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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一个时辰前。
自三皇子宣瑾薨逝后, 崇安帝哀思过度, 先是从三日一朝改成了五日一朝，又从五日一朝改成了十日一朝。
李帝努按官爵品级本来是五日一朝的, 现在按理必然是要上朝的, 不过他自来都是时去时不去的, 御史台这些年参奏他无故旷阙的折子都能埋了大理寺了，崇安帝都以“帝努身体孱弱”为由挡了回去。反正自李帝努任大理寺卿后大理寺的事已越来越少, 有公务也都是两位少卿主理, 时间长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帝努没来大家不意外。李帝努来了, 就当个惊喜。
朝会前, 宣琼见李帝努到了，心里打了个突，随即又觉得无妨，李帝努对罗渽民能有几分真情实意？会不会替他开口都不一定, 多少年了, 除了当庭被言官痛骂时骂回去，李帝努从来就没在别的事上置喙过。
再说就算开口了, 真凭实据都攥在史宏手里了，李帝努能翻出什么浪来？
去大理寺的路上, 罗渽民也想不透, 李帝努是怎么把这案子从刑部硬挪到大理寺来的？
来带罗渽民走的大理狱丞也不知内情，“这个咱们真不清楚, 只听人说今日朝会上我们李小王爷难得的开了尊口，同御史台的那个史大人对答了几十个来回，最终……”
罗渽民难以想象前两天那个神情恍惚的李帝努条理分明跟人当朝争辩的样子，哑然：“最终如何？”
大理狱丞咽了下口水：“最终……也无法。御史台那群人有凭有据的，连您和那些小官宦的往来信件都带着去了，白纸黑字的摆着，李小王爷实在没法替您开脱干净。”
罗渽民道：“那……”
“那又如何？”大理狱丞道，“洗不清就走别的路子呗，李小王爷就当庭奏请皇上，把您的案子挪到了我们大理寺来，自然，御史台又炸了锅，但咱们小王爷不跟他们讲理了，不讲理就简单了，这不，就轮到我们来接您了。”
罗渽民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他……”罗渽民心里即疼又酸，“他搀和这个做什么？！”
大理狱丞笑了：“不搀和，您可就要进刑部大牢了。”
另一狱丞跟着道，“刑部是五皇子的地盘。”
罗渽民了然，自己要是去了刑部，估计过堂就要被扒一层皮，这些……李帝努也明白。
“下了朝后李小王爷留下了，估计和皇上有话说。”一狱丞又道，“所以少卿大人让我们先来带您过去，估计过上不到一个时辰李小王爷就能过来了。”
罗渽民被带进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见罗渽民是李帝努如此费周章的挪来的，不敢慢待，让人稍稍搜了身就将他关在了一处净室中。
净室中只有一桌一椅，罗渽民坐了下来，把方才被散开的头发随手束起，静静思量，该如何在不牵累李帝努的情况下脱身。
这个案子的重点并不在行|贿受|贿上，汤铭和宣琼必然会把这事儿往“黔安王私交封地官员”上引，得把重点转到自己身上来。
怎么转？
罗渽民明白，这案子要是李帝努来审，他多半会简单粗暴的把事往宣瑞身上一推，好让自己尽早脱身。
这不行。
害了宣瑞不说，这也正好着了汤铭那个老不死的套，宣琼那个**若突然有了点脑子，还能在事后借此阴李帝努一手。
不能这样……
一会儿跟李帝努动之以晓之以理，尽力劝动他，案子该怎么审怎么审。
罗渽民把“汤铭”两个字从头到尾嚼了一遍，想要咬死这个老东西，但不得不佩服。
就算如今徒生变故，李帝努救了自己，也碍不着他的计划。
这老东西甚至还能假惺惺的觉得他对得起史老太傅了，确实没要了自己的命啊。
罗渽民自言自语：“林思接着消息没有……早点宰了老东西算了。”
虽如此说，但罗渽民估计汤铭已经跑了。
罗渽民起身在空空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罗渽民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听外面说大理寺卿回来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有人就来唤他了。
罗渽民整了整衣裳，起身跟着去了。
罗渽民没被带到正堂，而绕了两圈，直接被带到了李帝努理事的阁子里。
李帝努一身朝服还未换，他坐在书案前，面若冰霜。
李帝努的书案上放着几封信函，还有一张礼单，李帝努没看罗渽民，抬头同大理寺少卿交代吩咐，有条不紊。
自回京之后，罗渽民每次见到李帝努，李帝努对他都没平心静气的说过几句话，罗渽民心里对李帝努多是愧疚和心疼，也知道他先被身世伤了心又让寒食散伤了身，觉得他如何癫狂都是正常的，头一次见李帝努如此条理清楚的办公务，罗渽民一时间看呆了。
李帝努打发了少卿，“去吧，先写份案宗上来。”
少卿退下了。
李帝努看向罗渽民，面沉如水。
阁子里再没别人了，现在要是磕头就拜，不免太不是个东西了。
罗渽民嘴唇动了动，“把我弄来……废了不少功夫吧。”
李帝努冷冷的看了罗渽民一眼：“这些年，办的好差事啊。”
罗渽民垂眸，他也不知道汤铭整理了多少罪证来，单看李帝努案上厚厚的几封信函，就知道少不了。
罗渽民认罪认的很老实：“是。”
罗渽民懒得同李帝努掰扯自己刚去黔安时有多不容易，过了这么久了，多说什么都是矫情。
“但……”罗渽民低声道，“黔安王当日才刚过十岁，他是真的不知情，所有的事都是我的主意。”
李帝努目光复杂的看着罗渽民。
罗渽民并没死在这桩案子上的打算，有的罪他脱不了，有的是能解释清楚的，他刚要开口，李帝努打断他道：“你当年，就是靠着这么要饭活下来的？”
罗渽民抿了抿嘴唇，突然有点后悔了。
他宁愿去刑部看宣琼小人得志，也不想让李帝努知道自己那些年过的多狼狈。
罗渽民自作多情的不想让李帝努心疼自己。
罗渽民道：“也……还凑合。”
李帝努定定的看着罗渽民：“方才，你来之前，我先审了两个原在黔安任职、如今留在京中的官员。”
罗渽民心道完了。
“没动刑，他们就说的很详尽了。”李帝努轻叩书案，“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罗渽民低声道：“先不说这个了吧，这案子……”
“案子没什么可说的了。”李帝努看向罗渽民，“我担下来了。”
罗渽民愕然：“什么？”
李帝努道：“朝会后，我在皇上那把这事儿认了，也不算替你担着，原黔安知州之前确实找过我，我也确实见了他，许了他的请，你不是知道吗？”
“不。”罗渽民急道，“这不能混为一谈！受贿的是我！且你只插手了一次，你……”
“别学史宏说话！”李帝努眉头紧锁，眼中隐隐带着火气，“若不是碍着史今教过我几天书，我今天就把他杀了……”
罗渽民急促道：“你到底认了什么了？！你别急，我已经有了主意，我……”
“你能有什么主意？”李帝努好整以暇的倚着椅背，反问，“他们明着查你，暗着已经准备派人去黔安问话了，为了给宣瑞开脱，你准备如何？全认下来？替他顶罪？”
李帝努语气泠然：“这一共才几两银子？值得在朝会上闹起来？皇帝不会看不出是有人借题发挥，但若能借着这个机会削宣瑞的爵，皇帝乐见其成，你不明白？现在不拦下，等着你府上再被抄一次家，攀扯个没完没了？”
罗渽民费力道：“你……你都说了什么？”
李帝努淡然：“能认的，都替你认了。”
罗渽民看着李帝努，思绪飘回数年前。
那会儿，黔安不少人都信了罗渽民和李帝努的事，府里的管家严平山惴惴不安的，觉得这事儿早晚得被桶破，曾问罗渽民，万一流言传到京中，让李小王爷知道了，你预备如何？
罗渽民当时病的下不来床，混账道：“活一天算一天吧，真让他知道了再说，是死是活由他。”
罗渽民千算万算没料到，时隔多年，被他坑了的李帝努，在今日将这些事默默地替他抗了下来。
李帝努神情自然，嗤笑：“你准备如何？跟小时候似得，宣瑞背不下来书，你替他挨手板？
李帝努拿起书案上的礼单，呢喃，“那这次可不是一顿手板就能了事的了……”
罗渽民怔怔的看着李帝努，心里疼的他手都有点抖。
李帝努把书案上的“证物”都看了一遍后抬头，见罗渽民神色有异，李帝努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李帝努审视的看着罗渽民，眼睛微微眯起，“我懂了，从始至终，你就没想到我会帮你。”
罗渽民担心李帝努误会，声音艰涩，“不是，原本就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你……”
“罗渽民。”李帝努打断罗渽民，眼神平静的看着他，有些突兀的问道，“许多年没人待你好过了吧？”
罗渽民一时没明白李帝努东一句西一句的在说什么，下意识要反驳，但张了张口，居然没说出什么来。
李帝努看向罗渽民，平静道：“不然，怎么我就简单帮了你这么一把……你就如此惶惶不安呢？”
罗渽民语噎。
自去了黔安，所有事就全落在了罗渽民肩上，没人能商量，也没人能依仗，罗渽民早就习惯了无论出什么事自己先顶上。
“这些年。”李帝努把手里的信函和礼单一并丢进炭盆里，火苗扑的冲了上来，轻嘲，“我过的不顺，你也不多容易吧。”
李帝努拨了拨炭火，“你要是不习惯，不明白，看不懂，察觉不出来，察觉出来了也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什么……那我就说的明白点。”
李帝努看向罗渽民：“我这是在疼你。”
一个时辰前。
自三皇子宣瑾薨逝后, 崇安帝哀思过度, 先是从三日一朝改成了五日一朝，又从五日一朝改成了十日一朝。
李帝努按官爵品级本来是五日一朝的, 现在按理必然是要上朝的, 不过他自来都是时去时不去的, 御史台这些年参奏他无故旷阙的折子都能埋了大理寺了，崇安帝都以“帝努身体孱弱”为由挡了回去。反正自李帝努任大理寺卿后大理寺的事已越来越少, 有公务也都是两位少卿主理, 时间长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帝努没来大家不意外。李帝努来了, 就当个惊喜。
朝会前, 宣琼见李帝努到了，心里打了个突，随即又觉得无妨，李帝努对罗渽民能有几分真情实意？会不会替他开口都不一定, 多少年了, 除了当庭被言官痛骂时骂回去，李帝努从来就没在别的事上置喙过。
再说就算开口了, 真凭实据都攥在史宏手里了，李帝努能翻出什么浪来？
去大理寺的路上, 罗渽民也想不透, 李帝努是怎么把这案子从刑部硬挪到大理寺来的？
来带罗渽民走的大理狱丞也不知内情，“这个咱们真不清楚, 只听人说今日朝会上我们李小王爷难得的开了尊口，同御史台的那个史大人对答了几十个来回，最终……”
罗渽民难以想象前两天那个神情恍惚的李帝努条理分明跟人当朝争辩的样子，哑然：“最终如何？”
大理狱丞咽了下口水：“最终……也无法。御史台那群人有凭有据的，连您和那些小官宦的往来信件都带着去了，白纸黑字的摆着，李小王爷实在没法替您开脱干净。”
罗渽民道：“那……”
“那又如何？”大理狱丞道，“洗不清就走别的路子呗，李小王爷就当庭奏请皇上，把您的案子挪到了我们大理寺来，自然，御史台又炸了锅，但咱们小王爷不跟他们讲理了，不讲理就简单了，这不，就轮到我们来接您了。”
罗渽民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他……”罗渽民心里即疼又酸，“他搀和这个做什么？！”
大理狱丞笑了：“不搀和，您可就要进刑部大牢了。”
另一狱丞跟着道，“刑部是五皇子的地盘。”
罗渽民了然，自己要是去了刑部，估计过堂就要被扒一层皮，这些……李帝努也明白。
“下了朝后李小王爷留下了，估计和皇上有话说。”一狱丞又道，“所以少卿大人让我们先来带您过去，估计过上不到一个时辰李小王爷就能过来了。”
罗渽民被带进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见罗渽民是李帝努如此费周章的挪来的，不敢慢待，让人稍稍搜了身就将他关在了一处净室中。
净室中只有一桌一椅，罗渽民坐了下来，把方才被散开的头发随手束起，静静思量，该如何在不牵累李帝努的情况下脱身。
这个案子的重点并不在行|贿受|贿上，汤铭和宣琼必然会把这事儿往“黔安王私交封地官员”上引，得把重点转到自己身上来。
怎么转？
罗渽民明白，这案子要是李帝努来审，他多半会简单粗暴的把事往宣瑞身上一推，好让自己尽早脱身。
这不行。
害了宣瑞不说，这也正好着了汤铭那个老不死的套，宣琼那个**若突然有了点脑子，还能在事后借此阴李帝努一手。
不能这样……
一会儿跟李帝努动之以晓之以理，尽力劝动他，案子该怎么审怎么审。
罗渽民把“汤铭”两个字从头到尾嚼了一遍，想要咬死这个老东西，但不得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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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东西甚至还能假惺惺的觉得他对得起史老太傅了，确实没要了自己的命啊。
罗渽民自言自语：“林思接着消息没有……早点宰了老东西算了。”
虽如此说，但罗渽民估计汤铭已经跑了。
罗渽民起身在空空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罗渽民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听外面说大理寺卿回来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有人就来唤他了。
罗渽民整了整衣裳，起身跟着去了。
罗渽民没被带到正堂，而绕了两圈，直接被带到了李帝努理事的阁子里。
李帝努一身朝服还未换，他坐在书案前，面若冰霜。
李帝努的书案上放着几封信函，还有一张礼单，李帝努没看罗渽民，抬头同大理寺少卿交代吩咐，有条不紊。
自回京之后，罗渽民每次见到李帝努，李帝努对他都没平心静气的说过几句话，罗渽民心里对李帝努多是愧疚和心疼，也知道他先被身世伤了心又让寒食散伤了身，觉得他如何癫狂都是正常的，头一次见李帝努如此条理清楚的办公务，罗渽民一时间看呆了。
李帝努打发了少卿，“去吧，先写份案宗上来。”
少卿退下了。
李帝努看向罗渽民，面沉如水。
阁子里再没别人了，现在要是磕头就拜，不免太不是个东西了。
罗渽民嘴唇动了动，“把我弄来……废了不少功夫吧。”
李帝努冷冷的看了罗渽民一眼：“这些年，办的好差事啊。”
罗渽民垂眸，他也不知道汤铭整理了多少罪证来，单看李帝努案上厚厚的几封信函，就知道少不了。
罗渽民认罪认的很老实：“是。”
罗渽民懒得同李帝努掰扯自己刚去黔安时有多不容易，过了这么久了，多说什么都是矫情。
“但……”罗渽民低声道，“黔安王当日才刚过十岁，他是真的不知情，所有的事都是我的主意。”
李帝努目光复杂的看着罗渽民。
罗渽民并没死在这桩案子上的打算，有的罪他脱不了，有的是能解释清楚的，他刚要开口，李帝努打断他道：“你当年，就是靠着这么要饭活下来的？”
罗渽民抿了抿嘴唇，突然有点后悔了。
他宁愿去刑部看宣琼小人得志，也不想让李帝努知道自己那些年过的多狼狈。
罗渽民自作多情的不想让李帝努心疼自己。
罗渽民道：“也……还凑合。”
李帝努定定的看着罗渽民：“方才，你来之前，我先审了两个原在黔安任职、如今留在京中的官员。”
罗渽民心道完了。
“没动刑，他们就说的很详尽了。”李帝努轻叩书案，“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罗渽民低声道：“先不说这个了吧，这案子……”
“案子没什么可说的了。”李帝努看向罗渽民，“我担下来了。”
罗渽民愕然：“什么？”
李帝努道：“朝会后，我在皇上那把这事儿认了，也不算替你担着，原黔安知州之前确实找过我，我也确实见了他，许了他的请，你不是知道吗？”
“不。”罗渽民急道，“这不能混为一谈！受贿的是我！且你只插手了一次，你……”
“别学史宏说话！”李帝努眉头紧锁，眼中隐隐带着火气，“若不是碍着史今教过我几天书，我今天就把他杀了……”
罗渽民急促道：“你到底认了什么了？！你别急，我已经有了主意，我……”
“你能有什么主意？”李帝努好整以暇的倚着椅背，反问，“他们明着查你，暗着已经准备派人去黔安问话了，为了给宣瑞开脱，你准备如何？全认下来？替他顶罪？”
李帝努语气泠然：“这一共才几两银子？值得在朝会上闹起来？皇帝不会看不出是有人借题发挥，但若能借着这个机会削宣瑞的爵，皇帝乐见其成，你不明白？现在不拦下，等着你府上再被抄一次家，攀扯个没完没了？”
罗渽民费力道：“你……你都说了什么？”
李帝努淡然：“能认的，都替你认了。”
罗渽民看着李帝努，思绪飘回数年前。
那会儿，黔安不少人都信了罗渽民和李帝努的事，府里的管家严平山惴惴不安的，觉得这事儿早晚得被桶破，曾问罗渽民，万一流言传到京中，让李小王爷知道了，你预备如何？
罗渽民当时病的下不来床，混账道：“活一天算一天吧，真让他知道了再说，是死是活由他。”
罗渽民千算万算没料到，时隔多年，被他坑了的李帝努，在今日将这些事默默地替他抗了下来。
李帝努神情自然，嗤笑：“你准备如何？跟小时候似得，宣瑞背不下来书，你替他挨手板？
李帝努拿起书案上的礼单，呢喃，“那这次可不是一顿手板就能了事的了……”
罗渽民怔怔的看着李帝努，心里疼的他手都有点抖。
李帝努把书案上的“证物”都看了一遍后抬头，见罗渽民神色有异，李帝努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李帝努审视的看着罗渽民，眼睛微微眯起，“我懂了，从始至终，你就没想到我会帮你。”
罗渽民担心李帝努误会，声音艰涩，“不是，原本就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你……”
“罗渽民。”李帝努打断罗渽民，眼神平静的看着他，有些突兀的问道，“许多年没人待你好过了吧？”
罗渽民一时没明白李帝努东一句西一句的在说什么，下意识要反驳，但张了张口，居然没说出什么来。
李帝努看向罗渽民，平静道：“不然，怎么我就简单帮了你这么一把……你就如此惶惶不安呢？”
罗渽民语噎。
自去了黔安，所有事就全落在了罗渽民肩上，没人能商量，也没人能依仗，罗渽民早就习惯了无论出什么事自己先顶上。
“这些年。”李帝努把手里的信函和礼单一并丢进炭盆里，火苗扑的冲了上来，轻嘲，“我过的不顺，你也不多容易吧。”
李帝努拨了拨炭火，“你要是不习惯，不明白，看不懂，察觉不出来，察觉出来了也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什么……那我就说的明白点。”
李帝努看向罗渽民：“我这是在疼你。”
第53章
罗渽民有多能赖, 李帝努方才在审那几个原黔安的官员时已经知道了。
李帝努也是想不开, 明明知道罗渽民那些年过的不容易，但还是想问问, 到底有多不容易。
那两个官员出自寒门, 没什么根基, 胆子也小，被李帝努传来后吓破了胆子, 一开始本是问什么说什么, 不敢有丝毫隐瞒。
李帝努要替罗渽民遮掩，总也要有个名目, 李帝努有意引导, 没审就直接道：“这些银子到底是贿银, 还是黔安王原本该有的食邑？”
李帝努原本是要给这些官员一条活路走，免得他们收了牵累再攀扯罗渽民，替他们想了个说辞，不想两个小官闻言对视一眼, 哆嗦着交代：“大人明鉴！黔安地处边陲, 土地贫瘠，本就供奉不起王府, 前些年大灾后又连着大旱，数年来黔安百姓都是指着朝廷的救济过活, 哪里能有田邑？下官任职时, 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下不敢强收田邑, 上不敢怠慢王爷，实在没法子了！”
另一个小官跟着叩头不止：“黔安幸得天恩垂悯，得赐王爷来此，本应倾力供奉，奈何数年来亏空实在太大，民力不足是实情，下官等无法，只能变卖祖产以私产充做封邑！如今竟被污蔑至此，还请大人明察！”
李帝努嗤笑，这些人还真能顺杆爬。
黔安贫瘠不假，但不至于养不起一个黔安王府，这些人不过是得了京中授意，二是想撇清干系，把黔安王府晾起来而已。
李帝努懒得跟他们较真：“那也就更没有黔安王私交官员的事了……”
“正是正是！”小官忙点头，“当日黔安王不过十来岁，初来黔安，有些水土不服，终日足不出户，下官等想见王爷也见不着啊！下官等只是将银……将封邑私下交给了王府的罗渽民而已。”
李帝努眯着眼，冷冷道：“是他先找的你们，还是你们主动找的他？”
两个小官顿了下，道：“是罗少爷……向我们过问了食邑的事。”
李帝努淡淡道：“你们许久不给他们该有的食邑，逼得他吃不上饭，无奈跟你们这些人低头。”
小官忙叩头不止。
李帝努深吸一口气，既然要糊弄过去，就不能再继续问了。
但看着这些人，想到罗渽民之前吃的苦，李帝努又实在压不下火。
不能从罗渽民这问责他们，另起一案，借着别人查一查还是行的。
李帝努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连王府的封邑收不上来，那黔安其他官员呢？封地官员的俸禄向来都是自给自足，从封邑里分出来的，你们又是怎么料理的？”
小官语塞。
俸禄银子自然是短不了的。
只是现在说封地官员盆满钵满，黔安王府中倒是揭不开锅，就是自打脸了。
一个小官嗫嚅道：“朝廷每年还有些春赐腊赐……”
李帝努冷笑。
另个小官忙道：“下官想起来了！我们、我们也曾问过罗渽民的！年岁好的时候，稍稍有些田邑的时候，我们也问过要不要从这些银子里划出一些来，补贴给其他大人，但罗渽民说，说……”
李帝努早听够了他们这些假话废话，厉声道：“说什么？！”
小官抖声道：“罗渽民说，说……说就人家府上那门第，用不着这点儿银子，送去是瞧不起人家！”
另一个小官突然也想起来了，跟着道：“是是是，是罗渽民他自己说的！那些大人会来黔安赴任，那必然就不在意这点儿俸禄，来这儿就是来图个开心，不在乎银银钱钱的，我们硬要送过去，弄不好要气的人家大人罢官。”
小官还哆哆嗦嗦的补充：“是，罗渽民还放出话来，给谁送银子，就是看不起谁，这话都出来了，下官等……有心也没胆了，只能把银子尽数送去黔安王府。”
李帝努：“……”
行吧，李帝努早该料到的，罗渽民就算是沦落到黔安，也是不会吃亏的。
李帝努被扰的没了脾气，想另觅路子发作他们也没法，摆摆手让两个小官滚了。
那会儿李帝努还没料到，半个时辰后，罗渽民又赖上了自己。
李帝努从早朝开始就在替罗渽民周旋，劳心劳力，最后还得派人回自己府上取银子。
三千多两银子而已，养尊处优的李小王爷并不放在眼里，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
偏偏冯管家和送消息的家将还十分不晓事，问问问个没完！
家将把银票送来之后，单纯又倔强的问道：“冯管家问属下，世子这是花的什么钱，他好记账，属下同管家说，是犯官的赎金，管家就又问，为何世子身为大理寺卿，判完案子还要为犯官缴纳赃银，属下就又说……”
李帝努声音冰冷：“闭嘴。”
家将无辜的吧唧了一下嘴。
罗渽民在一旁肩膀微微抖动，死死忍着。
李帝努气的音调都变了，他含混道，“欠条……给我写欠条！必须写。”
罗渽民倒是乖觉，没再敢抵赖，上前两步，就着李帝努的笔墨，认认真真的写了一张欠条，还按了手印。
李帝努把欠条折好收了起来，心里稍稍有个安慰。
李帝努揉揉酸疼的脖颈，觉得今天的事简直不可理喻，他皱眉低声道：“回府。”
李帝努起身往外走，罗渽民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李帝努出了大理寺，缴清了赃银了了官司的罗渽民也出了大理寺。
李帝努上了自己的马车，罗渽民忙跟着往上爬。
“你上来做什么？！”李帝努实在忍不住了，怒道，“我还得折道送你回黔安王府？你不要欺人太甚？！”
罗渽民呆了一下，小声道：“我跟你去你府上啊。”
李帝努一怔：“你去我府上做什么？”
罗渽民抿了抿嘴唇，“我……我方才欠了你的钱。”
李帝努茫然：“什么意思？如今欠债的都要住进债主家里去蹭吃蹭喝？”
罗渽民趁着李帝努被气的神志不清，胡乱道：“那卖身葬父的，得了钱不都跟着主家走了？”
李帝努没见过卖身葬父的，想了下，被罗渽民逮着了机会，钻进了马车里。
罗渽民就这么混进了李王府别院。
进了别院，李帝努自己去小憩，不许罗渽民跟着，罗渽民被冯管家欢天喜地的迎进了他少时住的小院里。
罗渽民甚至不见外的同冯管家讨情，要冯管家替他黔安王府送个消息。
冯管家自然无不肯的。
罗渽民定了定神，给宣从心写了一封信，没跟她说的多详尽，只告诉她自己已经没事儿了，如今在故人家中小住，抽空就回去。
罗渽民又在信函中塞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给林思带的话。
虽然清楚汤铭八成已经跑了，但还是要追查的，罗渽民不是对谁都无底线的好，汤铭这次下的是死手，稍有不慎不但是自己没了命，宣瑞也逃不了，如今没事了，那全是靠李帝努担了下来，汤铭这老东西还是该死。
罗渽民没点名道姓，但林思肯定是能明白是谁的，罗渽民让林思不必手软，做的越干脆越好。
将信送出去后罗渽民倚在塌上，自嘲一笑。
说好的，这是亲师兄呢。
这么些年过来了，寒心也不是头一次了，罗渽民心宽，只念着宁王宁王妃的好，什么苦都能当饭咽下去填肚子，但一想到这是史老太傅留给自己的人，心底不免还是有点怅然。
害他的，是史今留给他的亲信，救他的，是……
冯管家乐颠颠的替罗渽民拿了洗换的衣物过来，罗渽民谢过，问道：“世子呢？”
“歇着呢。”冯管家喜笑颜开，“罗少爷真是福星，您一来，世子心气儿都变了，刚才吩咐我说，以后每逢朝会都要叫他起来，他都要按时去了。”
罗渽民脸上笑意一僵。
果然，崇安帝不会无故施恩。
自己轻松过关，靠的不是那三千两银子，是李帝努对崇安帝做了妥协。
冯管家见罗渽民面色不对，问道：“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
罗渽民点点头，“是……是好事。”
罗渽民轻声道：“我能去见世子吗？”
冯管家干笑：“等晚上？不瞒你说……世子刚才那脸色不太好。”
冯管家轻声道：“世子已经开始头疼了，这个时候同他说什么，他也记不住的。”
罗渽民拧眉：“头疼？”
“老毛病。”冯管家叹气，“原本就有这毛病，大喜大悲后，心绪纷乱，太医看了也不见好，吃了那害人的药之后，更严重了些……发作起来就是头疼，有时候好像还听不太清楚别人说什么，往常这样的时候，就是要发脾气了，世子也知道自己脑子乱的时候会迁怒旁人，每每此时，一般都自己躺着去，等心里静下来再出来。”
罗渽民心里一紧，“太医也没别的法子？”
“没什么好法子，吃药没用，太医说过，这毛病就是得心绪平和，长年累月的养着，就好了。”冯管家苦笑，“这不是白说吗？就世子这个境况，怎么可能长久的心绪平和？”
“那就让他自己呆着？”罗渽民深吸一口气，“我去看看他。”
“别啊！”冯管家赶着拦着，“好不容易来一趟，少爷你这是要跟世子吵一架吗？等会儿，真的，今天看那样子不严重，等世子自己歇一歇，到晚间就好了。”
罗渽民起身：“我不跟他吵。”
“谁敢同世子吵啊，但他这样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话诛心他说什么，前些天，跟长公主还吵了起来，长公主还不够纵着世子吗？还忍不住打了世子一巴掌呢。”冯管家怕罗渽民被神情恍惚的李帝努几句话气跑了，忙不迭的劝着，“听我的，等两个时辰……”
罗渽民轻轻推开冯管家：“放心，他说什么我都不会走。”
罗渽民进李帝努屋里的时候，李帝努正阖眼躺在榻上，一手拿着话本搭在一边，一手挡在脸上。
罗渽民轻轻走近，李帝努倏然睁开眼，见是罗渽民后，又闭上眼，翻身背对着他。
罗渽民走近，坐在一旁，突然道：“世子，那些银子……”
李帝努没理罗渽民。
过了好一会儿，李帝努似是想让罗渽民快走，敷衍道：“你在黔安王府，连份月利都没有吗？攒着，攒够了还给我。”
罗渽民顿了下，“还真没有，我本也没用钱的地方，真的用的时候直接去账上支。”
李帝努冷笑：“那你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好，随便个下人都比你强。”
罗渽民被怼了一句，没甚感觉，静了片刻又孜孜不倦道：“那银子……”
李帝努一想到罗渽民这些年过的这破日子就想发火，他心绪不宁，拧眉低声道：“出去。”
罗渽民好像没听见一般，好声好气：“要不，咱们打个商量？”
李帝努愣了下：“什么商量？”
罗渽民耳廓发红，“那什么，用点儿别的抵，比如……亲一次，抵一点银子，行不行？”
李帝努不知是不是被罗渽民这厚脸皮惊着了，好半天没说话。
好一会儿，李帝努睁开通红的眼，“一次抵多少银子？”
罗渽民比了个二。
李帝努冷笑，“二百两？”
罗渽民声音很低，“二钱。”
李帝努：“……”
这是要亲到下辈子去吗？
罗渽民坐到塌上来，凑的很近，“怕是先还不上，要不……抓紧着点？”
罗渽民要亲李帝努，李帝努微微偏开头躲了。
罗渽民有些尴尬。
李帝努犹豫片刻，“你若张口的话，算你三钱。”
罗渽民没听明白，“什么三钱？不是……唔……”
罗渽民被李帝努一把扯了过去，跌坐在他身上，罗渽民躺在李帝努怀里，这姿势颇为不堪，他要撑着胳膊起来，一把按在了李帝努腿上，被李帝努轻轻推开了。
李帝努蹙眉，不满罗渽民挣扎，一把将罗渽民胳膊拧在了身后，将人彻底固定在自己怀里后心里才舒服了些，他低头亲了上去，分开罗渽民唇齿，收了个长长的三钱的债。
罗渽民有多能赖, 李帝努方才在审那几个原黔安的官员时已经知道了。
李帝努也是想不开, 明明知道罗渽民那些年过的不容易，但还是想问问, 到底有多不容易。
那两个官员出自寒门, 没什么根基, 胆子也小，被李帝努传来后吓破了胆子, 一开始本是问什么说什么, 不敢有丝毫隐瞒。
李帝努要替罗渽民遮掩，总也要有个名目, 李帝努有意引导, 没审就直接道：“这些银子到底是贿银, 还是黔安王原本该有的食邑？”
李帝努原本是要给这些官员一条活路走，免得他们收了牵累再攀扯罗渽民，替他们想了个说辞，不想两个小官闻言对视一眼, 哆嗦着交代：“大人明鉴！黔安地处边陲, 土地贫瘠，本就供奉不起王府, 前些年大灾后又连着大旱，数年来黔安百姓都是指着朝廷的救济过活, 哪里能有田邑？下官任职时, 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下不敢强收田邑, 上不敢怠慢王爷，实在没法子了！”
另一个小官跟着叩头不止：“黔安幸得天恩垂悯，得赐王爷来此，本应倾力供奉，奈何数年来亏空实在太大，民力不足是实情，下官等无法，只能变卖祖产以私产充做封邑！如今竟被污蔑至此，还请大人明察！”
李帝努嗤笑，这些人还真能顺杆爬。
黔安贫瘠不假，但不至于养不起一个黔安王府，这些人不过是得了京中授意，二是想撇清干系，把黔安王府晾起来而已。
李帝努懒得跟他们较真：“那也就更没有黔安王私交官员的事了……”
“正是正是！”小官忙点头，“当日黔安王不过十来岁，初来黔安，有些水土不服，终日足不出户，下官等想见王爷也见不着啊！下官等只是将银……将封邑私下交给了王府的罗渽民而已。”
李帝努眯着眼，冷冷道：“是他先找的你们，还是你们主动找的他？”
两个小官顿了下，道：“是罗少爷……向我们过问了食邑的事。”
李帝努淡淡道：“你们许久不给他们该有的食邑，逼得他吃不上饭，无奈跟你们这些人低头。”
小官忙叩头不止。
李帝努深吸一口气，既然要糊弄过去，就不能再继续问了。
但看着这些人，想到罗渽民之前吃的苦，李帝努又实在压不下火。
不能从罗渽民这问责他们，另起一案，借着别人查一查还是行的。
李帝努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连王府的封邑收不上来，那黔安其他官员呢？封地官员的俸禄向来都是自给自足，从封邑里分出来的，你们又是怎么料理的？”
小官语塞。
俸禄银子自然是短不了的。
只是现在说封地官员盆满钵满，黔安王府中倒是揭不开锅，就是自打脸了。
一个小官嗫嚅道：“朝廷每年还有些春赐腊赐……”
李帝努冷笑。
另个小官忙道：“下官想起来了！我们、我们也曾问过罗渽民的！年岁好的时候，稍稍有些田邑的时候，我们也问过要不要从这些银子里划出一些来，补贴给其他大人，但罗渽民说，说……”
李帝努早听够了他们这些假话废话，厉声道：“说什么？！”
小官抖声道：“罗渽民说，说……说就人家府上那门第，用不着这点儿银子，送去是瞧不起人家！”
另一个小官突然也想起来了，跟着道：“是是是，是罗渽民他自己说的！那些大人会来黔安赴任，那必然就不在意这点儿俸禄，来这儿就是来图个开心，不在乎银银钱钱的，我们硬要送过去，弄不好要气的人家大人罢官。”
小官还哆哆嗦嗦的补充：“是，罗渽民还放出话来，给谁送银子，就是看不起谁，这话都出来了，下官等……有心也没胆了，只能把银子尽数送去黔安王府。”
李帝努：“……”
行吧，李帝努早该料到的，罗渽民就算是沦落到黔安，也是不会吃亏的。
李帝努被扰的没了脾气，想另觅路子发作他们也没法，摆摆手让两个小官滚了。
那会儿李帝努还没料到，半个时辰后，罗渽民又赖上了自己。
李帝努从早朝开始就在替罗渽民周旋，劳心劳力，最后还得派人回自己府上取银子。
三千多两银子而已，养尊处优的李小王爷并不放在眼里，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
偏偏冯管家和送消息的家将还十分不晓事，问问问个没完！
家将把银票送来之后，单纯又倔强的问道：“冯管家问属下，世子这是花的什么钱，他好记账，属下同管家说，是犯官的赎金，管家就又问，为何世子身为大理寺卿，判完案子还要为犯官缴纳赃银，属下就又说……”
李帝努声音冰冷：“闭嘴。”
家将无辜的吧唧了一下嘴。
罗渽民在一旁肩膀微微抖动，死死忍着。
李帝努气的音调都变了，他含混道，“欠条……给我写欠条！必须写。”
罗渽民倒是乖觉，没再敢抵赖，上前两步，就着李帝努的笔墨，认认真真的写了一张欠条，还按了手印。
李帝努把欠条折好收了起来，心里稍稍有个安慰。
李帝努揉揉酸疼的脖颈，觉得今天的事简直不可理喻，他皱眉低声道：“回府。”
李帝努起身往外走，罗渽民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李帝努出了大理寺，缴清了赃银了了官司的罗渽民也出了大理寺。
李帝努上了自己的马车，罗渽民忙跟着往上爬。
“你上来做什么？！”李帝努实在忍不住了，怒道，“我还得折道送你回黔安王府？你不要欺人太甚？！”
罗渽民呆了一下，小声道：“我跟你去你府上啊。”
李帝努一怔：“你去我府上做什么？”
罗渽民抿了抿嘴唇，“我……我方才欠了你的钱。”
李帝努茫然：“什么意思？如今欠债的都要住进债主家里去蹭吃蹭喝？”
罗渽民趁着李帝努被气的神志不清，胡乱道：“那卖身葬父的，得了钱不都跟着主家走了？”
李帝努没见过卖身葬父的，想了下，被罗渽民逮着了机会，钻进了马车里。
罗渽民就这么混进了李王府别院。
进了别院，李帝努自己去小憩，不许罗渽民跟着，罗渽民被冯管家欢天喜地的迎进了他少时住的小院里。
罗渽民甚至不见外的同冯管家讨情，要冯管家替他黔安王府送个消息。
冯管家自然无不肯的。
罗渽民定了定神，给宣从心写了一封信，没跟她说的多详尽，只告诉她自己已经没事儿了，如今在故人家中小住，抽空就回去。
罗渽民又在信函中塞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给林思带的话。
虽然清楚汤铭八成已经跑了，但还是要追查的，罗渽民不是对谁都无底线的好，汤铭这次下的是死手，稍有不慎不但是自己没了命，宣瑞也逃不了，如今没事了，那全是靠李帝努担了下来，汤铭这老东西还是该死。
罗渽民没点名道姓，但林思肯定是能明白是谁的，罗渽民让林思不必手软，做的越干脆越好。
将信送出去后罗渽民倚在塌上，自嘲一笑。
说好的，这是亲师兄呢。
这么些年过来了，寒心也不是头一次了，罗渽民心宽，只念着宁王宁王妃的好，什么苦都能当饭咽下去填肚子，但一想到这是史老太傅留给自己的人，心底不免还是有点怅然。
害他的，是史今留给他的亲信，救他的，是……
冯管家乐颠颠的替罗渽民拿了洗换的衣物过来，罗渽民谢过，问道：“世子呢？”
“歇着呢。”冯管家喜笑颜开，“罗少爷真是福星，您一来，世子心气儿都变了，刚才吩咐我说，以后每逢朝会都要叫他起来，他都要按时去了。”
罗渽民脸上笑意一僵。
果然，崇安帝不会无故施恩。
自己轻松过关，靠的不是那三千两银子，是李帝努对崇安帝做了妥协。
冯管家见罗渽民面色不对，问道：“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
罗渽民点点头，“是……是好事。”
罗渽民轻声道：“我能去见世子吗？”
冯管家干笑：“等晚上？不瞒你说……世子刚才那脸色不太好。”
冯管家轻声道：“世子已经开始头疼了，这个时候同他说什么，他也记不住的。”
罗渽民拧眉：“头疼？”
“老毛病。”冯管家叹气，“原本就有这毛病，大喜大悲后，心绪纷乱，太医看了也不见好，吃了那害人的药之后，更严重了些……发作起来就是头疼，有时候好像还听不太清楚别人说什么，往常这样的时候，就是要发脾气了，世子也知道自己脑子乱的时候会迁怒旁人，每每此时，一般都自己躺着去，等心里静下来再出来。”
罗渽民心里一紧，“太医也没别的法子？”
“没什么好法子，吃药没用，太医说过，这毛病就是得心绪平和，长年累月的养着，就好了。”冯管家苦笑，“这不是白说吗？就世子这个境况，怎么可能长久的心绪平和？”
“那就让他自己呆着？”罗渽民深吸一口气，“我去看看他。”
“别啊！”冯管家赶着拦着，“好不容易来一趟，少爷你这是要跟世子吵一架吗？等会儿，真的，今天看那样子不严重，等世子自己歇一歇，到晚间就好了。”
罗渽民起身：“我不跟他吵。”
“谁敢同世子吵啊，但他这样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话诛心他说什么，前些天，跟长公主还吵了起来，长公主还不够纵着世子吗？还忍不住打了世子一巴掌呢。”冯管家怕罗渽民被神情恍惚的李帝努几句话气跑了，忙不迭的劝着，“听我的，等两个时辰……”
罗渽民轻轻推开冯管家：“放心，他说什么我都不会走。”
罗渽民进李帝努屋里的时候，李帝努正阖眼躺在榻上，一手拿着话本搭在一边，一手挡在脸上。
罗渽民轻轻走近，李帝努倏然睁开眼，见是罗渽民后，又闭上眼，翻身背对着他。
罗渽民走近，坐在一旁，突然道：“世子，那些银子……”
李帝努没理罗渽民。
过了好一会儿，李帝努似是想让罗渽民快走，敷衍道：“你在黔安王府，连份月利都没有吗？攒着，攒够了还给我。”
罗渽民顿了下，“还真没有，我本也没用钱的地方，真的用的时候直接去账上支。”
李帝努冷笑：“那你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好，随便个下人都比你强。”
罗渽民被怼了一句，没甚感觉，静了片刻又孜孜不倦道：“那银子……”
李帝努一想到罗渽民这些年过的这破日子就想发火，他心绪不宁，拧眉低声道：“出去。”
罗渽民好像没听见一般，好声好气：“要不，咱们打个商量？”
李帝努愣了下：“什么商量？”
罗渽民耳廓发红，“那什么，用点儿别的抵，比如……亲一次，抵一点银子，行不行？”
李帝努不知是不是被罗渽民这厚脸皮惊着了，好半天没说话。
好一会儿，李帝努睁开通红的眼，“一次抵多少银子？”
罗渽民比了个二。
李帝努冷笑，“二百两？”
罗渽民声音很低，“二钱。”
李帝努：“……”
这是要亲到下辈子去吗？
罗渽民坐到塌上来，凑的很近，“怕是先还不上，要不……抓紧着点？”
罗渽民要亲李帝努，李帝努微微偏开头躲了。
罗渽民有些尴尬。
李帝努犹豫片刻，“你若张口的话，算你三钱。”
罗渽民没听明白，“什么三钱？不是……唔……”
罗渽民被李帝努一把扯了过去，跌坐在他身上，罗渽民躺在李帝努怀里，这姿势颇为不堪，他要撑着胳膊起来，一把按在了李帝努腿上，被李帝努轻轻推开了。
李帝努蹙眉，不满罗渽民挣扎，一把将罗渽民胳膊拧在了身后，将人彻底固定在自己怀里后心里才舒服了些，他低头亲了上去，分开罗渽民唇齿，收了个长长的三钱的债。
第55章
罗渽民看着林思的背影, 叹口气。
林思隐了行踪后, 宣璟快把京中翻遍了，明目张胆的挨个府邸搜人, 誓要把林思抓回去, 这其中要是没点什么暧昧心思, 打死罗渽民也不信的，罗渽民感叹, 林思必然是不懂自己这种倒贴的苦处。
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罗渽民一天中大喜大悲, 这会儿也累了，送走林思后合衣躺在床上, 本想只是歇一歇, 但合上眼就睡着了。
罗渽民睡得并不安稳, 断断续续的，居然做起梦来。
一会儿梦到在宫中做宣瑞伴读的时候，那时他同宣瑞之间毫无芥蒂，每日同进同出, 宣瑞整日跟在他身后, 有人的时候叫他的名字，没人的时候, 就管罗渽民叫大哥。
一会儿又梦到宁王事变，自己被关在大牢里, 日日被审问。
一会儿又梦到自己被李帝努接了出来, 安置在了别院中，自己假借生病, 终于请来了自小照看自己的太医。
老太医将宁王从小照看到大，又先后照看了罗渽民、宣瑞、双生胎，算是宁王府的亲信了。
宁王走后，老太医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太医院革了职，当日崇安帝正在清理宁王一派，老太医没丢了命已经算是万幸了，罗渽民那会儿几次装病，都是为了见他，通过他联络宣瑞，联络史老太傅。
崇安帝虽留下了宣瑞，但他是宁王长子，他一天天的长大，不免要变成崇安帝的眼中刺。
本朝的亲王们，一些是在兄弟继位后留在京中当富贵王爷，一些是在成年后受封，凭着和皇帝的亲厚关系做个或富庶或倒霉的封地王。按例来说宣瑞哪头都不沾，他既不受宠，也没成年，但罗渽民希望他能远走封地，封地不必多好，够远就行。
罗渽民托太医问史老太傅，老太傅也觉得如此最好，也愿意替罗渽民向皇帝求情，让皇帝早早的打发了宣瑞。
封王的旨意下来后，小罗渽民彻底放下了心，觉得这算是尘埃落定了，他每天算着日子，盼着几个孩子早早离开京中。
再后来……
罗渽民心口憋闷，在梦中长吁了一口气。
梦里，他听见老太医跟在他耳畔含恨私语。
“王爷怎么会投敌？！”
“李王爷多年来一直在替皇帝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此人心思毒辣，此事必然同他有关。”
“事有蹊跷，是太凑巧了些，但谁知皇帝是不是突然想起当年险些未能继位的事，耿耿于怀，突然要下手……”
“王爷遭此大难，都是这些人在暗中安排……”
“几个孩子马上就能离京了，他们一走，京中再有什么事，都赖不到他们头上了。”
“你我皆深受宁王大恩，你难道不愿意替王爷报仇？”
“我为了王爷都甘愿赴死，你呢？王爷可是你的义父！若没有王爷，有你这些年的好日子？你能活到现在吗？”
“我知道你见不着李王爷，但你不是日日能见到李王爷世子吗？他对你……似乎并不设防。”
“李帝努是李王爷唯一的嫡子，还有传言说他是皇帝私生的儿子，不管是不是，李帝努都是这两人命根子……”
“他没害宁王又如何？！他可怜，宁王的几个孩子就不可怜？幼子无辜，不一样要受牵连？”
“你这也要推诿？只要你做的干净，你自己的命也能保住！”
“这是药……”
“这是药……”
“这是药……”
罗渽民额上沁出汗珠，想要醒过来，但梦魇纠缠着他，鬼魅一般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嘶哑：这是药。
“你本来不也要逃了这里吗？你让我替你准备文书，替你绘制前往黔安的地图，不就是为了逃了这里，去黔安吗？”
“反正是要走了，不用怕什么，走之前，把药下了，看着李帝努服下后再走……”
“这药发作的很慢，足够你逃了这里，待你出城后李帝努毒发，既报了仇，也不会连累到你自己。”
“他们就算要抓，天高海阔，你早就走了，抓谁去？”
“大不了，你先不要回黔安就是了，这些人将王爷戕害至此，你难道就不恨？”
“若不是安国长公主御下极严，想要毒杀李帝努难上加难，我自己就动手了！何必会来求你？”
“李帝努对你不设防，这是他活该。”
“别忘了宁王待你的情谊……”
“走之前，把药混进他的饭菜中，诱他服下，切记，切记……”
“出城之后，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能知道他毒发身亡的消息了……”
李帝努毒发身亡。
罗渽民猛地坐了起来，身上的里衣已被汗水浸透，暮色低垂，卧房里还没掌灯，罗渽民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在哪儿。
罗渽民掐了掐自己眉心，深呼吸了下，低声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罗渽民当日没下药。
也不对，他下了，只是不是老太医给他的那些，而是一点点蒙汗药。
走的那晚，罗渽民趁李帝努不备，在李帝努的酒盅里撒了一点蒙汗药，被李帝努毫不设防的喝了下去。
罗渽民每每想起那一晚还是觉得心惊，自己当时要是下的毒药呢？
小帝努对他没丝毫疑心，必然也会咽下去。
幸好，没下。
现在回想，老太医让罗渽民下药的计划还算周密，但若真下了，后面的事怎么可能会简单？
就算自己伏法后将罪名一力担下来，崇安帝难道不会迁怒宁王后人？
盛怒之下，崇安帝怕是要让整个黔安陪葬。
但当日血海深仇当头，所有人都疯了。
罗渽民出城后不久，老太医也离了京，并先他一步赶到了黔安。
罗渽民到现在也不知老太医同年幼的宣瑞说了什么，只是待他栉风沐雨餐风饮露的回到黔安后，宣瑞没再叫过他一声大哥了。
宣瑜宣从心尚在襁褓，待他们长大后，就根本不知罗渽民曾是宁王义子的事了。
自然，罗渽民自己也没提过。
他要报的是宁王宁王妃的大恩，小孩子将他当大哥还是当谋士还是当什么，他都不甚在意。
没过两年，老太医就死在黔安了，宣瑞除了称呼改了待他和以前也没甚差别，渐渐地，这桩旧事也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不是汤铭闹出今天的事来，罗渽民自己都要忘了。
罗渽民随手抹了额上的汗，虽不想承认，但还是有点后悔了。
当日不该那么自负，若他一回到黔安就早早的同宣瑞说开，同他道明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宣瑞未必听不进去。
罗渽民倒不是贪恋他那一句“大哥”，但两人之间若毫无芥蒂，很多事就简单了许多。
比如见宣瑞郁郁不得志，畏畏缩缩的不上进时，罗渽民就能拿出长兄的气势来，一巴掌将他扇醒。
比如之前劝宣瑞服药装病，可能就没那么难。
再比如……
今日罗渽民就不必忧心，远在黔安的宣瑞会轻信了汤铭的话。
但罗渽民当时太年轻了，纵然在刑部大牢里趟过三月，满身锋芒一身傲骨仍未被打磨圆滑，回黔安那日正是罗渽民的十七岁生辰，十七岁的罗渽民，见宣瑞眼神闪烁的唤自己“罗渽民”时，见老太医戒备的看着自己就差把“贪生怕死不忠不孝”挂在脸上时，薄唇抿成一条线，将一腔怨气咽进了肚子里，半句不曾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的？一片丹心自有天地鉴知，天上的父亲母亲看见了，宁王宁王妃也看见了。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过了这生辰，就是个大人了，同个孩子和老糊涂的东西有什么可说的？
罗渽民自嘲一笑，谁还没个少年狂妄的时候呢？
后悔药吃不得，真能后悔，当日回到黔安后，自己拼着让宣瑞疑虑到底，也要先把那个昏头昏脑的老太医宰了，也不至于后来……
罗渽民嗓子一痒，咳了起来。
他摸了摸额头，好像是有点热。
折腾了一天，可能又要犯病。
罗渽民不敢托大，出了卧房，走出来推开房门，让院中侍奉的仆役跟冯管家说一声，自己可能病了。
罗渽民回屋点上一盏小灯，躺回床上，苦哈哈的发愁，最好能快点吃药把病压下来，还不容易混进黔安王府，还不知道能赖几日，再因为生病平白耽误时光就不好了。
自己若是病起来，也不知道冯管家还肯不肯让李帝努来看自己……李小王爷身娇肉贵的，被自己传上就不好了。
罗渽民突然想起什么来，心中大恨。
病了以后，就没的亲了！！！
罗渽民头越来越热，他迷迷糊糊的想，两钱一次，三钱一次张口的……自己若是命长，同李帝努长久的牵绊下去，勤勉刻苦一点，过不了多少年就能把这债还清，还清之后呢？再亲的话那不是还能挣点银子么？
两钱那也是钱啊……
罗渽民扣扣索索的算着账，感觉有人进屋来了，罗渽民浑身都热起来了，他费力的睁开眼，眯眼看了看……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灯火暗淡，罗渽民又烧的迷糊，没看出来这是谁。
罗渽民闭上眼，听李帝努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气，“什么时候病的？”
罗渽民咳了起来。
李帝努咬牙道，“不舒服不知道早说？！”
罗渽民清醒了点，一笑：“我也没察觉，你离我远点，别让我……”
李帝努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太医来了，给罗渽民诊了脉，又出去了，再过了一会儿，李帝努端着药碗进来了。
不等罗渽民再开口，李帝努不耐烦道：“闭嘴。”
罗渽民只能老老实实的接过药碗，皱眉几口咽了下去。
李帝努冷冷的看着罗渽民，从衣襟中摸出一个小荷包出来。
罗渽民茫然。
李帝努从荷包里捏出一粒什么，罗渽民没看清，就被李帝努将那物塞进了嘴里。
是一块饴糖。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个梦的缘故，七年前的记忆山呼海啸的汹涌扑来，罗渽民心口狠狠的的疼下，逼得他眼眶红了。
罗渽民不想让李帝努看出来，他翻了个身，偏头把脸埋在软枕中，声音微微发颤，“什么糖啊，怎么这么甜……”
罗渽民看着林思的背影, 叹口气。
林思隐了行踪后, 宣璟快把京中翻遍了，明目张胆的挨个府邸搜人, 誓要把林思抓回去, 这其中要是没点什么暧昧心思, 打死罗渽民也不信的，罗渽民感叹, 林思必然是不懂自己这种倒贴的苦处。
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罗渽民一天中大喜大悲, 这会儿也累了，送走林思后合衣躺在床上, 本想只是歇一歇, 但合上眼就睡着了。
罗渽民睡得并不安稳, 断断续续的，居然做起梦来。
一会儿梦到在宫中做宣瑞伴读的时候，那时他同宣瑞之间毫无芥蒂，每日同进同出, 宣瑞整日跟在他身后, 有人的时候叫他的名字，没人的时候, 就管罗渽民叫大哥。
一会儿又梦到宁王事变，自己被关在大牢里, 日日被审问。
一会儿又梦到自己被李帝努接了出来, 安置在了别院中，自己假借生病, 终于请来了自小照看自己的太医。
老太医将宁王从小照看到大，又先后照看了罗渽民、宣瑞、双生胎，算是宁王府的亲信了。
宁王走后，老太医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太医院革了职，当日崇安帝正在清理宁王一派，老太医没丢了命已经算是万幸了，罗渽民那会儿几次装病，都是为了见他，通过他联络宣瑞，联络史老太傅。
崇安帝虽留下了宣瑞，但他是宁王长子，他一天天的长大，不免要变成崇安帝的眼中刺。
本朝的亲王们，一些是在兄弟继位后留在京中当富贵王爷，一些是在成年后受封，凭着和皇帝的亲厚关系做个或富庶或倒霉的封地王。按例来说宣瑞哪头都不沾，他既不受宠，也没成年，但罗渽民希望他能远走封地，封地不必多好，够远就行。
罗渽民托太医问史老太傅，老太傅也觉得如此最好，也愿意替罗渽民向皇帝求情，让皇帝早早的打发了宣瑞。
封王的旨意下来后，小罗渽民彻底放下了心，觉得这算是尘埃落定了，他每天算着日子，盼着几个孩子早早离开京中。
再后来……
罗渽民心口憋闷，在梦中长吁了一口气。
梦里，他听见老太医跟在他耳畔含恨私语。
“王爷怎么会投敌？！”
“李王爷多年来一直在替皇帝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此人心思毒辣，此事必然同他有关。”
“事有蹊跷，是太凑巧了些，但谁知皇帝是不是突然想起当年险些未能继位的事，耿耿于怀，突然要下手……”
“王爷遭此大难，都是这些人在暗中安排……”
“几个孩子马上就能离京了，他们一走，京中再有什么事，都赖不到他们头上了。”
“你我皆深受宁王大恩，你难道不愿意替王爷报仇？”
“我为了王爷都甘愿赴死，你呢？王爷可是你的义父！若没有王爷，有你这些年的好日子？你能活到现在吗？”
“我知道你见不着李王爷，但你不是日日能见到李王爷世子吗？他对你……似乎并不设防。”
“李帝努是李王爷唯一的嫡子，还有传言说他是皇帝私生的儿子，不管是不是，李帝努都是这两人命根子……”
“他没害宁王又如何？！他可怜，宁王的几个孩子就不可怜？幼子无辜，不一样要受牵连？”
“你这也要推诿？只要你做的干净，你自己的命也能保住！”
“这是药……”
“这是药……”
“这是药……”
罗渽民额上沁出汗珠，想要醒过来，但梦魇纠缠着他，鬼魅一般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嘶哑：这是药。
“你本来不也要逃了这里吗？你让我替你准备文书，替你绘制前往黔安的地图，不就是为了逃了这里，去黔安吗？”
“反正是要走了，不用怕什么，走之前，把药下了，看着李帝努服下后再走……”
“这药发作的很慢，足够你逃了这里，待你出城后李帝努毒发，既报了仇，也不会连累到你自己。”
“他们就算要抓，天高海阔，你早就走了，抓谁去？”
“大不了，你先不要回黔安就是了，这些人将王爷戕害至此，你难道就不恨？”
“若不是安国长公主御下极严，想要毒杀李帝努难上加难，我自己就动手了！何必会来求你？”
“李帝努对你不设防，这是他活该。”
“别忘了宁王待你的情谊……”
“走之前，把药混进他的饭菜中，诱他服下，切记，切记……”
“出城之后，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能知道他毒发身亡的消息了……”
李帝努毒发身亡。
罗渽民猛地坐了起来，身上的里衣已被汗水浸透，暮色低垂，卧房里还没掌灯，罗渽民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在哪儿。
罗渽民掐了掐自己眉心，深呼吸了下，低声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罗渽民当日没下药。
也不对，他下了，只是不是老太医给他的那些，而是一点点蒙汗药。
走的那晚，罗渽民趁李帝努不备，在李帝努的酒盅里撒了一点蒙汗药，被李帝努毫不设防的喝了下去。
罗渽民每每想起那一晚还是觉得心惊，自己当时要是下的毒药呢？
小帝努对他没丝毫疑心，必然也会咽下去。
幸好，没下。
现在回想，老太医让罗渽民下药的计划还算周密，但若真下了，后面的事怎么可能会简单？
就算自己伏法后将罪名一力担下来，崇安帝难道不会迁怒宁王后人？
盛怒之下，崇安帝怕是要让整个黔安陪葬。
但当日血海深仇当头，所有人都疯了。
罗渽民出城后不久，老太医也离了京，并先他一步赶到了黔安。
罗渽民到现在也不知老太医同年幼的宣瑞说了什么，只是待他栉风沐雨餐风饮露的回到黔安后，宣瑞没再叫过他一声大哥了。
宣瑜宣从心尚在襁褓，待他们长大后，就根本不知罗渽民曾是宁王义子的事了。
自然，罗渽民自己也没提过。
他要报的是宁王宁王妃的大恩，小孩子将他当大哥还是当谋士还是当什么，他都不甚在意。
没过两年，老太医就死在黔安了，宣瑞除了称呼改了待他和以前也没甚差别，渐渐地，这桩旧事也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不是汤铭闹出今天的事来，罗渽民自己都要忘了。
罗渽民随手抹了额上的汗，虽不想承认，但还是有点后悔了。
当日不该那么自负，若他一回到黔安就早早的同宣瑞说开，同他道明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宣瑞未必听不进去。
罗渽民倒不是贪恋他那一句“大哥”，但两人之间若毫无芥蒂，很多事就简单了许多。
比如见宣瑞郁郁不得志，畏畏缩缩的不上进时，罗渽民就能拿出长兄的气势来，一巴掌将他扇醒。
比如之前劝宣瑞服药装病，可能就没那么难。
再比如……
今日罗渽民就不必忧心，远在黔安的宣瑞会轻信了汤铭的话。
但罗渽民当时太年轻了，纵然在刑部大牢里趟过三月，满身锋芒一身傲骨仍未被打磨圆滑，回黔安那日正是罗渽民的十七岁生辰，十七岁的罗渽民，见宣瑞眼神闪烁的唤自己“罗渽民”时，见老太医戒备的看着自己就差把“贪生怕死不忠不孝”挂在脸上时，薄唇抿成一条线，将一腔怨气咽进了肚子里，半句不曾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的？一片丹心自有天地鉴知，天上的父亲母亲看见了，宁王宁王妃也看见了。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过了这生辰，就是个大人了，同个孩子和老糊涂的东西有什么可说的？
罗渽民自嘲一笑，谁还没个少年狂妄的时候呢？
后悔药吃不得，真能后悔，当日回到黔安后，自己拼着让宣瑞疑虑到底，也要先把那个昏头昏脑的老太医宰了，也不至于后来……
罗渽民嗓子一痒，咳了起来。
他摸了摸额头，好像是有点热。
折腾了一天，可能又要犯病。
罗渽民不敢托大，出了卧房，走出来推开房门，让院中侍奉的仆役跟冯管家说一声，自己可能病了。
罗渽民回屋点上一盏小灯，躺回床上，苦哈哈的发愁，最好能快点吃药把病压下来，还不容易混进黔安王府，还不知道能赖几日，再因为生病平白耽误时光就不好了。
自己若是病起来，也不知道冯管家还肯不肯让李帝努来看自己……李小王爷身娇肉贵的，被自己传上就不好了。
罗渽民突然想起什么来，心中大恨。
病了以后，就没的亲了！！！
罗渽民头越来越热，他迷迷糊糊的想，两钱一次，三钱一次张口的……自己若是命长，同李帝努长久的牵绊下去，勤勉刻苦一点，过不了多少年就能把这债还清，还清之后呢？再亲的话那不是还能挣点银子么？
两钱那也是钱啊……
罗渽民扣扣索索的算着账，感觉有人进屋来了，罗渽民浑身都热起来了，他费力的睁开眼，眯眼看了看……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灯火暗淡，罗渽民又烧的迷糊，没看出来这是谁。
罗渽民闭上眼，听李帝努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气，“什么时候病的？”
罗渽民咳了起来。
李帝努咬牙道，“不舒服不知道早说？！”
罗渽民清醒了点，一笑：“我也没察觉，你离我远点，别让我……”
李帝努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太医来了，给罗渽民诊了脉，又出去了，再过了一会儿，李帝努端着药碗进来了。
不等罗渽民再开口，李帝努不耐烦道：“闭嘴。”
罗渽民只能老老实实的接过药碗，皱眉几口咽了下去。
李帝努冷冷的看着罗渽民，从衣襟中摸出一个小荷包出来。
罗渽民茫然。
李帝努从荷包里捏出一粒什么，罗渽民没看清，就被李帝努将那物塞进了嘴里。
是一块饴糖。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个梦的缘故，七年前的记忆山呼海啸的汹涌扑来，罗渽民心口狠狠的的疼下，逼得他眼眶红了。
罗渽民不想让李帝努看出来，他翻了个身，偏头把脸埋在软枕中，声音微微发颤，“什么糖啊，怎么这么甜……”
第56章
多年来埋在罗渽民心头的隐忧被汤铭翻腾了起来, 连着他体内的余毒一起开始讨伐这具身子, 一碗药下去只是扬汤止沸，罗渽民没有半分好转, 半个时辰后, 直接烧的晕迷了过去。
自来京中, 罗渽民过的十分在意，生怕自己病了耽误事, 每次稍有点犯病的苗头就忙不迭的喝药往下压, 压的多了，病痛在体内连番积累酝酿, 如今终于找到了出口, 轰轰烈烈的发作了起来。
李帝努喂罗渽民吃了一块糖后就坐到了一边, 晚饭也没吃，等了两柱香的时间后觉出不对来，几步出了卧房叫了太医来，李帝努疑心重, 怀疑之前那碗药有问题, 命人去查药渣，又派人去请太医院其他太医, 折腾了半个时辰，几个太医轮番给罗渽民诊脉后, 商议了片刻, 出来了个人同李帝努交代。
李帝努冷声道：“这什么意思？先治不好，就让他这么烧着？”
太医讲了半日佶屈聱牙的医理, 细心劝道：“发作出来不一定是坏事，罗少爷身子并不多好，是药就有毒，每次稍有病痛就用虎狼之药往下压，把风邪全压在身子里，纵然这次勉强应对下去了，过不了一月半月，稍不在意又要复发，不如索性用点温和的药，让他发作发作。”
李帝努不信任的看着太医，一旁的冯管家劝道：“世子，咱们也不懂这些，听太医的吧。”
太医怕李帝努多心，又道：“自然，想要快一些也可。”
李帝努眼神晦暗，“快治多久？慢治多久？”
太医低头，“要快，三五天就能好了。要慢，少则十几日，多则一个月。”
李帝努犹豫。
宣瑾的棺椁已经被送进皇陵了，丧事已过，黔安的人过不了几天就能走了，罗渽民要不要走？
这拖拖拉拉的治起来个没完没了，他还赶得上回黔安吗？
罗渽民之前倒是说过，丧事过后也暂时不回黔安，但也只是提过一次，他刚刚被宣琼坑了这一把，会不会又想走了？
罗渽民若是要走，李帝努不会留他。
李帝努狠了狠心，沉声道：“快……”
“世子。”冯管家打断李帝努，对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退下，冯管家道，“还是听罗少爷自己的意思吧。”
李帝努皱眉，“他病成这样能知道什么？”
“慢慢治也不是不治，太医刚才也说了，可以像给小儿退热似得，不灌药，先给罗少爷针灸退热，估计明天罗少爷就能醒了。”冯太医苦口婆心，“我知道世子是不想耽误罗少爷回黔安，但咱们谁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走不是？若是他死也不走，岂不是白白遭罪？世子也不必疑心太医，这都是自小伺候您的，身家性命都攥在您手里，谁敢不尽心？且慢慢地治纯属医者仁心，能早点交差不好吗？还不是看罗少爷身子不好，不想下重药，想要给他调治调治？还有……”
冯管家句句往李帝努心头最软的地方戳：“这几个太医都是国手，罗少爷他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等他回黔安，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太医去？别说针灸了，估计连个会写好药方的都没有，不然罗少爷怎么这么些年把身子糟践成这样？必然是那边没个好郎中！”
李帝努怔了下，犹豫了。
冯管家趁胜追击，又道：“最好的太医和最好的药材都在咱们这里了，世子当真不要给罗少爷医治？”
李帝努心头烦乱，“让他们去针灸！等他……等他醒了，听他自己的。”
冯管家大喜，颠颠的去了。
李帝努吩咐下了，太医们不再耽误，稍稍准备了下，让药童端了几盆炭火去罗渽民屋里，将卧房捂热后褪去罗渽民衣衫。
李帝努一直在罗渽民屋里，冯管家也不敢劝他走，行针前，李帝努命人放下了帘子。
施针的太医颇为困惑，屋里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遮遮掩掩的这是做什么？
太医不敢多问，把帘子放了下来后，拭了拭手，开始行针，李帝努则背过了身。
从始至终，李帝努不曾转身看一眼，活活站了一个时辰，待太医针灸后替钟盖好了被子才转过身来，上前在罗渽民额头上摸了一把。
果然退了一点热。
罗渽民还昏睡着，太医压低声音道：“半夜若是醒了，可以喂点米粥，但不要多喂，诊过脉后再看看用什么药。”
李帝努点头，让人送太医出去。
屋里的炭盆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个笼小炉火，上面放着一口精致小锅，锅里煨着米粥。
李帝努让仆役都下去了，他独自坐在罗渽民床头，彻夜未眠。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罗渽民终于睁了睁眼，他浑身被烧的酸疼，一醒来觉得四肢都散了架，疼的不住抽气，李帝努起身出了屋子，命太医来给他诊脉，自己回了自己院中洗漱。
待李帝努洗漱好换了身衣裳后，冯管家追了来，李帝努心头一动，尽力不动声色，“他自己怎么说？”
冯管家尽力装的自然些，但眼中已带了几分喜色，“罗少爷说，要麻烦太医，慢慢医治了。”
李帝努将手中丝绢丢到水盆里，长吁了一口气，“那就慢慢治吧。”
罗渽民醒了，李帝努反倒不去他院里了，李帝努被罚在府中闭门思过，就当真捡起了堆置的公务，边料理边思过，宫里来看他的老太监都暗暗纳罕，不知这李小王爷怎么突然转了性。
过了两日，罗渽民病了好些，能下地了能吃饭了，李帝努还未稍稍放下心，当日替罗渽民针灸的太医又找了来。
太医求李帝努屏退众人，李帝努心头一沉。
李帝努心中隐隐不安，“他又烧起来了？还是又病重了？”
“这倒没有。”太医忙道，“罗少爷身子已又好转，世子不必担心，只是……就是因为少爷病好了些，所以诊脉倒是觉出点儿不对。”
李帝努问：“怎么不对？”
太医也百思不得其解：“前两日罗少爷烧的厉害，只能看出风寒来，我们也是按风寒医治的，这股高热退下去后，再诊脉，竟发现罗少爷还有点旧日症候，医家不敢探听别的，但世子既要我们慢慢地将罗少爷调养，那就不得不问一句了，罗少爷……可是中过什么毒？”
李帝努眸中一暗，尽力平静道：“什么毒？”
“不知，我们刚刚问过罗少爷，罗少爷说是他自己身子不好，这些年吃药不节制，积了余毒在体内，但……”太医抬头小心看了一眼李帝努的脸色，继续道，“但就我们诊脉看，这明明是数年前曾服过毒药，这……不知罗少爷到底清不清楚，我们也不敢多说，只能来问问世子。”
李帝努面似沉水，“他自己说吃吃药吃的，这必然是清楚了。”
李帝努早就觉得不太对，罗渽民少时身子那么康健，怎么过了这么几年就成了个病秧子，就算是水土不服，那宁王的几个孩子如何没事？
他被下过毒。
谁做的？
能让罗渽民甘心被害，到现在还在维护下毒的人？
李帝努合眸，掩去眼中杀意，“能治吗？”
太医踟蹰片刻，道，“能治。”
不等李帝努放心，太医又道：“只是慢，要缓缓用药，靠着天长日久的慢慢把余毒排出来，这就不是个小功夫了，且用药上也要斟酌，药材……都是难寻又名贵的。”
李帝努稍稍松了口气，淡淡道：“治，缺什么药材跟管家说，我必然弄得来。”
太医忙点头：“那就好。”
太医退下去了，李帝努握着笔，在书房中枯坐许久后，一把将桌上的笔洗砸了个粉碎。
“少爷，你真的……”惊喜来的太快，冯管家喜孜孜的，反复问罗渽民，“真的先不走了？”
罗渽民病后瘦了一圈，他把冯管家刚送来的药喝了个干净，舔了舔嘴唇，“这太医开的药怎么这么寡淡？都不多苦……这么用药我得养到什么时候？真的不走啊，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哪儿敢信呢。”冯管家唏嘘，“不过……就怕世子那边不好说。”
冯管家干笑：“两天了，世子只呆在自己院里，也不说话，不知道又憋闷什么呢，我怕他又钻了牛角尖，非要送你走。”
罗渽民垂眸，苦笑一声：“他……”
冯管家发愁的坐在一旁，“世子定的事，从来就不听别人的，我连劝都不敢。”
罗渽民喝了药，稍稍有了点精神，他想了下，眸子一亮，招招手，“我给你想个法子，你先这样，你找个会口技的，再寻点蜡来，然后……”
罗渽民同冯管家嘀嘀咕咕了半晌，冯管家脸色古怪的看了看罗渽民，一咬牙一跺脚，去安排了。
当夜，李帝努躺在自己床上，眼中血丝满布。
原本想着，送罗渽民回黔安是最好的结果，将来自己若能侥幸赢了，他若想回来，自然就会回来，自己要是死在将来这场动乱中，也就罢了。
但现在看，黔安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
到底是谁给他下了毒？
为什么要下毒？
罗渽民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他到底是为了自己想留下，还只是向宁王报恩那般，要向自己报恩？
李帝努心中疑虑越多越是恨罗渽民，恨他什么都不同自己说，恨自己贪图一时温存，一步错步步错，走到这两难的一步。
李帝努心头激荡，把牙齿磨的咯吱咯吱作响，拼命忍耐着。
就在李帝努又要犯病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窗外有一声异动。
刺客？
李帝努冷笑，府中家将众多，这要是还能混个刺客来自己院里，也算能耐了。
找死。
李帝努起身，拿起床头佩剑，刚走到窗前，突然听到外面呜咽几声，好似……什么野兽的叫声。
李帝努迟疑间，外面那野兽突然半人半兽的高声鸣叫——
“罗渽民不能走！罗渽民不能走！罗！渽！民！不！能！走！！！”
李帝努：“……”
李帝努拿着佩剑的手微微发抖，本能的先怀疑自己。
自己这是……彻底疯了吗？
李帝努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犹豫着退回了床上。
转过天来，被那不知什么的野兽嚎了一晚上的李帝努眼底发青的坐在桌前，犹在自我怀疑，没有清醒。
冯管家蹑手蹑脚的走到桌前，小声道：“世子没睡好？”
李帝努愣了下，下意识道，“茶……”
冯管家巴不得这一声，忙端了茶盏来，他颤巍巍的，没拿稳，茶盏倒在桌上，杯倒茶流……
冯管家骇然指着桌子，“世子！你看！！！”
李帝努转头看向桌子，只见那茶水泼了一桌，但茶水偏偏有灵似得，避开了道道笔画，隐隐显现了几个字：罗、渽、民、不、能、走。
李帝努表情僵硬，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帝努闭了闭眼，尽力不去想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世道疯了，一头钻进了书房里。
晌午，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李帝努舒了一口气，刚要起身，外面冯管家攥着一条滴血的死鱼，满脸震惊的冲进了书房。
李帝努：“……又怎么了？”
冯管家惊骇的拿着那条死鱼，结巴道：“世子！厨下方才在宰鱼，想着中午给罗少爷炖鱼汤，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刀子下去，在鱼肚子里发现了这个！”
冯管家从鱼腹中套出一卷还未湿透的纸，满脸敬畏的递给李帝努。
李帝努麻木的接过，将纸打开……
纸上写着五个字：罗渽民不能走。
李帝努：“……”
冯管家满目虔诚：“这是天相啊……”
李帝努五指一攥，将这沾着鱼腥的纸揉成一团，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挤：“去……告诉罗渽民……我不会赶他走了……还有……”
冯管家大喜，不等他转身，李帝努又拿了一本《史记》出来，丢给冯管家，崩溃道，“让他把《陈涉世家》抄十遍！连着上次的心经一起给我！”
多年来埋在罗渽民心头的隐忧被汤铭翻腾了起来, 连着他体内的余毒一起开始讨伐这具身子, 一碗药下去只是扬汤止沸，罗渽民没有半分好转, 半个时辰后, 直接烧的晕迷了过去。
自来京中, 罗渽民过的十分在意，生怕自己病了耽误事, 每次稍有点犯病的苗头就忙不迭的喝药往下压, 压的多了，病痛在体内连番积累酝酿, 如今终于找到了出口, 轰轰烈烈的发作了起来。
李帝努喂罗渽民吃了一块糖后就坐到了一边, 晚饭也没吃，等了两柱香的时间后觉出不对来，几步出了卧房叫了太医来，李帝努疑心重, 怀疑之前那碗药有问题, 命人去查药渣，又派人去请太医院其他太医, 折腾了半个时辰，几个太医轮番给罗渽民诊脉后, 商议了片刻, 出来了个人同李帝努交代。
李帝努冷声道：“这什么意思？先治不好，就让他这么烧着？”
太医讲了半日佶屈聱牙的医理, 细心劝道：“发作出来不一定是坏事，罗少爷身子并不多好，是药就有毒，每次稍有病痛就用虎狼之药往下压，把风邪全压在身子里，纵然这次勉强应对下去了，过不了一月半月，稍不在意又要复发，不如索性用点温和的药，让他发作发作。”
李帝努不信任的看着太医，一旁的冯管家劝道：“世子，咱们也不懂这些，听太医的吧。”
太医怕李帝努多心，又道：“自然，想要快一些也可。”
李帝努眼神晦暗，“快治多久？慢治多久？”
太医低头，“要快，三五天就能好了。要慢，少则十几日，多则一个月。”
李帝努犹豫。
宣瑾的棺椁已经被送进皇陵了，丧事已过，黔安的人过不了几天就能走了，罗渽民要不要走？
这拖拖拉拉的治起来个没完没了，他还赶得上回黔安吗？
罗渽民之前倒是说过，丧事过后也暂时不回黔安，但也只是提过一次，他刚刚被宣琼坑了这一把，会不会又想走了？
罗渽民若是要走，李帝努不会留他。
李帝努狠了狠心，沉声道：“快……”
“世子。”冯管家打断李帝努，对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退下，冯管家道，“还是听罗少爷自己的意思吧。”
李帝努皱眉，“他病成这样能知道什么？”
“慢慢治也不是不治，太医刚才也说了，可以像给小儿退热似得，不灌药，先给罗少爷针灸退热，估计明天罗少爷就能醒了。”冯太医苦口婆心，“我知道世子是不想耽误罗少爷回黔安，但咱们谁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走不是？若是他死也不走，岂不是白白遭罪？世子也不必疑心太医，这都是自小伺候您的，身家性命都攥在您手里，谁敢不尽心？且慢慢地治纯属医者仁心，能早点交差不好吗？还不是看罗少爷身子不好，不想下重药，想要给他调治调治？还有……”
冯管家句句往李帝努心头最软的地方戳：“这几个太医都是国手，罗少爷他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等他回黔安，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太医去？别说针灸了，估计连个会写好药方的都没有，不然罗少爷怎么这么些年把身子糟践成这样？必然是那边没个好郎中！”
李帝努怔了下，犹豫了。
冯管家趁胜追击，又道：“最好的太医和最好的药材都在咱们这里了，世子当真不要给罗少爷医治？”
李帝努心头烦乱，“让他们去针灸！等他……等他醒了，听他自己的。”
冯管家大喜，颠颠的去了。
李帝努吩咐下了，太医们不再耽误，稍稍准备了下，让药童端了几盆炭火去罗渽民屋里，将卧房捂热后褪去罗渽民衣衫。
李帝努一直在罗渽民屋里，冯管家也不敢劝他走，行针前，李帝努命人放下了帘子。
施针的太医颇为困惑，屋里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遮遮掩掩的这是做什么？
太医不敢多问，把帘子放了下来后，拭了拭手，开始行针，李帝努则背过了身。
从始至终，李帝努不曾转身看一眼，活活站了一个时辰，待太医针灸后替钟盖好了被子才转过身来，上前在罗渽民额头上摸了一把。
果然退了一点热。
罗渽民还昏睡着，太医压低声音道：“半夜若是醒了，可以喂点米粥，但不要多喂，诊过脉后再看看用什么药。”
李帝努点头，让人送太医出去。
屋里的炭盆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个笼小炉火，上面放着一口精致小锅，锅里煨着米粥。
李帝努让仆役都下去了，他独自坐在罗渽民床头，彻夜未眠。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罗渽民终于睁了睁眼，他浑身被烧的酸疼，一醒来觉得四肢都散了架，疼的不住抽气，李帝努起身出了屋子，命太医来给他诊脉，自己回了自己院中洗漱。
待李帝努洗漱好换了身衣裳后，冯管家追了来，李帝努心头一动，尽力不动声色，“他自己怎么说？”
冯管家尽力装的自然些，但眼中已带了几分喜色，“罗少爷说，要麻烦太医，慢慢医治了。”
李帝努将手中丝绢丢到水盆里，长吁了一口气，“那就慢慢治吧。”
罗渽民醒了，李帝努反倒不去他院里了，李帝努被罚在府中闭门思过，就当真捡起了堆置的公务，边料理边思过，宫里来看他的老太监都暗暗纳罕，不知这李小王爷怎么突然转了性。
过了两日，罗渽民病了好些，能下地了能吃饭了，李帝努还未稍稍放下心，当日替罗渽民针灸的太医又找了来。
太医求李帝努屏退众人，李帝努心头一沉。
李帝努心中隐隐不安，“他又烧起来了？还是又病重了？”
“这倒没有。”太医忙道，“罗少爷身子已又好转，世子不必担心，只是……就是因为少爷病好了些，所以诊脉倒是觉出点儿不对。”
李帝努问：“怎么不对？”
太医也百思不得其解：“前两日罗少爷烧的厉害，只能看出风寒来，我们也是按风寒医治的，这股高热退下去后，再诊脉，竟发现罗少爷还有点旧日症候，医家不敢探听别的，但世子既要我们慢慢地将罗少爷调养，那就不得不问一句了，罗少爷……可是中过什么毒？”
李帝努眸中一暗，尽力平静道：“什么毒？”
“不知，我们刚刚问过罗少爷，罗少爷说是他自己身子不好，这些年吃药不节制，积了余毒在体内，但……”太医抬头小心看了一眼李帝努的脸色，继续道，“但就我们诊脉看，这明明是数年前曾服过毒药，这……不知罗少爷到底清不清楚，我们也不敢多说，只能来问问世子。”
李帝努面似沉水，“他自己说吃吃药吃的，这必然是清楚了。”
李帝努早就觉得不太对，罗渽民少时身子那么康健，怎么过了这么几年就成了个病秧子，就算是水土不服，那宁王的几个孩子如何没事？
他被下过毒。
谁做的？
能让罗渽民甘心被害，到现在还在维护下毒的人？
李帝努合眸，掩去眼中杀意，“能治吗？”
太医踟蹰片刻，道，“能治。”
不等李帝努放心，太医又道：“只是慢，要缓缓用药，靠着天长日久的慢慢把余毒排出来，这就不是个小功夫了，且用药上也要斟酌，药材……都是难寻又名贵的。”
李帝努稍稍松了口气，淡淡道：“治，缺什么药材跟管家说，我必然弄得来。”
太医忙点头：“那就好。”
太医退下去了，李帝努握着笔，在书房中枯坐许久后，一把将桌上的笔洗砸了个粉碎。
“少爷，你真的……”惊喜来的太快，冯管家喜孜孜的，反复问罗渽民，“真的先不走了？”
罗渽民病后瘦了一圈，他把冯管家刚送来的药喝了个干净，舔了舔嘴唇，“这太医开的药怎么这么寡淡？都不多苦……这么用药我得养到什么时候？真的不走啊，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哪儿敢信呢。”冯管家唏嘘，“不过……就怕世子那边不好说。”
冯管家干笑：“两天了，世子只呆在自己院里，也不说话，不知道又憋闷什么呢，我怕他又钻了牛角尖，非要送你走。”
罗渽民垂眸，苦笑一声：“他……”
冯管家发愁的坐在一旁，“世子定的事，从来就不听别人的，我连劝都不敢。”
罗渽民喝了药，稍稍有了点精神，他想了下，眸子一亮，招招手，“我给你想个法子，你先这样，你找个会口技的，再寻点蜡来，然后……”
罗渽民同冯管家嘀嘀咕咕了半晌，冯管家脸色古怪的看了看罗渽民，一咬牙一跺脚，去安排了。
当夜，李帝努躺在自己床上，眼中血丝满布。
原本想着，送罗渽民回黔安是最好的结果，将来自己若能侥幸赢了，他若想回来，自然就会回来，自己要是死在将来这场动乱中，也就罢了。
但现在看，黔安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
到底是谁给他下了毒？
为什么要下毒？
罗渽民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他到底是为了自己想留下，还只是向宁王报恩那般，要向自己报恩？
李帝努心中疑虑越多越是恨罗渽民，恨他什么都不同自己说，恨自己贪图一时温存，一步错步步错，走到这两难的一步。
李帝努心头激荡，把牙齿磨的咯吱咯吱作响，拼命忍耐着。
就在李帝努又要犯病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窗外有一声异动。
刺客？
李帝努冷笑，府中家将众多，这要是还能混个刺客来自己院里，也算能耐了。
找死。
李帝努起身，拿起床头佩剑，刚走到窗前，突然听到外面呜咽几声，好似……什么野兽的叫声。
李帝努迟疑间，外面那野兽突然半人半兽的高声鸣叫——
“罗渽民不能走！罗渽民不能走！罗！渽！民！不！能！走！！！”
李帝努：“……”
李帝努拿着佩剑的手微微发抖，本能的先怀疑自己。
自己这是……彻底疯了吗？
李帝努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犹豫着退回了床上。
转过天来，被那不知什么的野兽嚎了一晚上的李帝努眼底发青的坐在桌前，犹在自我怀疑，没有清醒。
冯管家蹑手蹑脚的走到桌前，小声道：“世子没睡好？”
李帝努愣了下，下意识道，“茶……”
冯管家巴不得这一声，忙端了茶盏来，他颤巍巍的，没拿稳，茶盏倒在桌上，杯倒茶流……
冯管家骇然指着桌子，“世子！你看！！！”
李帝努转头看向桌子，只见那茶水泼了一桌，但茶水偏偏有灵似得，避开了道道笔画，隐隐显现了几个字：罗、渽、民、不、能、走。
李帝努表情僵硬，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帝努闭了闭眼，尽力不去想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世道疯了，一头钻进了书房里。
晌午，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李帝努舒了一口气，刚要起身，外面冯管家攥着一条滴血的死鱼，满脸震惊的冲进了书房。
李帝努：“……又怎么了？”
冯管家惊骇的拿着那条死鱼，结巴道：“世子！厨下方才在宰鱼，想着中午给罗少爷炖鱼汤，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刀子下去，在鱼肚子里发现了这个！”
冯管家从鱼腹中套出一卷还未湿透的纸，满脸敬畏的递给李帝努。
李帝努麻木的接过，将纸打开……
纸上写着五个字：罗渽民不能走。
李帝努：“……”
冯管家满目虔诚：“这是天相啊……”
李帝努五指一攥，将这沾着鱼腥的纸揉成一团，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挤：“去……告诉罗渽民……我不会赶他走了……还有……”
冯管家大喜，不等他转身，李帝努又拿了一本《史记》出来，丢给冯管家，崩溃道，“让他把《陈涉世家》抄十遍！连着上次的心经一起给我！”
第57章
李帝努走到桌前, 用手指在茶水避开的笔画上抹了下, 捻了捻……滑腻腻的，是一层薄薄的蜡。
水不沾蜡, 泼到桌上时自然会避开。
狐鸣篝火, 鱼腹藏书。
身为同窗, 都是在史老太傅手下读过数年书的人，李帝努还比罗渽民多读了几年, 谁比谁傻？李帝努就算课业上比罗渽民差了些, 也不至于连《史记》都没背过。
而且！
李帝努将手心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抻开——故弄玄虚的用篆体写这几个字就罢了，这显然是罗渽民写后冯管家誊抄的, 照着葫芦画瓢, 还描错了两个笔画！
若真是天相, 还能有白字的？！
李帝努被罗渽民气的耳鸣，昨晚他一夜没睡，整夜都在忧虑自己病情又加重了，设想了许多情况, 连托孤的事都考虑到了, 万万没料到……
李帝努晕头转向的去补眠，另一边, 冯管家赶着去同罗渽民报信，先欣喜大事已成, 又忍不住嗔怪罗渽民：“我就说只在桌上涂点儿蜡就行了, 你非要弄那死鱼，血淋淋的……吓得世子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你之前还说万无一失，还说你若是个女子入宫为妃必然斗的其他妃嫔裤子都穿不起，你……你这也没多厉害啊。”
罗渽民苦着脸拿着《史记》，“你家这什么规矩？我都多大了？犯了错不是罚打手心就是罚抄写？当我三岁呢？他就不能用点符合我们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手段罚罚我？”
冯管家没听懂，呆了下，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符合你年纪的手段？”
罗渽民幽怨的瞥了老管家一眼，没答话。
什么叫符合年纪都不懂？
李帝努若真的生气，就该冲过来扒了自己把自己绑在床上这样那样，然后再罚自己三天不许穿衣服被迫在这屋子里任他施为，过后再罚自己半月不许穿亵裤，再府里各处随时随地都能被他调戏……
罗渽民闹心的叹口气，李帝努那些话本大概都是白看了……
“少爷？罗少爷？”冯管家用手在罗渽民面前晃了下，“怎么了？”
“没，一辈子才能有一次的事，是我不该肖想太早。”罗渽民的耳朵微微红了些，他收起心中旖念，把《史记》放到一边，端起药碗来喝了下去，“行了，结果是好的，总归不会赶我走就行了。”
冯管家点头：“是……唉，少爷，这碗底还有点，喝干净了。”
冯管家盯着罗渽民将药汤喝尽后起身，“罚抄书虽不着急，但少爷要是有精神了，不妨先写着，免得让世子觉得你认罪的态度不好……我先去了。”
冯管家去忙自己的事了，罗渽民苦哈哈的开始抄书。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半月过去了。
林思中间偷偷来过一次，同罗渽民说了，李帝努已知道了汤钦的事，罗渽民放下心来。
罗渽民将《史记》抄了十遍，《心经》也抄了十遍，病还未好利索。
罗渽民风寒已经快好了，但太医说要缓慢调治，让罗渽民自己养出抵御风邪的底子，并不急于给他用药，自他不再发热后药下的更轻了，每日还让罗渽民吃一种看不出成色的药丸，罗渽民不明所以的把药吞了，问道：“这是什么？不像药……有点甜，还有点香气。”
太医笑笑，没解释，只道：“这药丸隔日吃一次，吃上个三五年……”
罗渽民呛了下：“我就染了个风寒，要治三五年？！”
太医忙道：“少爷别多心，这是补药，药方子世子看过的，药丸世子也让人查过，绝无问题，是治……治体弱的，少爷吃了就是。”
罗渽民将信将疑，道，“那劳烦太医让我看看药方？”
太医一笑：“祖传药方，恕我不能给少爷看了。”
罗渽民心道胡说，你们常年给贵人们看病，哪次敢昧着药方？这是生怕不被猜忌吗？
罗渽民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数月前李帝努曾神叨叨的说，要召集千名道士同时做法，祈祷上天让自己怀上个孩子……
罗渽民迟疑道：“这该不是……”
罗渽民不太好意思说，在太医耳畔小声问了一句。
太医身子一僵，艰难道：“少爷多心了。”
罗渽民笑笑：“逗您的，我吃就是。”
太医又留下了十丸药，躬身退下了，自去同李帝努交差。
“吃了？”李帝努书案上摞着高高的两沓公文，头也不抬，“有效吗？”
太医低声道：“罗少爷这些天每日按时吃药，只是要有效……怕是先不能，药丸里多是补药，且药性温和，须得天长地久的吃下去才能看出些成效来。”
李帝努点头，“他没起疑心吧？”
太医顿了下，低声道：“罗少爷方才问我，这是不是保胎药。”
李帝努手中的笔一滑，在文书上画出一道墨迹来。
太医困惑的看了李帝努一眼，想着外界传的李小王爷性情古怪的事，慎重道：“世子，恕我直言，男子是不能……”
“别说了。”李帝努把文书丢在一边，重新拿了个空白的来，摆摆手，“去吧。”
太医小心翼翼的溜了。
太医刚走，冯管家进来了。
“世子……”
李帝努抬头，“又怎么了？”
冯管家道，“宫里来人了。”
李帝努沾了沾墨，“你打发就是，怎么？是要我进宫？”
“不是。”冯管家低声道，“是皇上要传罗少爷。”
冯管家道：“前两日，黔安王的弟妹入宫了，原本皇上那意思是要让罗少爷同他们一起去的，也没想到罗少爷在咱们这，见他没去，问了几句。今日宫里有家宴，四皇子五皇子都去的，皇上听说罗少爷在咱们府上，就派人来咱们这了……我现在去同罗少爷说，让他换衣裳，准备入宫？”
李帝努整了整笔尖，淡淡道：“不去。”
冯管家一愣：“什么？”
李帝努自己写自己的，“我说不去。”
冯管家干笑：“皇上传他，怎么能不去？”
李帝努好似没听见一般，将手中文书工工整整的写好之后放到一边，见冯管家还在身旁站着，皱眉，“没听见我说什么？”
冯管家为难死了，“世子你这是做什么？罗少爷又不是没见过皇上，他自回京后入宫好几次了，每次都好好的，那次去，皇上不还赐了他史老太傅的书画了吗？可见对罗少爷还是有几分慈爱的……”
李帝努嗤笑了一声，没听见一般，拿起另一份文书，继续忙自己的。
冯管家不上不下的，干笑，“世子到底是怎么了？”
李帝努低头看文书，自言自语，“他不是要见罗渽民……是在借机敲打我。”
冯管家没听懂。
“那日我为了罗渽民同他做了笔买卖，他看我上进，自然高兴，但不免起了别的念头，觉得……”李帝努重新拿起笔来，边写边道，“觉得我服软了，觉得可以用罗渽民来拿捏我了……宣琼同罗渽民已势如水火，他刻意让他俩见面，就是要让宣琼羞辱罗渽民，以此让我警惕。”
李帝努嘲弄道：“帝王之术……”
冯管家怔了下，“那……那怎么办？”
“那就让他知道，我没那么好控制。”李帝努眼中渐渐现出些许血丝，语气倒是如常，“终于找着我的软肋了，挺高兴吧？呵……”
冯管家干笑：“那您这么护着他，不更是让皇上看出来您在意罗少爷吗？”
“我从来就没避讳过这个，怕什么知道？别跟我提什么在意他就冷着他的屁话，我不过那种憋屈日子。”李帝努抬眸，突然一笑，“知道怎么应对最干脆吗？那就是明明白白的让他知道，我就是疼他，我就是要护着他，他要是有个万一，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李帝努自嘲一笑：“要跟我比谁疯的更厉害？比这个我怕过谁？他不是一直怕我死么？那今后……他也该顺便担心罗渽民的安危了。”
冯管家咽了下口水，明白了。
李帝努这是把自己的软肋转给了崇安帝，让崇安帝明白，罗渽民好好的，李帝努就好好的，罗渽民有个差池，李帝努会翻天。
“告诉宫里的人。”李帝努把文书丢在一边，“罗渽民不会去，以后不必来传，皇上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以后也不会故意设这鸿门宴来堵心我。”
冯管家还想劝两句，李帝努虽早就同崇安帝失了情分，但也没必要弄的这么难看，那毕竟是皇帝。
不等他多言，李帝努又道：“我前几日……想了许多。”
冯管家抬头：“嗯？”
李帝努低声道：“那日我怀疑自己彻底疯了，几番思量，想我若有万一，能将罗渽民托付给谁。”
“想了一夜，竟一个人也没想出来。”
“我这些年……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走到今日，竟是连个托孤的人都寻不着。”
李帝努淡淡道，“不必劝我行事和婉，无所依仗的人，只能靠自己，我既信不着他，也没必要委曲求全，盼着他日后念着什么情谊多看顾罗渽民……我指望不上。”
冯管家叹口气，转身出来了。
冯管家退出书房，一抬头，正看见了书房外的罗渽民。
冯管家干笑，“罗少爷，你、你来了多久了？”
罗渽民艰难的笑了下，“好半天……我是听说宫里来人传我，想要跟李帝努说一声，我要入宫一趟。”
冯管家失笑，“不用了，这……您也听见了。”
罗渽民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全听见了。
李帝努说，无所依仗的人，万事只能靠自己。
李帝努走到桌前, 用手指在茶水避开的笔画上抹了下, 捻了捻……滑腻腻的，是一层薄薄的蜡。
水不沾蜡, 泼到桌上时自然会避开。
狐鸣篝火, 鱼腹藏书。
身为同窗, 都是在史老太傅手下读过数年书的人，李帝努还比罗渽民多读了几年, 谁比谁傻？李帝努就算课业上比罗渽民差了些, 也不至于连《史记》都没背过。
而且！
李帝努将手心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抻开——故弄玄虚的用篆体写这几个字就罢了，这显然是罗渽民写后冯管家誊抄的, 照着葫芦画瓢, 还描错了两个笔画！
若真是天相, 还能有白字的？！
李帝努被罗渽民气的耳鸣，昨晚他一夜没睡，整夜都在忧虑自己病情又加重了，设想了许多情况, 连托孤的事都考虑到了, 万万没料到……
李帝努晕头转向的去补眠，另一边, 冯管家赶着去同罗渽民报信，先欣喜大事已成, 又忍不住嗔怪罗渽民：“我就说只在桌上涂点儿蜡就行了, 你非要弄那死鱼，血淋淋的……吓得世子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你之前还说万无一失，还说你若是个女子入宫为妃必然斗的其他妃嫔裤子都穿不起，你……你这也没多厉害啊。”
罗渽民苦着脸拿着《史记》，“你家这什么规矩？我都多大了？犯了错不是罚打手心就是罚抄写？当我三岁呢？他就不能用点符合我们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手段罚罚我？”
冯管家没听懂，呆了下，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符合你年纪的手段？”
罗渽民幽怨的瞥了老管家一眼，没答话。
什么叫符合年纪都不懂？
李帝努若真的生气，就该冲过来扒了自己把自己绑在床上这样那样，然后再罚自己三天不许穿衣服被迫在这屋子里任他施为，过后再罚自己半月不许穿亵裤，再府里各处随时随地都能被他调戏……
罗渽民闹心的叹口气，李帝努那些话本大概都是白看了……
“少爷？罗少爷？”冯管家用手在罗渽民面前晃了下，“怎么了？”
“没，一辈子才能有一次的事，是我不该肖想太早。”罗渽民的耳朵微微红了些，他收起心中旖念，把《史记》放到一边，端起药碗来喝了下去，“行了，结果是好的，总归不会赶我走就行了。”
冯管家点头：“是……唉，少爷，这碗底还有点，喝干净了。”
冯管家盯着罗渽民将药汤喝尽后起身，“罚抄书虽不着急，但少爷要是有精神了，不妨先写着，免得让世子觉得你认罪的态度不好……我先去了。”
冯管家去忙自己的事了，罗渽民苦哈哈的开始抄书。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半月过去了。
林思中间偷偷来过一次，同罗渽民说了，李帝努已知道了汤钦的事，罗渽民放下心来。
罗渽民将《史记》抄了十遍，《心经》也抄了十遍，病还未好利索。
罗渽民风寒已经快好了，但太医说要缓慢调治，让罗渽民自己养出抵御风邪的底子，并不急于给他用药，自他不再发热后药下的更轻了，每日还让罗渽民吃一种看不出成色的药丸，罗渽民不明所以的把药吞了，问道：“这是什么？不像药……有点甜，还有点香气。”
太医笑笑，没解释，只道：“这药丸隔日吃一次，吃上个三五年……”
罗渽民呛了下：“我就染了个风寒，要治三五年？！”
太医忙道：“少爷别多心，这是补药，药方子世子看过的，药丸世子也让人查过，绝无问题，是治……治体弱的，少爷吃了就是。”
罗渽民将信将疑，道，“那劳烦太医让我看看药方？”
太医一笑：“祖传药方，恕我不能给少爷看了。”
罗渽民心道胡说，你们常年给贵人们看病，哪次敢昧着药方？这是生怕不被猜忌吗？
罗渽民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数月前李帝努曾神叨叨的说，要召集千名道士同时做法，祈祷上天让自己怀上个孩子……
罗渽民迟疑道：“这该不是……”
罗渽民不太好意思说，在太医耳畔小声问了一句。
太医身子一僵，艰难道：“少爷多心了。”
罗渽民笑笑：“逗您的，我吃就是。”
太医又留下了十丸药，躬身退下了，自去同李帝努交差。
“吃了？”李帝努书案上摞着高高的两沓公文，头也不抬，“有效吗？”
太医低声道：“罗少爷这些天每日按时吃药，只是要有效……怕是先不能，药丸里多是补药，且药性温和，须得天长地久的吃下去才能看出些成效来。”
李帝努点头，“他没起疑心吧？”
太医顿了下，低声道：“罗少爷方才问我，这是不是保胎药。”
李帝努手中的笔一滑，在文书上画出一道墨迹来。
太医困惑的看了李帝努一眼，想着外界传的李小王爷性情古怪的事，慎重道：“世子，恕我直言，男子是不能……”
“别说了。”李帝努把文书丢在一边，重新拿了个空白的来，摆摆手，“去吧。”
太医小心翼翼的溜了。
太医刚走，冯管家进来了。
“世子……”
李帝努抬头，“又怎么了？”
冯管家道，“宫里来人了。”
李帝努沾了沾墨，“你打发就是，怎么？是要我进宫？”
“不是。”冯管家低声道，“是皇上要传罗少爷。”
冯管家道：“前两日，黔安王的弟妹入宫了，原本皇上那意思是要让罗少爷同他们一起去的，也没想到罗少爷在咱们这，见他没去，问了几句。今日宫里有家宴，四皇子五皇子都去的，皇上听说罗少爷在咱们府上，就派人来咱们这了……我现在去同罗少爷说，让他换衣裳，准备入宫？”
李帝努整了整笔尖，淡淡道：“不去。”
冯管家一愣：“什么？”
李帝努自己写自己的，“我说不去。”
冯管家干笑：“皇上传他，怎么能不去？”
李帝努好似没听见一般，将手中文书工工整整的写好之后放到一边，见冯管家还在身旁站着，皱眉，“没听见我说什么？”
冯管家为难死了，“世子你这是做什么？罗少爷又不是没见过皇上，他自回京后入宫好几次了，每次都好好的，那次去，皇上不还赐了他史老太傅的书画了吗？可见对罗少爷还是有几分慈爱的……”
李帝努嗤笑了一声，没听见一般，拿起另一份文书，继续忙自己的。
冯管家不上不下的，干笑，“世子到底是怎么了？”
李帝努低头看文书，自言自语，“他不是要见罗渽民……是在借机敲打我。”
冯管家没听懂。
“那日我为了罗渽民同他做了笔买卖，他看我上进，自然高兴，但不免起了别的念头，觉得……”李帝努重新拿起笔来，边写边道，“觉得我服软了，觉得可以用罗渽民来拿捏我了……宣琼同罗渽民已势如水火，他刻意让他俩见面，就是要让宣琼羞辱罗渽民，以此让我警惕。”
李帝努嘲弄道：“帝王之术……”
冯管家怔了下，“那……那怎么办？”
“那就让他知道，我没那么好控制。”李帝努眼中渐渐现出些许血丝，语气倒是如常，“终于找着我的软肋了，挺高兴吧？呵……”
冯管家干笑：“那您这么护着他，不更是让皇上看出来您在意罗少爷吗？”
“我从来就没避讳过这个，怕什么知道？别跟我提什么在意他就冷着他的屁话，我不过那种憋屈日子。”李帝努抬眸，突然一笑，“知道怎么应对最干脆吗？那就是明明白白的让他知道，我就是疼他，我就是要护着他，他要是有个万一，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李帝努自嘲一笑：“要跟我比谁疯的更厉害？比这个我怕过谁？他不是一直怕我死么？那今后……他也该顺便担心罗渽民的安危了。”
冯管家咽了下口水，明白了。
李帝努这是把自己的软肋转给了崇安帝，让崇安帝明白，罗渽民好好的，李帝努就好好的，罗渽民有个差池，李帝努会翻天。
“告诉宫里的人。”李帝努把文书丢在一边，“罗渽民不会去，以后不必来传，皇上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以后也不会故意设这鸿门宴来堵心我。”
冯管家还想劝两句，李帝努虽早就同崇安帝失了情分，但也没必要弄的这么难看，那毕竟是皇帝。
不等他多言，李帝努又道：“我前几日……想了许多。”
冯管家抬头：“嗯？”
李帝努低声道：“那日我怀疑自己彻底疯了，几番思量，想我若有万一，能将罗渽民托付给谁。”
“想了一夜，竟一个人也没想出来。”
“我这些年……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走到今日，竟是连个托孤的人都寻不着。”
李帝努淡淡道，“不必劝我行事和婉，无所依仗的人，只能靠自己，我既信不着他，也没必要委曲求全，盼着他日后念着什么情谊多看顾罗渽民……我指望不上。”
冯管家叹口气，转身出来了。
冯管家退出书房，一抬头，正看见了书房外的罗渽民。
冯管家干笑，“罗少爷，你、你来了多久了？”
罗渽民艰难的笑了下，“好半天……我是听说宫里来人传我，想要跟李帝努说一声，我要入宫一趟。”
冯管家失笑，“不用了，这……您也听见了。”
罗渽民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全听见了。
李帝努说，无所依仗的人，万事只能靠自己。
第59章
出门之前, 李帝努眸中一黯, 借着要另拿一条披风的功夫避开了罗渽民，随手抓了个人来, 低声嘱咐了几句。
时间不等人, 罗渽民没让人套车, 要同众人一起骑马，李帝努没劝他, 命人准备了快马, 另一边命人召集大理寺的人和李帝努私养在京中的数百家将，罗渽民问了问人数, 觉得差不多够了。
“不够。”李帝努一面系披风一面吩咐家将, “带着我的手书, 让京兆府调兵，将……”
李帝努瞟了林思一眼，皱眉问道，“庄子的位置。”
林思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来, 指了指图中画圈的地方, 李帝努看了一眼，道, “将这几条官道封了，周边驿馆全部封锁, 从接到消息开始往来人员全部扣留, 一个不许放。”
林思倒抽了一口气，李帝努看向罗渽民, 冷声道，“你不是也担心这是个计中计吗？”
罗渽民点头，“是……”
可再深的计谋，在绝对的兵力面前，都是一纸空谈。
几人不再多言，出门上马，李帝努只命十几名家将跟随，其他人全部殿后。
待出了城，数人下马，家将们以布帛裹棉花，将马蹄都包了起来。
林思不解的看了罗渽民一眼，罗渽民淡淡道：“李帝努想听听……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林思难言的看了看李帝努。
十几人策马飞快，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宣瑞藏身的庄子。
汤铭还没来。
其他人等在庄子外，林思自己悄悄潜进了庄子，同严平山里应外合，悄悄的开了一道小门，罗渽民和李帝努从小门潜入，家将们则如鬼魅一般，悄然分开，暗暗潜伏在庄子各处，众人手脚很轻，没惊动庄子里的其他人。
严平山不敢让宣瑞察觉，没去寻罗渽民，只跟林思交代了方便藏匿的地方，他自己则始终守在宣瑞身旁，心神不定。
李帝努和罗渽民静静地走进书房的隔间里，借着月色，林思对罗渽民比划：我去房上，若有万一，主人喊我一声，我向外面发信号。
罗渽民点点头，窗外竹叶微微一动，林思已翻身出窗，一跃上了房顶。
黑暗中，罗渽民和李帝努倚墙而立，彼此无言。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后，外面有灯火摇晃，严平山咳了两声，有人走进来了。
罗渽民倏然睁开眼。
墙的另一边，严平山急切道：“你们要说什么就快说吧，王爷……此地不能久留，您还是……”
宣瑞含混道：“知、知道了。”
墙外传来微微几声茶盏声，有人带上门出去了，大约是严平山。
一人长叹一声，罗渽民眸子骤缩……果然是汤铭。
罗渽民下意识的看向李帝努，李帝努微微摇了摇头。
罗渽民是来抓汤铭的，李帝努不是。
费这么大功夫，李帝努就是想听一听，这个罗渽民护了多年的人，会在这会儿说些什么。
墙的另一边……
汤铭感叹：“王爷受苦了。”
宣瑞犹疑道：“黔安的案子……了了吗？”
“说了也了了，说没了，也没了。”汤铭叹气，“李小王爷一力替归远担下了罪责，可却没在皇上面前为王爷你分辨过一句，皇帝多疑，对王爷已然不放心了。”
宣瑞急切道：“那到底怎么办？我总不能一直东躲西藏的！黔安有人要杀我，回不去了，可我弟妹还在京中，我……”
“王爷有没有想过，两位小主人，可能就是别人牵制您的把柄呢？”
“这……”
汤铭唏嘘：“王爷再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怎么一步步的，走到这两难的境地的？”
宣瑞：“怎么没想过？都是这万寿节，若不是皇上这一年突然要我们来京中过万寿节，我们本能在黔安好好的，我……”
“非也。”汤铭感叹，“从一开始就错了。王爷当年虽还年幼，但应该还记得，当日宁王走后，皇上是破例，让您平级袭了爵的吧？”
宣瑞哑然：“是……”
汤铭问道：“您并无大错，怎么如今成了郡王了呢？”
宣瑞解释道：“是罗渽民替我……”
“他瞒着您，替您上书，说您无德无才，担不起亲王的爵位，生生将您父王传给您的爵位送了出去！”汤铭扼腕，“若不是如此，今日之事，就没那么难做了！您就没想过，罗渽民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宣瑞语气迟疑：“可能是为了……向皇帝示好，让皇上知道我无僭越之心。”
汤铭又是一阵叹气，他压低声音道：“罗渽民回黔安前，是靠着谁活下来的？”
宣瑞静了片刻，“李帝努……”
汤铭冷声道：“那李帝努就是皇帝的儿子！”
黑暗中，李帝努紧咬牙关，生生忍着没冲出去扭断汤铭的脖子。
墙的另一边，汤铭唏嘘，“这么连起来，王爷还不明白？罗渽民当日硬要你将亲王之位拱手让人，到底是为了谁，您还看不出来？”
宣瑞抽气。
汤铭感叹：“说起来……罗渽民对李小王爷也算是情深意重了，为了报答李小王爷的救命之恩，竟早在数年前就替他扫清了障碍，夺了您为父报仇的资格，您若还是亲王，今日……未必不能同几个皇子一搏。”
宣瑞好似被吓了一跳，忙道：“你莫要害我，我怎么能去跟皇子们争？！”
“宁王当日险些就继位了，您是他的嫡长子，怎么就不能争一争？况且现在哪里是王爷您去争？是他们逼的您不得不争了。”汤铭道，“王爷想要过任人鱼肉的日子都不得了！皇帝已起了杀心，王爷避无可避！”
宣瑞嗫嚅：“我……我还是想再见见罗渽民。”
“我替王爷筹谋至此，王爷不感念我无分毫怨怼，但王爷还要去见罗渽民……恕我不能不说一句难听的话了。”汤铭问道，“王爷，您同罗渽民相伴多年，罗渽民有没有二心，您必然比我明白，这么多年了……您当真就没疑心过他？”
汤铭低声道：“罗渽民当日回黔安……王爷就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又是一阵寂静。
“离京前……”宣瑞声音沙哑，“一直照料我们的太医，曾给过罗渽民一包毒药。”
汤铭怔了下，“那是什么？”
宣瑞静了片刻，“一包毒药，下了药后，三天后才会发作……太医让罗渽民把那药下在李王府，毒死李王爷和李帝努，太医说罗渽民每日和他们起卧同处，要下毒很方便，如此……便报了我父亲的大仇。”
李帝努呼吸突然粗重了几分。
罗渽民闭上眼，他不想往下听了。
汤铭缓慢道：“罗渽民必然是没有下了。”
“没有。”宣瑞低声道，“所以他刚回黔安的时候，我有些不放心……我也不敢问，到底是时机不对他不敢下，或是怕牵连到我不能下，还是，还是……”
汤铭替宣瑞道：“还是他早就同宁王府离了心，压根就不想替宁王报仇。”
宣瑞垂头，低声道，“都说我父王是被李王府害的，我当日恨透了他们……罗渽民在仇人家一住就是三个月，我以为他是为了报仇，但后来……他没下毒，我没法不怀疑什么。”
“可、可……”宣瑞急切道，“可后来，罗渽民为我们府上奔走也不是假的，我渐渐的就将此事淡忘了，只是每每想起来，觉得……心中有个疙瘩。”
汤铭叹息：“王爷心慈，是随了宁王。”
宣瑞磕巴道，“只是此番回京后，不到几日，罗渽民就同李帝努私会了一次，我就又疑惑……”
汤铭意外：“他一回京就同李小王爷见过了？”
“是。”宣瑞点头，轻声道，“就是我们入宫的那日，罗渽民本该在宫外等着我和宣瑜的，但从宫里出来后却不见了他，我让人去找，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回来了，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是雇的轿夫不知路，走迷了，但我问过去寻他的人，明明是说……罗渽民他是去李王府别院了。”
汤铭顿了下，“这也不必我多言了，甫一回京就去寻了李小王爷，还特意瞒着您，这……”
宣瑞低声道：“在京中这些日子，罗渽民几次往李王府跑，我……我都没敢问，只能装没看见，当不知道。”
汤铭道：“他去做什么，您现在也该知道了吧？诬陷您私交封地官员的事，谁知是不是李小王爷所为呢。”
宣瑞声音很低：“他只要不害我，我都能装不知道的……”
汤铭道：“但您现在已经知道了，也该明白，谁能依仗，谁不能依仗了吧？这些年下来，罗渽民他……也未必没疑心过您的。”
“他疑心过我，我知道。”宣瑞迟疑，“那年……那年……”
汤铭忙问：“什么？”
宣瑞惊恐不定，似乎真的将汤铭当依靠了，忍不住快速道，“那年，老太医死前，逼问他……问他……”
“问他，当日没给李帝努下毒，到底的是怕黔安被牵连，还是不肯手刃仇人，罗渽民说——”
汤铭哑然：“归远说什么？”
宣瑞抖声道：“罗渽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那会儿……外面都是传言，说罗渽民和京中的李小王爷有私情，说他两年前在李王府别院如何如何，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一墙之隔，罗渽民倚在墙壁上，胸口起起伏伏。
“老太医觉得罗渽民对不起我父王，死之前，将……将……”宣瑞低声道，“将之前交给罗渽民的毒药下在了他的饭菜中……不过还好！他没吃多少！救回来了！太医这才对我说了，这不怪我啊！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啊！且老太医也是因为忠心我父王的缘故……所以……”
宣瑞声音发抖：“这事儿真不是我指使老太医做的，但我总觉得，罗渽民似是疑心我了，但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活过来了，谁也没再提这个，我以为就过去了，我以为……”
宣瑞急急道：“我也没办法啊！我怎么知道老太医都要不行了还恨着罗渽民，要下毒呢？那会儿正是流言满天飞的时候，罗渽民如不是真的和李帝努如何，为何，为何……要传出那样的流言呢？若全是假的，京中的李帝努，又为何对这不堪流言听之任之呢？罗渽民他自己也没同我们解释过啊！”
隔间，罗渽民手指发抖，他几番忍耐，最终苦忍不住，“哇”的一口，喷出了一口血。
李帝努脸色骤变，嘶声道：“归远！！！”
电光火石之间，隔间外的汤铭宣瑞大惊，不等他们反映过来，外面林思破门而入，家将们跟着冲了进来，家将身后还有一个被李帝努暗中吩咐带来的宣瑜和宣从心。
宣瑜小脸苍白，被人推搡着上前，怔怔的看着宣瑞。
宣瑞被这阵仗吓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呆滞片刻，哑声道：“你俩……怎么来了？”
宣瑜抖着嗓子：“哥……你刚说的，是什么啊？”
宣瑞只见林思，还没多害怕，他闹不清这些人是不是自己府上来救自己的，只白着脸失神道：“你不懂，我回头同你说，你们怎么来了？这些人是你们带来的？”
宣瑜不可置信的看着宣瑞，还在问，“你刚说……罗渽民是来害我们的？”
宣瑞怒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是人就有私心，你还小不懂，我回头同你说！”
“我是不懂……”宣瑜声音喑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父王是怎么死的，但……罗渽民是为了我们，才会黔安的，这不是真的吗？”
宣瑞心虚的看了林思一眼，他知道林思是罗渽民的心腹，怕他回头跟罗渽民说什么，情急之下推搡了宣瑜一把，低声道，“回头再说！”
宣瑜被推倒在地上，浑身发抖，他踉跄着爬了起来，低声念叨，“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但……但这些年，把我带大的是罗渽民……教我识字的是他，让我明理的是他，手把手……”
宣瑜眼泪崩溃，仍在嗫嚅，“手把手的教我写仁义礼智信的人是他……”
宣从心双目噙泪，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攥住宣瑞的衣领，盛怒道：“宣瑞！！！他当年才十六！比现在的你还小一岁！七年来他几次差点把命丢在南疆！图了个什么？多少年来生死挣扎，就图让你这么猜忌的吗？！”
出门之前, 李帝努眸中一黯, 借着要另拿一条披风的功夫避开了罗渽民，随手抓了个人来, 低声嘱咐了几句。
时间不等人, 罗渽民没让人套车, 要同众人一起骑马，李帝努没劝他, 命人准备了快马, 另一边命人召集大理寺的人和李帝努私养在京中的数百家将，罗渽民问了问人数, 觉得差不多够了。
“不够。”李帝努一面系披风一面吩咐家将, “带着我的手书, 让京兆府调兵，将……”
李帝努瞟了林思一眼，皱眉问道，“庄子的位置。”
林思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来, 指了指图中画圈的地方, 李帝努看了一眼，道, “将这几条官道封了，周边驿馆全部封锁, 从接到消息开始往来人员全部扣留, 一个不许放。”
林思倒抽了一口气，李帝努看向罗渽民, 冷声道，“你不是也担心这是个计中计吗？”
罗渽民点头，“是……”
可再深的计谋，在绝对的兵力面前，都是一纸空谈。
几人不再多言，出门上马，李帝努只命十几名家将跟随，其他人全部殿后。
待出了城，数人下马，家将们以布帛裹棉花，将马蹄都包了起来。
林思不解的看了罗渽民一眼，罗渽民淡淡道：“李帝努想听听……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林思难言的看了看李帝努。
十几人策马飞快，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宣瑞藏身的庄子。
汤铭还没来。
其他人等在庄子外，林思自己悄悄潜进了庄子，同严平山里应外合，悄悄的开了一道小门，罗渽民和李帝努从小门潜入，家将们则如鬼魅一般，悄然分开，暗暗潜伏在庄子各处，众人手脚很轻，没惊动庄子里的其他人。
严平山不敢让宣瑞察觉，没去寻罗渽民，只跟林思交代了方便藏匿的地方，他自己则始终守在宣瑞身旁，心神不定。
李帝努和罗渽民静静地走进书房的隔间里，借着月色，林思对罗渽民比划：我去房上，若有万一，主人喊我一声，我向外面发信号。
罗渽民点点头，窗外竹叶微微一动，林思已翻身出窗，一跃上了房顶。
黑暗中，罗渽民和李帝努倚墙而立，彼此无言。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后，外面有灯火摇晃，严平山咳了两声，有人走进来了。
罗渽民倏然睁开眼。
墙的另一边，严平山急切道：“你们要说什么就快说吧，王爷……此地不能久留，您还是……”
宣瑞含混道：“知、知道了。”
墙外传来微微几声茶盏声，有人带上门出去了，大约是严平山。
一人长叹一声，罗渽民眸子骤缩……果然是汤铭。
罗渽民下意识的看向李帝努，李帝努微微摇了摇头。
罗渽民是来抓汤铭的，李帝努不是。
费这么大功夫，李帝努就是想听一听，这个罗渽民护了多年的人，会在这会儿说些什么。
墙的另一边……
汤铭感叹：“王爷受苦了。”
宣瑞犹疑道：“黔安的案子……了了吗？”
“说了也了了，说没了，也没了。”汤铭叹气，“李小王爷一力替归远担下了罪责，可却没在皇上面前为王爷你分辨过一句，皇帝多疑，对王爷已然不放心了。”
宣瑞急切道：“那到底怎么办？我总不能一直东躲西藏的！黔安有人要杀我，回不去了，可我弟妹还在京中，我……”
“王爷有没有想过，两位小主人，可能就是别人牵制您的把柄呢？”
“这……”
汤铭唏嘘：“王爷再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怎么一步步的，走到这两难的境地的？”
宣瑞：“怎么没想过？都是这万寿节，若不是皇上这一年突然要我们来京中过万寿节，我们本能在黔安好好的，我……”
“非也。”汤铭感叹，“从一开始就错了。王爷当年虽还年幼，但应该还记得，当日宁王走后，皇上是破例，让您平级袭了爵的吧？”
宣瑞哑然：“是……”
汤铭问道：“您并无大错，怎么如今成了郡王了呢？”
宣瑞解释道：“是罗渽民替我……”
“他瞒着您，替您上书，说您无德无才，担不起亲王的爵位，生生将您父王传给您的爵位送了出去！”汤铭扼腕，“若不是如此，今日之事，就没那么难做了！您就没想过，罗渽民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宣瑞语气迟疑：“可能是为了……向皇帝示好，让皇上知道我无僭越之心。”
汤铭又是一阵叹气，他压低声音道：“罗渽民回黔安前，是靠着谁活下来的？”
宣瑞静了片刻，“李帝努……”
汤铭冷声道：“那李帝努就是皇帝的儿子！”
黑暗中，李帝努紧咬牙关，生生忍着没冲出去扭断汤铭的脖子。
墙的另一边，汤铭唏嘘，“这么连起来，王爷还不明白？罗渽民当日硬要你将亲王之位拱手让人，到底是为了谁，您还看不出来？”
宣瑞抽气。
汤铭感叹：“说起来……罗渽民对李小王爷也算是情深意重了，为了报答李小王爷的救命之恩，竟早在数年前就替他扫清了障碍，夺了您为父报仇的资格，您若还是亲王，今日……未必不能同几个皇子一搏。”
宣瑞好似被吓了一跳，忙道：“你莫要害我，我怎么能去跟皇子们争？！”
“宁王当日险些就继位了，您是他的嫡长子，怎么就不能争一争？况且现在哪里是王爷您去争？是他们逼的您不得不争了。”汤铭道，“王爷想要过任人鱼肉的日子都不得了！皇帝已起了杀心，王爷避无可避！”
宣瑞嗫嚅：“我……我还是想再见见罗渽民。”
“我替王爷筹谋至此，王爷不感念我无分毫怨怼，但王爷还要去见罗渽民……恕我不能不说一句难听的话了。”汤铭问道，“王爷，您同罗渽民相伴多年，罗渽民有没有二心，您必然比我明白，这么多年了……您当真就没疑心过他？”
汤铭低声道：“罗渽民当日回黔安……王爷就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又是一阵寂静。
“离京前……”宣瑞声音沙哑，“一直照料我们的太医，曾给过罗渽民一包毒药。”
汤铭怔了下，“那是什么？”
宣瑞静了片刻，“一包毒药，下了药后，三天后才会发作……太医让罗渽民把那药下在李王府，毒死李王爷和李帝努，太医说罗渽民每日和他们起卧同处，要下毒很方便，如此……便报了我父亲的大仇。”
李帝努呼吸突然粗重了几分。
罗渽民闭上眼，他不想往下听了。
汤铭缓慢道：“罗渽民必然是没有下了。”
“没有。”宣瑞低声道，“所以他刚回黔安的时候，我有些不放心……我也不敢问，到底是时机不对他不敢下，或是怕牵连到我不能下，还是，还是……”
汤铭替宣瑞道：“还是他早就同宁王府离了心，压根就不想替宁王报仇。”
宣瑞垂头，低声道，“都说我父王是被李王府害的，我当日恨透了他们……罗渽民在仇人家一住就是三个月，我以为他是为了报仇，但后来……他没下毒，我没法不怀疑什么。”
“可、可……”宣瑞急切道，“可后来，罗渽民为我们府上奔走也不是假的，我渐渐的就将此事淡忘了，只是每每想起来，觉得……心中有个疙瘩。”
汤铭叹息：“王爷心慈，是随了宁王。”
宣瑞磕巴道，“只是此番回京后，不到几日，罗渽民就同李帝努私会了一次，我就又疑惑……”
汤铭意外：“他一回京就同李小王爷见过了？”
“是。”宣瑞点头，轻声道，“就是我们入宫的那日，罗渽民本该在宫外等着我和宣瑜的，但从宫里出来后却不见了他，我让人去找，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回来了，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是雇的轿夫不知路，走迷了，但我问过去寻他的人，明明是说……罗渽民他是去李王府别院了。”
汤铭顿了下，“这也不必我多言了，甫一回京就去寻了李小王爷，还特意瞒着您，这……”
宣瑞低声道：“在京中这些日子，罗渽民几次往李王府跑，我……我都没敢问，只能装没看见，当不知道。”
汤铭道：“他去做什么，您现在也该知道了吧？诬陷您私交封地官员的事，谁知是不是李小王爷所为呢。”
宣瑞声音很低：“他只要不害我，我都能装不知道的……”
汤铭道：“但您现在已经知道了，也该明白，谁能依仗，谁不能依仗了吧？这些年下来，罗渽民他……也未必没疑心过您的。”
“他疑心过我，我知道。”宣瑞迟疑，“那年……那年……”
汤铭忙问：“什么？”
宣瑞惊恐不定，似乎真的将汤铭当依靠了，忍不住快速道，“那年，老太医死前，逼问他……问他……”
“问他，当日没给李帝努下毒，到底的是怕黔安被牵连，还是不肯手刃仇人，罗渽民说——”
汤铭哑然：“归远说什么？”
宣瑞抖声道：“罗渽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那会儿……外面都是传言，说罗渽民和京中的李小王爷有私情，说他两年前在李王府别院如何如何，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一墙之隔，罗渽民倚在墙壁上，胸口起起伏伏。
“老太医觉得罗渽民对不起我父王，死之前，将……将……”宣瑞低声道，“将之前交给罗渽民的毒药下在了他的饭菜中……不过还好！他没吃多少！救回来了！太医这才对我说了，这不怪我啊！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啊！且老太医也是因为忠心我父王的缘故……所以……”
宣瑞声音发抖：“这事儿真不是我指使老太医做的，但我总觉得，罗渽民似是疑心我了，但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活过来了，谁也没再提这个，我以为就过去了，我以为……”
宣瑞急急道：“我也没办法啊！我怎么知道老太医都要不行了还恨着罗渽民，要下毒呢？那会儿正是流言满天飞的时候，罗渽民如不是真的和李帝努如何，为何，为何……要传出那样的流言呢？若全是假的，京中的李帝努，又为何对这不堪流言听之任之呢？罗渽民他自己也没同我们解释过啊！”
隔间，罗渽民手指发抖，他几番忍耐，最终苦忍不住，“哇”的一口，喷出了一口血。
李帝努脸色骤变，嘶声道：“归远！！！”
电光火石之间，隔间外的汤铭宣瑞大惊，不等他们反映过来，外面林思破门而入，家将们跟着冲了进来，家将身后还有一个被李帝努暗中吩咐带来的宣瑜和宣从心。
宣瑜小脸苍白，被人推搡着上前，怔怔的看着宣瑞。
宣瑞被这阵仗吓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呆滞片刻，哑声道：“你俩……怎么来了？”
宣瑜抖着嗓子：“哥……你刚说的，是什么啊？”
宣瑞只见林思，还没多害怕，他闹不清这些人是不是自己府上来救自己的，只白着脸失神道：“你不懂，我回头同你说，你们怎么来了？这些人是你们带来的？”
宣瑜不可置信的看着宣瑞，还在问，“你刚说……罗渽民是来害我们的？”
宣瑞怒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是人就有私心，你还小不懂，我回头同你说！”
“我是不懂……”宣瑜声音喑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父王是怎么死的，但……罗渽民是为了我们，才会黔安的，这不是真的吗？”
宣瑞心虚的看了林思一眼，他知道林思是罗渽民的心腹，怕他回头跟罗渽民说什么，情急之下推搡了宣瑜一把，低声道，“回头再说！”
宣瑜被推倒在地上，浑身发抖，他踉跄着爬了起来，低声念叨，“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但……但这些年，把我带大的是罗渽民……教我识字的是他，让我明理的是他，手把手……”
宣瑜眼泪崩溃，仍在嗫嚅，“手把手的教我写仁义礼智信的人是他……”
宣从心双目噙泪，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攥住宣瑞的衣领，盛怒道：“宣瑞！！！他当年才十六！比现在的你还小一岁！七年来他几次差点把命丢在南疆！图了个什么？多少年来生死挣扎，就图让你这么猜忌的吗？！”
第60章
李帝努将罗渽民轻轻放在地上, 慢慢地走了出来。
李帝努脸色青白, 眼中通红，如厉鬼一般直直的看着宣瑞, 声音嘶哑, “他身上的毒……”
宣瑞一见李帝努登时吓得跪在了地上, 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到底怎么了，惊恐道, “李、李帝努？”
“我……”李帝努不可置信的看着宣瑞, 咬牙切齿的喃喃，“我当年是疯了？我居然故意放他走, 让他去找你, 我……我明明舍不得, 我居然纵他去找你，我……”
李帝努口中泛起一股腥甜，他恨不得一头扎回七年前，一耳光扇醒自己。
自己是多蠢, 将那么好的归远, 拱手让给了这个东西。
李帝努竭力按捺着心头邪念，来之前, 他已将局布好，一面同罗渽民悄悄潜伏进来, 另一头命人虏了宁王的两个孩子来, 让他们两个看看清楚，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如此自己来日夺了宣瑞的郡王爵位，这两个孩子也不会误会罗渽民，不至于让罗渽民多年来一片苦心尽付东流。
自己明明是想尽力不想让他伤心的。
李帝努本能的摸向腰间藏着的匕首，反正已错上加错了，不如现在直接宰了他……
另一头，汤铭见有人来了，且人数不多，原本心头一喜，只是左右不见罗渽民有些疑惑，一见李帝努他也白了脸色，失神，“怎么又是你？！”
李帝努闭上眼，转头看向汤铭，他深呼吸了下，低声道，“留着黔安的人，留着这个老的，庄子其他人……杀干净……一个不留，庄子烧掉。”
汤铭心头大惊，“我庄子外还有……”
“已经解决了。”李帝努的心腹家将对李帝努一拱手，“方才带小姐少爷来的时候，属下等不慎露了点行踪，我们怕惊扰到别人，乱了世子的事，索性先把他们杀了，庄子里十七人，庄子外藏着二十三个人，路上接应的还有十四个人，是不是？”
汤铭目眦尽裂，“李帝努！”
“闭嘴。”李帝努声音哑然，“你最好保佑罗渽民没事，不然……这屋子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李帝努转身返回内室，一把将罗渽民扶起，心头慌乱，“先回、回家。”
李帝努用自己的披风将罗渽民包裹好，拉他上了一匹马，由几个家将护送，头也不回的回城去了。
罗渽民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是个懵懂幼童，顽劣不堪，整天跟林思在宁王府里捣乱，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鲤鱼，好好的新衣裳，穿不了两天就要打补丁。
他的嬷嬷每天就一件事要做，给他俩补衣裳，就这嬷嬷也补不过来，干脆去库房里讨了点结实粗糙的布匹来给他俩制衣裳，宁王妃看不下去，说……
说罗渽民就算是义子，那也是王爷的儿子，不能穿打补丁的衣裳。
宁王妃选了最密实的绸缎给罗渽民做衣裳，又特意命人在衣服的袖口膝盖内里处缝上鞣的薄软的兽皮，又结实，又抗摔，从那么高的假山上摔下来，手肘着地，都不觉得疼。
宁王妃自己没有孩子，罗渽民和林思想要个弟弟做跟班，罗渽民几次问宁王妃，自己何时能有个弟弟，宁王妃总是浅浅的笑一下，接着做自己的事，不答话。
后来，罗渽民偶然听府里的老人私下窃窃，说宁王妃是皇帝指婚给宁王的，起初两厢都不情愿，只是圣意难为，凑合着过日子罢了，如今缓和了些，但不冷不热了好几年，如今彼此都拉不下面子来，总也不在一处。
罗渽民听的半懂半不懂，拉不下面子来又怎么了？他俩在不在一处又怎么了？女人年纪大了，不自然就能生孩子吗？
但他还是想要个弟弟的，又过了一年，弟弟还没等到，罗渽民大了一岁，稍稍明白，这俩人还得是经常在一处的好。
那日是中秋，一家人难得的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宁王和宁王妃彼此都有些尴尬，都想说点什么，但一开口就莫名其妙的尴尬冷场。
罗渽民个头还矮，夹菜也不方便，宁王妃就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亲自替他夹菜。
罗渽民看看宁王妃再看看宁王，没心没肺道：“母亲，你给我改个名字吧。”
宁王妃蹙眉，“改什么？”
罗渽民咽下嘴里的菜，含混道，“招娣，罗招娣，我不嫌难听。”
做了二十几年的大家闺秀的宁王妃，头一次在饭桌上笑的肚子疼，宁王死死忍着笑，起身替宁王妃拍了拍，宁王妃脸稍稍红了。
从那日起，宁王和宁王妃就总在一处了。
过了不到一年，宁王妃果然给罗渽民生了个弟弟。
再过了几年，那个弟弟也果然成了罗渽民和林思的跟班，整天追在罗渽民和林思后面，被两人逗来逗去，罗渽民和林思都爱欺负宣瑞，但又宠着他，上树的时候，宣瑞爬不上去，罗渽民会背着宣瑞。摸鱼的时候，宣瑞一条都摸不到，罗渽民会把最大的那只送给宣瑞。
宁王妃生双胞胎的时候难产了，走之前，宁王妃跟宁王说了几句话，又看向了罗渽民，眼中藏了许多说不出话，罗渽民红着眼睛跪在宁王妃床前，拉着王妃的手低声道：“母亲放心，父亲将来若是续弦，我也会护着弟妹，不让后娘欺负我们，不让他们吃苦。”
宁王妃脸色惨白，闻言撑不住笑了下，她在罗渽民头上揉了一把，叹口气，让罗渽民好生待自己，说完就走了。
罗渽民半睡半醒间，哑着嗓子，低声呢喃，“王妃，我怕是……我怕是……”
床头，李帝努攥着罗渽民的手，闻言心口狠狠的疼了下。
李帝努在罗渽民头上揉了一把，沉声道：“你放心，宣瑞的事，我料理好了。”
“宣瑞的爵位没了，我会亲自派人押他回黔安，留下人在黔安看着他，不许他再出封地一步。”
“读书那会儿，我记得你穿的衣裳都是宁王妃亲手做的，她待你很好，我清楚，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宁王的这爵位，暂时还没处置，待我料理好，会让宣瑜承袭。”
“宣瑜顺利袭爵后，就能带着宣从心回黔安了，以后只要他肯老实度日，也能安稳了。”
“归远……你好好的活着，我就不会杀他们。”
罗渽民不知梦中听没听见，他皱了皱眉，又睡着了。
待罗渽民再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罗渽民醒来时身边只有冯管家，他嘴唇泛白，张了张口，“黔……”
冯管家忙跟罗渽民交代了，又道：“世子没把实情全部跟皇上说，一半一半吧，世子说了有歹人虏了宣瑞，但没说是谁，如今那庄子上的人全死了，皇上想追查也追查不出什么来，也是巧了。”
冯管家给罗渽民递了一盏热茶，轻声道，“皇上这几天身子不太好，根本也没这精力管，就这么放过去了，那个叫汤什么的，被世子秘密关押起来了，世子说还有话要问他。”
罗渽民闭上眼，点头：“好。”
“你这些年……”冯管家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个，黔安王府的两个小主人一直想见您，都被世子拦下了，府上的小姐送了些衣物过来，我给放到一边了。”
罗渽民声音喑哑：“世子……”
“世子挺好的，说起来也怪了，越是事多，世子越是明白，这几天处理公务十分得当，因为围剿逆贼有功，还被皇上赞赏了呢。”冯管家不放心的看了罗渽民一眼，“就是担心你。”
罗渽民勉力起身，轻声道：“挺好的，我……我自己待会儿。”
冯管家答应着，退下去了。
罗渽民出了一会儿神，披上外袍，慢慢地下了床，走到了书案前。
罗渽民拿起笔，他有点畏冷，瑟缩了下，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
数年前，在狱中得知宁王身殒时，罗渽民也曾喷了一口血，但那会儿年轻，没吃药没歇着，竟就那么生生的挺过去了，现在想想也没觉得多难受，这次却不行了，罗渽民觉得自己肚子里好像是被人埋了十多柄刀锋进去一般，只要稍稍一动，就扎的他五脏六腑跟着一起疼。
罗渽民伏在书案上休息了一会儿，展开一张纸，提笔刚写了个“男”字，罗渽民失笑，揉了丢到了一边。
“宛跪禀。”
“宣瑞之事，料父亲……”
罗渽民攥拳，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将纸又揉了，丢到了一边。
罗渽民缓了好一会儿，重新提笔。
“宛跪禀。”
“宣瑞之事，料王爷王妃在天有灵，已具悉。”
罗渽民眼眶红了，咬牙忍着。
“宛自京中至封地，蹉跎数年，为求自保，无所不为，种种下作之事，料王爷王妃亦具悉。”
“数年来，于王府，辱门败户。”
“七载间，于帝努，深恩负尽……”
“你……”
罗渽民愣了下，他抬头，李帝努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他身后。
李帝努怔怔的看着罗渽民给宁王宁王妃写的信，低声念，“七载间，于帝努，深恩负尽……”
“深恩负尽，深恩负尽……”李帝努重复呢喃，心里难受的无以名状，他闭了闭眼，握住罗渽民的手将这一句划了，哑声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罗渽民突然不太敢看李帝努，他胸口生疼，就势低下头，沉声道，“你也听宣瑞说了吧？当年……我差点给你下毒的事。”
李帝努默不作声。
罗渽民低声道：“只差一点，我就要了你的命，你不怪我？”
“宣瑞觉得我是为了你，才没替宁王报仇，你怎么看？你该比他明白吧？该清楚，我其实是为了保下黔安的人才没对你动手，一念之差，没准我当年……”
罗渽民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来日若再来一个汤铭，同你说，我其实……”
“闭嘴。”李帝努打断罗渽民，淡淡道，“不管你是为了谁，随你如何说，随别人如何说，我心里……你就是为了我，才没下毒。”
罗渽民心中一震，费力道：“你……”
“我不是宣瑞，没人能蛊惑的了我，你也不行。”李帝努漠然道，“你心里有我……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说好了绝不会流泪的罗渽民，吃力的睁大眼，声调变了，“你怎么知道我心里……”
“当日……”李帝努喉咙哽了下，“你走了，把我给你的卖身契、银票、路引都夹在了一本书里，那本书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罗渽民紧咬牙关。
李帝努道，“是诗经。”
李帝努道，“是郑风。”
李帝努道，“是……子衿。”
李帝努几乎是怨恨的看着罗渽民，“你当日知道留不下来，所以你不肯同我说，不肯告诉我……”
“但偏偏，又留了一句未尽之言给我，青……”李帝努死死的盯着罗渽民，眼睛通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纵……”
罗渽民终于崩溃，眼泪蜿蜒而下，哽咽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李帝努将罗渽民轻轻放在地上, 慢慢地走了出来。
李帝努脸色青白, 眼中通红，如厉鬼一般直直的看着宣瑞, 声音嘶哑, “他身上的毒……”
宣瑞一见李帝努登时吓得跪在了地上, 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到底怎么了，惊恐道, “李、李帝努？”
“我……”李帝努不可置信的看着宣瑞, 咬牙切齿的喃喃，“我当年是疯了？我居然故意放他走, 让他去找你, 我……我明明舍不得, 我居然纵他去找你，我……”
李帝努口中泛起一股腥甜，他恨不得一头扎回七年前，一耳光扇醒自己。
自己是多蠢, 将那么好的归远, 拱手让给了这个东西。
李帝努竭力按捺着心头邪念，来之前, 他已将局布好，一面同罗渽民悄悄潜伏进来, 另一头命人虏了宁王的两个孩子来, 让他们两个看看清楚，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如此自己来日夺了宣瑞的郡王爵位，这两个孩子也不会误会罗渽民，不至于让罗渽民多年来一片苦心尽付东流。
自己明明是想尽力不想让他伤心的。
李帝努本能的摸向腰间藏着的匕首，反正已错上加错了，不如现在直接宰了他……
另一头，汤铭见有人来了，且人数不多，原本心头一喜，只是左右不见罗渽民有些疑惑，一见李帝努他也白了脸色，失神，“怎么又是你？！”
李帝努闭上眼，转头看向汤铭，他深呼吸了下，低声道，“留着黔安的人，留着这个老的，庄子其他人……杀干净……一个不留，庄子烧掉。”
汤铭心头大惊，“我庄子外还有……”
“已经解决了。”李帝努的心腹家将对李帝努一拱手，“方才带小姐少爷来的时候，属下等不慎露了点行踪，我们怕惊扰到别人，乱了世子的事，索性先把他们杀了，庄子里十七人，庄子外藏着二十三个人，路上接应的还有十四个人，是不是？”
汤铭目眦尽裂，“李帝努！”
“闭嘴。”李帝努声音哑然，“你最好保佑罗渽民没事，不然……这屋子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李帝努转身返回内室，一把将罗渽民扶起，心头慌乱，“先回、回家。”
李帝努用自己的披风将罗渽民包裹好，拉他上了一匹马，由几个家将护送，头也不回的回城去了。
罗渽民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是个懵懂幼童，顽劣不堪，整天跟林思在宁王府里捣乱，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鲤鱼，好好的新衣裳，穿不了两天就要打补丁。
他的嬷嬷每天就一件事要做，给他俩补衣裳，就这嬷嬷也补不过来，干脆去库房里讨了点结实粗糙的布匹来给他俩制衣裳，宁王妃看不下去，说……
说罗渽民就算是义子，那也是王爷的儿子，不能穿打补丁的衣裳。
宁王妃选了最密实的绸缎给罗渽民做衣裳，又特意命人在衣服的袖口膝盖内里处缝上鞣的薄软的兽皮，又结实，又抗摔，从那么高的假山上摔下来，手肘着地，都不觉得疼。
宁王妃自己没有孩子，罗渽民和林思想要个弟弟做跟班，罗渽民几次问宁王妃，自己何时能有个弟弟，宁王妃总是浅浅的笑一下，接着做自己的事，不答话。
后来，罗渽民偶然听府里的老人私下窃窃，说宁王妃是皇帝指婚给宁王的，起初两厢都不情愿，只是圣意难为，凑合着过日子罢了，如今缓和了些，但不冷不热了好几年，如今彼此都拉不下面子来，总也不在一处。
罗渽民听的半懂半不懂，拉不下面子来又怎么了？他俩在不在一处又怎么了？女人年纪大了，不自然就能生孩子吗？
但他还是想要个弟弟的，又过了一年，弟弟还没等到，罗渽民大了一岁，稍稍明白，这俩人还得是经常在一处的好。
那日是中秋，一家人难得的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宁王和宁王妃彼此都有些尴尬，都想说点什么，但一开口就莫名其妙的尴尬冷场。
罗渽民个头还矮，夹菜也不方便，宁王妃就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亲自替他夹菜。
罗渽民看看宁王妃再看看宁王，没心没肺道：“母亲，你给我改个名字吧。”
宁王妃蹙眉，“改什么？”
罗渽民咽下嘴里的菜，含混道，“招娣，罗招娣，我不嫌难听。”
做了二十几年的大家闺秀的宁王妃，头一次在饭桌上笑的肚子疼，宁王死死忍着笑，起身替宁王妃拍了拍，宁王妃脸稍稍红了。
从那日起，宁王和宁王妃就总在一处了。
过了不到一年，宁王妃果然给罗渽民生了个弟弟。
再过了几年，那个弟弟也果然成了罗渽民和林思的跟班，整天追在罗渽民和林思后面，被两人逗来逗去，罗渽民和林思都爱欺负宣瑞，但又宠着他，上树的时候，宣瑞爬不上去，罗渽民会背着宣瑞。摸鱼的时候，宣瑞一条都摸不到，罗渽民会把最大的那只送给宣瑞。
宁王妃生双胞胎的时候难产了，走之前，宁王妃跟宁王说了几句话，又看向了罗渽民，眼中藏了许多说不出话，罗渽民红着眼睛跪在宁王妃床前，拉着王妃的手低声道：“母亲放心，父亲将来若是续弦，我也会护着弟妹，不让后娘欺负我们，不让他们吃苦。”
宁王妃脸色惨白，闻言撑不住笑了下，她在罗渽民头上揉了一把，叹口气，让罗渽民好生待自己，说完就走了。
罗渽民半睡半醒间，哑着嗓子，低声呢喃，“王妃，我怕是……我怕是……”
床头，李帝努攥着罗渽民的手，闻言心口狠狠的疼了下。
李帝努在罗渽民头上揉了一把，沉声道：“你放心，宣瑞的事，我料理好了。”
“宣瑞的爵位没了，我会亲自派人押他回黔安，留下人在黔安看着他，不许他再出封地一步。”
“读书那会儿，我记得你穿的衣裳都是宁王妃亲手做的，她待你很好，我清楚，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宁王的这爵位，暂时还没处置，待我料理好，会让宣瑜承袭。”
“宣瑜顺利袭爵后，就能带着宣从心回黔安了，以后只要他肯老实度日，也能安稳了。”
“归远……你好好的活着，我就不会杀他们。”
罗渽民不知梦中听没听见，他皱了皱眉，又睡着了。
待罗渽民再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罗渽民醒来时身边只有冯管家，他嘴唇泛白，张了张口，“黔……”
冯管家忙跟罗渽民交代了，又道：“世子没把实情全部跟皇上说，一半一半吧，世子说了有歹人虏了宣瑞，但没说是谁，如今那庄子上的人全死了，皇上想追查也追查不出什么来，也是巧了。”
冯管家给罗渽民递了一盏热茶，轻声道，“皇上这几天身子不太好，根本也没这精力管，就这么放过去了，那个叫汤什么的，被世子秘密关押起来了，世子说还有话要问他。”
罗渽民闭上眼，点头：“好。”
“你这些年……”冯管家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个，黔安王府的两个小主人一直想见您，都被世子拦下了，府上的小姐送了些衣物过来，我给放到一边了。”
罗渽民声音喑哑：“世子……”
“世子挺好的，说起来也怪了，越是事多，世子越是明白，这几天处理公务十分得当，因为围剿逆贼有功，还被皇上赞赏了呢。”冯管家不放心的看了罗渽民一眼，“就是担心你。”
罗渽民勉力起身，轻声道：“挺好的，我……我自己待会儿。”
冯管家答应着，退下去了。
罗渽民出了一会儿神，披上外袍，慢慢地下了床，走到了书案前。
罗渽民拿起笔，他有点畏冷，瑟缩了下，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
数年前，在狱中得知宁王身殒时，罗渽民也曾喷了一口血，但那会儿年轻，没吃药没歇着，竟就那么生生的挺过去了，现在想想也没觉得多难受，这次却不行了，罗渽民觉得自己肚子里好像是被人埋了十多柄刀锋进去一般，只要稍稍一动，就扎的他五脏六腑跟着一起疼。
罗渽民伏在书案上休息了一会儿，展开一张纸，提笔刚写了个“男”字，罗渽民失笑，揉了丢到了一边。
“宛跪禀。”
“宣瑞之事，料父亲……”
罗渽民攥拳，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将纸又揉了，丢到了一边。
罗渽民缓了好一会儿，重新提笔。
“宛跪禀。”
“宣瑞之事，料王爷王妃在天有灵，已具悉。”
罗渽民眼眶红了，咬牙忍着。
“宛自京中至封地，蹉跎数年，为求自保，无所不为，种种下作之事，料王爷王妃亦具悉。”
“数年来，于王府，辱门败户。”
“七载间，于帝努，深恩负尽……”
“你……”
罗渽民愣了下，他抬头，李帝努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他身后。
李帝努怔怔的看着罗渽民给宁王宁王妃写的信，低声念，“七载间，于帝努，深恩负尽……”
“深恩负尽，深恩负尽……”李帝努重复呢喃，心里难受的无以名状，他闭了闭眼，握住罗渽民的手将这一句划了，哑声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罗渽民突然不太敢看李帝努，他胸口生疼，就势低下头，沉声道，“你也听宣瑞说了吧？当年……我差点给你下毒的事。”
李帝努默不作声。
罗渽民低声道：“只差一点，我就要了你的命，你不怪我？”
“宣瑞觉得我是为了你，才没替宁王报仇，你怎么看？你该比他明白吧？该清楚，我其实是为了保下黔安的人才没对你动手，一念之差，没准我当年……”
罗渽民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来日若再来一个汤铭，同你说，我其实……”
“闭嘴。”李帝努打断罗渽民，淡淡道，“不管你是为了谁，随你如何说，随别人如何说，我心里……你就是为了我，才没下毒。”
罗渽民心中一震，费力道：“你……”
“我不是宣瑞，没人能蛊惑的了我，你也不行。”李帝努漠然道，“你心里有我……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说好了绝不会流泪的罗渽民，吃力的睁大眼，声调变了，“你怎么知道我心里……”
“当日……”李帝努喉咙哽了下，“你走了，把我给你的卖身契、银票、路引都夹在了一本书里，那本书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罗渽民紧咬牙关。
李帝努道，“是诗经。”
李帝努道，“是郑风。”
李帝努道，“是……子衿。”
李帝努几乎是怨恨的看着罗渽民，“你当日知道留不下来，所以你不肯同我说，不肯告诉我……”
“但偏偏，又留了一句未尽之言给我，青……”李帝努死死的盯着罗渽民，眼睛通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纵……”
罗渽民终于崩溃，眼泪蜿蜒而下，哽咽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第61章
七年前, 罗渽民走之前, 突然间爱凑到李帝努眼前碍手碍脚，没事儿就喜欢逗李帝努。
李帝努那几日心浮意乱, 偏偏又躲不开他。
李帝努在窗下看书, 罗渽民就坐在窗外的游廊扶手上, 摘了初开的梅花往李帝努看的书上丢。
少年李帝努脾气好很，被罗渽民如何搅扰都不会生气, 罗渽民往他书上丢梅花, 他就捡起来放在手心，罗渽民又丢, 他就再捡起来, 书没看两页, 手心里却已攒起了一捧暗香。
罗渽民把一朵梅花丢进李帝努怀里，问李帝努，“帝努，你……有倾心的人吗？”
李帝努将梅花夹在书中, 问, “何谓倾心？”
罗渽民折了一支梅花，含糊道：“就是……到了一处, 先看看他来了没，听别人讨论他, 会忍不住驻足听听, 有事没事，总想看他, 他要是不在了，就觉得整个屋子都空落落的。”
李帝努闻言心头更乱，他摇摇头，“没有。”
罗渽民将手中的梅花插在了雪地里，想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就好。”
过了两天，罗渽民又问李帝努，怪不怪自己给他搅黄了亲事，问安国长公主是不是又给他寻别家贵女了。
少年李帝努深谙非礼勿言的道理，一般都不会接话，罗渽民却非要拦着他问，李帝努无法，反问罗渽民关心这个做什么，罗渽民说自己搅了他的婚事，心里不过意。
少年李帝努单纯如斯，真的以为罗渽民在自责，无奈向罗渽民保证，自己将来必然娶个更好的世子妃，来日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必不让罗渽民歉疚。
罗渽民闻言静了许久，久到李帝努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不待李帝努再问，罗渽民洒脱一笑，说如此甚好。
再后来。
“再后来，你走了……”李帝努喉结剧烈的哽动，“整个李王府别院，就都空了。”
李帝努翻遍了这个宅院，觉得罗渽民肯定会留给他什么，但什么也没找到，只发现了罗渽民不要的那些银票，还有那本诗经。
少年李帝努看着那页诗，回想三月来混沌懵懂的相伴，如大梦初醒。
到了那会儿，李帝努才知道罗渽民这些天是在说什么。
被宁王府压的喘不上气来的罗渽民，什么也不能同他说，但偏偏这人骨子里的风流意气藏也藏不住，借着一纸诗经，遥遥同他笑了下，带着三分怅然七分玩笑，发乎情止乎礼的只说了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说不出口的话，你这下应该知道了吧？
罗渽民再也绷不住，崩溃恸哭。
之前再苦再难的时候，罗渽民也觉得自己能撑得过去，就算是多年来衷心错付，罗渽民憋炸了肺腑也淌不出一滴泪，可听李帝努说“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时，连日来的种种隐忍的焦虑难堪宣泄而出，止也止不住了。
对宁王宁王妃的愧疚，对宣瑞的心寒，对自己年少情愫的不甘……数罪并发，终于冲破了罗渽民心头的骄矜。
李帝努深吸一口气，揽过罗渽民的肩膀，罗渽民将头抵在李帝努腰间，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过了许久，罗渽民体力不支，再次晕厥了过去，李帝努将他抱回床上，按捺着滔天怒气，请太医看看顾。
罗渽民一连多日高烧不退，大病来势汹汹，比上次闹的还厉害，他身体里积年的病症似乎也知道这具身子的主人终于绷不住了，声势浩大的讨伐了起来。
“不过世子不必忧虑，世子之前拷问黔安王府的人后拿到的毒药我们已经细细探究清楚，这是好事，所谓对症下药，知道了毒从何处，我们医治起来就更方便了。”太医低声劝慰李帝努，“早前就说过，罗少爷这是多年的病症，急治不得，只能慢慢来，如今病的看着厉害，其实是急火攻心伤了肺腑的缘故，我们现在多开点开胸顺气的药给他，等罗少爷将这股气消化下去，就好了。”
李帝努脸色发青，冷冷道：“怎么消化？我将惹他悲愤之人的头割下来，放在他床头，会不会好些？”
太医吓了一跳，一旁的冯管家听不下去了，摆摆手让太医下去，苦哈哈道：“世子别冲动，您……您就看在宁王宁王妃的面子上吧。”
“他俩又没看顾过我，我为什么要给他们面子？”说是这么说，李帝努运了运气，“……我尽力，让宣瑞早点滚。”
冯管家跟着小声提醒，“还有宣瑜，他若能袭爵，或许罗少爷心里的愧疚会少几分。”
李帝努烦躁道：“知道了！药呢？还没熬好？”
“好了好了。”
冯管家忙招呼着，一个小丫头捧了药过来，她是给罗渽民熬药的人，遵着规矩自己先喝了一口，等了片刻才奉过来，冯管家他不敢让毛手毛脚的小丫头给罗渽民灌药，自己颤巍巍坐到罗渽民床头，在罗渽民颈后垫了个软枕，吹了吹药汤，舀了半勺，一点点的给罗渽民喂。
喂一半，洒一半。
李帝努连日来宫里大理寺几头跑，在府里时间不长，罗渽民的药多半都是冯管家这么喂的，李帝努看了片刻忍不了，“你们……你们怎么都是这样？都没照顾过病人？都……流到他脖子里了。”
冯管家苦哈哈的，“罗少爷他不开口啊！老奴也没办法，所以每次都让她们多熬一点药，尽力多喂一点就是了。”
李帝努闻言更是觉得不可置信：“那岂不是根本不知道喂了多少？这药几钱几两都是太医斟酌的，怎么能这么多一口少一口的瞎喂？”
冯管家心道你何时这么仔细了？干笑道：“可也不敢硬掰开嘴灌啊，只能是……”
“罢了。”李帝努实在看不下去，“给我。”
冯管家求之不得。
李帝努自己端过药碗，自己尝了尝，一点一点喂给罗渽民，罗渽民牙关咬的死紧，一样的半流半洒。
李帝努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用布绢替罗渽民擦拭嘴角。
冯管家撇撇嘴，这不一样？
一旁的小丫头低头无辜的看着自己的绣鞋。
李帝努又喂了罗渽民两口，罗渽民似乎是睡熟了，洒出来的汤药越来越多，李帝努将药碗放到一边，叹口气，起身，将床帐放了下来。
冯管家迷茫的看着李帝努，这是做什么？觉得自己也喂不进去，丢人？
可李帝努卧房的床帐是纱帐，影影绰绰间，什么也遮不住。
冯管家和小丫头忍不住抬头偷瞄。
床帐内，李帝努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弯下腰，俯在罗渽民身前，吻在了罗渽民唇上，口对口的，让罗渽民将药咽了下去。
冯管家和小丫头：“……”
冯管家老脸一红，不自在的别开眼睛，小丫头忙不迭的低下头。
卧房里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只能听到些微吞咽水声。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碗药终于喂了下去。
李帝努起身，将床帐收拢好，自己端过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茶压了压口中的苦味。
冯管家和小丫头眼观鼻鼻观心，装什么也没看见。
等李帝努端着空碗出来时，冯管家犹豫再三，问到：“那什么，世子……回来再喂药……”
李帝努警惕的看了冯管家一眼，“你们自然不能这样。”
“那是自然！”冯管家被吓了一跳，慌忙辩白，“我们怎么敢……但回头再喂药，我们不还是……”
李帝努拿过手帕按了按嘴角，想了下道，“罢了，早上的药我来喂，晚上……我以后尽力回来早些。”
冯管家点头，“那好，哎……哈哈，这倒是不会洒了。”
老人家自来没见过这个，越想越觉得老脸发红，搭讪着退下了。
从这之后，李帝努果然每日早上出门前先来给罗渽民喂药，晚上则是能回多早就回多早，大理寺的两位少卿近日都发现了，别的时候都无妨，但只要一过了申时二刻，再给李帝努送公务过去，那必然是要挨李帝努冷眼的。
两位少卿摸清楚了时辰，也学乖了，不敢讨人嫌，当日有事，早早的同李帝努交代。
“世子，送先黔安王回封地的事，实在不是我们能管的，这要么是皇上指派，要么是宗人府那边派人，我们插手……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李帝努淡淡道：“有人怪大理寺的手伸的太长了？“
少卿干笑了下。
“随便别人如何说，这件事不许别人插手。”李帝努道，“皇上那边我会交代，你们不必管，还有……”
李帝努道：“我关着的那个人，如何了？”
“派老狱官看着呢。”少卿忙道，“原本一句话也不说，这几天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怎么的，吃的好睡得着。”
李帝努前些日子带回来一人挂在了城中暗庄的私牢里，没交代任何事，两个少卿不敢多问，命心腹好生看着，到现在连那人名字也不知。
李帝努玩味一笑，“吃的饱睡得着？呵……那不是比我过的还好了？”
少卿不敢说话。
李帝努突然道：“前几天刑部那边的死囚……问斩了吗？”
少卿点头：“昨日都问斩了，怎么？有世子的人？”
“没有。”李帝努淡淡一笑，“只是想起件好玩的事……问斩的那些人里，必然有年老的男子吧？”
少卿答应着：“是。”
“选一个最老的。”李帝努不紧不慢的吩咐，“把尸体的指头全切下来，人死后不流血，你们做的像一点，不要被人看出破绽，然后……”
少卿背后发凉，弄死人手指头做什么？
李帝努道：“然后，每日送给那老东西一根，告诉他，那是他哥哥的。”
“别丢到他面前去，给他看一眼就行。”李帝努道，“他爱信不信，一句旁的话也别跟他说，他或是不信或是装不在意都没事，急着要见我也别理，一天一根，十天后我再见他。”
李帝努冷冷一笑，“不是睡得着么……”
处置好了公务，李帝努早早的回府了。
“他……”李帝努看着躺在床上的罗渽民，压低声音道，“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不醒？太医不是说他腑内的淤血已经吐出来了吗？”
“啊，说起来也是啊。”冯管家也发愁，“几位太医诊脉说没大事了，但罗少爷他就是醒不过来，难不成……是这些年累坏了？要多歇歇？”
“总这样躺着，哪里能歇着了？”李帝努烦躁，“明天再另请两个太医来，好好看看，他到底是坏了肺腑还是坏了脑子？这总是昏迷不醒的是怎么回事？”
“前些天，罗少爷连着烧高热……”冯管家隐隐觉得不太对，小声道，“老安王的孙子，就是小时候连着发了一月的热，现在二十几岁了，字都不识一个，罗少爷他是不是也……”
“不可能。”李帝努冷冷道，“他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说傻就傻了？”
冯管家轻轻的给了自己一嘴巴，连着“呸”了两声，“是是，一般都是小孩子烧傻了，大人……没怎么听说过。的。”
说话间，外面小丫头把熬好的药送了过来，李帝努接了过来。
李帝努眉头紧皱，摆摆手，让众人下去了。
李帝努低头看着罗渽民，抬手替他拨了拨头发，突然自嘲一笑。
“你要是真傻了，来日我再疯了……”李帝努轻声道，“咱们要如何过日子？你……到时候还记得我么？”
床上的罗渽民一动不动，睡的死沉。
李帝努静静地等药放温了后，端了起来，低声呢喃，“我找最好的太医，肯定能治好你，就算不能……我一样要你，傻就傻了，傻了活得更自在……”
李帝努吹了吹汤药，皱眉吞下一口苦涩汤药，低头亲在罗渽民唇上，慢慢地哺给他。
突然，李帝努眸子倏然亮了下。
李帝努起身，眯眼看着罗渽民。
李帝努沉声道：“什么时候醒的？”
李帝努拿过帕子擦了擦嘴唇，磨牙……
不是肺腑坏了也不是脑子坏了，是这样人的色心坏了！明明已经醒了，还想诓骗自己如此喂他！
罗渽民的眼皮微微动了下，死撑着。
李帝努被气的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舌头那么不老实，还想装？”
七年前, 罗渽民走之前, 突然间爱凑到李帝努眼前碍手碍脚，没事儿就喜欢逗李帝努。
李帝努那几日心浮意乱, 偏偏又躲不开他。
李帝努在窗下看书, 罗渽民就坐在窗外的游廊扶手上, 摘了初开的梅花往李帝努看的书上丢。
少年李帝努脾气好很，被罗渽民如何搅扰都不会生气, 罗渽民往他书上丢梅花, 他就捡起来放在手心，罗渽民又丢, 他就再捡起来, 书没看两页, 手心里却已攒起了一捧暗香。
罗渽民把一朵梅花丢进李帝努怀里，问李帝努，“帝努，你……有倾心的人吗？”
李帝努将梅花夹在书中, 问, “何谓倾心？”
罗渽民折了一支梅花，含糊道：“就是……到了一处, 先看看他来了没，听别人讨论他, 会忍不住驻足听听, 有事没事，总想看他, 他要是不在了，就觉得整个屋子都空落落的。”
李帝努闻言心头更乱，他摇摇头，“没有。”
罗渽民将手中的梅花插在了雪地里，想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就好。”
过了两天，罗渽民又问李帝努，怪不怪自己给他搅黄了亲事，问安国长公主是不是又给他寻别家贵女了。
少年李帝努深谙非礼勿言的道理，一般都不会接话，罗渽民却非要拦着他问，李帝努无法，反问罗渽民关心这个做什么，罗渽民说自己搅了他的婚事，心里不过意。
少年李帝努单纯如斯，真的以为罗渽民在自责，无奈向罗渽民保证，自己将来必然娶个更好的世子妃，来日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必不让罗渽民歉疚。
罗渽民闻言静了许久，久到李帝努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不待李帝努再问，罗渽民洒脱一笑，说如此甚好。
再后来。
“再后来，你走了……”李帝努喉结剧烈的哽动，“整个李王府别院，就都空了。”
李帝努翻遍了这个宅院，觉得罗渽民肯定会留给他什么，但什么也没找到，只发现了罗渽民不要的那些银票，还有那本诗经。
少年李帝努看着那页诗，回想三月来混沌懵懂的相伴，如大梦初醒。
到了那会儿，李帝努才知道罗渽民这些天是在说什么。
被宁王府压的喘不上气来的罗渽民，什么也不能同他说，但偏偏这人骨子里的风流意气藏也藏不住，借着一纸诗经，遥遥同他笑了下，带着三分怅然七分玩笑，发乎情止乎礼的只说了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说不出口的话，你这下应该知道了吧？
罗渽民再也绷不住，崩溃恸哭。
之前再苦再难的时候，罗渽民也觉得自己能撑得过去，就算是多年来衷心错付，罗渽民憋炸了肺腑也淌不出一滴泪，可听李帝努说“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时，连日来的种种隐忍的焦虑难堪宣泄而出，止也止不住了。
对宁王宁王妃的愧疚，对宣瑞的心寒，对自己年少情愫的不甘……数罪并发，终于冲破了罗渽民心头的骄矜。
李帝努深吸一口气，揽过罗渽民的肩膀，罗渽民将头抵在李帝努腰间，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过了许久，罗渽民体力不支，再次晕厥了过去，李帝努将他抱回床上，按捺着滔天怒气，请太医看看顾。
罗渽民一连多日高烧不退，大病来势汹汹，比上次闹的还厉害，他身体里积年的病症似乎也知道这具身子的主人终于绷不住了，声势浩大的讨伐了起来。
“不过世子不必忧虑，世子之前拷问黔安王府的人后拿到的毒药我们已经细细探究清楚，这是好事，所谓对症下药，知道了毒从何处，我们医治起来就更方便了。”太医低声劝慰李帝努，“早前就说过，罗少爷这是多年的病症，急治不得，只能慢慢来，如今病的看着厉害，其实是急火攻心伤了肺腑的缘故，我们现在多开点开胸顺气的药给他，等罗少爷将这股气消化下去，就好了。”
李帝努脸色发青，冷冷道：“怎么消化？我将惹他悲愤之人的头割下来，放在他床头，会不会好些？”
太医吓了一跳，一旁的冯管家听不下去了，摆摆手让太医下去，苦哈哈道：“世子别冲动，您……您就看在宁王宁王妃的面子上吧。”
“他俩又没看顾过我，我为什么要给他们面子？”说是这么说，李帝努运了运气，“……我尽力，让宣瑞早点滚。”
冯管家跟着小声提醒，“还有宣瑜，他若能袭爵，或许罗少爷心里的愧疚会少几分。”
李帝努烦躁道：“知道了！药呢？还没熬好？”
“好了好了。”
冯管家忙招呼着，一个小丫头捧了药过来，她是给罗渽民熬药的人，遵着规矩自己先喝了一口，等了片刻才奉过来，冯管家他不敢让毛手毛脚的小丫头给罗渽民灌药，自己颤巍巍坐到罗渽民床头，在罗渽民颈后垫了个软枕，吹了吹药汤，舀了半勺，一点点的给罗渽民喂。
喂一半，洒一半。
李帝努连日来宫里大理寺几头跑，在府里时间不长，罗渽民的药多半都是冯管家这么喂的，李帝努看了片刻忍不了，“你们……你们怎么都是这样？都没照顾过病人？都……流到他脖子里了。”
冯管家苦哈哈的，“罗少爷他不开口啊！老奴也没办法，所以每次都让她们多熬一点药，尽力多喂一点就是了。”
李帝努闻言更是觉得不可置信：“那岂不是根本不知道喂了多少？这药几钱几两都是太医斟酌的，怎么能这么多一口少一口的瞎喂？”
冯管家心道你何时这么仔细了？干笑道：“可也不敢硬掰开嘴灌啊，只能是……”
“罢了。”李帝努实在看不下去，“给我。”
冯管家求之不得。
李帝努自己端过药碗，自己尝了尝，一点一点喂给罗渽民，罗渽民牙关咬的死紧，一样的半流半洒。
李帝努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用布绢替罗渽民擦拭嘴角。
冯管家撇撇嘴，这不一样？
一旁的小丫头低头无辜的看着自己的绣鞋。
李帝努又喂了罗渽民两口，罗渽民似乎是睡熟了，洒出来的汤药越来越多，李帝努将药碗放到一边，叹口气，起身，将床帐放了下来。
冯管家迷茫的看着李帝努，这是做什么？觉得自己也喂不进去，丢人？
可李帝努卧房的床帐是纱帐，影影绰绰间，什么也遮不住。
冯管家和小丫头忍不住抬头偷瞄。
床帐内，李帝努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弯下腰，俯在罗渽民身前，吻在了罗渽民唇上，口对口的，让罗渽民将药咽了下去。
冯管家和小丫头：“……”
冯管家老脸一红，不自在的别开眼睛，小丫头忙不迭的低下头。
卧房里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只能听到些微吞咽水声。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碗药终于喂了下去。
李帝努起身，将床帐收拢好，自己端过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茶压了压口中的苦味。
冯管家和小丫头眼观鼻鼻观心，装什么也没看见。
等李帝努端着空碗出来时，冯管家犹豫再三，问到：“那什么，世子……回来再喂药……”
李帝努警惕的看了冯管家一眼，“你们自然不能这样。”
“那是自然！”冯管家被吓了一跳，慌忙辩白，“我们怎么敢……但回头再喂药，我们不还是……”
李帝努拿过手帕按了按嘴角，想了下道，“罢了，早上的药我来喂，晚上……我以后尽力回来早些。”
冯管家点头，“那好，哎……哈哈，这倒是不会洒了。”
老人家自来没见过这个，越想越觉得老脸发红，搭讪着退下了。
从这之后，李帝努果然每日早上出门前先来给罗渽民喂药，晚上则是能回多早就回多早，大理寺的两位少卿近日都发现了，别的时候都无妨，但只要一过了申时二刻，再给李帝努送公务过去，那必然是要挨李帝努冷眼的。
两位少卿摸清楚了时辰，也学乖了，不敢讨人嫌，当日有事，早早的同李帝努交代。
“世子，送先黔安王回封地的事，实在不是我们能管的，这要么是皇上指派，要么是宗人府那边派人，我们插手……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李帝努淡淡道：“有人怪大理寺的手伸的太长了？“
少卿干笑了下。
“随便别人如何说，这件事不许别人插手。”李帝努道，“皇上那边我会交代，你们不必管，还有……”
李帝努道：“我关着的那个人，如何了？”
“派老狱官看着呢。”少卿忙道，“原本一句话也不说，这几天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怎么的，吃的好睡得着。”
李帝努前些日子带回来一人挂在了城中暗庄的私牢里，没交代任何事，两个少卿不敢多问，命心腹好生看着，到现在连那人名字也不知。
李帝努玩味一笑，“吃的饱睡得着？呵……那不是比我过的还好了？”
少卿不敢说话。
李帝努突然道：“前几天刑部那边的死囚……问斩了吗？”
少卿点头：“昨日都问斩了，怎么？有世子的人？”
“没有。”李帝努淡淡一笑，“只是想起件好玩的事……问斩的那些人里，必然有年老的男子吧？”
少卿答应着：“是。”
“选一个最老的。”李帝努不紧不慢的吩咐，“把尸体的指头全切下来，人死后不流血，你们做的像一点，不要被人看出破绽，然后……”
少卿背后发凉，弄死人手指头做什么？
李帝努道：“然后，每日送给那老东西一根，告诉他，那是他哥哥的。”
“别丢到他面前去，给他看一眼就行。”李帝努道，“他爱信不信，一句旁的话也别跟他说，他或是不信或是装不在意都没事，急着要见我也别理，一天一根，十天后我再见他。”
李帝努冷冷一笑，“不是睡得着么……”
处置好了公务，李帝努早早的回府了。
“他……”李帝努看着躺在床上的罗渽民，压低声音道，“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不醒？太医不是说他腑内的淤血已经吐出来了吗？”
“啊，说起来也是啊。”冯管家也发愁，“几位太医诊脉说没大事了，但罗少爷他就是醒不过来，难不成……是这些年累坏了？要多歇歇？”
“总这样躺着，哪里能歇着了？”李帝努烦躁，“明天再另请两个太医来，好好看看，他到底是坏了肺腑还是坏了脑子？这总是昏迷不醒的是怎么回事？”
“前些天，罗少爷连着烧高热……”冯管家隐隐觉得不太对，小声道，“老安王的孙子，就是小时候连着发了一月的热，现在二十几岁了，字都不识一个，罗少爷他是不是也……”
“不可能。”李帝努冷冷道，“他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说傻就傻了？”
冯管家轻轻的给了自己一嘴巴，连着“呸”了两声，“是是，一般都是小孩子烧傻了，大人……没怎么听说过。的。”
说话间，外面小丫头把熬好的药送了过来，李帝努接了过来。
李帝努眉头紧皱，摆摆手，让众人下去了。
李帝努低头看着罗渽民，抬手替他拨了拨头发，突然自嘲一笑。
“你要是真傻了，来日我再疯了……”李帝努轻声道，“咱们要如何过日子？你……到时候还记得我么？”
床上的罗渽民一动不动，睡的死沉。
李帝努静静地等药放温了后，端了起来，低声呢喃，“我找最好的太医，肯定能治好你，就算不能……我一样要你，傻就傻了，傻了活得更自在……”
李帝努吹了吹汤药，皱眉吞下一口苦涩汤药，低头亲在罗渽民唇上，慢慢地哺给他。
突然，李帝努眸子倏然亮了下。
李帝努起身，眯眼看着罗渽民。
李帝努沉声道：“什么时候醒的？”
李帝努拿过帕子擦了擦嘴唇，磨牙……
不是肺腑坏了也不是脑子坏了，是这样人的色心坏了！明明已经醒了，还想诓骗自己如此喂他！
罗渽民的眼皮微微动了下，死撑着。
李帝努被气的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舌头那么不老实，还想装？”
第62章
罗渽民睫毛颤了下, 不太死心, 硬着头皮还要装，戏要做全套, 他像是被搅扰了似的, 不适的皱了皱眉, 稍稍动了动肩膀。
“……”李帝努压着火，“没醒？”
罗渽民自然不能回答。
李帝努真的是快被罗渽民气疯了！
担心他旧疾复发身子撑不住, 担心他这些年精力消耗过多熬干了心血。担心他经此大变伤了心, 担心他真的是无可留恋，没了求生的意志。
就在刚才, 李帝努还悲天悯人的想, 这么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让人伤成这样，大约是厌恶了这个肮脏的世道，不愿再沾染一点尘埃了，他本就是文曲星下凡, 如今历劫够了, 是不是要走了？
若真是如此，自己还争什么？
就将这京中彻底搅乱, 能拖上一个算一个，大家都别想好过, 待自己死了, 去和罗渽民一起托生，来世随便投生到哪家去做对小鸳鸯。
怕只怕自己这些年没积下善因, 没那福气再跟罗渽民再纠葛，那……
那不等李帝努再伤怀，冰魂雪魄的文曲星的就轻轻的嘬了一下他的舌。
李帝努：“……”
然后现在还在装昏迷，企图蒙混过关。
满腹伤怀喂了狗。
李帝努抬手揉了揉眉心，咬牙，“睁眼……”
罗渽民依旧闭着眼。
李帝努点头，忍不住笑了，行……
“归远。”李帝努起身，边将床帐挽起边道，“知道我怎么审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犯人的么？”
床上的罗渽民眼球稍稍转了一下，还是没动。
李帝努也不急，他起身，命屋外守着的仆人送了两盆炭火过来。
床上的罗渽民心里咯噔一声，什么玩意儿？炭火？！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仆役端了两盆炭进来，就放在罗渽民床边。
李帝努点点头，让人下去了，自己拿着铁筷子，慢慢地烤着火，静静等着。
床上的罗渽民有点不太安稳了。
罗渽民感觉到床边传来的微微暖意，听着火炭噼啪声和李帝努拨弄炭火的声音，心中有点慌。
李帝努……不至于的吧？
知道自己在装睡，不该欣慰一笑，然后含着眼泪多亲自己几下，将自己慢慢亲醒吗？
他呢？要用拷问犯人的法子？那这是用烧红了的铁棍烙自己？
这是什么简单粗暴开门见山的套路？
这别说自己是装的，就是真的昏迷了也能被活活烫醒吧？
他有必要玩这么大吗？
跟这疯子调个情怎么这么难？
屋里被炭火烤的越来越热，罗渽民如躺在钉板上一般，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就这么起来，但一直闭着眼，又怕那烧红的烙铁不知何时就“呲啦”一声烫在了自己身上。
罗渽民欲哭无泪，大理寺卿这么较真的吗？为了证明心上人在装睡，也要炮烙一下试试？
罗渽民犹犹豫豫的，要起要不起之间，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声音，罗渽民屏息，感觉李帝努靠近了些许。
罗渽民心中哭嚎，要被烫了！
被烫过之后，自己就有瑕了！
罗渽民想睁眼看看，不太敢，想跳起来，又觉得丢人，崩溃之际，听的李帝努低声问：“不起？”
罗渽民死死闭着眼，听李帝努自言自语道，“那看来是真没醒了。”
不等罗渽民松口气，李帝努又漫不经心道，“那我做什么……你也不知道了。”
罗渽民呆滞，李帝努要做什么？不、不是要烫自己吗？
另一边，李帝努敛眸，坐在罗渽民身边，掀开了被子，解开了罗渽民身上里衣的头一个盘扣。
床上的罗渽民：“……”
李帝努看着罗渽民的耳朵一点点红了，嘴角微微勾起，没理会他，继续解下一个扣子。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反正屋里已经被炭火熏暖和了，李帝努不怕冻着罗渽民，将扣子尽数解开，然后顿了下，将两片衣衫往旁边一拨。
罗渽民耳朵瞬间红透了。
李帝努起身，端了盆热水来，拧了帕子，拉过罗渽民的手，仔仔细细的，一只手指一只手指的替他细细擦拭。
擦过手就是手臂，擦过手臂，李帝努洗了洗帕子，靠近了些许，替罗渽民轻擦脖颈，然后再往下……
李帝努并未使坏，没故意照顾哪里，但罗渽民还是撑不住脸红了。
擦好上身，李帝努将帕子丢回水盆里，闭上了眼。
李帝努合眼将手放在了罗渽民的腰带上。
病中穿的少，罗渽民瘦削的腰间只松松的系着一条暗纹丝绢，别说解了，就是用力一揉，就会散开。
李帝努将手按在罗渽民腰带上，耳廓微微红了，低声道：“脱了？”
罗渽民全身紧绷，终于撑不住了，猛的一侧身，咬牙捂住了自己的腰带。
李帝努睁开眼，轻嘲：“没醒？”
罗渽民面红耳赤，憋了个大红脸，“大理寺卿，你平日审犯人，就是这么审的？！”
“分人。”李帝努拉过被子推给罗渽民，“这样审你比较合适，醒了多久了？”
罗渽民讪讪，“前……前天晚上。”
李帝努：“……”
“前天就……”李帝努被气的无话可说，“那为什么不起？吓唬我好玩？刚才要不是我觉察出来什么不对，你还要装多久？”
“幸好你……”李帝努说不出口，低声道，“刚才放荡了下……”
“我放荡？”罗渽民气的一边红着脸系紧腰带一边数落，“世子，你这些天是怎么喂药的，你自己心里没个数？前天晚上，你喂了药后给我吃了一块糖，李小王爷，恕我见识少，喂糖为何也要嘴对嘴的喂？”
李帝努：“……”
“昨天早上，你喂好了药，糖喂给我了，被子也盖好了，都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亲了我一次，那次又是个什么道理？”
“昨天晚上就更不用说了，世子，喂药用得着舌头吗？”
“今天早上，你借着被子遮掩，以为冯管家看不到，在被子下捻了我的手心……哦对，你为了多亲我一会儿，还故意把外袍打湿了，然后指使冯管家去给你取干净外袍，把人支走后你在我眉心亲了下！”
“再说刚才，你……”
“好了好了我不追究你了！”李帝努侧过头，听不下去了。
李帝努骨子里是君子不假，但就是圣人，这样日日看和自己心上人毫无招架之力的躺在自己面前，也没法不做点什么吧？
自日日这样喂药之后，前几次李帝努还忍得住，除了哺药绝不多碰罗渽民一下，但几次之后……
李帝努眼神闪烁，他确实是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罗渽民前日就醒了，一直没起来，一是想起宣瑞的事多少还有些伤怀，不愿面对。二是对李帝努趁自己昏睡偷偷揩油的事颇为震惊，还想等等，看看李帝努会做到什么份上。
非礼不看的李小王爷，已经会趁人之危，刻意支开旁人对自己亲亲碰碰的了，那再过两天，岂不是要做的更过火？
会晚上跟自己同塌吗？
同塌的时候，会忍不住再摸自己手心吗？
摸过手心，是不是顺着要摸到自己衣襟里来了？
可惜，没等到李帝努犯禁，罗渽民自己先露馅儿了。
李帝努不想自己的小动作被罗渽民知道了，一时也有点不自在，他耳稍微微红了，坐远了点。
罗渽民害得李帝努多担心了几日，心里理亏，怕李帝努跟他兴师问罪，恶人先告状，虚张声势，“世子……你没生气吧？你这两天也没少占我便宜，就……算扯平了，还有，还有，你刚才自己说的，我就是真成了个傻子，你也要我，哎……”
罗渽民突然好奇，“世子，我若是傻了，等我醒了，你会怎么跟我说？说我是你哥哥？你弟弟？你同窗？”
李帝努看了罗渽民一眼，深呼吸了下，确定了，是真的醒过来了。
李帝努倚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犹豫了下，“同你说，你是我……”
罗渽民好奇的要死，“什么？”
李帝努看了罗渽民一眼，不说了。
罗渽民挖心挠肝，刚要追问，外面冯管家进来，见罗渽民醒了高兴的了不得，上前嘘寒问暖了半日才想起正事来，同李帝努道，“大理寺那边来人说是有事同世子说，世子要见吗？”
李帝努道：“命他进来。”
片刻后，一差役服饰的人走了进来，同李帝努行礼，道：“‘那边’让小人来给世子回话。”
李帝努脸上的几分不自在瞬间消散，他眯起眸子，“说。”
李帝努转头看了罗渽民一眼，同他解释：“这是看押汤铭的人。”
罗渽民微微皱眉。
差役道：“刚开始将那手指头送过去，那老东西被吓了一跳，但确如世子所料，并不十分信，觉得那是别人的指头，是我们吓唬他的，要用他哥哥的性命威胁他。”
“但连着几日，我们什么都不问他，这老东西就有些不安稳了。”
“前日，他自己同我们说，问我们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床上坐着的罗渽民心中一动，看向李帝努，“你……问他什么了？”
李帝努淡淡道，“我什么都没问。”
“我讨厌他那一副对所有人都了若指掌的神态，所以……”李帝努冷笑，“偏偏不按着他的心意走。”
“是。”差役道，“这老东西原本以为咱们世子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还想反过来同咱们谈条件，不料世子一连多日见也不见他，日日给他送去一个带血指头，还一句话都不问他，这老东西才真的慌了，今天，我们故意给了他一个拔去指甲的手指头，老东西看了以后坐立难安，要求见世子，少卿那边派小人来问问世子的意思。”
李帝努摇头：“不见。”
“手指头继续给他，手指头没了，还有脚趾头，脚趾头没了，还有夹的残破的耳朵……看不出是哪里的皮肉……”’
李帝努道：“慢慢来……告诉他，不想看这些东西了就去死，撞墙可以撞死，摔破瓷碗可以割腕，解下腰带可以上吊，随便他。”
“别让他以为我有多在乎他这条老命，什么时候他能清楚跟我没得条件讲时，须得他竭力讨好我而不是我去求他时，我才有可能见他。”
一旁的罗渽民心虚的吐了一口气。
相较而言，大理寺卿方才审他的法子……实在是太宽和了。
罗渽民睫毛颤了下, 不太死心, 硬着头皮还要装，戏要做全套, 他像是被搅扰了似的, 不适的皱了皱眉, 稍稍动了动肩膀。
“……”李帝努压着火，“没醒？”
罗渽民自然不能回答。
李帝努真的是快被罗渽民气疯了！
担心他旧疾复发身子撑不住, 担心他这些年精力消耗过多熬干了心血。担心他经此大变伤了心, 担心他真的是无可留恋，没了求生的意志。
就在刚才, 李帝努还悲天悯人的想, 这么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让人伤成这样，大约是厌恶了这个肮脏的世道，不愿再沾染一点尘埃了，他本就是文曲星下凡, 如今历劫够了, 是不是要走了？
若真是如此，自己还争什么？
就将这京中彻底搅乱, 能拖上一个算一个，大家都别想好过, 待自己死了, 去和罗渽民一起托生，来世随便投生到哪家去做对小鸳鸯。
怕只怕自己这些年没积下善因, 没那福气再跟罗渽民再纠葛，那……
那不等李帝努再伤怀，冰魂雪魄的文曲星的就轻轻的嘬了一下他的舌。
李帝努：“……”
然后现在还在装昏迷，企图蒙混过关。
满腹伤怀喂了狗。
李帝努抬手揉了揉眉心，咬牙，“睁眼……”
罗渽民依旧闭着眼。
李帝努点头，忍不住笑了，行……
“归远。”李帝努起身，边将床帐挽起边道，“知道我怎么审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犯人的么？”
床上的罗渽民眼球稍稍转了一下，还是没动。
李帝努也不急，他起身，命屋外守着的仆人送了两盆炭火过来。
床上的罗渽民心里咯噔一声，什么玩意儿？炭火？！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仆役端了两盆炭进来，就放在罗渽民床边。
李帝努点点头，让人下去了，自己拿着铁筷子，慢慢地烤着火，静静等着。
床上的罗渽民有点不太安稳了。
罗渽民感觉到床边传来的微微暖意，听着火炭噼啪声和李帝努拨弄炭火的声音，心中有点慌。
李帝努……不至于的吧？
知道自己在装睡，不该欣慰一笑，然后含着眼泪多亲自己几下，将自己慢慢亲醒吗？
他呢？要用拷问犯人的法子？那这是用烧红了的铁棍烙自己？
这是什么简单粗暴开门见山的套路？
这别说自己是装的，就是真的昏迷了也能被活活烫醒吧？
他有必要玩这么大吗？
跟这疯子调个情怎么这么难？
屋里被炭火烤的越来越热，罗渽民如躺在钉板上一般，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就这么起来，但一直闭着眼，又怕那烧红的烙铁不知何时就“呲啦”一声烫在了自己身上。
罗渽民欲哭无泪，大理寺卿这么较真的吗？为了证明心上人在装睡，也要炮烙一下试试？
罗渽民犹犹豫豫的，要起要不起之间，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声音，罗渽民屏息，感觉李帝努靠近了些许。
罗渽民心中哭嚎，要被烫了！
被烫过之后，自己就有瑕了！
罗渽民想睁眼看看，不太敢，想跳起来，又觉得丢人，崩溃之际，听的李帝努低声问：“不起？”
罗渽民死死闭着眼，听李帝努自言自语道，“那看来是真没醒了。”
不等罗渽民松口气，李帝努又漫不经心道，“那我做什么……你也不知道了。”
罗渽民呆滞，李帝努要做什么？不、不是要烫自己吗？
另一边，李帝努敛眸，坐在罗渽民身边，掀开了被子，解开了罗渽民身上里衣的头一个盘扣。
床上的罗渽民：“……”
李帝努看着罗渽民的耳朵一点点红了，嘴角微微勾起，没理会他，继续解下一个扣子。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反正屋里已经被炭火熏暖和了，李帝努不怕冻着罗渽民，将扣子尽数解开，然后顿了下，将两片衣衫往旁边一拨。
罗渽民耳朵瞬间红透了。
李帝努起身，端了盆热水来，拧了帕子，拉过罗渽民的手，仔仔细细的，一只手指一只手指的替他细细擦拭。
擦过手就是手臂，擦过手臂，李帝努洗了洗帕子，靠近了些许，替罗渽民轻擦脖颈，然后再往下……
李帝努并未使坏，没故意照顾哪里，但罗渽民还是撑不住脸红了。
擦好上身，李帝努将帕子丢回水盆里，闭上了眼。
李帝努合眼将手放在了罗渽民的腰带上。
病中穿的少，罗渽民瘦削的腰间只松松的系着一条暗纹丝绢，别说解了，就是用力一揉，就会散开。
李帝努将手按在罗渽民腰带上，耳廓微微红了，低声道：“脱了？”
罗渽民全身紧绷，终于撑不住了，猛的一侧身，咬牙捂住了自己的腰带。
李帝努睁开眼，轻嘲：“没醒？”
罗渽民面红耳赤，憋了个大红脸，“大理寺卿，你平日审犯人，就是这么审的？！”
“分人。”李帝努拉过被子推给罗渽民，“这样审你比较合适，醒了多久了？”
罗渽民讪讪，“前……前天晚上。”
李帝努：“……”
“前天就……”李帝努被气的无话可说，“那为什么不起？吓唬我好玩？刚才要不是我觉察出来什么不对，你还要装多久？”
“幸好你……”李帝努说不出口，低声道，“刚才放荡了下……”
“我放荡？”罗渽民气的一边红着脸系紧腰带一边数落，“世子，你这些天是怎么喂药的，你自己心里没个数？前天晚上，你喂了药后给我吃了一块糖，李小王爷，恕我见识少，喂糖为何也要嘴对嘴的喂？”
李帝努：“……”
“昨天早上，你喂好了药，糖喂给我了，被子也盖好了，都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亲了我一次，那次又是个什么道理？”
“昨天晚上就更不用说了，世子，喂药用得着舌头吗？”
“今天早上，你借着被子遮掩，以为冯管家看不到，在被子下捻了我的手心……哦对，你为了多亲我一会儿，还故意把外袍打湿了，然后指使冯管家去给你取干净外袍，把人支走后你在我眉心亲了下！”
“再说刚才，你……”
“好了好了我不追究你了！”李帝努侧过头，听不下去了。
李帝努骨子里是君子不假，但就是圣人，这样日日看和自己心上人毫无招架之力的躺在自己面前，也没法不做点什么吧？
自日日这样喂药之后，前几次李帝努还忍得住，除了哺药绝不多碰罗渽民一下，但几次之后……
李帝努眼神闪烁，他确实是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罗渽民前日就醒了，一直没起来，一是想起宣瑞的事多少还有些伤怀，不愿面对。二是对李帝努趁自己昏睡偷偷揩油的事颇为震惊，还想等等，看看李帝努会做到什么份上。
非礼不看的李小王爷，已经会趁人之危，刻意支开旁人对自己亲亲碰碰的了，那再过两天，岂不是要做的更过火？
会晚上跟自己同塌吗？
同塌的时候，会忍不住再摸自己手心吗？
摸过手心，是不是顺着要摸到自己衣襟里来了？
可惜，没等到李帝努犯禁，罗渽民自己先露馅儿了。
李帝努不想自己的小动作被罗渽民知道了，一时也有点不自在，他耳稍微微红了，坐远了点。
罗渽民害得李帝努多担心了几日，心里理亏，怕李帝努跟他兴师问罪，恶人先告状，虚张声势，“世子……你没生气吧？你这两天也没少占我便宜，就……算扯平了，还有，还有，你刚才自己说的，我就是真成了个傻子，你也要我，哎……”
罗渽民突然好奇，“世子，我若是傻了，等我醒了，你会怎么跟我说？说我是你哥哥？你弟弟？你同窗？”
李帝努看了罗渽民一眼，深呼吸了下，确定了，是真的醒过来了。
李帝努倚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犹豫了下，“同你说，你是我……”
罗渽民好奇的要死，“什么？”
李帝努看了罗渽民一眼，不说了。
罗渽民挖心挠肝，刚要追问，外面冯管家进来，见罗渽民醒了高兴的了不得，上前嘘寒问暖了半日才想起正事来，同李帝努道，“大理寺那边来人说是有事同世子说，世子要见吗？”
李帝努道：“命他进来。”
片刻后，一差役服饰的人走了进来，同李帝努行礼，道：“‘那边’让小人来给世子回话。”
李帝努脸上的几分不自在瞬间消散，他眯起眸子，“说。”
李帝努转头看了罗渽民一眼，同他解释：“这是看押汤铭的人。”
罗渽民微微皱眉。
差役道：“刚开始将那手指头送过去，那老东西被吓了一跳，但确如世子所料，并不十分信，觉得那是别人的指头，是我们吓唬他的，要用他哥哥的性命威胁他。”
“但连着几日，我们什么都不问他，这老东西就有些不安稳了。”
“前日，他自己同我们说，问我们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床上坐着的罗渽民心中一动，看向李帝努，“你……问他什么了？”
李帝努淡淡道，“我什么都没问。”
“我讨厌他那一副对所有人都了若指掌的神态，所以……”李帝努冷笑，“偏偏不按着他的心意走。”
“是。”差役道，“这老东西原本以为咱们世子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还想反过来同咱们谈条件，不料世子一连多日见也不见他，日日给他送去一个带血指头，还一句话都不问他，这老东西才真的慌了，今天，我们故意给了他一个拔去指甲的手指头，老东西看了以后坐立难安，要求见世子，少卿那边派小人来问问世子的意思。”
李帝努摇头：“不见。”
“手指头继续给他，手指头没了，还有脚趾头，脚趾头没了，还有夹的残破的耳朵……看不出是哪里的皮肉……”’
李帝努道：“慢慢来……告诉他，不想看这些东西了就去死，撞墙可以撞死，摔破瓷碗可以割腕，解下腰带可以上吊，随便他。”
“别让他以为我有多在乎他这条老命，什么时候他能清楚跟我没得条件讲时，须得他竭力讨好我而不是我去求他时，我才有可能见他。”
一旁的罗渽民心虚的吐了一口气。
相较而言，大理寺卿方才审他的法子……实在是太宽和了。
第63章
交代清楚后, 李帝努命差役去了。
罗渽民若有所思, 看着床尾出神。
李帝努知道他有许多事要问自己，也不催促, 就静静地等着。
宣瑞的事, 是李帝努一力处置的, 他其实也不清楚罗渽民到底愿不愿意。
罗渽民连着病了一个多月，瘦了一大圈, 几乎是形销骨立, 隔着中衣都能看见他肩上支起的骨头。
嶙峋的肩头，扛着的是整个宁王府。
李帝努看着罗渽民, 心中怨气尽消。
能好好的醒过来就行了, 一会儿罗渽民就是求自己将宣瑞的郡王爵位争回来, 李帝努也不会有半分不满。
李帝努又等了片刻，罗渽民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李帝努心头有些不安，这人……到底在考虑什么？
有什么要求不能直接跟自己说？经此一事, 还有什么话不能直接问自己？
“你……”李帝努憋不住了, “想问我什么？”
罗渽民怔了下，“啊？”
李帝努蹙眉, “你这半日在想什么？”
罗渽民心虚的看向别处，抿了抿嘴唇, “在猜……我要是真傻了, 你会怎么骗我。”
李帝努：“……”
又想多了。
“骗你同我是青梅竹马，骗你家里出了事后, 是我将你接了来，我们一同长大。”李帝努自己说的都牙酸，偏偏罗渽民就是想听这个，他只得说的飞快，“诓你，告诉你你对我情根深种，一向是对我予取予求，行了吗？”
罗渽民埋头低声笑，笑的咳了起来。
李帝努心头却忍不住酸了下。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李帝努低声道：“前些天你病着的时候，跟你说过宣瑞的事，也不知你到底听没听着，这么处置，你觉得……”
罗渽民道：“很好。”
李帝努心中大石落地，“宣瑜袭爵的事，急不得，我还在想法子，你……”
“那个再说吧。”罗渽民摇摇头，“这事不好做，不要强求，这次的事皇上能如此由着你安排，就是因为你削了宣瑞的爵位顺了他的心思，再给宣瑜……皇上不会愿意，先拖一拖，不能就算了。”
李帝努并不居功，“近日北疆不安稳，皇帝精神不济，本来就没什么心思管宣瑞，我愿意出面料理他求之不得。”
罗渽民愣了下，“北狄的事前些天听人说了一句，那边不只是惯常的来劫掠一下么？事闹大了？”
“没闹大，北狄的王三个月前死了，最小的儿子承袭了王位，又斗不过他几个大哥，他养不起自己的部众，就来边境侵扰。”李帝努沉声道，“北狄现在一共也没多少人，轰回去就是了……都是小事，待北狄自己内耗过了，该死的都死了，活下来的能担起大局，就没事了。”
宁王当年就是死在北疆的，那一战之后，北狄被打的七零八落，休养了七年民力兵力还不足当年的一半，如今若在内斗，确实不可能再翻起大浪来，罗渽民闻言点点头，“希望吧……”
说话间，外面太医听说罗渽民醒了，要来诊脉，李帝努命人进来了。
太医给罗渽民诊了脉，问了几句，见罗渽民还有些发热，不欲给他用药，仍是要行针，问李帝努的意思，李帝努见罗渽民好好的醒了，对太医也多了几分信任，点头。
太医接过药童手里药箱，按着李帝努的规矩，让药童出去等着，太医自己将银针排布好，站在了床边，等着。
一盏茶后，太医一动不动，还在等着。
摆好姿势的罗渽民和太医干巴巴的大眼瞪小眼，太医则疑惑的看看李帝努。
李帝努皱眉：“你还不行针，看我作甚？”
太医结巴了下，“在、在等世子啊，世子往日不是要……不是要避开的吗？或者是转过身去……”
太医蛮无辜，“这不是世子自己定的规矩么？”
李帝努看了罗渽民一眼，随手拿过一本书来看，尽力将话说的不经意一些，“前些日子……病人已同我倾诉过倾慕之意，所以以后我不用避开了。”
趴在床上的罗渽民：“……”
太医呆在原地，李帝努以为太医不信，拧眉，“我会骗你？他确实跟我说了，就是……诗经，《子衿》你该读过吧？青青子……”
“行了行了。”罗渽民崩溃，“别背诗！”
李帝努从善如流的闭了嘴，太医再次震惊于高门大户里的规矩严明，咽了下口水，“好，那……罗少爷就脱衣服吧。”
罗渽民红着脸将中衣脱了扔到一边，趴了下来。
罗渽民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李帝努方才为何不遮眼就脱自己衣服，合着是他自己自动将两人的关系推进了一步，觉得能看自己上身了。
醒来之后，李帝努先处置了汤铭，接着太医又来了，两人还没来得及说几句私房话。
昏迷前的事，罗渽民现在想想有点讪讪的。
年少时办的矫情事说的酸话，现在提起来……怪难为情的。
年纪都不小了，万事心中有数就行了，该亲亲，该……做那种事就做那种事，矫情话就不必提了。
自然，这只是罗渽民一厢情愿的想法。
李帝努显然很想提一提。
“之前说，要快治还是慢治听他自己的意思，以后就不必了。”李帝努盯着太医，突兀的开口，“他的病，我今后是能做主的。”
太医忙答应着，“是是。”
李帝努又道：“至于为何如此，方才已经说了。”
罗渽民把脸埋在了枕头上。
李帝努欲言又止，“太医若没读过《诗经》也无妨，一会儿我送你一本就是。”
太医紧张道，“那就……太好了，多谢、谢世子赠书。”
李帝努点点头：“没事多读读书。”
罗渽民气息奄奄，恨不得让太医扎死自己算了。
幸好，宫里突然又来人传李帝努，将李帝努请走了。
朝中不安稳，北疆还有事，其实跟李帝努都没什么关系，只是崇安帝之前得了李帝努的保证，有心要让李帝努学着理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传他。
另一边，李帝努日日用尸体残肢折磨汤铭，也没忘了汤钦。
汤钦在宫中，自然知道了汤铭蛊惑宣瑞被端了老巢的事，可从始至终都没听到有关汤铭的消息，汤钦相信汤铭一定是逃过了这一劫。
李帝努一样的没同汤钦多言，将汤铭扣下那日，李帝努将汤铭的东西搜刮了个干净，让人在那些衣饰上泼上血，一天一样，让宫里的人送给汤钦。
同汤铭一样，汤钦起初也是不动声色，似乎并不在意，且时刻提防着，做好了应对各种威逼的准备，但并没有人理会他。
染血的物件，就一样接着一样的送了去。
汤钦终于坐不住了，开始主动联系宫外，但所有消息石沉大海。
李帝努这次下了狠手，将汤铭的人宰了个干净，汤钦谁也寻不着。
汤钦明白这是李帝努在吊着他，又忍了几日，最终无法，主动托人给李帝努带了话。
那日罗渽民还昏迷着，李帝努根本没心思理会别的，让汤钦滚去一边儿凉快，老太监从没同这样的人交手过，一时间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又被晾了好几天，汤钦实在憋不住了，再次托人给李帝努带话。
朝会后，李帝努又被崇安帝留了下来议事，给李帝努送消息的探子寻不着李帝努，又着急，冯管家想了下，干脆把人领进了内院，交给了罗渽民。
罗渽民一头雾水，“怎么了？”
“世子的人，说有急事跟世子交代，耽搁不得。”冯管家对探子道，“跟罗少爷说一样的。”
说完冯管家就退下了，探子给罗渽民行礼后低声道：“宫里那个老太监想知道汤铭的消息，说愿意卖世子一个人情。”
罗渽民道，“什么人情？”
探子道：“老太监说，昨日，北疆那边有人联络了五殿下。”
罗渽民愕然：“北狄？”
“是，就是北狄王的人。”探子道，“详情小人不懂，只是听说这北狄王无用的很，承袭了王位后处境很不好，被他几个哥哥连番欺辱，几个月里，颠沛流离，带着部众迁徙了几次，已经被赶到边境上了。”
罗渽民点头：“世子跟我提了一次，他联络宣琼做什么？”
探子道：“说的很含糊，小人听不懂，只能按着原话转述，北狄的王问五殿下，想不想让七年前的故事在北疆上重新传唱。”
罗渽民眸子一暗。
罗渽民尽力不动声色，“他还说了什么吗？”
探子摇头，“没了，小人怀疑这老东西还知道别的，如今他已然成了李妃的心腹，五殿下一天里往李妃那边跑几趟，他们的事……他肯定知道，老东西这是在向世子示好，小人想问一句，是继续吊着他，还是想办法收服了他，问清楚这事儿？”
“先吊着他，不要理会。”罗渽民道，“等世子回来，问世子……你先去。”
探子不能多留，闻言就去了。
罗渽民体力不支，坐下来喝了两口参茶。
李帝努吊着汤铭和汤钦，汤钦现在显然是想反客为主，争做主动。
他说的话能有几分真？
“让七年前的故事重新在北疆传唱”，说的自然是宁王的事。
本朝太|祖皇帝定下过铁律，每逢战事，必要派一皇子随军出征以振奋军心。
罗渽民想到了一个最坏的情况。
北狄王……也许并不是被兵强马壮的哥哥们驱赶到北疆上的，他是故意的。
罗渽民将探子的话重新想了一遍，隐隐觉得山雨欲来。
罗渽民盼着是自己多心了，但还是起身叫了冯管家来。
“我……”罗渽民干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道，“我身子有点不好，劳烦您……去宫里请世子回来一趟。”
冯管家为难的看了罗渽民一眼，“有什么事等世子晚上回来再说呗，又是去请世子提前回来，又是用这由头……世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信？”
罗渽民不敢耽搁时间，无法，如此这般的同冯管家交代了一番，“去……去吧，他听了定然会回来。”
冯管家一言难尽的去了。
一个时辰后。
议事厅中，最中间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崇安帝已早早的回后宫了，议事厅一分为二，外间，小翰林们分门别类的整理文书，阁老们则坐在暖阁中处理政事，被迫留下李帝努也坐在暖阁中，接过阁老们批阅过的文书，一一看过。
皇子们或是受倚重的小亲王们初一听政时，都是这样来学着的，如今李帝努也被送了过来，阁老们心照不宣，默认了李帝努这个外姓之人。
一个小太监在暖阁外探头探脑的看了看，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也不见李帝努出来，无法，只能自己躬身进了暖阁，一进去就被里间伺候的太监一个浮尘扫了出来，小太监硬着头皮又钻了进去，道：“李王府有事要禀。”
别人不敢再拦，将小太监放了进来。
暖阁中静谧无声，只能听见小翰林们沙沙的脚步生和众人翻动文书的声音，李帝努放下手里的文书，压低声音，“又怎么了？”
小太监一脸纠结，小声道，“罗……罗少爷身子不舒服。”
暖阁中的阁老们各自忙自己的，但都在立着耳朵，恨不得凑近了听个清楚。
又是那个罗少爷！
李帝努扫了众人一眼，压下心头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面上淡然，“没跟他说我忙着？”
小太监苦着脸，“说了。”
“说了就下去。”李帝努另拿起一本文书，“告诉他，我这边的事完了自然回回府陪他。”
小太监不敢走。
李帝努尽力压着嘴角，“不舒服就找太医，一难受就非要见我是什么毛病？谁惯着的？”
小太监磕巴，“找……找过太医了。”
李帝努几乎要藏不住眼中笑意了，他尽力冷着脸，“又是不肯吃药？要我喂他？”
阁老们牙酸不已，但耳朵却立的更直了。
小太监的脸皱成一团，“世子……别问了。”
李帝努就是想听罗渽民跟他耍赖，怎么会不问，他端起一盏茶，淡然，“没甚要紧的就算了。”
“有！有……”小太监无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崩溃道，“罗少爷说太医给他诊出了喜脉！让世子无论如何回去看看！”
李帝努呛了一口茶。
同时间，半个暖阁的人一起咳了起来。
交代清楚后, 李帝努命差役去了。
罗渽民若有所思, 看着床尾出神。
李帝努知道他有许多事要问自己，也不催促, 就静静地等着。
宣瑞的事, 是李帝努一力处置的, 他其实也不清楚罗渽民到底愿不愿意。
罗渽民连着病了一个多月，瘦了一大圈, 几乎是形销骨立, 隔着中衣都能看见他肩上支起的骨头。
嶙峋的肩头，扛着的是整个宁王府。
李帝努看着罗渽民, 心中怨气尽消。
能好好的醒过来就行了, 一会儿罗渽民就是求自己将宣瑞的郡王爵位争回来, 李帝努也不会有半分不满。
李帝努又等了片刻，罗渽民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李帝努心头有些不安，这人……到底在考虑什么？
有什么要求不能直接跟自己说？经此一事, 还有什么话不能直接问自己？
“你……”李帝努憋不住了, “想问我什么？”
罗渽民怔了下，“啊？”
李帝努蹙眉, “你这半日在想什么？”
罗渽民心虚的看向别处，抿了抿嘴唇, “在猜……我要是真傻了, 你会怎么骗我。”
李帝努：“……”
又想多了。
“骗你同我是青梅竹马，骗你家里出了事后, 是我将你接了来，我们一同长大。”李帝努自己说的都牙酸，偏偏罗渽民就是想听这个，他只得说的飞快，“诓你，告诉你你对我情根深种，一向是对我予取予求，行了吗？”
罗渽民埋头低声笑，笑的咳了起来。
李帝努心头却忍不住酸了下。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李帝努低声道：“前些天你病着的时候，跟你说过宣瑞的事，也不知你到底听没听着，这么处置，你觉得……”
罗渽民道：“很好。”
李帝努心中大石落地，“宣瑜袭爵的事，急不得，我还在想法子，你……”
“那个再说吧。”罗渽民摇摇头，“这事不好做，不要强求，这次的事皇上能如此由着你安排，就是因为你削了宣瑞的爵位顺了他的心思，再给宣瑜……皇上不会愿意，先拖一拖，不能就算了。”
李帝努并不居功，“近日北疆不安稳，皇帝精神不济，本来就没什么心思管宣瑞，我愿意出面料理他求之不得。”
罗渽民愣了下，“北狄的事前些天听人说了一句，那边不只是惯常的来劫掠一下么？事闹大了？”
“没闹大，北狄的王三个月前死了，最小的儿子承袭了王位，又斗不过他几个大哥，他养不起自己的部众，就来边境侵扰。”李帝努沉声道，“北狄现在一共也没多少人，轰回去就是了……都是小事，待北狄自己内耗过了，该死的都死了，活下来的能担起大局，就没事了。”
宁王当年就是死在北疆的，那一战之后，北狄被打的七零八落，休养了七年民力兵力还不足当年的一半，如今若在内斗，确实不可能再翻起大浪来，罗渽民闻言点点头，“希望吧……”
说话间，外面太医听说罗渽民醒了，要来诊脉，李帝努命人进来了。
太医给罗渽民诊了脉，问了几句，见罗渽民还有些发热，不欲给他用药，仍是要行针，问李帝努的意思，李帝努见罗渽民好好的醒了，对太医也多了几分信任，点头。
太医接过药童手里药箱，按着李帝努的规矩，让药童出去等着，太医自己将银针排布好，站在了床边，等着。
一盏茶后，太医一动不动，还在等着。
摆好姿势的罗渽民和太医干巴巴的大眼瞪小眼，太医则疑惑的看看李帝努。
李帝努皱眉：“你还不行针，看我作甚？”
太医结巴了下，“在、在等世子啊，世子往日不是要……不是要避开的吗？或者是转过身去……”
太医蛮无辜，“这不是世子自己定的规矩么？”
李帝努看了罗渽民一眼，随手拿过一本书来看，尽力将话说的不经意一些，“前些日子……病人已同我倾诉过倾慕之意，所以以后我不用避开了。”
趴在床上的罗渽民：“……”
太医呆在原地，李帝努以为太医不信，拧眉，“我会骗你？他确实跟我说了，就是……诗经，《子衿》你该读过吧？青青子……”
“行了行了。”罗渽民崩溃，“别背诗！”
李帝努从善如流的闭了嘴，太医再次震惊于高门大户里的规矩严明，咽了下口水，“好，那……罗少爷就脱衣服吧。”
罗渽民红着脸将中衣脱了扔到一边，趴了下来。
罗渽民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李帝努方才为何不遮眼就脱自己衣服，合着是他自己自动将两人的关系推进了一步，觉得能看自己上身了。
醒来之后，李帝努先处置了汤铭，接着太医又来了，两人还没来得及说几句私房话。
昏迷前的事，罗渽民现在想想有点讪讪的。
年少时办的矫情事说的酸话，现在提起来……怪难为情的。
年纪都不小了，万事心中有数就行了，该亲亲，该……做那种事就做那种事，矫情话就不必提了。
自然，这只是罗渽民一厢情愿的想法。
李帝努显然很想提一提。
“之前说，要快治还是慢治听他自己的意思，以后就不必了。”李帝努盯着太医，突兀的开口，“他的病，我今后是能做主的。”
太医忙答应着，“是是。”
李帝努又道：“至于为何如此，方才已经说了。”
罗渽民把脸埋在了枕头上。
李帝努欲言又止，“太医若没读过《诗经》也无妨，一会儿我送你一本就是。”
太医紧张道，“那就……太好了，多谢、谢世子赠书。”
李帝努点点头：“没事多读读书。”
罗渽民气息奄奄，恨不得让太医扎死自己算了。
幸好，宫里突然又来人传李帝努，将李帝努请走了。
朝中不安稳，北疆还有事，其实跟李帝努都没什么关系，只是崇安帝之前得了李帝努的保证，有心要让李帝努学着理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传他。
另一边，李帝努日日用尸体残肢折磨汤铭，也没忘了汤钦。
汤钦在宫中，自然知道了汤铭蛊惑宣瑞被端了老巢的事，可从始至终都没听到有关汤铭的消息，汤钦相信汤铭一定是逃过了这一劫。
李帝努一样的没同汤钦多言，将汤铭扣下那日，李帝努将汤铭的东西搜刮了个干净，让人在那些衣饰上泼上血，一天一样，让宫里的人送给汤钦。
同汤铭一样，汤钦起初也是不动声色，似乎并不在意，且时刻提防着，做好了应对各种威逼的准备，但并没有人理会他。
染血的物件，就一样接着一样的送了去。
汤钦终于坐不住了，开始主动联系宫外，但所有消息石沉大海。
李帝努这次下了狠手，将汤铭的人宰了个干净，汤钦谁也寻不着。
汤钦明白这是李帝努在吊着他，又忍了几日，最终无法，主动托人给李帝努带了话。
那日罗渽民还昏迷着，李帝努根本没心思理会别的，让汤钦滚去一边儿凉快，老太监从没同这样的人交手过，一时间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又被晾了好几天，汤钦实在憋不住了，再次托人给李帝努带话。
朝会后，李帝努又被崇安帝留了下来议事，给李帝努送消息的探子寻不着李帝努，又着急，冯管家想了下，干脆把人领进了内院，交给了罗渽民。
罗渽民一头雾水，“怎么了？”
“世子的人，说有急事跟世子交代，耽搁不得。”冯管家对探子道，“跟罗少爷说一样的。”
说完冯管家就退下了，探子给罗渽民行礼后低声道：“宫里那个老太监想知道汤铭的消息，说愿意卖世子一个人情。”
罗渽民道，“什么人情？”
探子道：“老太监说，昨日，北疆那边有人联络了五殿下。”
罗渽民愕然：“北狄？”
“是，就是北狄王的人。”探子道，“详情小人不懂，只是听说这北狄王无用的很，承袭了王位后处境很不好，被他几个哥哥连番欺辱，几个月里，颠沛流离，带着部众迁徙了几次，已经被赶到边境上了。”
罗渽民点头：“世子跟我提了一次，他联络宣琼做什么？”
探子道：“说的很含糊，小人听不懂，只能按着原话转述，北狄的王问五殿下，想不想让七年前的故事在北疆上重新传唱。”
罗渽民眸子一暗。
罗渽民尽力不动声色，“他还说了什么吗？”
探子摇头，“没了，小人怀疑这老东西还知道别的，如今他已然成了李妃的心腹，五殿下一天里往李妃那边跑几趟，他们的事……他肯定知道，老东西这是在向世子示好，小人想问一句，是继续吊着他，还是想办法收服了他，问清楚这事儿？”
“先吊着他，不要理会。”罗渽民道，“等世子回来，问世子……你先去。”
探子不能多留，闻言就去了。
罗渽民体力不支，坐下来喝了两口参茶。
李帝努吊着汤铭和汤钦，汤钦现在显然是想反客为主，争做主动。
他说的话能有几分真？
“让七年前的故事重新在北疆传唱”，说的自然是宁王的事。
本朝太|祖皇帝定下过铁律，每逢战事，必要派一皇子随军出征以振奋军心。
罗渽民想到了一个最坏的情况。
北狄王……也许并不是被兵强马壮的哥哥们驱赶到北疆上的，他是故意的。
罗渽民将探子的话重新想了一遍，隐隐觉得山雨欲来。
罗渽民盼着是自己多心了，但还是起身叫了冯管家来。
“我……”罗渽民干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道，“我身子有点不好，劳烦您……去宫里请世子回来一趟。”
冯管家为难的看了罗渽民一眼，“有什么事等世子晚上回来再说呗，又是去请世子提前回来，又是用这由头……世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信？”
罗渽民不敢耽搁时间，无法，如此这般的同冯管家交代了一番，“去……去吧，他听了定然会回来。”
冯管家一言难尽的去了。
一个时辰后。
议事厅中，最中间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崇安帝已早早的回后宫了，议事厅一分为二，外间，小翰林们分门别类的整理文书，阁老们则坐在暖阁中处理政事，被迫留下李帝努也坐在暖阁中，接过阁老们批阅过的文书，一一看过。
皇子们或是受倚重的小亲王们初一听政时，都是这样来学着的，如今李帝努也被送了过来，阁老们心照不宣，默认了李帝努这个外姓之人。
一个小太监在暖阁外探头探脑的看了看，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也不见李帝努出来，无法，只能自己躬身进了暖阁，一进去就被里间伺候的太监一个浮尘扫了出来，小太监硬着头皮又钻了进去，道：“李王府有事要禀。”
别人不敢再拦，将小太监放了进来。
暖阁中静谧无声，只能听见小翰林们沙沙的脚步生和众人翻动文书的声音，李帝努放下手里的文书，压低声音，“又怎么了？”
小太监一脸纠结，小声道，“罗……罗少爷身子不舒服。”
暖阁中的阁老们各自忙自己的，但都在立着耳朵，恨不得凑近了听个清楚。
又是那个罗少爷！
李帝努扫了众人一眼，压下心头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面上淡然，“没跟他说我忙着？”
小太监苦着脸，“说了。”
“说了就下去。”李帝努另拿起一本文书，“告诉他，我这边的事完了自然回回府陪他。”
小太监不敢走。
李帝努尽力压着嘴角，“不舒服就找太医，一难受就非要见我是什么毛病？谁惯着的？”
小太监磕巴，“找……找过太医了。”
李帝努几乎要藏不住眼中笑意了，他尽力冷着脸，“又是不肯吃药？要我喂他？”
阁老们牙酸不已，但耳朵却立的更直了。
小太监的脸皱成一团，“世子……别问了。”
李帝努就是想听罗渽民跟他耍赖，怎么会不问，他端起一盏茶，淡然，“没甚要紧的就算了。”
“有！有……”小太监无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崩溃道，“罗少爷说太医给他诊出了喜脉！让世子无论如何回去看看！”
李帝努呛了一口茶。
同时间，半个暖阁的人一起咳了起来。
第64章
小太监委屈的要命, 说了别问, 非要问！
还非要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问，冯管家那边说是要偷偷的告诉李帝努的, 这下好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
“喜脉……”
“没听错, 就是喜脉。”
“这个罗少爷，不就是罗渽民吗？他不是男子吗……他怎么可能有孕？！”
“罗渽民, 我知道他, 当年差点连中三元的文曲星！”
“就算他是文曲星下凡，那也不该生孩子啊……”
“无论是真是假, 诊出喜脉的这个太医怕是回不去太医院了。”
“回不去了……”
“喜脉一出, 一切都无法同以前一样了。”
……
李帝努心中一片空白, 怀疑自己又犯病了。
自己这是开始臆症了吗？
李帝努耳力突然敏锐了不下十倍，暖阁中，小太监小翰林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声音尽数传到他耳朵里，扰的他脑中嗡嗡作响。
传话的小太监还跪在李帝努脚下, 他带着哭腔, “世子，事出突然, 府里谁也没料到会这样，您……快回去吧！”
暖阁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就连今年已过了七十高寿的孙阁老都难以自抑的放下了笔, 紧张的看向了李帝努。
所有人，都在等待李帝努的一个答案。
李帝努眼睛发红, 无数个念头从他脑中穿梭。
他一点也不想要孩子，但若是罗渽民一定想要呢？
那就得生下来。
李帝努尽力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些，语气从容不迫：“这很好……”
李帝努听着众人倒吸气的声音，本能的要维护罗渽民，用见惯了大场面的仪态。自言自语的解释道，“这、这很正常……是个人就会怀孕的……没什么可新鲜。”
小太监脸憋的发紫，吃力的点点头。
“那我……”李帝努不小心打翻了茶盏，他起身，“那我是得回去看看……”
李帝努往孙阁老那边看过去，阁老们不敢拦，敬畏的起身，一同恭送李帝努出了议政厅。
从宫里出来走了许久后，李帝努才被冷风吹清醒了。
李帝努停住脚，被罗渽民气的肺疼，几番挣扎犹豫，要不要折回去同众人解释几句。
“世子？世子？”
李帝努右手纤长的五指攥的死紧，骨节噼啪作响，李帝努摇摇头，“罢了，清者自清，没、没事……”
李王府别院，罗渽民心急如焚的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了李帝努。
罗渽民见李帝努脸色不太对，想想自己自己刚才让人传的话不太好意思，但一想这只是两人之间密不外传的小情趣又觉得没什么，总归没丢人给外人，怕什么？
李帝努满腹怨气的瞪了罗渽民一眼，也没脸告诉罗渽民现在全内阁都知道他怀上的事，两人对视一眼，都略过了这一段，李帝努坐到一边，低声道：“到底怎么了？！”
罗渽民将之前探子说的话尽数转述给了李帝努。
李帝努静了片刻，呢喃，“七年前的事……什么意思？”
罗渽民道：“你之前同我说了几句北狄的事，不太详细，我想问你，如今的北狄王，同他的哥哥们交战过吗？”
李帝努摇头，“没有。”
李帝努道，“老北狄王死后，几个年长的儿子带着自己的部众脱离了王帐，他们之间也是相互忌惮的，都急于占据自己最熟悉的那片草原，没人会去给别人做嫁衣，头一个公开反叛王帐。”
罗渽民又问道，“那就是说，只要他们不合力，还是没十成的打算能打赢新王的？”
李帝努道：“是，新王再**，也还有老北狄王留给他的部众。”
“不是被打过来的……”罗渽民沉吟，“新的北狄王，何必主动跑到北边边境上来？腹背受敌？”
李帝努沉默片刻，“边境传来的消息是北狄王惧怕兄长们，故而被迫南迁。”
“但这形势似乎没危急到这份上，南迁是下下策。”罗渽民道，“南边是我们，再往北是不怀好意的兄长们，一仗没打，就退让到的这份上，似乎有些……牵强。”
李帝努迟疑片刻，“我也想过，但北疆那边传来的消息不一定那么准确，或许打过，或许北狄王兵力比我们知道的要少，或许……”
“或许，他是主动南迁，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罗渽民轻声道，“世子，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想，你要不要听？”
李帝努眼神示意他说。
“无论汤钦有没有被你吓唬住，他如今都是在主动同你示好了，那开头先传来的这个消息，有九成可信。”
“毕竟是头一次同你示好，若是假的，后面什么也谈不了。”
“若这是真的，‘七年前的故事，重新在北疆传唱’，就是说要再次开战。”
“谁和谁开战？我们和北狄。”
“北狄王如此作死，要的就是引起我们的注意，诱我们出兵。”
“但新北狄王的兄长们都在更靠北的地方，且犯我边境的是北狄王的部下，我们打也只会打北狄王，他要如何祸水东引？”
“就算他能在我军压境时及时退走，劈开一条路让我们攻到更北处，他又要如何把控整个局势？如今北狄兵力并不足以同我们抗衡，在我们眼里，北狄人和北狄人没有任何区别，没人关心他们到底是谁的人，仗一旦开打，我们很可能将他们全剿了，他不怕吗？”
“他怕。”
“所以不敢侵扰过甚，只敢劫掠，不敢屠戮，怕的就是完全的激怒我们。”
李帝努喝了一口茶，低声道：“所以，他是想……”
“想和同他有一样心思的人做个交易。”罗渽民低声道，“宣琼。”
“新北狄王必然也清楚我们这边的局势，知道皇帝年老，知道我们还没有太子，知道皇子们如今不上不下的处境，他愿意给某位皇子做这借刀杀人的刀，当然，事成之后，他也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宣琼或是在朝中运作，左右出兵之事替北狄王踏平他的兄长部众，或是更干脆一点，在我们的新帝登基之后，直接借兵与他，助他统一草原。”
李帝努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北狄王有什么本事，自信能替皇子做争储的刀？”
“他有。”罗渽民沉声道，“我朝太|祖|皇帝定下过铁律，逢战必派一皇子随军出征以振奋军心。”
李帝努眯眸，“我料北狄王如今连五万兵马都凑不出来，就算宣琼能想办法让宣璟出征，北狄王倾尽全力怕也难撼动我们的兵马，那……”
“不。”罗渽民打断李帝努，“北狄王不会以卵击石，倾尽全部兵力只为杀了随军的皇子？那太难了，且损耗过多。”
“北狄王不需同出征军硬碰硬，相反，他要讨好前来出征的将领。”
“舍出几千北狄人来，由着北征军屠戮以积累出征皇子的战功。”
“做出节节败退之态来，让出征皇子有个漂亮的战绩。”
“最后向我们的军中传递几封似是而非的密信，然后……”
罗渽民想着当年之事心头多了几分悲愤，他缓了下，继续道，“然后，这几封密信，必然会按照他们的安排，传回朝中。”
罗渽民看向李帝努，“世子，到时候……通敌之人变成了谁？”
李帝努沉默许久，低声道，“当年宁王，就死在了这上面。”
罗渽民没再往下说，他看着窗外，片刻后道，“自然，这都是我的猜测，宁王当年到底如何，我并不知道，但北狄王现在的念头，我笃定自己至少猜中了八分，世子，你信不信？”
李帝努将茶盏放下，道：“我信，但有一点……我觉得你想的不一定对。”
罗渽民怔了下，他自认自己考虑的算是周全了，还有什么？
李帝努看着罗渽民，问道：“随军的只要是皇子就行，你为何觉得宣琼是推宣璟出征呢？”
罗渽民心中一动，愕然：“难道是……”
李帝努自嘲一笑。
“兵行险招。”李帝努道，“拼着让皇上认下我，也要把我送到北疆，反正只要我一出兵，就等于是半条腿踩进了棺材里，还能活几日，就看他的心情了，如此……干干净净。”
围剿汤铭那日，汤铭曾同宣瑞说过李帝努是皇帝私生子的事，之后罗渽民一直病到了现在，两人中间没再提过此事，罗渽民知道这是李帝努的忌讳，万万没想到李帝努自己会主动提起。
李帝努扫了罗渽民一眼，凉凉道，“到时候，你就得带着我的遗腹子改嫁他人了。”
罗渽民愣了下，窘迫，“这是在说正事！”
“说的就是正事，你考虑的不错，早早提醒了我，记你一大功。”李帝努起身，“不能只听汤钦老太监的，我在选琼身边有人，得查探清楚，先去了，你……”
李帝努欲言又止。
罗渽民认真等着，“还有什么吩咐我的？”
“你以后……要叫我就叫我。”李帝努皱眉，“别总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罗渽民耳朵微红，不自在道，“怕你不知出了什么事，太着急，故意逗你的，反正……反正别人不会知道，我也只跟你这么丢人。”
李帝努：“……”
李帝努不忍告诉罗渽民内阁里的事，表情复杂的走了。
罗渽民将北疆的事在心中过了一遍，尽力替李帝努计划应对的法子，他不自控的总想到宁王，心中不免悲怆。
罗渽民吁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口前透气。
罗渽民站了一会儿，听到窗外几个仆人凑在一起小声聊天。
罗渽民忍不住一笑，李帝努看着凶，但对下人很好，这么多年了，府里的人一直这样，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聊。
罗渽民想听李帝努的闲话，倚在窗口，嘴角微微勾起，侧耳倾听。
听了片刻，罗渽民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不会吧……我就不信罗少爷能怀的上！”
“但有了就是有了，不管你信不信，现在宫里宫外，都知道了。”
“如今只看世子认不认这个孩子了。”
“世子方才行色匆匆，神情恍惚，似乎并不高兴……”
“要是不认怎么办？”
“那这孩子就不是世子的！”
“别瞎说！这必然是世子的……”
“不要命了！不是世子的还能是谁的？！”
“是是是。”
“哎，罗少爷命苦……在黔安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好不容易回京了，又偏偏怀上了孩子……”
“人生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人的命，天注定。”
“该怀上的，总归会怀上的……”
“谁又能料到呢？罗少爷逃了七年，也没逃过咱们世子这一下。”
“逃不过……这个孩子，他注定是要怀上，注定还会生下来，然后在咱们府上立住脚！”
“没有人能再撼动罗少爷在这个府上的地位。”
“说到底就是咱们世子厉害，这都怀上了。”
“那是！”
“世子年富力强……”
“世子百炼成钢……”
罗渽民把头抵在窗户上，双手发抖。
不想活了……
小太监委屈的要命, 说了别问, 非要问！
还非要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问，冯管家那边说是要偷偷的告诉李帝努的, 这下好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
“喜脉……”
“没听错, 就是喜脉。”
“这个罗少爷，不就是罗渽民吗？他不是男子吗……他怎么可能有孕？！”
“罗渽民, 我知道他, 当年差点连中三元的文曲星！”
“就算他是文曲星下凡，那也不该生孩子啊……”
“无论是真是假, 诊出喜脉的这个太医怕是回不去太医院了。”
“回不去了……”
“喜脉一出, 一切都无法同以前一样了。”
……
李帝努心中一片空白, 怀疑自己又犯病了。
自己这是开始臆症了吗？
李帝努耳力突然敏锐了不下十倍，暖阁中，小太监小翰林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声音尽数传到他耳朵里，扰的他脑中嗡嗡作响。
传话的小太监还跪在李帝努脚下, 他带着哭腔, “世子，事出突然, 府里谁也没料到会这样，您……快回去吧！”
暖阁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就连今年已过了七十高寿的孙阁老都难以自抑的放下了笔, 紧张的看向了李帝努。
所有人，都在等待李帝努的一个答案。
李帝努眼睛发红, 无数个念头从他脑中穿梭。
他一点也不想要孩子，但若是罗渽民一定想要呢？
那就得生下来。
李帝努尽力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些，语气从容不迫：“这很好……”
李帝努听着众人倒吸气的声音，本能的要维护罗渽民，用见惯了大场面的仪态。自言自语的解释道，“这、这很正常……是个人就会怀孕的……没什么可新鲜。”
小太监脸憋的发紫，吃力的点点头。
“那我……”李帝努不小心打翻了茶盏，他起身，“那我是得回去看看……”
李帝努往孙阁老那边看过去，阁老们不敢拦，敬畏的起身，一同恭送李帝努出了议政厅。
从宫里出来走了许久后，李帝努才被冷风吹清醒了。
李帝努停住脚，被罗渽民气的肺疼，几番挣扎犹豫，要不要折回去同众人解释几句。
“世子？世子？”
李帝努右手纤长的五指攥的死紧，骨节噼啪作响，李帝努摇摇头，“罢了，清者自清，没、没事……”
李王府别院，罗渽民心急如焚的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了李帝努。
罗渽民见李帝努脸色不太对，想想自己自己刚才让人传的话不太好意思，但一想这只是两人之间密不外传的小情趣又觉得没什么，总归没丢人给外人，怕什么？
李帝努满腹怨气的瞪了罗渽民一眼，也没脸告诉罗渽民现在全内阁都知道他怀上的事，两人对视一眼，都略过了这一段，李帝努坐到一边，低声道：“到底怎么了？！”
罗渽民将之前探子说的话尽数转述给了李帝努。
李帝努静了片刻，呢喃，“七年前的事……什么意思？”
罗渽民道：“你之前同我说了几句北狄的事，不太详细，我想问你，如今的北狄王，同他的哥哥们交战过吗？”
李帝努摇头，“没有。”
李帝努道，“老北狄王死后，几个年长的儿子带着自己的部众脱离了王帐，他们之间也是相互忌惮的，都急于占据自己最熟悉的那片草原，没人会去给别人做嫁衣，头一个公开反叛王帐。”
罗渽民又问道，“那就是说，只要他们不合力，还是没十成的打算能打赢新王的？”
李帝努道：“是，新王再**，也还有老北狄王留给他的部众。”
“不是被打过来的……”罗渽民沉吟，“新的北狄王，何必主动跑到北边边境上来？腹背受敌？”
李帝努沉默片刻，“边境传来的消息是北狄王惧怕兄长们，故而被迫南迁。”
“但这形势似乎没危急到这份上，南迁是下下策。”罗渽民道，“南边是我们，再往北是不怀好意的兄长们，一仗没打，就退让到的这份上，似乎有些……牵强。”
李帝努迟疑片刻，“我也想过，但北疆那边传来的消息不一定那么准确，或许打过，或许北狄王兵力比我们知道的要少，或许……”
“或许，他是主动南迁，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罗渽民轻声道，“世子，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想，你要不要听？”
李帝努眼神示意他说。
“无论汤钦有没有被你吓唬住，他如今都是在主动同你示好了，那开头先传来的这个消息，有九成可信。”
“毕竟是头一次同你示好，若是假的，后面什么也谈不了。”
“若这是真的，‘七年前的故事，重新在北疆传唱’，就是说要再次开战。”
“谁和谁开战？我们和北狄。”
“北狄王如此作死，要的就是引起我们的注意，诱我们出兵。”
“但新北狄王的兄长们都在更靠北的地方，且犯我边境的是北狄王的部下，我们打也只会打北狄王，他要如何祸水东引？”
“就算他能在我军压境时及时退走，劈开一条路让我们攻到更北处，他又要如何把控整个局势？如今北狄兵力并不足以同我们抗衡，在我们眼里，北狄人和北狄人没有任何区别，没人关心他们到底是谁的人，仗一旦开打，我们很可能将他们全剿了，他不怕吗？”
“他怕。”
“所以不敢侵扰过甚，只敢劫掠，不敢屠戮，怕的就是完全的激怒我们。”
李帝努喝了一口茶，低声道：“所以，他是想……”
“想和同他有一样心思的人做个交易。”罗渽民低声道，“宣琼。”
“新北狄王必然也清楚我们这边的局势，知道皇帝年老，知道我们还没有太子，知道皇子们如今不上不下的处境，他愿意给某位皇子做这借刀杀人的刀，当然，事成之后，他也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宣琼或是在朝中运作，左右出兵之事替北狄王踏平他的兄长部众，或是更干脆一点，在我们的新帝登基之后，直接借兵与他，助他统一草原。”
李帝努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北狄王有什么本事，自信能替皇子做争储的刀？”
“他有。”罗渽民沉声道，“我朝太|祖|皇帝定下过铁律，逢战必派一皇子随军出征以振奋军心。”
李帝努眯眸，“我料北狄王如今连五万兵马都凑不出来，就算宣琼能想办法让宣璟出征，北狄王倾尽全力怕也难撼动我们的兵马，那……”
“不。”罗渽民打断李帝努，“北狄王不会以卵击石，倾尽全部兵力只为杀了随军的皇子？那太难了，且损耗过多。”
“北狄王不需同出征军硬碰硬，相反，他要讨好前来出征的将领。”
“舍出几千北狄人来，由着北征军屠戮以积累出征皇子的战功。”
“做出节节败退之态来，让出征皇子有个漂亮的战绩。”
“最后向我们的军中传递几封似是而非的密信，然后……”
罗渽民想着当年之事心头多了几分悲愤，他缓了下，继续道，“然后，这几封密信，必然会按照他们的安排，传回朝中。”
罗渽民看向李帝努，“世子，到时候……通敌之人变成了谁？”
李帝努沉默许久，低声道，“当年宁王，就死在了这上面。”
罗渽民没再往下说，他看着窗外，片刻后道，“自然，这都是我的猜测，宁王当年到底如何，我并不知道，但北狄王现在的念头，我笃定自己至少猜中了八分，世子，你信不信？”
李帝努将茶盏放下，道：“我信，但有一点……我觉得你想的不一定对。”
罗渽民怔了下，他自认自己考虑的算是周全了，还有什么？
李帝努看着罗渽民，问道：“随军的只要是皇子就行，你为何觉得宣琼是推宣璟出征呢？”
罗渽民心中一动，愕然：“难道是……”
李帝努自嘲一笑。
“兵行险招。”李帝努道，“拼着让皇上认下我，也要把我送到北疆，反正只要我一出兵，就等于是半条腿踩进了棺材里，还能活几日，就看他的心情了，如此……干干净净。”
围剿汤铭那日，汤铭曾同宣瑞说过李帝努是皇帝私生子的事，之后罗渽民一直病到了现在，两人中间没再提过此事，罗渽民知道这是李帝努的忌讳，万万没想到李帝努自己会主动提起。
李帝努扫了罗渽民一眼，凉凉道，“到时候，你就得带着我的遗腹子改嫁他人了。”
罗渽民愣了下，窘迫，“这是在说正事！”
“说的就是正事，你考虑的不错，早早提醒了我，记你一大功。”李帝努起身，“不能只听汤钦老太监的，我在选琼身边有人，得查探清楚，先去了，你……”
李帝努欲言又止。
罗渽民认真等着，“还有什么吩咐我的？”
“你以后……要叫我就叫我。”李帝努皱眉，“别总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罗渽民耳朵微红，不自在道，“怕你不知出了什么事，太着急，故意逗你的，反正……反正别人不会知道，我也只跟你这么丢人。”
李帝努：“……”
李帝努不忍告诉罗渽民内阁里的事，表情复杂的走了。
罗渽民将北疆的事在心中过了一遍，尽力替李帝努计划应对的法子，他不自控的总想到宁王，心中不免悲怆。
罗渽民吁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口前透气。
罗渽民站了一会儿，听到窗外几个仆人凑在一起小声聊天。
罗渽民忍不住一笑，李帝努看着凶，但对下人很好，这么多年了，府里的人一直这样，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聊。
罗渽民想听李帝努的闲话，倚在窗口，嘴角微微勾起，侧耳倾听。
听了片刻，罗渽民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不会吧……我就不信罗少爷能怀的上！”
“但有了就是有了，不管你信不信，现在宫里宫外，都知道了。”
“如今只看世子认不认这个孩子了。”
“世子方才行色匆匆，神情恍惚，似乎并不高兴……”
“要是不认怎么办？”
“那这孩子就不是世子的！”
“别瞎说！这必然是世子的……”
“不要命了！不是世子的还能是谁的？！”
“是是是。”
“哎，罗少爷命苦……在黔安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好不容易回京了，又偏偏怀上了孩子……”
“人生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人的命，天注定。”
“该怀上的，总归会怀上的……”
“谁又能料到呢？罗少爷逃了七年，也没逃过咱们世子这一下。”
“逃不过……这个孩子，他注定是要怀上，注定还会生下来，然后在咱们府上立住脚！”
“没有人能再撼动罗少爷在这个府上的地位。”
“说到底就是咱们世子厉害，这都怀上了。”
“那是！”
“世子年富力强……”
“世子百炼成钢……”
罗渽民把头抵在窗户上，双手发抖。
不想活了……
第65章
先不说这事怎么传这么快, 没到一个时辰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这个府上的人……是都疯了么？
难不成还真是信了？
这些家将和仆役这是平日替李帝努卸人车轮的事做多了，也跟着魔怔了？
该不是李帝努已经偷偷请过道士做过法了？
那就是说……李帝努刚才也信了？
“帝努他到底知不知道……男子怀不上呢。”罗渽民声音发抖, “他又知不知道……就算是能怀上, 也要先日一日呢……”
想到这儿罗渽民不免有点意难平, 李帝努凭什么没出过一点力就硬让自己生小孩？！
“我想要个孩子了，你自己看着生一个吧。”
李帝努估计是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的。
但自己何德何能, 要以男子之身, 凭一己之力给他延绵香火呢？
只是调个情而已，这怎么突然还担上责任了呢？
窗外, 家将和仆役们越扯越远, 罗渽民听得胆战心惊, 吓得从窗口躲开，坐去了别处。
另一边，李妃宫中。
宣琼坐立不安，起身转了好几圈, 急躁道：“母亲到底想没想好？”
李妃十指丹寇将帕子掐的满是窟窿, 她眼神闪烁，“我、我还是想问问你舅舅……”
“跟你说了舅舅没这个胆子！”宣琼转了个身, 焦虑道，“被他知道, 这事儿就真的没戏了, 母亲也看见了，父皇现在有多倚重李帝努, 天天将他拘在内阁听政，自三哥走后，父皇身子越来越不好，父皇力有不逮，却没有把政事往我这边托付过半分，这什么意思，还不清楚？”
宣琼脸色发青，“江南贪腐案，原本该交到刑部这边的，父皇不知在想什么，竟把这案子挪去了大理寺，还派了检查司去帮忙，明摆着是在历练李帝努！贪腐案结案后，江南那边等于就是被李帝努亲手捋了一遍，留下的必然全是他自己的人，再安插上去的，那就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亲信！这是多大的事！”
“舅舅呢？只知道诚惶诚恐的替李帝努谢恩，半句话不敢说，回过头来安抚我倒是一套一套的，说什么不要计较一时得失，不计较，再不计较，李帝努就要被封太子了！”
李妃不安道：“但皇上这不还没认下他吗？你要逼他出征 ，他就真的要认祖归宗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就算不推他一把，父皇早晚也会认下他的，到时候还不是一样？”宣琼着急道，“母亲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父皇已有了认回他的心思，正愁没个由头，我这是在借力打力！”
“认回李帝努，派他去北疆，这是多顺水顺风的一件事，父皇不会不动心，只要李帝努踏上北境，要他何时死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了。”宣琼道，“北狄王已经许诺了我，只要李帝努抵达北疆，他必能栽一个叛国通敌的罪名给李帝努，若我再能替他传递我军中消息，他还有七成的把握直接在战场上宰了李帝努，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谁？宣璟吗？剩他一个，他有什么能跟我拼？”
李妃起身，在房中转了一圈，声音发抖，“但我还是心慌 ，要动李帝努没那么容易，他身后还有安国长公主！你舅舅说过，只要皇上不认回李帝努，那他就永远名不正言不顺，没法真的同你相抗，我怕你这是放虎归山啊，不然……不然你还是想想宣璟吧！借着北狄的事除了他不好吗？”
“杀鸡焉用牛刀！”宣琼急的嘴上起了一圈泡，“而且宣璟现在不能死！他死了，李帝努眼中就只有我了！我的处境必然更艰难！”
李妃惶恐，“可……可那北狄人的话，能信吗？”
“自然可信！”宣琼眼露凶光，“探子送来的是北狄王手写的血书，他如今命垂一线，只能靠着我帮他！”
当夜，李王府别院，李帝努一脸玩味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陌生人，莞尔，“我竟然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让素未谋面的北狄王如此信任，真是荣幸。”
罗渽民站在里间的房间里，抱着手臂倚在墙边，静静听着。
他和李帝努都没料到，这个北狄王一女多嫁，竟还找上了李帝努。
陌生人摘了厚重的围巾，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来，膝行几步，眼中含泪，一脸肃穆的双手奉与李帝努。
李帝努用帕子捂住口鼻，微微往后坐了坐，“我晕血，你把这东西拿远些。”
陌生人：“……”
里间的罗渽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憋住了没笑出来。
陌生人只得再把血书收回了怀里，道：“我们大王久慕李小王爷大名，多年前就曾想同小王爷结交，无奈南北路遥，不得如愿，如今大王今日日在水深火热之间煎熬，在最艰难的处境里，第一个想起了这里的朋友。”
李帝努垂眸掩去眼中讥讽，没说话。
陌生人道：“我们大王的处境，李小王爷必然是清楚的，李小王爷的困境，我们大王也听说了一二。我们大王愿意倾尽全力替李小王爷完成您的宏愿，只盼着您在心愿达成后，还能记得远在草原的朋友，略施援手。”
李帝努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困境？”
陌生人迟疑片刻，道：“这……”
李帝努不刁难他，又问道，“你们大王想怎么帮我？”
陌生人忙讲之前许诺宣琼的话跟李帝努重复了一遍，李帝努听着不由得暗暗感叹。
罗渽民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陌生人给李帝努画了好一副江山如画的蓝图，满怀信心道，“小王爷只要将五皇子殿下送上战场，我们大王就能让他再也回不来！如此……”
陌生人郑重的磕头，“小王爷得偿所愿，我们大王不敢奢求别的，只求小王爷掌权后，分出一点点兵力，助我们大王夺回他应有的东西。”
李帝努轻轻地摆弄着腰间玉佩，道，“得偿所愿……我有什么愿？”
陌生人无法，尽力不得罪李帝努：“有关小王爷的身世，我们大王也听说过一些传言……若那是真的，夺位之苦想来小王爷也是品尝过的，就更能体会我们大王如今的仓皇无奈了。”
李帝努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你们知道的到是多。”
“我们大王对中原很是倾慕，从以前就很爱听过往的商人们聊中原的故事，所以就……”陌生人抬眸扫了一眼，试探着道，“就知道了一些事，知道李小王爷本该入玉蝶，本该承皇姓，本该……”
李帝努偏过头，“够了。”
陌生人怕触怒李帝努，忙转口道，“不提这个，是我们大王很替小王爷不甘，愿意替小王爷扫清障碍，小王爷……”
陌生人抬头，看着李帝努沉声问道：“您就没恨过他们吗？”
“这天下本就应该是您的，他们拿走了您的东西，反过来却要逼迫您到这境地，这是什么道理？”陌生人道，“我们在草原上也听过您和文曲星的美好又悲伤的歌谣，小王爷，若不是那些人心狠手辣，若不是您手中有足够的权力……您又怎么会同自己心爱的人分开这么多年呢？”
李帝努脸色微变。
陌生人趁势而起，“小王爷，只要您来日能继位，再没有什么人能挡住您和您心爱的人了。”
隔间的罗渽民暗道不好。
李帝努别是也要被这北狄人蛊惑吧？
李帝努眯着眼，突然道，“皇上如今并没有出兵的打算，你们要如何应对？”
来人见李帝努有所意动，忙热切道，“怕来不及同小王爷联络上，我们不敢侵扰过甚！只等小王爷一个点头，我们马上会举兵压境，再向南走一百里！北疆上年壮的中原人不少已南迁，但总有老弱病残的，我们会将他们解决干净，若你们的皇帝还不动兵，我们可以再往南走三百里！一切但凭小王爷吩咐！”
李帝努道：“宣琼去北疆后呢？若他贪功冒进……”
陌生人道：“那我们会将活捉的中原人扮成我们的样子，命他们迎敌！待五皇子殿下向你们朝中汇报军情时，小王爷直接向你们的皇帝参奏五皇子殿下冒领军功！这在你们中原是重罪，五皇子殿下提前又不知那些人是中原人，他百口莫辩。”
李帝努又问，“那他要是畏缩不前呢？”
“那就更简单了，我们只需继续向南行军就是，一百里一百里的屠戮下来，全是五殿下畏敌不前的过失！我们可以再给小王爷提供一点儿‘罪证’，证明五殿下是得了我们的好处，所以才不正面迎敌。”陌生人对李帝努自信一笑，“通敌的罪有多重，小王爷就更清楚了。”
李帝努眸子一动，“死路活路，都堵死了……”
隔间，罗渽民听出李帝努意动，急出了一身的汗。
陌生人压低声音，“小王爷什么也不用做，静候五皇子殿下被困死在北疆的消息就好。”
李帝努自言自语，“只要我让他随军去了北疆，我就能永远的解决了这个麻烦。”
陌生人道：“正是！”
李帝努静了许久，抬眸：“事成之后，北狄王只要一点兵？”
陌生人大喜，忙谦卑道，“正是！我们需要的只是您在心愿达成后的一点点回报罢了！给我们大王一点点兵力，我们会永远是您最忠诚的朋友。”
李帝努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口，轻声道：“有一点我还不放心，北狄王……为什么这么确定我会同他交手？”
陌生人眼中闪过一抹血色，发狠道：“因为我们大王说，心中怀有大恨的人，才是真的能做大事的人，小王爷这些年来尝遍世间苦楚，被至亲一个接一个背叛的滋味您是最清楚的，被迫和心爱之人分离，日日看着心爱之人受苦而毫无办法的无助，您也最明白。”
“小王爷数年来被身边亲人在心中插了一刀又一刀，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常人难以想象。”陌生人索性将话摊开了说，“小王爷的血统是没五皇子殿下纯粹，但我们大王说的好，身体里血液最肮脏的人，才越是能成大……咳……咳……”
李帝努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佩剑，转身一剑穿心，从陌生人背后将他捅了个对穿。
陌生人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口捅出的刀刃，口吐鲜血，“小……小王爷……”
李帝努面无表情，将剑往前一寸寸的推进，低声重复，“将边境上的老弱妇孺留给你们残杀？”
“纵着你们南侵？”
“让你们逼迫我北疆子民迎战北伐大军？”
李帝努手腕一转，让剑在陌生人的胸口活活转了一圈，陌生人杀猪似的嚎叫了一声。
李帝努松开手，转过身撕开陌生人的袍子，将那封血书拿了出来，淡淡道：“我的血是脏，但我再脏再恶心，也不至于同异族苟且……”
李帝努厌恶的看了死透了的北狄人一眼，“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隔间里，罗渽民脱力的坐在榻上，彻底放了心。
先不说这事怎么传这么快, 没到一个时辰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这个府上的人……是都疯了么？
难不成还真是信了？
这些家将和仆役这是平日替李帝努卸人车轮的事做多了，也跟着魔怔了？
该不是李帝努已经偷偷请过道士做过法了？
那就是说……李帝努刚才也信了？
“帝努他到底知不知道……男子怀不上呢。”罗渽民声音发抖, “他又知不知道……就算是能怀上, 也要先日一日呢……”
想到这儿罗渽民不免有点意难平, 李帝努凭什么没出过一点力就硬让自己生小孩？！
“我想要个孩子了，你自己看着生一个吧。”
李帝努估计是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的。
但自己何德何能, 要以男子之身, 凭一己之力给他延绵香火呢？
只是调个情而已，这怎么突然还担上责任了呢？
窗外, 家将和仆役们越扯越远, 罗渽民听得胆战心惊, 吓得从窗口躲开，坐去了别处。
另一边，李妃宫中。
宣琼坐立不安，起身转了好几圈, 急躁道：“母亲到底想没想好？”
李妃十指丹寇将帕子掐的满是窟窿, 她眼神闪烁，“我、我还是想问问你舅舅……”
“跟你说了舅舅没这个胆子！”宣琼转了个身, 焦虑道，“被他知道, 这事儿就真的没戏了, 母亲也看见了，父皇现在有多倚重李帝努, 天天将他拘在内阁听政，自三哥走后，父皇身子越来越不好，父皇力有不逮，却没有把政事往我这边托付过半分，这什么意思，还不清楚？”
宣琼脸色发青，“江南贪腐案，原本该交到刑部这边的，父皇不知在想什么，竟把这案子挪去了大理寺，还派了检查司去帮忙，明摆着是在历练李帝努！贪腐案结案后，江南那边等于就是被李帝努亲手捋了一遍，留下的必然全是他自己的人，再安插上去的，那就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亲信！这是多大的事！”
“舅舅呢？只知道诚惶诚恐的替李帝努谢恩，半句话不敢说，回过头来安抚我倒是一套一套的，说什么不要计较一时得失，不计较，再不计较，李帝努就要被封太子了！”
李妃不安道：“但皇上这不还没认下他吗？你要逼他出征 ，他就真的要认祖归宗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就算不推他一把，父皇早晚也会认下他的，到时候还不是一样？”宣琼着急道，“母亲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父皇已有了认回他的心思，正愁没个由头，我这是在借力打力！”
“认回李帝努，派他去北疆，这是多顺水顺风的一件事，父皇不会不动心，只要李帝努踏上北境，要他何时死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了。”宣琼道，“北狄王已经许诺了我，只要李帝努抵达北疆，他必能栽一个叛国通敌的罪名给李帝努，若我再能替他传递我军中消息，他还有七成的把握直接在战场上宰了李帝努，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谁？宣璟吗？剩他一个，他有什么能跟我拼？”
李妃起身，在房中转了一圈，声音发抖，“但我还是心慌 ，要动李帝努没那么容易，他身后还有安国长公主！你舅舅说过，只要皇上不认回李帝努，那他就永远名不正言不顺，没法真的同你相抗，我怕你这是放虎归山啊，不然……不然你还是想想宣璟吧！借着北狄的事除了他不好吗？”
“杀鸡焉用牛刀！”宣琼急的嘴上起了一圈泡，“而且宣璟现在不能死！他死了，李帝努眼中就只有我了！我的处境必然更艰难！”
李妃惶恐，“可……可那北狄人的话，能信吗？”
“自然可信！”宣琼眼露凶光，“探子送来的是北狄王手写的血书，他如今命垂一线，只能靠着我帮他！”
当夜，李王府别院，李帝努一脸玩味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陌生人，莞尔，“我竟然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让素未谋面的北狄王如此信任，真是荣幸。”
罗渽民站在里间的房间里，抱着手臂倚在墙边，静静听着。
他和李帝努都没料到，这个北狄王一女多嫁，竟还找上了李帝努。
陌生人摘了厚重的围巾，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来，膝行几步，眼中含泪，一脸肃穆的双手奉与李帝努。
李帝努用帕子捂住口鼻，微微往后坐了坐，“我晕血，你把这东西拿远些。”
陌生人：“……”
里间的罗渽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憋住了没笑出来。
陌生人只得再把血书收回了怀里，道：“我们大王久慕李小王爷大名，多年前就曾想同小王爷结交，无奈南北路遥，不得如愿，如今大王今日日在水深火热之间煎熬，在最艰难的处境里，第一个想起了这里的朋友。”
李帝努垂眸掩去眼中讥讽，没说话。
陌生人道：“我们大王的处境，李小王爷必然是清楚的，李小王爷的困境，我们大王也听说了一二。我们大王愿意倾尽全力替李小王爷完成您的宏愿，只盼着您在心愿达成后，还能记得远在草原的朋友，略施援手。”
李帝努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困境？”
陌生人迟疑片刻，道：“这……”
李帝努不刁难他，又问道，“你们大王想怎么帮我？”
陌生人忙讲之前许诺宣琼的话跟李帝努重复了一遍，李帝努听着不由得暗暗感叹。
罗渽民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陌生人给李帝努画了好一副江山如画的蓝图，满怀信心道，“小王爷只要将五皇子殿下送上战场，我们大王就能让他再也回不来！如此……”
陌生人郑重的磕头，“小王爷得偿所愿，我们大王不敢奢求别的，只求小王爷掌权后，分出一点点兵力，助我们大王夺回他应有的东西。”
李帝努轻轻地摆弄着腰间玉佩，道，“得偿所愿……我有什么愿？”
陌生人无法，尽力不得罪李帝努：“有关小王爷的身世，我们大王也听说过一些传言……若那是真的，夺位之苦想来小王爷也是品尝过的，就更能体会我们大王如今的仓皇无奈了。”
李帝努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你们知道的到是多。”
“我们大王对中原很是倾慕，从以前就很爱听过往的商人们聊中原的故事，所以就……”陌生人抬眸扫了一眼，试探着道，“就知道了一些事，知道李小王爷本该入玉蝶，本该承皇姓，本该……”
李帝努偏过头，“够了。”
陌生人怕触怒李帝努，忙转口道，“不提这个，是我们大王很替小王爷不甘，愿意替小王爷扫清障碍，小王爷……”
陌生人抬头，看着李帝努沉声问道：“您就没恨过他们吗？”
“这天下本就应该是您的，他们拿走了您的东西，反过来却要逼迫您到这境地，这是什么道理？”陌生人道，“我们在草原上也听过您和文曲星的美好又悲伤的歌谣，小王爷，若不是那些人心狠手辣，若不是您手中有足够的权力……您又怎么会同自己心爱的人分开这么多年呢？”
李帝努脸色微变。
陌生人趁势而起，“小王爷，只要您来日能继位，再没有什么人能挡住您和您心爱的人了。”
隔间的罗渽民暗道不好。
李帝努别是也要被这北狄人蛊惑吧？
李帝努眯着眼，突然道，“皇上如今并没有出兵的打算，你们要如何应对？”
来人见李帝努有所意动，忙热切道，“怕来不及同小王爷联络上，我们不敢侵扰过甚！只等小王爷一个点头，我们马上会举兵压境，再向南走一百里！北疆上年壮的中原人不少已南迁，但总有老弱病残的，我们会将他们解决干净，若你们的皇帝还不动兵，我们可以再往南走三百里！一切但凭小王爷吩咐！”
李帝努道：“宣琼去北疆后呢？若他贪功冒进……”
陌生人道：“那我们会将活捉的中原人扮成我们的样子，命他们迎敌！待五皇子殿下向你们朝中汇报军情时，小王爷直接向你们的皇帝参奏五皇子殿下冒领军功！这在你们中原是重罪，五皇子殿下提前又不知那些人是中原人，他百口莫辩。”
李帝努又问，“那他要是畏缩不前呢？”
“那就更简单了，我们只需继续向南行军就是，一百里一百里的屠戮下来，全是五殿下畏敌不前的过失！我们可以再给小王爷提供一点儿‘罪证’，证明五殿下是得了我们的好处，所以才不正面迎敌。”陌生人对李帝努自信一笑，“通敌的罪有多重，小王爷就更清楚了。”
李帝努眸子一动，“死路活路，都堵死了……”
隔间，罗渽民听出李帝努意动，急出了一身的汗。
陌生人压低声音，“小王爷什么也不用做，静候五皇子殿下被困死在北疆的消息就好。”
李帝努自言自语，“只要我让他随军去了北疆，我就能永远的解决了这个麻烦。”
陌生人道：“正是！”
李帝努静了许久，抬眸：“事成之后，北狄王只要一点兵？”
陌生人大喜，忙谦卑道，“正是！我们需要的只是您在心愿达成后的一点点回报罢了！给我们大王一点点兵力，我们会永远是您最忠诚的朋友。”
李帝努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口，轻声道：“有一点我还不放心，北狄王……为什么这么确定我会同他交手？”
陌生人眼中闪过一抹血色，发狠道：“因为我们大王说，心中怀有大恨的人，才是真的能做大事的人，小王爷这些年来尝遍世间苦楚，被至亲一个接一个背叛的滋味您是最清楚的，被迫和心爱之人分离，日日看着心爱之人受苦而毫无办法的无助，您也最明白。”
“小王爷数年来被身边亲人在心中插了一刀又一刀，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常人难以想象。”陌生人索性将话摊开了说，“小王爷的血统是没五皇子殿下纯粹，但我们大王说的好，身体里血液最肮脏的人，才越是能成大……咳……咳……”
李帝努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佩剑，转身一剑穿心，从陌生人背后将他捅了个对穿。
陌生人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口捅出的刀刃，口吐鲜血，“小……小王爷……”
李帝努面无表情，将剑往前一寸寸的推进，低声重复，“将边境上的老弱妇孺留给你们残杀？”
“纵着你们南侵？”
“让你们逼迫我北疆子民迎战北伐大军？”
李帝努手腕一转，让剑在陌生人的胸口活活转了一圈，陌生人杀猪似的嚎叫了一声。
李帝努松开手，转过身撕开陌生人的袍子，将那封血书拿了出来，淡淡道：“我的血是脏，但我再脏再恶心，也不至于同异族苟且……”
李帝努厌恶的看了死透了的北狄人一眼，“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隔间里，罗渽民脱力的坐在榻上，彻底放了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