸。
我猛地伸出双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打翻了桌上的餐具,汤汁溅了出来。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我握紧了她的手指,努力克制住颤抖。
情绪就像离别的机场,心事三三两两起起落落。明明早就知道,却像一瞬间才明白,她要告别了。
口中的故事都说完了。
“别伤心。回去后,你会很快乐。”我空出一只手,轻轻扳回艾莎的脸,和她目光交汇。
她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
“也许...”我打断了她,“我们可以留下手机号码,或者别的联系方式?”我试探着问,努力控制情绪。
“不,”艾莎摇头,“那样就都不一样了。”
“那我们可以相约再次见面,我们可以...”
“我们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抽开手揉了揉眼睛,“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一种方式...”
她看向了餐厅另一边,有一个巨大的地球仪装饰。“跟我来。”她起身找侍者借了一支马克笔,塞给我,拉着我走到地球仪边,“安娜,你闭上眼来转它,最后停下时,你的笔点在哪里,一年后我们就在那里相见。”
我愣了愣,然后用力转动了它,餐厅里的人都等着看。
最后停下来,大家围上来看。结果有点让我们哭笑不得。
是非洲。
这时有一位着装端正的男子上前小声提示,“两位小姐,非洲也可以很浪漫。你们可以选择非洲之傲。”说完男子便离开了。
回去搜索非洲之傲后,那便成为了我们最后的打算。
夜晚,艾莎亲吻过我。
“明天清晨你不要来送我。”
她说。
我知道,那样会不知道该如何说再见。
我并没有去记述第二天我们是如何分别的,我只想铭记。她说,就算我们很快要隔了天南海北的远,但你不要忘了这十天,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