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曹植作品艺术表现的充分肯定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已进入自觉的时代,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学事业被充分重视,作家对文学创作有着明确的艺术追求,当时的文学评论非常重视挖掘作家的艺术表现。“批评的自觉,理论的自觉,已经成为魏晋南北朝文学自觉的显著标志。”"这个时期,文学的观念更加明确,曹丕《典论·论文》提出了“诗赋欲丽”的主张,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认为文采是文章艺术美的基本条件,《情采》篇,“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声律》《丽辞》《事类》《比兴》《夸饰》等都对文学作品的艺术表现进行了论述,刘勰认为在不违背“五经”雅正文风的前提下,应当注重艺术上的发展与创新,文学作品既要有风骨,又要有文采。
刘勰评论作家,能够注意从文学的历史发展的角度看作家在艺术上达到的新的高度,他非常重视一个作家在艺术上的特点和其独创性。建安文学比前代文学更讲究文采,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道出了建安文学的特点:“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建安时期是文学的发展从质到文的时期,重视文学作品的艺术表现是这个时期的普遍追求。刘勰充分肯定了曹植作品艺术表现上的杰出成就。
刘勰很重视作家诗歌特点与时代环境的关系,在《明诗》篇中指出:“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三曹和建安七子“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他们有着共同的生活基础,彼此唱和,在五言诗的创作上大显身手,形成了建安初诗坛“五言腾踊”的局面。“慷慨任气”是建安文学的重要特色,往往能够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其作品尽情地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以作家的个人气质为基础而形成了此期文学的独特的艺术风貌,在曹植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因此,刘勰除了对曹植五言诗和表文给予总的评价之外,特别注意到曹植在运用比兴手法和声律对偶等艺术表现方面所作出的独特成就。
比兴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一个优良传统,刘勰认为比兴是贯穿艺术创作的思维方法,也是修辞手法。刘勰《比兴》:“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
“彦和辨比兴之分,最为明晰。一曰起情与附理,二曰斥言与环譬,介画憭然,妙得先郑之意矣”,黄侃先生称赞刘勰对比兴的辨析之明确,指出刘勰对比兴的阐述主要是继承郑众的传统且明显地予以发展。后孔颖达、朱熹释比兴皆与此同,比兴美刺的涵义俱有,唐代陈子昂强调“兴寄”,白居易提倡美刺、讽喻,实可谓对刘勰比兴论之继承。
刘勰《比兴》篇题云比兴,实侧重论比,刘勰把比分为四类:“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并论及了汉以后兴亡而比盛行的原因。《比兴》篇:“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此处刘勰对曹植的评论是着眼于曹植作品比的手法,曹植、刘桢以下的作家,他们描绘高山大川,刻画云霞风物,没有不运用比拟,来铺张文采的,其作品常常使人惊心动魄,流连顾盼,就是依靠比取得的效果。从行文的逻辑上看,刘勰讲曹植善用比的表现手法,重点是针对曹植的辞赋而言。曹植的赋在整个创作中的地位也是很重要的,曹植是建安时期辞赋最多的作家,吴质在《答东阿王书》称其为“赋颂之宗,作者之师”;可见,在当时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著名的《洛神赋》采用了一系列优美动人的比喻,描绘洛神的风神体态,“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洛神的轻盈婉转、婀娜多姿呼之欲出。曹植的《求自试表》:“然而高鸟未挂于轻缴,渊鱼未悬于钩饵者,恐钓射之术或未尽也。”用高鸟渊鱼来比喻吴蜀尚未归附,指出统一方法之不得当,再表要求自试之心愿。
两汉文人诗,比兴少见,曹植借鉴了汉乐府民歌的手法,大量地运用比兴,所以,曹植的诗歌比兴的运用是十分突出的,如曹植后期的名篇《吁嗟篇》通篇以比喻抒情,用转蓬这一植物离根飘荡的特点,比喻自己骨肉分离的孤独和无依;被叶燮《原诗》喻为“汉魏压卷”之作的《美女篇》以美女的盛年未嫁,喻才士的难遇时机而抱负不得施展,比兴兼用;《杂诗》六首皆用比兴的手法等;皆从具体可感的形象中委婉表达其寄寓的情意,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刘勰在《比兴》篇中,似乎并没有特意关注曹植的诗歌。只在《隐秀》篇中有“陈思之《黄雀》,公干之《青松》,格刚才劲,而并长于讽谕”的称赞,《隐秀》篇残缺不全,这里所选对曹植的评论也仅是明人补录的。不过,曹植的《野田黄雀行》确是一首巧用比兴手法,抒发自己不能解救朋友悲怨的佳作。
“声律”是诗文表达的一个重要的问题,在刘勰看来,文章的声律是从自然的音节中来的,刘勰《声律》篇中对曹植作品的声律调和给予肯定:“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翻回取均,颇似调瑟。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概举而推,可以类见。”范文澜先生《文心雕龙注》对此解释得很有道理:“此谓陈思、潘岳吐音雅正,故无往而不和。士衡语杂楚声,须翻回以求正韵,故有时乖贰也。左思齐人,后乃移家京师,或思文用韵,有杂齐人语者,故彦和云然。”范文澜先生认为,刘勰在此以吹籥喻陈思、潘岳之文,称其为“宫商大和”,是说陈思、潘岳用的是正声,故作文如吹籥,宫商调和,合于自然之律;以调瑟譬陆机、左思之作,称其为“翻回取均”,是说陆机、左思用的是方音,所以作文要如同调瑟,需要取韵,不能自然合节。由此可知,刘勰扬曹潘而抑左陆的用意很明显。在刘勰看来,方言入韵,会导致“失黄钟之正响”(《声律》)。刘勰在当时提出的声律和谐的原则,论及曹植的作品具有音律谐调、自然合节的特点,标准是比较宽的,与沈约的四声八病说的要求和唐人的格律诗都是不同的。如果以沈约的声律说来要求曹植的作品,曹植的有些作品也是不合律的。
钟嵘的《诗品》(上)称赞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曹植的作品,大多艺术技巧圆熟,辞藻绚丽。曹植吸取了汉乐府民歌朴实流畅的手法,而又继承了汉代文人诗的典雅、凝练,正如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所赞:“子建《名都》《白马》《美女》诸篇,辞极赡丽。然句颇尚工,语多致饰,视东西京乐府天然古质,殊自不同。”刘勰《才略》誉曹植“诗丽而表逸”,说明其诗歌华丽而章表超逸,表现了曹植驾驭语言的综合才力,尽管刘勰没有具体指出曹植诗歌语言典雅而华丽的表现形式,无疑,就语言的运用来说,除以上所论之外,诗文的对偶工整及练字等艺术技巧无疑是语言藻绘的具体表现。
曹植的诗歌如《吁嗟篇》“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当南而更北,谓东反而西”,《赠丁仪》“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美女篇》“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送应氏》“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等,对偶工整自然而又绮丽清新,后人在追溯五言格律诗的起源时往往要提到曹植诗歌的创作之功。曹植的表语言华丽,骈偶之句比比皆是,《求自试表》:“臣闻士之生世,入则事父,出则事君;事父尚于荣亲,事君贵于兴用国。故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全文用了七十多个偶句。曹植为文较多地使用骈俪对偶之句,对骈文的形成和盛行有着一定的影响。
刘勰的《练字》篇:“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练字》篇引用曹植的话从用字方面说明了扬雄之作“趣幽旨深”的特点,足见曹植对文学作品用字的体会之深。在《练字》篇中,刘勰提出练字也要避免“重出”,“重出者,两字相犯也”(《练字》),诗歌和骈文的对偶要尽量避免用重复的字。曹植的诗歌很注重用字之精练,如著名的《白马篇》“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同样是射中目标,却分别以“破”“摧”“接”“散”来形象地表现,其炼字之匠心,对杜甫等诗人有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