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条条细长的枝蔓从高处垂下,在风中轻轻摇曳。空气里盈满了清寒暗香,梅丹佐醒时,月光如纱、如练,覆于葱茏玉树之上,美不胜收。花如轻雪,又似合欢,蕊丝繁复,交织飞舞,如月下美人,灵动万千。
他伸了个懒腰,缓慢地坐起来,只觉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看,却见拉菲还在睡,舒展的眉目,映着月光清皎无暇。
梅丹佐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描画。这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把拉菲拽得紧紧,几乎动都不能动,脸微微红了。
拉菲却被他的动作弄醒了,乍醒时水汽氤氲的一双眸子,失了平时的冷静自持,懵懂慵懒之色尽入梅丹佐眼中。梅丹佐连忙松开他的手,仰头装作看风景,还赞叹了一句:“夜色真好。”
拉菲也未在意,只轻轻按着自己的额头,迷茫地“唔”了一声。
“这么美的花,我以前都未曾见过。”梅丹佐侧头看他,月光落进他棕色多情的眸子里,浅浅晃荡,像醉人的清酒:“谢谢你。”
拉菲怔住,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纷扬的玉蕊:“我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它们开花了。一直枯败着,死了似的。或许是该我感谢你,自从你来,这里的一切才好像又活过来……”
他仰着脸,月光清冷,他身上的气息却比月色加孤寂寒凉。
梅丹佐注视着他,忽然道:“你呢,也是么?”
“我?”他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隔了良久才释然一笑:“也许吧。”
那笑容美得像三月桃花,轰轰烈烈终至荼蘼。梅丹佐的心跳一声响过一声,蓦地冲动起来,倾身覆住他的唇。
桃花带露泛,立在月明里。
此情,此景,他夜不能寐,又是在思念谁?
雪蕊琼丝,飘飘洒洒,随风飞舞,宛若桃夭。
(八)
梅丹佐拿着石片在粗糙的岩壁上又刻了一道。海风扑进来,灰白的粉末簌簌地扬了一手。他紧了紧手上的绷带,回过身继续做他的竹筏。
到这里已经第五天了,海面风平浪静,却从未看见过过往的船只,他一开始找出了一枚镜子,试图利用反光向搜救的直升机传递信号,可出乎他意料的,没有船、也没有直升机,当地竟好像对这场海难视若无睹。又等了两天,他承认自己开始烦躁了,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一想到异国的亲友们还在苦苦等他回家,他心里就生出无穷的牵挂,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
他回忆着自己那些零散的野外求生的知识,决定求人不如靠己,自己做个筏子划出去也好。他缺少工具,勉强折下的竹子长短不一,山林间藤蔓虽多,但质地硬韧,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用石片凿下一根来,手上已是伤痕累累。可他一点也不累,相反,求生欲让他整个人都精神满满,他都不记得昨晚有没有睡够两个小时,他好像做了个梦,梦里也在辛勤地砍竹子造筏子,于是他更睡不着了,马不停蹄地一直干到现在。
此刻他正费力地用一截藤蔓将两段竹子扎成直角,手口并用,急得跳脚,没注意到拉菲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拉菲坐在他惯常放烤蟹的青石岩板上,手指都蜷进苍白的袖里去,静静地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出声道:“外面的海浪很大,你这样绑,是经不住的。”
梅丹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看之下,禁不住愣了愣。
拉菲的脸色很白,如果说之前还是温润的白,那现在就是全无血色的,甚至带着一丝勉力的憔悴。唯有一双瞳仁又黑又亮,幽深得像沉静了千年的潭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梅丹佐放下手里的杂物,关切地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似乎还有些凉,梅丹佐“咦”了一声,还想再感受一会儿,拉菲已经侧头避开了他的手,轻声道:“你饿吗?”
“唔?”梅丹佐下意识就想否认,可转念想到自己从昨晚便没有进食,还干了半天的体力活,不由犹豫起来,摸着肚子,不太肯定地道:“饿了……吧。”
拉菲拿出一碗鱼汤,汤是热的,混了淡淡的焦色,看上去很浓郁。梅丹佐禁不住笑了:“都烧糊了,看来你厨艺也不怎样啊。”嘴上这么说着,却并不在意,接过来一饮而尽。
海鱼有些腥,梅丹佐细细回味着嘴里的余味,只觉一碗热汤落肚后,四肢百骸里都多了股绵绵的劲儿。他坐到拉菲身边,好奇道:“你什么时候捕的鱼?我都没看见你。”
“这片洞穴很广,又不止这里一个洞口。”拉菲像是笑了笑,可是笑意很淡,倏忽便从他脸上隐没了:“我不想打扰到你,就没有过来。”
梅丹佐点点头:“是啊,这里像迷宫一样,如果不是你带路,我都不知道后面还别有洞天。有几次我想自己走走看看,都差点回不来了,你平时都待在哪里?”
拉菲沉默了一会儿:“……很深的地方。那里……”他忽然看着梅丹佐,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他睫毛很长,眼尾微垂,带着某种湿漉的、孩童一样的天真与温柔,还有些小心翼翼。梅丹佐不懂他为什么会对自己露出那样的神情,可这种毫不设防的清澈眼神像是一道轻雷,打在他的心上,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拉菲的话突兀地顿了一下,接下去的话少了几分可信度:“什么都没有。”
梅丹佐好奇道:“那样……不会很无聊吗?”
拉菲摇摇头:“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不会觉得无聊。”他反问道:“你呢,待在这里,你不觉得内心很安宁么?”
“我……”梅丹佐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沮丧地垮下肩来,苦笑道:“我没法安宁,一想到我的家人朋友可能因为我遇难的消息痛苦万分,我都快急疯了,我得回去。”
拉菲定定地瞧着他:“你想回去,是怕你的家人们担心吗?”
梅丹佐点头道:“当然了。”
拉菲想了想,低声道:“那我把他们都接过来好不好?”
梅丹佐一愣,后背的冷汗登时涌了出来。拉菲的神色很认真,抬头等着他的答复。正是这份平淡下暗藏的残忍令他惕然一惊,真切地觉出了两人间的距离。心里疑虑重重,他避开他期待的视线,含糊道:“不用这么麻烦,我回去一趟就行。”
拉菲明镜似的眼睛闪了闪,他对周遭氛围的变化向来敏感,不懂为什么梅丹佐的态度一下就变了,可他什么也没有问,轻声道:“我去祷告了。”便站起身走了。
梅丹佐望着他的背影。那白色的衣角轻盈得像蝉蜕,纤弱得像蝴蝶的触角,灵动得像鸽子钻进了风的怀抱……他身上有一切自然的缩影,清风是他、朗月也是他——唯独“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