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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复世
多久了呢，蓝曦臣从七年前镇压仙督金光瑶开始后便每年闭关修炼，与世隔绝一段时日。多久了呢，距这回闭关已有五月，是时候破关而出了。
正好是今日。
“宗主！宗主！大大大事不好！”金麟台外一门弟匆匆跑来。金凌皱一皱眉，道：“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
“宗主，七年前封...封聂明玦和前宗主...金光瑶之棺，本钉好七十二颗桃木钉，昨，昨夜被人拔去五颗，今日棺木被打开，里面两尸已不见了！！”
窃尸？！！
“你可知事情原委？说。”金凌不由得握紧佩剑。
头三年都还有些人心惶惶，大家都对聂明玦心存敬畏，每日轮番坚守棺木。加之夷陵老祖魏无羡和含光君蓝忘机会来此地弹奏抚慰聂明玦的怨气，已经再无棺木拍打的声音，人间太平，自然也就放下了心，只当这段往事是传说，不用在意。近两年，也无人看守棺木。偶尔会有路过的行人，会说上两句“看呐，那就是当年夷陵老祖封压chang ji之子孽障金光瑶的地方”……
就在昨夜，好巧不巧，来了盘山吴氏一行人，从南方来，路过此地。一行人醉了酒，只当这事是传说，领头的人只呼是魏无羡当年为凸显神气而添油加醋。“不过是几颗桃木钉，老子今日就将它拔了，看谁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人也是力大无穷，将木钉连拔五颗。一行人继续赶路，并没当回事。
“接着说。”金凌看眼前门士哆哆嗦嗦，怕是事态真的往很严重的方向发展。
“今日这领头的吴某，就，就死寄宿旅馆里。隔壁的门士说昨夜听见他大吼，又不像是受到恐吓的吼声，而是像怒吼，以为是酒气未散，发的酒疯罢。”门士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金凌接过去，顿时一惊，这是一张血书，血液写着几个大字——“仙督复世”。“他们以为和昨夜撬的桃木钉有关，便跑回昨夜路过那祠堂，棺木破损，里面……空空如也……”
金凌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那吴某房间里的么？”门士猛的点头，忽而感觉不对，又摇摇头，道：“是他整个房间内，都铺满了血书，上面都是同样的这四个字。”
小叔？
他夺舍了？
不应该……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现在夺舍，魂魄都散到哪里去了，再者，桃木钉威力巨大，镇压数月，也该是灰飞烟灭了。

难道是献舍……？那也没有必要拿走他的尸身。金凌越想越是一团乱，索性找人一同理论。谁呢……嘶，还得拜托他一趟了。
这他是谁，还能有谁！姑苏蓝氏，蓝思追。“反正他也天天粘着我，今日倒让他少跑一趟了。”金凌心想。
“走，去云深不知处。”
云深不知处看来也是知道了此事，金凌一眼看见蓝思追，如今的姑苏蓝氏双壁之一。蓝思追也看见了金凌，向他走来。
“我……”金凌道。
“不必说，我知道了，”蓝思追打断了他，看来真是火急火燎，“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那血书定是有人提前写好。”
金凌笑道:“正如我想。”
蓝思追道:“正巧泽芜君今日破关，你我一同前去如何。”金凌明知他是肯定句，还是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这吴某是何人？”金凌问。
蓝思追站在闭关洞前，道：“嗯。这吴某名淞，性情豪迈，修刀道。近两年吴氏门名声突然大涨，是来了个客卿……”金凌心道:哪里是豪迈，明明是个烈性上头的莽夫。
“出来了。”
封洞的石头被一掌震裂，尘土扬起，里面走出一个白衣身影——蓝曦臣。
蓝思追看着眼前的人，高大的身影中却透露出难以捉摸的憔悴。这么多年了，七年了，他的面目还是没怎么变，却少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泽芜君。”
“金宗主。……嗯？看你们这般，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怎么了？”
两人将事情告诉泽芜君，见他温柔的笑脸上忽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瑶……大哥和金光瑶么……”
“走，我们去大厅说。”
草草的接了尘，蓝曦臣换上白蓝外衫，在腰间配上了佩剑。“光说不够，去那棺木瞧瞧吧。忘机他们呢？”
“大概也知晓了此事。”
“嗯，此事非同小可，定要彻查清楚。”
观音祠堂前，一片荒芜。草木不得丛生，偶尔传来乌鸦几声哑叫，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毫无生气。棺木破损得棺盖只剩残碎的木片，里面应该躺着的两人也没了踪迹。空落落的。
好巧不巧，魏无羡和蓝忘机也在此。五人打过招呼，寒暄两句，便各自寻找可能留下的一点点蛛丝马迹。
“等等，这是何物。”金凌看着仙子围着一块土地转，便好奇过去查看。这是一张符，是金色的，有保人魂魄不散，尸身不坏的功效。

另一边，灵城。
“这孩子是怎么了，一醒来就是这样？叫我好是害怕……一起来就是拿笔沾朱砂，朝自己额间点，现在点好了倒是一句话不说，坐在镜前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也不吃饭，这叫我怎么办啊……”
“婆婆，你别急，我去看看苏宁怎么了。没事的啊婆婆，许是梦里梦见了什么，吓着了，明日就好了。”
苏墨轻轻走上去，看着自己的弟弟双目无神，没有表情地端坐着。“阿弟……我是阿姐啊，还记得阿姐吗。”
镜子前的人还是一动不动，苏墨低下眼帘，尽是失望和悲凉。突然的，他张开了嘴唇，像是婴儿一般轻轻咿呀了几句，苏墨像看到了什么希望，扳过弟弟的肩膀，她清晰的听到了几个字。
“………二，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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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他好，真的很好
“咱们家哪有什么二哥哥啊……这娃娃怕是病成傻子了，怎么办啊……呜呜呜……”婆婆已然哭成了个泪人。
苏宁是苏涉独子，如今父亲七年前死去，家里背负骂名，日子过得是相当艰难。这几年苏宁长大了些，便想尽法子重新光复家门，屡屡失败，这半月突然变得混混僵僵，昨夜突然消失不见，姐姐苏墨在后院驴棚发现的他。
魏无羡无语：好巧不巧，也是驴棚……
“昨天早上如何也叫不醒，到正午也不醒。今天好歹是醒来了。阿弟以前都是作息规律的要紧，今儿一起来便是这副模样了。”苏墨坐在苏宁床头，轻抚他的头发。
不，现在应该不能叫他作苏宁了。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得叫他……金光瑶。聂明玦魂魄已被封入尸身，这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他了。
魏无羡和蓝忘机在他以前戴过的乌帽上施了咒术，灵光到灵城便突然发出强光，然后便熄灭了。魏无羡和蓝忘机一行人四处询问最近异事都无果，路过苏家听见婆婆呜哑的哭声，才寻到此处。魏无羡路过后院的驴棚，好奇趋势他走过去。好巧不巧，尽管前夜下过雨，魏无羡还是努力辨认出了他熟悉的阵法。献舍。大概是驴棚的稻草太不严实，让地上阵法有些被冲散，但几乎可以肯定，这具身体里，就是金光瑶的魂魄。
“你师哥怎么不上来？”
“上来了。就在门外。”蓝忘机道。
“哦……”魏无羡抱臂，歪着身子往门外瞧了两眼，看见门边露出被风吹起的长长的蓝家抹额。
魏无羡心道：怎么还是不敢，再不敢，还想错过几回。
可是这苏宁神志不清，恍惚无神的样子倒这不像是金光瑶演出来的。莫非……献舍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还是金光瑶魂魄不齐，散了一些？还是在这七年里魂魄受损？
可您也总该来看看吧？这大哥也真是个别扭精，平时心心念念，现在送到眼前倒是看也不敢看了？
金凌走上前，仔细端详这人的面目。嗯，清秀，但最磨人的是他满脸的憔悴。苏家被打压整七年，没有人记得他们还是仙门之家，也不认他们这个仙门之家。自己也是金家的独子，他大概猜出这其中压力有多大，多痛。
“这其中疑点重重，不要耽搁，”魏无羡开口道，“聂明玦的尸身，和金光瑶的尸身也还没找到。我们也不能确定这身体里的就是金光瑶本尊了。”
“什么……什么金光瑶本尊，这是我弟弟！我同甘共苦二十年的弟弟！我知道前金宗主待我们甚好，但是这是我弟弟！他不过是病了，是病了……”苏墨听着他们的话，突然反驳道，呜咽起来。

“姑娘，你，你先别哭……”蓝思追上前安慰，可还是无事于补，苏墨哭的越来越凶。
“献舍已是定局，他在你们家驴棚都已下阵法了！”金凌站起来冲她说，这一说在苏墨眼里更像吼声，击碎了她的幻想。
魏无羡盯着双目无神的苏宁，道:“这献舍是献舍了，可是他的手臂无伤，莫非还没有愿望？那这突然献舍时机压的也太准了，他又如何知道前夜棺木被撬？”
……
是有点太准了，除非……是计划好的！
“难道是他料定吴淞一定会撬开桃木钉？他这半月看似混混僵僵，一直与吴氏家族有联系？”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金凌抓住蓝思追的手臂，道:“你之前说吴家来了个客卿，叫什么！”
“我想想……这客卿一直未透露姓名，现在一想，很可能就是姓苏。”
“快看看他这周遭有什么东西！”魏无羡突然看见他枕头底下露出的一页黄纸，走上前拿出来。
纸上用血迹写着“仙督复世，光复家门，盛百家仙门之首”。蓝忘机皱了皱眉，可这几字却用黑色墨迹划过，翻过来，背面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改了心愿么……
魏无羡转过头去看向门边，蓝曦臣还是没有进来。魏无羡每次看见蓝曦臣，都觉得他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时时刻刻挂着暖人心的笑容。好像他真的一直如此，一直如此。只有上次金光瑶和聂明玦一起封入棺木，他头一次看见蓝曦臣那样……难看的表情。破碎的，痛苦的，绝望的，交织在他的脸上。金光瑶真是让他痛得彻底。
也是唯一能让他如此失态的人。
该是说是好还是坏呢……
“姑娘可有苏公子一些……执念之物？日常佩戴或是经常接触的。”
“啊，有！有！你随我来。”
魏无羡拉着蓝忘机，跟着苏墨离开。蓝思追好像也明白了，拉着金凌也走。魏无羡心道:再不进来，可真没你相处的机会了。
苏墨递给魏无羡一枚玉佩，果不其然，上面有苏宁残存的气息。强制共情。
他越来越想要知道，是因为什么，竟有人对金光瑶执念如此之深。
朦胧之间，他看见乱糟糟的书桌，墨汁四溅。大概是此主人心神烦躁，只能将怒气撒到墨台上。

“我定要他们好好记住，苏家的一个人也不可以得罪！”
苏宁摔了门便出去，路过一个酒铺，听见难堪不入耳的风言风语。“你可瞧那什么……敛芳尊，如今永世不得超生 可叫人快活，哈哈哈哈哈！chang ji之子，还想做什么狗pi仙督，笑死人！changji之子就是chang ji之子，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听闻这人也是惨，啧啧啧，那么高的金麟台，直接就给踹下来了，虽说是大快人心吧，要搁在我身上，我真真是一点面子也留不得在金家了。”“就你还金家人，你可做大美梦吧！”
魏无羡感觉到这具身体胸臆里的怒火熊熊，无法压抑。更甚至是有一些微小的杀意。
不！不是这样的！魏无羡听见胸臆中迸发的怒号。
魏无羡再一睁眼，看见了眼前的金光瑶。不，是十二年前的金光瑶。
“瑶哥哥，瑶哥哥来啦！”
“苏宁！叫金宗主！”苏涉捏着他的耳朵斥道。
“不嘛！敛芳尊大人，金宗主，哪有瑶哥哥亲切嘛！爹爹，你看瑶哥哥多好看，好看，像月亮！”
“苏宁！！”
金光瑶莞尔一笑，道:“哈哈，孩子的话不必太较真。再者，这称谓我也不是不喜欢。”
他低头摸了摸苏宁的头，轻声道:“乖，就叫瑶哥哥。瑶哥哥喜欢听。”
魏无羡可真切地感受到这胸腔里彭彭加速的心跳。金光瑶真是少男杀手。
“瑶哥哥给阿宁带了什么好吃的吗！”少年苏宁小心抓着金光瑶的袖子，投向祈求的目光。
“好阿宁，你瞧这是什么？”金光瑶笑着，原本背在背后的右手伸出来——一串草莓糖葫芦。
“哇！！谢谢瑶哥哥！”苏宁欣喜地接过糖葫芦，咬下一大颗草莓。忽然听到头顶上方金光瑶咯咯的笑声，连魏无羡也愣住了。他是真的开心地笑了，眉目间满是宠溺。
“瑶哥哥笑起来真好看！”
金光瑶忽的一下收起，继而微笑着看他。同样是笑，这个微笑却满是冰凉，没有温度。
“金宗主就是太宠他了，惯的他不好好修炼。”苏涉摇头道。
“孩子就该好好疼爱不是吗。”金光瑶背过身去，向内阁走去。苏涉便跟上去。苏宁知道他们又要议事了，就往院子里走去。
“瑶哥哥笑起来真好看啊……”
画面一转，金麟台。苏宁握着金光瑶的手，回头往下看——金麟台可真高啊，足足五十层呢。站在这台上的瑶哥哥一定很威风吧。

掉下去的时候，也一定很疼吧……嗯，一定好疼。
“阿宁喜欢这里么？”金光瑶伸手整理苏宁的鬓发。
“喜欢。”好像是不能够充分地表达真正的喜爱，苏宁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宁看见金光瑶眼里一种他不知是何的复杂神情。伤感，惆怅，抑或是缅怀些什么？那时候的苏宁不懂，那是住在金光瑶身体里，一只让他痛苦终身的凶兽。
“瑶哥哥总是笑着的呢，定是很疲惫吧。”
金光瑶突然低头看他，握紧他的手也不由得加重了一些力道。
“阿宁快乐的时候也笑，有大笑的，笑到肚子疼的时候也有。被阿爹骂的时候会觉得委屈，阿宁也大哭，上次跟蓝家的小子打架也生气。阿宁从不见瑶哥哥生气，难过呢。啊，阿宁多嘴了。哦！阿宁知道了，定是瑶哥哥‘宰相肚里能撑船’！气量大的人不生气，是不是？那瑶哥哥可真厉害啊，我就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
金光瑶不语，微笑地摸了摸苏宁的头。苏宁第一次觉得，这样的金光瑶倒是更亲切，真实了一些。
再一转，祠堂棺木前。
“我不信！！！！！我不信！！”苏宁冲过去，被苏墨抱着腰拦住。他的左腿已被剑刺穿，却仍在泥土上奋力挣扎。“让我过去看看！让我看看他一眼！！”
“金光瑶罪不可赦，这是他的jian命！我好心留你一命，不要太过分！”守卫持剑向他吼着。
“求求……求求你们了，敛芳尊大人对我们一家不薄，我就去看一眼，一眼就好……”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混着血液滚进泥土里。
“唉，你听我一句劝，这棺木也已经合上了，桃木钉也钉上了，这什么敛芳尊也是永世不可超生，你去看又有什么用呢。你再如此纠缠，且不谈叛党作乱，扰乱阵法就有的够你受苦的了，快走吧。”
“永世……永世不可超生………………”
连下辈子也不会有的。世界上最凶恶的毒咒。
连后悔的机会也不给，弥补的机会也不给。罪名落实，万人唾弃。
后来呢？苏家被打压，大宅被拆毁，校场被烧毁，弟子以金光瑶余党残害或杀死，留下他。什么也不能做的他。
然后他长大，想光复家门。然后呢，还是背上金光瑶余党的骂名，这辈子翻不了身。他两岁时苏家还是小院，来了那个身披金莲外衫的男人以后，院子变大了，门人弟子多了，大家都好快乐。
他看见金家也一步步走向兴旺，管辖的百姓也满脸笑意。他看见金光瑶在小摊贩买枇杷给路边的小孩，买糖葫芦给苏家的弟子，他好，他明明那么好。为什么别人只能看见他的坏，却忘记他的好，为什么接纳过他好处的人，背后却要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
世道见人心。

我好恨这世道。
最后，魏无羡几乎是惊恐地听见了这胸腔里凶猛困兽的嚎叫。
——我要你重回这天日，叫他们都后悔！
突然眼前一黑，魏无羡震了一下，从苏宁的回忆里醒来。他看见蓝忘机眼里的担忧，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安好无事。
回到房间，蓝曦臣握着苏宁，不，金光瑶的手，坐在床边，眼里无限深情。
躺在床上的人，只是空洞地盯着床板，一言不发。
魏无羡一行人向苏墨道清楚原委，末了，苏墨走到床边，跪下来，握住苏宁的手抚摸她的脸。“阿弟，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姐姐想你。”
忽地，蓝曦臣转过身，向苏墨行了一大礼。“曦臣……想，向姑娘借一下令公子，带到云深不知处好好调养，令公子醒来，定带他回来。”
“阿弟，这位泽芜君会好好照顾你的，你要好起来。”苏墨轻轻吻过金光瑶的额头。她起身，擦过眼角的泪水，微笑着说:“谢谢。”
床榻上的人只是安静地，一动不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风雨无关，岁月无关，罪孽无关。他只是即将睡去，一片安详。
云深不归处。
蓝曦臣用温水沾湿毛巾，帮金光瑶擦拭身体。动作轻柔，好像面前的金光瑶是个易碎的瓷娃娃，稍加用力就会破碎。
“阿瑶，能听见我说话吗？”
蓝曦臣轻声唤他，眼前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蓝曦臣低下眼帘，擦拭金光瑶的手臂。然后转身，扛来一个木桶，盛满温热的水。他轻轻扶起金光瑶，低下身来，把金光瑶的双脚放入木桶中，给他洗脚。他想起来十几年前，他也为他这样俯下身，弯下腰，为他做着这样亲密无间的事。
那时候他唤他二哥，他叫他阿瑶。
“你老这样不动不好，要多活动活动，不然哪天你醒来，想下地走路都不行。”蓝曦臣温柔地说。
蓝启仁说，这是魂魄不愿醒来。魂魄的主人不想回归人世，强行献舍，这就是后果了。什么时候唤得他回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苏醒。
他轻轻地擦去他额间因为泡了热水而涔出的细汗，温柔地道:
“阿瑶，你记不记得以前云深不归处被烧，我跑去你那里避难，你帮过我许多呢。这都是好早以前的故事了……”
二十年前。
那是我们情谊开始的时候。

孟瑶蹲在他面前，沉默间把手臂搭在蓝曦臣腿上，下巴放在双臂上，歪着头仰视他。
“公子看着比孟瑶要大些，可否冒昧知道公子年岁？”
“孟公子……在下今年满十七。”
“还真是，公子比孟瑶大了足一岁呢。”
“孟公子……”
“蓝公子，孟瑶有一事相求。”
“？”
“蓝公子……唤我一声阿瑶吧。”他歪过头看窗外，然后又转过头看他。“母亲都是这样叫我。母亲说叫名字更亲切些，我看公子第一眼便觉得亲切。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想听别人这样叫我一声罢。”
“……”
“孟瑶没有别的意思，你若不允，那便罢……”
蓝曦臣看着膝上人乖巧的模样，看着孟瑶似有星光忽闪的眼眸，看着他一张一合温润的嘴唇。蓝曦臣觉得喉咙有点发干，空气里的温度开始上升。
“好。阿瑶。”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蓝曦臣看着眼前人，笑得明媚似暖阳。
蓝曦臣知道他喜欢花，在封宗主之日，给他送去了一卷画，打开便是满屏的金星雪浪。蓝曦臣知道他喜欢花，每次金光瑶来云深不归处做客都为他准备雕花的茶杯。
蓝曦臣从回忆里挣扎出来，看着眼前木讷无神的金光瑶，蹙着眉。疼，只觉得心好疼。
心如刀绞。
“你要是想起来了，告诉我一声，我便去给你泡一杯花茶备着，好不好。”
床上的人只是直直地盯着屋顶，不语。
又一日。
“来，阿瑶坐起来吃桃花羹啦。前些年我跟镇子里一个阿婆学的，好吃得很。”
他扶起金光瑶，金光瑶依然像断了线的木偶，嘴也无法张开。蓝曦臣夹住他的下巴，一点点往里送。可是金光瑶依然无动于衷，像真的没有了魂魄，只是一具尚能呼吸的尸体，羹从他的嘴边滑下去。蓝曦臣的手指微微颤抖，到最后抖到无法控制，勺子碎在了地上。
他才发现自己哭了。像断了线，眼泪止不住。顺着他的脸滑落，碎在地板上。
“我该怎么办，阿瑶……”蓝曦臣放下桃花羹，把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
心如刀绞。心如刀绞。
第十日，他的话依旧没有反应。
蓝曦臣搀扶着他在云深不知处走路，忽的一阵风吹过，一树的桃花摇下来，一瓣落在了金光瑶头发上。
“你最喜赏这里的桃花，如今开了，你可喜欢？”
他真的要看不见一点希望了。可是他又不敢放弃……要是还有一点点可能，再多坚持一小会会。
他会不会就醒来了。
第十三，风平浪静。
第十五日，下了些小雨，落了一地的桃花。
第十八日，屋外阳光明媚，屋内风云翻涌。
今日是第二十日。
蓝曦臣趴在榻边，忽然惊醒。安静，太安静了。他定了定神，惊愕惶恐的是——榻上空无一人。
没有人。什么也没有了。
“阿瑶？你在吗，阿瑶？”蓝曦臣见屋子里空无一人，彻底慌了神。好像这一切只是他一场梦，好像他的爱人还尘封在泥土里，永生不复相见。
他竟真怕这是一场梦。
“阿瑶！阿瑶！阿……”
蓝曦臣推开门，屋外春风吹过，让人有些觉得发凉。春风扬起绿叶，满地的桃花瓣。金光瑶背对他，披着的散发被吹起，蓝曦臣的外衫套在他身上，袖子显得格外的大，风吹起一个鼓包，像偷穿父亲衣服的孩子。
好像世界被摁下暂停键，一切都安静下来。风沉下来，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

“阿瑶……”蓝曦臣欲想上前，却还是没法迈开这一步。是啊，日夜思念，可真要见面这一天，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面对。
眼前人缓缓转过身。
蓝曦臣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速度在加快。
陌生的脸，也是陌生的眼神。金光瑶用冰凉的，没有感情的眼神看向他。
“阿瑶，我们进屋里去吧，外边凉……”
“蓝宗主。”
天崩地裂。
他醒过来了，他说话了。他叫我蓝宗主。不是蓝曦臣，不是二哥，不是泽芜君，不是曦臣。
是蓝宗主。最礼貌，最客气，最疏远的称呼。
蓝曦臣像被当头一棒，一下子语塞，不知说些什么。“你，你醒了么……”
不想他笑笑，道:“我饿了。”
“嗯……嗯？噢，好，好，我这就去准备。”蓝曦臣急忙赶回屋，回屋取了他的披肩，小心翼翼地走进他，给他披上。“外头冷，你，你进里屋等吧，桃花羹有些凉了，我去厨房热一热。你……你等等我，我很快。”
“蓝宗主这是说话也不利索了么。”金光瑶讪笑一声。
“我，我先去了。”蓝曦臣转身，匆匆就走了。
这边连走路都带着蹦的蓝曦臣，怎么也无法控制上扬的嘴角。
强烈的狂喜袭来，蓝曦臣只觉得心口有什么呼之欲出。
“阿瑶，快，快尝尝，热乎的，暖暖身子。还是早春呢，天气凉吃这个正好了。”
一进门便看见他，在茶台前坐着，望向窗外。蓝曦臣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风吹起他的鬓发，蓝曦臣看着这具陌生又熟悉的眉目，心中一片涟漪。是他就好，回来就好了。
“带我回苏家吧。”金光瑶道。
“好，”蓝曦臣把桃花羹放到他面前，“你刚醒来，需好好调养，要是着急，明日再启程好吗。”
金光瑶轻轻点了点头，道:“我想看看苏墨。”
金光瑶起身，走向墙上一副画。画上是十朵牡丹，牡丹中心是一点青绿，其中一株是一抹中心却是明黄。
“有个阿姐，一定很好。”
夜晚悄然来至。漆黑夜空，明月如洗。金光瑶和蓝曦臣并肩走在静室外的庭院里。两人沉默着并行。忽然，金光瑶停下脚步，蓝曦臣回头，两人相望着，等待着谁先开口。
“若是我当年没死过一遭，蓝宗主还会这般待我么。”金光瑶轻轻的声音传到蓝曦臣耳里，像针，疼得蓝曦臣脚尖也开始发麻。
“……阿瑶……我……”
蓝曦臣真的不知如何回答，是啊……如果没有失去，又怎么会知道珍惜。
“不必多言。都过去了。”金光瑶把食指竖在嘴唇前，“回去吧，天色已晚。”
没有蝉鸣蛙语，很安静。蓝曦臣知道金光瑶也没有睡着，各有所思，辗转无眠。
“蓝宗主，可以点盏灯吗？”蓝曦臣听见身后金光瑶微弱的声音，迷糊间便摸黑着起身，点了蜡。醒了醒神发觉不对，刚刚金光瑶的声音带着一些许颤抖和哽咽，蓝曦臣便提着油灯向金光瑶的榻那边走去。
借着光，蓝曦臣看见金光瑶的脸上挂满未干的泪痕，眼泪顺着脸庞滑向耳朵，沾湿了两边的枕巾。
“太黑了，我好怕……”
棺木关押七载，每日每夜，都是这样的黑。

章四 表白
“阿瑶，我在，不要怕。”金光瑶听出他声线的颤抖。蓝曦臣坐在他床边，把油灯放在床边柜上，拿过毛巾擦拭他的冷汗，泪痕。“没事了，我在，我在。”
他看着眼前的人眼眸里泛起雾气，眼角泛红，惹人怜爱。他只觉得好心疼。针扎一般的疼。
“多谢。”金光瑶觉得刚刚失态实在不妥，便转过身背对他。“睡吧。”
也是，过去的事哪可能如此轻易一笔勾销。
他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地原谅他。
蓝曦臣蹙起眉，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他轻轻地掖好被角，道:“灯我留着，你尚可安心。”
一夜，两颗心，渐渐拉近。
第二日，灵城，苏家。
略微残破的大院在街角拐弯显得十分普通，谅谁也无法认出这是没落的仙门，只当是普通穷苦人家。金光瑶深呼吸了一口气，敲了敲大门。
“何人？”
他听得出这是苏墨的声音，一时不知以何称呼。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看见苏墨收缩的瞳孔，和掩不住的笑意和激动。苏墨捂着嘴，惊讶地不知说什么。
“阿姐！”金光瑶笑着走上前，拥抱她。苏墨在他怀里发抖，她伸出手回抱他，呜咽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泽芜君光临寒舍，留下一起吃顿晚饭吧。”苏墨道。
“阿姐，泽芜君何止要吃顿晚宴，还得住上一阵呢～”金光瑶挽过蓝曦臣的手臂，笑道。“好，好，好，都依你。我去准备晚宴，你先去收拾你的小狗窝吧。”
看着苏墨离开的背影，金光瑶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你不打算告诉她？”
“何必呢，”金光瑶怔怔地看着前方，苏墨已经离开一阵，前面空无人影，“一家人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卧房很小，只有一张小床，金光瑶躺在上面尚留得一掌，蓝曦臣躺在上边怕是腿也伸不直……长那么高干嘛用的，小巧玲珑点不好么。
二十几日过去，金光瑶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是这苏宁就长得像自己么，金光瑶就觉得这献舍后的身子越来越趋近原先的自己，连声线都有了变化，若是时间长了，和以前一模一样，那才是真的糟糕。
变也要变慢点，嗯。
“开饭啦！阿宁，快去请泽芜君下来吃饭，阿姐烧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楼下传来苏墨的呼声，还闻见了浓郁的菜香。
“哇！阿姐，这个是什么，”金光瑶夹起肉菜里一块明黄，“你做排骨怎的还放菠萝？”
“臭小子，尝尝就知道好不好吃。好吃为重，放什么无所谓。”苏墨夹起一块排骨，放进苏宁碗里。“每件事物，看似毫无关联，其实都有一条红线牵引着，联系着彼此。”

“哈哈，阿姐，照你这么说，排骨能跟苦瓜煮啦，还能跟山药煮，草药煮不成啦？”金光瑶笑道。
“你！就你嘴贫起来了！快吃！你瞧瞧泽芜君，涵养极高，食不言，你学学。”苏墨轻轻拍了金光瑶的头。
“好，好，阿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嗯？阿姐，婆婆呢，怎么不来吃饭。”
苏墨道:“婆婆，婆婆睡下了，我已留了些饭菜，待她醒来我便送到她房里去。”
晚饭后，金光瑶争着要去收拾碗筷，苏墨拗不过他，便罢了。屋外，蓝曦臣站在庭院中央，抬头看天上高高挂着的明月。月亮还未呈圆形，像被啃过一块的饼。
“泽芜君大恩大德，苏墨日后一定回报。”身后的苏墨忽然开口，跪了下来，头紧紧贴着地面，不肯起来。
“苏姑娘这是作甚！快起来。”泽芜君蹲下身去扶起她。
“我知道……弟弟是不会回来的……”苏墨哽咽着道，“献舍大法祖祖辈辈都有提及，苏墨不会不知。只是婆婆这年事已高，担忧弟弟状况，这才病倒了，老人时日不多，望泽芜君海涵，能让敛芳尊大人陪伴婆婆几日，几日就好……”
蓝曦臣看着少女崩溃失态的模样，于心不忍，道:“他醒来的那日便说着要回来，这是他的意思，你不必求我。你只需待他似待苏宁那般便可。”
“多谢泽芜君。”少女又跪下行礼，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厨房那头，金光瑶把碗筷端到水盆旁，坐在小木凳上，准备洗碗。他想起以前蓝曦臣落难寄宿他处，笨得连衣服碗筷也不会洗，把好端端蓝家的外袍生生西烂，他呆在一旁说什么也不是，只能磕磕绊绊讲出“泽芜君真是臂力惊人”来缓解尴尬局面，最后却是令两人都捧腹大笑。
有个会哄自己，跟自己打闹的阿姐，有个疼人的婆婆。大概这就是以前自己梦寐以求的日子，小户人家，昼夜有欢声笑语作伴，足矣。
阿娘走后，自己就真的一无所有，唯有身上流着的，兰陵金氏的血液。
瞭望台被拆，金氏门弟日渐稀少，这一世的骂名，挚友的穿心一剑……想到此处，金光瑶低下头，看着水盆里倒映出的自己。陌生的脸，陌生的眉目。
他曾经想过对蓝曦臣怒吼，以最决绝的姿态。可是当真正重逢的时候，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十三年仙督，七年棺下魂，一切都没有了意义。看见他日夜操劳憔悴的脸，他说不出一句恨。
现在就很好，就当金光瑶已经彻底死去。做一个安静的人家长子，好像也值得。
深夜悄然将至，金光瑶把房门关好，窗户打开，月光照亮他的脸。
“阿瑶……”
“嗯。”金光瑶站在窗户边，转过身，月光照在他的左脸，蓝曦臣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明亮。
“虽然瞭望台被拆，大抵是刚开始那两年各仙家都心存怨气，过些时候开清谈会也可再议重建。毕竟建起瞭望台那些时日，对百姓也是极好的，各处凶尸作乱也可迅速解决。这事你大可放心，瞭望台不会被埋没。”
“好。”金光瑶走近他。
“再者是金家，如今金凌金宗主也是一代人才，管治有方，金家门弟虽不比从前，但也是不可忽视的名门。金宗主在剑术上的造诣也是更比从前，名声也是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