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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契阔（一）
斋藤一没想到冲田总司还会联系他。
彼时他刚刚下班到家，正欲拿钥匙开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显示屏上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仿佛是接下来会扰乱他心神的事的预告。稍稍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带着一丝猜测的心绪:“你好。”
手机那头传来深深的呼吸声，又倏地一下远了，让人怀疑是无聊的人的恶作剧，抑或是打错电话的人听到陌生声音时的疑惑。
斋藤一等了几秒钟，正欲开口，却听那边传来一声:“一君。”
他怔了怔，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又在这个念头冒出时首先否决了这个可能。
或者说他尽力不让自己去想那种可能。
“你是……”斋藤一犹疑着问。
“一君。”那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提高音量重新唤了他一声，如同在肯定，就是他想的那种可能。
“……”
斋藤一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或者说他什么也不想说，他的手指下意识移向了挂断键。
“别挂。我在机场，方便的话来接我一下吧。”
斋藤一的手指在“挂断”键上停滞了几秒，还是微微皱眉，像是要隔离什么般将手机拿远了些，道:“理由。”
这个“理由”包含很多。比如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为什么让我接你?为什么……
如此多的理由，其实都代表一个意思——
你是没有理由联系我的。
“我来赏樱。”那头的人直截了当说了目的。
“你那里也有樱可赏。”
冲田总司似乎轻笑了下，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点调笑的意思:“一君怎么会知道我在哪里?”
斋藤一沉默。绝对不该和这个人答话的，谁知道说着说着会被拐到哪里呢。
“你那里是有名的赏樱风景区，当然要去你那里，一君不介意收留我暂住一段时间吧。”语气和理由都十分理所当然。
“你可以订旅馆的。”斋藤一的回答明明白白透露出拒绝。
“旅馆都已经满了。而且——”冲田总司顿了顿，“毕竟不如在你那方便。”
“……”斋藤一不再说话，刚要按下挂断键，却听冲田总司说道:“一君如果不来接我，我可就露宿街头了哦……”
“……”斋藤一利索地挂断了通话，不想再和他纠缠。
他将钥匙插入门锁中，转了两圈，听到一声清晰的“咔嚓”。可是他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驻足片刻。
——依那家伙的性子，说不定真会露宿街头的。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站了一会儿，终是叹息一声，复将门锁好，转身下了楼。
——这是拿他没办法。姑且这样想吧。
斋藤一带着满脑子的纷乱思绪出了楼梯口，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头发上。
下雨了。
可是天空中太阳高照，分明还晴着。
他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冲田总司时，天气也是这样半晴半雨的，让人摸不透下一秒是会立刻放晴，还是愈下愈烈，滂沱到仿佛要吞没整个世界。
斋藤一甚至觉得，这种天气，仿佛就是冲田总司这个人的代名词。
——还是不该去接他的。
——真的拿他没办法吧。
摇摇头，把这些想法从脑海中驱散。他取了自己的车，上了去机场的路。
冲田总司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领口的扣子也规规矩矩系着，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曾经看惯了冲田总司的奇装异服，斋藤一此时反倒还有点惊讶。他仿佛早预料到斋藤一会来，眼中盈满了笑意。笑是他的保护色，看起来极其无害。斋藤一却很想把他这层面具摘下来。
冲田总司跟着斋藤一坐到车上，斋藤一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因为两人现在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窗外的景物飞速掠过，冲田总司看了一会儿，就感觉头晕目眩。他转头去看斋藤一，笑着问道:“一君不想继续追问我为什么突然来这赏樱？”
“没必要。”
“嗯?”
“我不想浪费时间去听你的谎言。这样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比较轻松。”
“诶?”冲田总司又转头看向窗外，半晌才悠悠地说，“一君好冷淡啊。”
“过奖。”斋藤一语气不变。
“……”冲田总司觉得没办法接下去了，用一种颇为可惜的语气道:“这样，可白废了我想了好几天才想出的借口啊。”
他话说得十分坦然，却让斋藤一微微皱了眉头，不过也只有一瞬便恢复如常。
他却不知道，自己这细微的表情早已落到冲田总司的余光中，惹得那人轻牵了嘴角。

虽然表面上很平静，但甚至连冲田总司都知道，斋藤一心里是怎样的波澜起伏。
雨，终是下大了。

契阔（二）
——他为什么会来。
——他竟然会来。
——他来了又怎样。
种种念头犹如溪水中灵巧的鱼，一下子游近，一下子又远离，想要捉住其中一条，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斋藤一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气氛的安静。正因为安静，才给了他胡乱思索的机会。
冲田总司靠在座位上，一手支着头，阖着双眸，仿佛睡着了般，一语不发。
话多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总会给人一种奇妙的诡异感，连习惯了安静的斋藤一也感到些许不适。也许是早些年的习惯使然，冲田总司一安静下来，他都会隐隐有紧张和担忧感，如同重伤后留下的疤痕，多年以后依旧保有印记。
他不禁再一次用余光瞄向冲田总司，确信他是真的睡着了。
他是累了吧。或者是和自己一样，面对对方时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
直到车子开回了斋藤一的家，冲田总司才悠悠醒过来。他眯着双眼，跟着斋藤一上楼梯，鞋底和楼梯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楼道里除了脚步声便再无其他声音，愈发显得气氛凝滞而诡异。
这气氛直到两人进门，才被冲田总司的话化解几分:“一君的品味不错啊。”
他指的是斋藤一家里的装潢。
斋藤一家的装修风格很简单，也很符合他本人的性格，简洁，朴素，除了必备家具外几乎没有其他装饰性的东西，整体布局倒是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冲田总司的视线落向茶几上的一只花瓶。
那只花瓶是陶制的，做工粗糙，倒像是初学者勉强做成型的。上面有简单的几笔花纹，意外的使这个粗糙的花瓶增色不少。花瓶中插着几朵野花，很是新鲜。
冲田总司轻笑了一下:“原来一君这么有情调呢。”
斋藤一看了眼花瓶，又看了眼冲田总司，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冲田总司眨眼，继续带着笑意问:“女朋友送的?”
斋藤一盯着冲田总司看了几秒钟，又移开视线，示意他先坐。随后他去拿水壶和杯子，一面倒水，一面淡声开口:“没有。”
“嗯?”冲田总司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什么?”
“没有女朋友。”
冲田总司闻言微微讶异，却挑了挑眉，没再继续说下去。那边斋藤一倒好了水，递给冲田总司。
冲田总司轻眯了一下眼，伸手去接。
——啪。
玻璃杯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冲田总司收了手，慢悠悠道:“抱歉。”
说着低头看玻璃的碎片，语气平淡，让人看不清表情。
一瞬间斋藤一甚至以为他是故意的。
并不是斋藤一怀疑心重，而是冲田总司经常有意做出如此令斋藤一不快的举动。
不愉快的回忆太多，如同这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触手生寒。
斋藤一的视线离开冲田总司，转而看向地面上那一团狼藉。破碎的玻璃上是盈亮的水珠，慢慢顺着玻璃壁汇在一起，如同一汪泪，在地板上无声地挣扎。
——他又是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的吗？
斋藤一又抬头看向冲田总司，极慢极慢地道:“冲田总司，你是想，让我把你赶出去吧。”

契阔（三）
斋藤一并不是易怒的人，也从不会轻易说出这样失礼的话。可是面对冲田总司，他愈是强迫自己不要再为他的一举一动伤神，愈是不由自主打乱了自己的沉稳。
如同重伤过后的应激反应。
两人僵立了好久，最终还是冲田总司弯下腰，去拾碎片。
“抱歉。”
他抬头，似是要缓解气氛般开玩笑:“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去露宿街头呢。”
他将玻璃碎片小心地收拾好，扔进垃圾桶里，又补充道:“我刚才只是没看清楚而已。”
这倒是和自己想象的发展不一样。斋藤一见他并不是想借题发挥，而自己也并不是喜欢纠缠着追究的性格，便压下了心神的那一丝动荡。
既然他没想挑事，那就随意吧。即使他想故意挑起什么，自己也没必要和他起什么争执。
这样在心里说服自己，斋藤一顿了顿，好似刚刚什么也没发生，道:“那是你的房间。先去收拾吧。”
冲田总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注意到房间里是一张单人床，回头看向斋藤一，眨了下眼，唇角似乎弯起些弧度。一见他这个表情，斋藤一就预感到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果然，他问:“不可以和一君一起吗?”
“……”
不谈其他，单单只是刚才发生过那种事，他竟然还能说出如此的话。
斋藤一有些惊讶，惊讶之后又是隐隐的不快。当然，这种不露声色的情绪变化也只有熟悉他的冲田总司感受得出来。
冲田总司轻咳一声，仿佛刚才的话只是一句玩笑:“我明白了，抱歉。”便再无他话。
此时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冲田总司去房间整理行李，斋藤一去准备午饭。
虽然表面上丝毫没有表现，可实际上，对于冲田总司的突然来访，他还是免不了有些惊异。
距离上一次见冲田总司，已经过去五年了。
虽然此次相处时间不长，他还是能感觉到，如今的冲田总司，似乎和以前一样，又似乎很不一样。
比如以前的他，是从不会对他说“抱歉”两个字的。
他比以前平和得多，也客气得多。
斋藤一不知道冲田总司这次来找他是报着什么目的，或者是仅仅觉得好玩。
他也不想再废心力去猜。 他宁愿事实是像他说的一样，仅仅是来赏樱。
好像长途跋涉的人一样，他面对冲田总司，总是感觉有些倦，累。
却又并不是单纯的疲惫，而是满怀希冀，却又一次次失望的带着疤痕的无力。
想要刻意忘却，却又无法忽视，难以言说地难受。他从来都不希望有一天自己会对这个人如此警惕，可是经验又提醒他必须警惕。
——不该去接他的。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句话。
斋藤一顿了顿，握着刀柄正在切菜的手停滞了。
——我知道的。
人就是如此矛盾的生物啊。
说到底，他对他的失望也舍不得变成绝望。
午饭端上桌时，斋藤一才发觉自己做的东西是冲田总司喜欢的口味。
偏甜一些，不放葱花。
人的潜意识都是怪物。
他却忘了，这也是他自己把怪物放出来的。
冲田总司看到这一桌菜，也是讶异了一下，随后带着恶作剧般探究的眼神看了斋藤一一眼。
“一君在做什么工作?”默不作声的气氛还是显得令人不自在，冲田总司于是开口。
“杂志社，编辑。”
“编辑吗?其实不管一君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的。”
这话本来是句赞赏，可在斋藤一听来，却颇有些刺耳。
他毕竟是因为那件事……才会去做编辑。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冲田总司说出这种话，着实让他有几分不快。
好在冲田总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并未继续说下去。如同刚刚在车上一样，冲田总司保持安静，默默地吃自己那份午餐。
时间仿佛凝固了般，只有指针移动的“滴答”声徒劳地响着。

第二章 霪雨（一）
雨从昨日开始，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绵绵地敲打在院中的樱花树上，零落一地粉白。
斋藤一下班回家后推开门，一眼看到冲田总司斜靠在沙发上睡得正熟。
他的姿势可以说是扭得九曲十八弯，怎么看都像是要诱发颈椎病。
斋藤一略有些无语地走近，想要叫他起来。
“总司。”
冲田总司没有醒。斋藤一提高音量又唤了一遍，他才悠悠睁眼，声音还有几分迷糊:“你是谁……”
“……你怎么睡在这了。”
冲田总司听出是斋藤一的声音，揉了两下眼睛，活动了下筋骨，撑着沙发缓缓坐起来，一边锤着酸疼的脖子和肩膀，一边朝茶几上使了个眼色，因为刚睡醒语气有点含糊不清，显出点嗔怪的意味:“当然是，被一君吓得不敢动了。”
斋藤一往茶几上看了一眼，上面放着一张纸，字迹规矩工整，一看就是出自自己之手。
这是他专门给冲田总司写的“规矩十六条”。
冲田总司早晨起得晚，斋藤一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他才伸着懒腰从房间蹭出来，斋藤一对他说:“早餐在桌上，我先去上班了，不要进我的房间或者乱动东西。”便出门离开了。
冲田总司本以为他只是嘱咐一句，后来才在餐桌上发现一张纸，上面列着斋藤一写给他的各种注意事项，整整十六条。
“一君不是在招待客人，而是在囚禁犯人吧。”冲田总司两指夹着那张纸晃了晃，“一君就对我戒心这么大?我可忍不住有点伤心了呢。”
他说这话时语气颇为遗憾，脸上却带着毫无破绽的笑容，令斋藤一心底生寒。
“你要是想做什么，我写这些也拦不住你。”沉默了一会儿，斋藤一淡声道。
“一君既然明白还这么做，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还是很信任我的呢？”
信任?这个词怎么也不应该交给他。对于这家伙的厚脸皮，斋藤一不想再纠缠下去，他说:“无法接受的话，就去订旅馆吧。”他早就想这么说了。
“一君就这么喜欢把我往外推吗？”冲田总司将手中的纸叠好，顺势放进口袋里，“这点要求，还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既然答应了一君这么多要求……”他的语气徒然变得认真，“一君就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霪雨（二）
“嗯?”斋藤一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一下。万一他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再说，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一个要求?不过想了想，他还是说:“你说。”面色如常，手指却悄悄攥紧。
“陪我……去赏樱吧。”冲田总司缓缓地说。
斋藤一难得从冲田总司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他不会答应似的。
“嗯?”没想到是这样的要求，斋藤一有些没反应过来。
“一君以前，答应过我的。”正在斋藤一沉吟的时候，冲田总司又开口，倒像是个小孩子，令斋藤一有一种他下一秒就会说出“不答应就是你不讲信用”这种话的错觉。
赏樱这个词砸在耳边，心脏会跟着回忆钝痛。
曾经不止一次，他和冲田总司约好一起赏樱，但是每一次都没能实现。时间长了，仿佛就变成了一个笑话一般的谎言。他以为这只是自己无法忘记又无法实现的夙愿，却没想到冲田总司也记得。
所以他这次是来实现这个约定的?
这种小说一般的情节着实有点可笑，作为编辑的斋藤一也自然了解这一点。可他偏偏还是这样去想，就像是……
迫不及待给冲田总司找个借口似的。
冲田总司微微偏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已经预料到斋藤一会答应，就像预料到他一定会来机场接他一样。
斋藤一真的很讨厌冲田总司这点。他太了解他了，深知他心底对他的宽容与忍让，并借此肆无忌惮。
一个看起来玩世不恭像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却能极敏锐地洞察别人的心思；另一个看起来冷淡不好接近，却也存着温热的执念。
斋藤一想，冲田总司对自己心思的察觉，到底到了那种程度呢？
他越了解他，就愈发恨起他的残忍来。
沉默许久，斋藤一才道:“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说完这句话后，他竟然看到冲田总司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神情。不过一眨眼，冲田总司便恢复了一脸笑意。
“谢谢。”

霪雨（三）
虽说是答应了，但因为这几日一直在下雨，再加上斋藤一工作的杂志社新的一期杂志截稿日快到了，他一直在加班，两人就没有去成。
“一君，樱花的花期可是很短呐，再不去的话，就只能赏樱叶了。”冲田总司难得早起了一次，一边打着哈欠和斋藤一一起吃早餐一边说道。
“你要是着急，外面院子里也有一棵樱花树，我们现在就可以下楼去看。”
“这怎么能叫赏樱呢，不然我为什么这么远过来?”
“……我今天上午大概就能忙完，社长说给我们放假半天，午餐后就可以去了。”
“哦。”冲田总司因为困，没什么精神，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了。
“赏完樱你就可以离开了吧。”一直想说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他目光并没有看向冲田总司，依旧吃着早餐，仿佛在说着极为平常的事。
冲田总司捧起碗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碗，看了一眼斋藤一又垂下头，语气尴尬地轻笑:“是，是啊。”他来这里的理由本来就是赏樱，赏完了，斋藤一完全有理由让他回去。
看着那家伙有些闷闷不乐的神情，斋藤一莫名有几分愉悦。很少看到他无话可说的样子——虽然这样的想法有点幼稚。
可是说好了午餐过后去赏樱，事实上，到了中午，斋藤一根本就没有回家。他给冲田总司发了信息，说杂志临时出了点问题，他还要忙一阵，并且已经给冲田总司订好了外卖，要他等着就好。
冲田总司放下手机，揉揉眼睛，轻轻叹息一声。
直到晚上十点多，斋藤一才回来。他本以为冲田总司已经睡下了，没想到进家门时客厅开着灯，冲田总司坐在沙发上等着他。
“现在没下雨，”冲田总司笑着，灯光下的眸色相较平时的碧色显得略浅一些，“一起去赏樱吧。”
斋藤一颇感无语。若不是从前就知道冲田总司言行怪异，他几乎就要把这个人送进精神病院了。
哪个正常人大晚上去赏樱?
冲田总司却不容他表态，直接拽着他就往外走，同时将门一把关上，道:“放心，我带了手电筒。”
“……”斋藤一默默看了这个人一眼，终是没把几乎到嘴边的话说出口。
冲田总司却不在意对方怎样腹诽自己，自作主张地带着斋藤一到了不远的一处公园。
因为下雨且风大，樱花被打落了不少，供游人行走的石子小路上也都是樱花花瓣。冲田总司开了手电筒，颇为随意地照着。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斋藤一没有想到，约定了好久的赏樱，最终竟是以这种方式。
公园不大，两人很快就绕着石子路走了一圈。
气氛诡异得尴尬，斋藤一忍不住看了冲田总司一眼。
没想到冲田总司正一直看着自己，见斋藤一看他，他笑道:“这样，我明天就可以离开了吧。”
斋藤一没想到冲田总司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他本以为他过来一定是有什么目的，赏樱只是个托词，他甚至都做好了冲田总司会再找各种留下的理由的准备。
斋藤一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他确信自己是希望他赶快离开，再也不要和自己有什么瓜葛，可当他主动开口，自己却又犹豫了。
冲田总司却似乎并不在意斋藤一会回答什么，只是伸出手，几点雨滴便落在掌心里。
“一君，又下雨了。”

第三章 恻隐（一）
第二日天还未亮，斋藤一从冲田总司房间外经过时就听到了隐隐的咳嗽声。
斋藤一停下来，仔细听了听，确实是冲田总司的咳嗽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房间的门，冲田总司在里边哑声道:“进来吧。”
斋藤一推开门进去，正看到冲田总司伏在床头咳嗽。
既然被发现了，冲田总司也就不再刻意压制声音，大声咳嗽起来。
斋藤一站在旁边看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故技重施?”虽然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不近人情，可毕竟这家伙以前经常装病唬他。这是赏完樱后又想找借口留下吗?
“……”冲田总司的眼神微不可查地黯了一瞬，没有表态，依旧咳嗽。
斋藤一看他的表现，不像是装出来的，许是昨天晚上淋了点雨，再加上他一向睡相不佳不爱盖被子，就着凉了吧。
“等我一会儿出去给你买点药。还有，”斋藤一顿了顿，轻叹一声道，“你就先别回去了。”
真的也好装的也好，他怎么也不能把生病的冲田总司直接打发走。
大不了……再忍一会儿就是了。
“谢……谢。”冲田总司一边咳嗽一边吃力地挤出这句话。
斋藤一微微皱眉。他着实不习惯冲田总司这几日挂在嘴上的“谢谢”、“抱歉”这些话。这家伙以前可从没这么礼貌。任何一点改变，都让斋藤一对这个人复杂性的认知更深一层，也更加让他不快和不安。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目光移向别处，看到了冲田总司床头柜上放着的药。斋藤一知道冲田总司是需要长期服药的，可是这几种药分明不是记忆中冲田总司吃的那些，便有些疑惑:“你换药了？”
冲田总司顺着斋藤一的视线看去，愣了一会儿，才应声:“……嗯。”
斋藤一听出他答得勉强，走近去看了看，可那些药包装上的文字都是外文，他也看不懂，再加上冲田总司看起来也没有其他明显的不适，也就暂时将疑惑搁置下了。
冲田总司又开始咳嗽，斋藤一道:“我先去给你买药，早饭等我回来做。”他一边说着，一边面不改色地从冲田总司手中抢过一颗即将放入口中的糖，丝毫不顾及冲田总司“可怜巴巴”的眼神，继续说:“咳嗽的人最好不要吃糖。”
在冲田总司“一君真是过分”的痛呼中，斋藤一转身走了出去。

恻隐（二）
大概是天空已经宣泄完，这几日连绵的雨已经完全停住了。
街道湿漉漉的，一呼一吸间，空气中都带着雨的味道。
正是清早，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一片寂静中，斋藤一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
他太了解冲田总司，早就看出他是想留在自己这里，即使不是碰巧着凉，他也会找别的借口的。
可他依旧猜不透他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他是害怕去猜，害怕得知答案。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潜意识中，依旧不想承认冲田总司做的那些事给他带来多少苦痛。
第一印象真的会影响如此深远吗？不然的话，他为什么总也忘不掉那个笑得灿烂的孩子，为什么不论冲田总司变成什么样，他还是尽力去寻找那个孩子的影子。
斋藤一不知道。有些事是永远不会有答案的。
斋藤家和冲田家是世交，每年都会有一次聚会。
第一次见到冲田总司是在斋藤一五岁的时候。
以前冲田家都是带冲田总司的姐姐来，那一次却是带着冲田总司来的。
冲田总司只比斋藤一大两岁，却已经高出他很多。他脸上并没有属于孩子的那种纯真的表情，乍一看倒显得有点冷淡，可只要有人和他说话，他便自然而然地笑起来，双眼随着笑意弯成月牙，如同一瞬间换上了一副面具，可亲又可爱。
爱笑的孩子大多数都爱热闹，可是冲田总司却属于少数的那种。他一眼看到了安安静静的斋藤一，对他颇有兴趣。大人在屋里聊天，他便偷偷带斋藤一去外面玩。
太细节的东西斋藤一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两人正玩得开心，中途突然下起雨来。他抬头，太阳却依旧明晃晃挂着。
冲田总司拉着他到一处建筑下避雨，看到斋藤一一副疑惑却憋着什么都没问的表情，忍俊不禁:“那叫太阳雨。”
太阳雨?
冲田总司耐心地解释:“这种下雨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天上的天气，就叫做太阳雨。”
斋藤一认真地点头:“那这到底算晴还是算雨呢？”
冲田总司愣住，想了半天，看着斋藤一满是求知欲的表情，又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只好胡乱道:“嗯……大概……都算吧。”
他明明自己也不确定，说话的时候表情却十分认真，无端地让人心生信任。
于是斋藤一重重点头，表示自己懂了。
他缓缓闭上双眼，一脸严肃:“这样的天气，适合修行。”
冲田总司睁大了双眼，终于一秒破功，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一君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斋藤一有时候会想，都怪他那时的大笑，修行本不宜喧哗打扰。
不然，怎么到了现在，他还是没修出太阳雨到底是晴还是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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恻隐（三）
执念是一道缘结，名字叫做无可解。
斋藤一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果决。
他一向冷静而自持，即使像中了毒瘾一般一步步陷进去，他也确信自己是清醒着的。
并不是甘之如饴。相反，很痛，非常痛。可是当痛感随着时间流逝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愈来愈烈时，他终于承认，自己是放不下的。
到底，还是输给了当时年少。
手里还攥着刚刚从冲田总司那里“没收”的糖。斋藤一摊开手仔细看了看，那是一颗很普通的水果硬糖，糖纸皱巴巴的，是用不多的钱就能买一大袋的那种。这让他有些惊讶，他知道，那家伙对甜食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虽然冲田总司的行为表现这些年来给他的感觉就是多变和怪异，但是连习惯都改变这种事怎么看怎么令人在意。
不过吃什么糖是人家的自由，斋藤一一向不多管闲事。
他把糖顺手放进上衣口袋里。
前面就是药店了，店主是一位老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二十四小时营业，因此斋藤一才会这么早就出门买药。
斋藤一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经常从这家店买药，也许是沉静的性格使然，他和老人相处很好。老人说，他开这家店并且二十四小时营业是为了报恩。老人从没说过“恩”是什么，也没说过要向谁报恩，斋藤一也没有问过。老人喜欢文学，斋藤一有时候会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老人看，老人也能提出很中肯的建议。这些年来，斋藤一心理创伤的平复多亏了两个人，其中之一便是这位老人。
他走进药店报了要买的药名，店主老人一边拿药一边道:“着凉了?看你脸色很不好。”
斋藤一下意识回道:“不是给我自己买的，是……”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他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和冲田总司的关系。
老人看出他的迟疑，笑了笑，适时转移了话题:“看你精神不太好，最近失眠症又犯了吧。”他从柜台里拿出一瓶药，递给斋藤一:“免费赠给你的，拿去吧。”
斋藤一看着熟悉的药瓶，沉吟片刻，接了过去:“谢谢。”
老人对他一直很好，刻意推脱反倒显得虚伪。这药是保健性质的，和一般的安眠药不同，对人体没有太大危害。当初他搬到这里时整晚整晚地失眠，第一次来这里买药时老人坚决不卖给他见效快但有副作用的安眠药，而是推荐他用这种药。
他说:“你太年轻，服用强效安眠药对身体不好。”
斋藤一想说他真的需要那种安眠药，吃了就马上能睡着那种。因为每天晚上那些事在他脑海里辗转时，他就会一阵阵头痛，继而全身都跟着痛，痛到几近发疯。
老人却硬是塞给他一瓶保健性质的药，将他送出店门，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斋藤一有一根极其敏锐的神经。平日里它安静地潜伏在那里，近乎不存在，但一旦被触动，就会警铃大作，让他全身进入戒备状态。
老人的行为可以说是很反常，反常到令斋藤一怀疑是谁买通了老人来整蛊他——毕竟哪个药店老板不老老实实卖药，而是冒着气走顾客的危险自作主张多管闲事呢？
可是这种怀疑还没成型就被斋藤一自己腰斩了。因为他从老人身上觉察出了一点相似感，一种说不清楚相似在哪里，但是又的确存在的相似感。他甚至觉得，老人可能也经历过他的这种痛苦。由“相似”而引发“信任”，斋藤一一向不是个只凭感觉做事的人，这次他却选择相信老人是为他好。
事实证明那瓶药的确有效，缓和神经状况，又没有太大的副作用。从此斋藤一和老人便开始了很和谐的相处。
和老人道了别，斋藤一便回了家。还未推开门，便听见冲田总司不耐烦的语气:“都说了我——”
斋藤一顿了顿，推开了门。听到开门声，冲田总司匆忙挂断了电话，转头冲斋藤一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容:“回来了，一君？”
斋藤一对他这种随时能变脸的技能已经见怪不怪，他把药放在茶几上，很自然地从沙发缝里捞出两张吃剩的糖纸，又伸手把冲田总司兜里剩下的几颗糖收缴，整个过程熟练得行云流水。
被没收了“违禁物品”的冲田总司:“……”
这家伙不当警察真的屈才了！

斋藤一却好似没有察觉“犯罪分子”的不满，语气平淡地说:“服用方法看说明书，记得按时吃，但最好不要和你吃的其他药一起服用。”
冲田总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斋藤一，等他说完，才认真地问:“你这么随意就没收我的东西，没有一点补偿吗?”
斋藤一看着冲田总司的眼睛，预感到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他示意冲田总司继续说，同时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明显这种一本正经的“心理准备”对冲田总司这种不正经的家伙没用。
冲田总司眨眨眼，倏然凑近——
“不以身相许吗，一君？”
他的尾音像猫爪子，轻轻在斋藤一耳畔掠过时，仿佛连心脏都会感受到一种欲罢不能的痒。更令斋藤一惊讶的是，他没有在冲田总司眼中看到一丝一毫调侃或是狡黠的神色，相反的，冲田总司的表情甚至流露出一种带着紧张的认真，这更令斋藤一心慌。
他早就发觉自己中了他的毒，他也以为这么多年足够解这种毒，即使解不了，也能把它按捺在心底最深处那个荒芜的死角。可自从那天冲田总司突然给他打电话起，这种毒就蠢蠢欲动，颇有复发的趋势。
斋藤一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不，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如果他一声不吭，反倒会让冲田总司觉察出他的心慌。还不如这种明明白白的回答。
“一君这样说话，我是真的很寒心呐。”愣了一瞬，冲田总司的表情又恢复了漫不经心。
如同从未认真过。

赞！【同时心里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