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颂颂屋子里。

轻桃秾李，紫薇红药，皆未到阑珊。以茶代酒堕来一尊烟雨，但水汽凝滞的很，游莺小蝶，懒上亭台，只在丛中栖，似是等人行过，惊飞艳魂。
少年人若有缘在京都消磨一段年轻岁月，真是值得毕生回味的福分。
京都四时的繁荣美丽，本身便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笔杆敲一敲垂纶砚，声笃哑的很，低沉温驯。
“春困？怎么一大早就蔫了。”

凛风远去，梢头鸟归。秀桃翘翘，抹开春日暧昧艳色。日光照在案前一格，似与绶礼两次相见的那片月。
少年的心事简单却隐秘，但日复一日的念想太轻易就溢出小小心脏。我实在不情愿讲出，我在望月台捡到一颗逃离轨迹的星星。
挪开定在一处的目光，又在他身上定了半晌，没头没尾问一句。
“你平日在府中，哄过生气的兄弟姊妹吗？”

他眼眶里两丸乌珠子卧着黯黯底色，是玄妙的疑惑。
保有少年心是一项修行。而护持旁人的少年心，则是一场造梦的”骗局”。不加渲染的叙事是账簿，染上春花秋月的言谈是美梦，蓄意打碎这美梦，是不啻焚琴煮鹤的。
所以我以为，这样的境况下撒点小谎倒也无伤大雅。
“自然，哥哥姐姐我也哄啊，有时候吧，阿娘也会有点小情绪。”
抛空一只小巧的白瓷杯，再落掌心，如此玩儿了两三来回，见他眼光也跟着跑，怪有趣的。
“怎么，抢你弟弟小木马还是偷你妹妹花裙子了？”

“不是，你才偷你妹的花裙子！”
是惯常笑着反驳，又一下变脸，蒙上一层忧郁苦恼。挠一挠头上束得整齐的软毛，犹犹豫豫支支吾吾。
关系的维系有时很简单，我很清楚，这原不是什么值得深思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
伸手抓住那只抛起瓷杯的臂，挨近了他，容色尽是急切，比向夫子求学寻问有过之无不及。
“那你是怎么哄他们的？”

“嘿你这小兔崽子……”
手臂冷不防被拽住，险些没接到那只白瓷底儿的松鹤群青，提前碎碎平安给他拜个早年。忙用左手一块儿捂住了，扣在茶盘上。
平日里雄赳赳气昂昂的赵颂礼，此刻吭吭唧唧像个圆肚茶壶。
还是个红砂小壶身，磐石壶盖的茶壶。底下水煮沸都要窜天了，偏顶不动上头的泰山压顶，只能憋在肚子里冒泡。
我瞧着怪新奇，蹬着长案懒懒散散地坐着，侧过身来。
“哄人也有讲究，和看病一样，要对症下药。这人是男的女的？比你大比你小？”

宋宫的日子绵长无趣，正如倦懒又冗长的皑冬，千篇一律的残枝败雪，寥寥无几的乐子。
仰首观顶，想了半天还是词不达意，像难言病痛的求医者。
“是比我稍小一些的弟弟，长得特别好看，就是对我总是冷着一张脸。”
对年长者的依赖与信任是与生俱来的。两腿一折盘坐着，双手支颐，又是蔫了吧唧的样子。
“以前跟羽仙都是吵一架就好了，现在他还不想见我。烦死球了。”

绷的脸颊都有些酸了，才勉强将笑意压下去，严正地教导他。
“虽说都是陛下的子女，羽仙是你的亲妹妹，随意些也就罢了。人与人之间，亲疏有别，说话做事的态度便不同，或许是他觉得你们还未到如此亲近的地步，所以生气了。”
人们活着，就是用躯体撰写故事，秾艳，白描，反转，诗诵。也许用悍原风雪着色，海上浮槎寄送。
有风有云碰撞，凝结成清淡一盅雨。
他的神情说明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了，自然得让他说出来，叫我开心开心。
“他不想见你，那就是你惹了别人，你烦什么？”

亲疏有别，明明白白的一个道理，也需要别人在旁点醒。
正容听训，十指交握以臂支身挨近他。
“那晚我喝了一点点酒便躺在院中，他恰好过来找我，我想装睡逗一逗他，他弄的我脸上痒，就忍不住在他手上啃了一口。辩驳两句他就走了。”
这并不是一个多么曲折有趣的故事，又酝酿半晌才把自己得出的结论补上。
“走时好像脸红红的，他是很生气了吧……”

要不是我用身子挡着左手掐了我自己一把，现在已经笑出声了。
也凑近了点儿，一副要跟他分享秘密的样子。
“这么小年纪就偷喝酒啊，小心我告诉姑姑。”
人的成长与蜕变，除了熏陶，还得点拨使之顿悟。这便是良师益友的好处。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负薪苦读，这些勤奋只是最基本的功夫，未必如此行事就注定可成大器。
当然，情窦开不开也是这个道理。
“脸红的原因不少吧，比如热了，病了，生气了，或者……害羞了。你讲什么不中听的话没有？你说你，年纪不大，事儿倒不少。”

告诉阿娘四字一出便倒吸一口凉气，往后一仰，目露凶光。
“你可别，我瞒得好好的。”
我很难对此有什么界定的标准，在我的认知里，总得是直白明确的话语才会牵动不一样的
情绪。
讲到错处，声音又跟鹌鹑似的。
“我……我不知道。”
开始怀疑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但在沈漎充满关怀的追问下，那点心思只能半路夭折。而且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我说他对我图谋不轨，也算不中听的话吗？”

很不给面子地伸手捏住他装凶皱眉挤出来的褶儿，若有所思。
“嗯，挺欠揍的。”
赵颂礼懵懂无知，我可不是。人生际遇蕴满巧合甚至于离奇，短短一日之内，也可领悟许多，使人满心欢喜得摇摇欲坠，或悲伤踌躇不知所以。
但我的明白都是揣测，我希望他与我不同。
“那就很好猜了，无非是你说的不对，他恼羞成怒，或者你说的相当对，他恼羞成怒。”
摸了摸下巴，显得高深莫测。
“反正如果是我的话，你已经被揍成猪头了。”

放弃挣扎任他揉弄。
“啊？”
一个调拐了九曲十八弯，最终落在难以置信的语调上。
“他……恼羞成怒？”
经他一提点，所有细微反应都有了明晰的理由。赵绶礼是清冷一爿月，这种情绪于他身上，是十分奇妙的存在，值得悄悄珍藏。我现在开始真正后悔当时言辞没有轻重，也后悔没有即时追上。
抓下沈漎摸着下巴的手。
“所以要怎么办？也让他把我揍成猪头不好吧。”

人的情感很似盐粒，渗入蔬羹炙肉间，将自己的形骸融散了，且返作在海水中的面目，使一切隐晦得尝滋味，却不见盐体。
它是润物无声，也是真假难辨。
掀了掀眼皮，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举起来看了看，奇道。
“这也不是猪蹄啊。”
将那只爪子撂回他自己腿上，抻了抻腰。
“他要是一直生气不理你，你是不是就会特难受，吃不下睡不着想去大太阳地里滚两圈的那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