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笛一声】大理寺手札

洛阳总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它仿佛生来就成了那活着的太平盛世里一颗稀世明珠，容纳着西京骁骑践踏过的外藩和异族。即便没有历经雍凉战火的青黑色城楼，它也坐拥着平等的煊煊赫赫。
“更不消说清化坊就挨着皇城墙根儿，天子脚下，府兵巡游。”老板娘数着手里的铜板，嘴里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谁还敢闹事呢？”
“嗯，嗯。”狄仁杰吸溜着面条，嘴里呜呜嗯嗯地表示赞同。早市上四处响着碗筷叮当声，随着开灶生炉弥漫出雾一样湿润的热气。邻桌几个职方司的主事在雾气里起身抹抹嘴，走前末了还和狄仁杰各道了声早。
尉迟真金坐在对面盯着他，自己面前的碗里只剩下了个汤底。
“再来一碗。”狄仁杰舔舔嘴唇，扬起筷子吆喝。“老板娘。”对面的尉迟真金侧过头，“再给他卧个鸡蛋。”
热气腾腾的素面被端上来，狄仁杰却不急着吃，拿着筷子对鸡蛋的溏心戳来戳去。“究竟是我给你践行，还是你给我践行？”他嘟嘟囔囔，“就算我两袖清风，这点儿面钱还是有的。”
“你是第一次来洛阳，总不能以后让别人说我怠慢了你。”尉迟真金说，他用手指无聊地敲了敲桌子，“东城外的面属这里味道最好，我领你来尝尝，以后说不定你还要在这里吃上好几年。”
狄仁杰面有难色：“既然以后都要吃上好几年了，不如趁我有钱请客先吃顿好的……”
“行啊。”尉迟真金说，“燕子楼的水席，昌德楼的醋鱼，你想挑——”
“吃面，吃面。”狄仁杰迅速端起面碗，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明日是他们两人赴任新职的日子。
龙王案后他们都升了官迁了职。虽如此，朝中办理入职手续和印绶下发却不是那么轻松的事。雀舌茶的解药救了朝中半数以上官员的性命，那剩下的小半却已经毒入肺腑，蛊虫啃食光了他们的内脏，在解药的驱赶下爬进他们干枯的头发和开始腐烂的皮肤。
皇后亲自哀悼了他们的忠心耿耿，然后为了防止蛊虫的散播而在他们的尸体上浇上油，一把火烧的连灰都不剩下。朝廷中的位置，立刻多出来许多空缺。
六部二十四司忙着拔擢人才，皇帝和皇后似乎也不急着催促他们的升任。直到昨天金吾卫的鱼符和印绶才被送到尉迟真金的案头，让他处理完大理寺事宜的交接后便去南衙赴任。
比较起来狄仁杰倒是轻松，至多不过是费些从大理寺东门走到西门的功夫。尉迟真金想，明日过了那道重光门，自己就要远离案头成摞的尺牍簿册，在这个巨大的城池中心，在朱漆的森严高墙下面一展身手——但他突然又想，金吾卫同大理寺终究还是不同的，案册会有另一个人去做，将来能维系他和狄仁杰的只剩下铁铸的法令，而绝非共同的志向。
他忽然站了起来，抓起还在拨弄面条的狄仁杰的手：“走，喝酒去。”

狄仁杰不认为早上是个合适喝酒的时间，尤其是在他的腹里装了太多面条以后。
但尉迟真金仿佛突然变得对酒极有兴趣，他抓着他的手腕在清化坊的石板路上大步阔行，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像点燃了一簇火苗，变得和他的发色一样开朗炽烈。
狄仁杰一边听着尉迟真金和他兴致高昂地说着哪里的酒是上好的佳酿，哪里的酒坊用的是最纯正的酒曲，一边分神想，原来尉迟也是个健谈的人。
洛阳正是热闹的时候。乘肩舆的王孙，沿街叫卖的商贾，青帻的书生，抗担的挑夫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九姓胡，铁勒十六部，碎叶吐蕃的人也在这里扎根，大小门楼后住着堂皇富裕的胡商，孩童的歌谣从墙院后传来，遍响在东都青瓦乌檐之间。那些稚嫩的声音像是长靴踩着满地落叶走过时，清脆而细密的声响。
他的老师阎立本常常同他谈起这里，这是一个活着的，歌舞升平的盛世。古今气象万千，只有乱世和盛世才会更需要和容纳聪明人。并州是池，洛阳才是海。老师常常对他说，洛阳才是你的海。
所以他带着老师的忠告踏上这片杯盏遍地的土地，如同投入情人的怀抱。
他想着这些事，尉迟真金却把他的分神理解成了别的意思，于是放慢脚步松开他的手腕，声音听起来不大痛快：“你不愿同本座去喝酒？”
“岂敢。”狄仁杰笑道，“尉迟大人做东，这钱当然要花的大方。”
他笑起来是尉迟真金见惯了的那样打着小算盘的精明模样，却并不怎么教人讨厌。
“不如买酒回去。”果然狄仁杰说道，“叫上寺里一起给尉迟大人践行。”
尉迟真金知道他这是想逃酒。龙王案毕时大理寺有过一次庆功酒宴，那时尉迟真金坐在案几后自斟自酌，冷眼看着被人群簇拥的狄仁杰笑嘻嘻的，三言两语又不着声色地将递来的酒错开，转身把酒液骗进了另一个寺丞的喉咙里。一场稀里糊涂的酒下来，他的脸色泛着酡红，额头上渗出薄汗，但尉迟真金知道他比在场的谁都要来的清醒。
其实尉迟真金还挺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狄仁杰灌醉。
“别想逃酒。”尉迟真金抓住狄仁杰的臂膀，就像猎人得意地牢牢抓住入彀的猎物，“酒确实要买回去，但你也得和我痛饮几杯，否则等我进了南衙，再想灌你的酒可就难了。”
狄仁杰站在酒楼的牌匾下面色发苦，他的力气拗不过尉迟，后者又不肯听他的托辞，这场酒多半怕是躲不过去了。
酒楼的帐幔被风卷起来，路的尽头忽然出现马蹄声。“大理寺的马。”尉迟真金忽然说，他看见马鞍上伏着黑衣的缇骑，“是邝照。”
邝照也看见了他们。他跳下马，行色匆匆地跑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尉迟真金问。邝照的脸色并不好，他有预感并不是什么好事。
邝照行了礼，四下看了看，上前几步靠近两人。他咽下唾沫，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大人，清化坊的国令宅死人了。”

第一名哈哈哈哈哈

看这个文风我简直要爱上你了太太!!!!!请投喂!!!!!m(._.)m

顶
终于看到四大天王上映之后的同人文了

我……尽量日更……(应该)

狄仁杰一跨进国令宅的大门，就闻到了棠棣的香气。
张嘉傅一直是一个风雅的人。他虽只领个朝散郎行薛王府国令的官职，家宅并不大，但宅子里四处种满了棠棣和兰草，连迎客道上也铺满了残破的花瓣。那些花从树上落下来，被此时此刻不断来往的官靴和布鞋捣烂碾碎，挤出透明恶心的汁液。
张嘉傅是个风雅的人，可是他死的一点也不风雅。他的尸体横陈在主厅的地上，手脚大张，血在木质地板上四处流淌，一直向外蜿蜒，流到狄仁杰和尉迟真金能够看到地方。
“老爷是自杀的。”
下仆们翻来覆去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在大理寺的缇骑面前他们温顺得就像一群绵羊。薄千张看见了走进来的两人，远远地叫了一声，又在身旁管事的肩上拍了一记，将他推搡到尉迟真金和狄仁杰的面前来。
“你有什么要禀报的事，尽管同大人说。”薄千张示意道，“这是我们大理寺的寺卿大人。”
年迈的老人深深弯腰揖礼，他头顶的发和两鬓都已见了风霜，但他的手仍是稳定的，维持着他作为一个侍奉多年的奴仆良好的教养。大片的血渍和肮脏污迹浸染在他的下摆上，让狄仁杰想起那些从染缸里捞出来的，色团奇怪的丝绸。
管事抬起头，似乎想说些什么，脸上又忽然现出一点犹豫的神色：“不知二位哪位是寺卿大人？”
“他。”
两个人同时开口说道，他们互相用手指着对方，然后停顿了一瞬，对望一眼，尉迟真金的表情有点古怪，狄仁杰却是一副想笑的样子。
“你不必多问。”薄千张咳了一声，上来打圆场，“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只管把你知道的说给……”他看了一眼尉迟真金的眼色，立刻心领神会，“说给这位狄大人听。”
“是。”管事复又弓下身去，声音听起来仍是那么稳定的恭谦。

才刚踏上主厅的台阶，狄仁杰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尸体还是那样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穿戴着整洁的衣冠，俨然如生前那样保持着大唐官员的威仪。只是胸口处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周围的皮肤被锐器搅动得扭曲开裂，血从那里溢出来，染红了整个前襟。
狄仁杰绕着地上死去的人走了一圈，在离尸体右手几寸的地方蹲下来，捡起一把离鞘的长剑。
剑是好剑，开锋的刃上滴着粘稠的血，剑脊上还刻着薛王下赐的铭文，的确是这里主人的东西。但朝散郎只是个闲散的文职，予文人的赐剑是从不开锋的。
“去把沙陀忠叫来。”狄仁杰说。他曲起竹节一样瘦长苍白的手指，在沾血的剑锋上弹响一声铮鸣。
“老爷是自杀的。”管事声音在狄仁杰的背后响起，他依然那样坚定地重复道，“在这里每一个下人都看见了——老爷犯了癔症，他自己拔出了薛王的赐剑，迎着胸膛撞过去——当胸穿过，每一个人都看见了。”
“癔症？”尉迟真金挤出一声嗤笑，“我从来没听说过张嘉傅有这样的毛病。”
狄仁杰扔下剑，环顾了四周。这里远比从外面看上去更加狼藉，砸烂的杯盏碗筷遍地都是，案几和矮凳被推倒，打翻的菜肴和汤汁倒扣在地上，留下粘稠干涸的痕迹，完全想象不出它们曾经被精美盛放时的样子。
“在他拔出剑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对面的老人看了他一会儿，眼睛有一种奇异的神色。
“老爷吩咐我们，在这里为他摆好一桌上佳的酒菜，和一副碗筷。”管事缓缓说，“他的气色并不好，酒菜只夹几筷，便突然站起来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起初我们以为是酒菜做的不合老爷胃口，因而让他发了脾气。但接着我看见老爷的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绝望又痛苦的表情，他叫了一声，扑到主厅悬挂着那把剑的地方，拔出剑撞了上去。”
管事顿了顿，小声地叙述着自己主人最后的样子：“我和近侍的家奴去阻拦，但没有来得及，我们靠近他的时候剑尖已经穿过了他的胸膛。”
“是你和家奴拔出的剑？”狄仁杰扫了一眼他下摆上的血迹。
老人摇摇头：“是老爷自己拔出来的。”
尉迟真金用佩刀挑开尸体的双脚，那被尸身掩盖的地方下散落了一地破碎的瓷片。
他收起佩刀，走到狄仁杰身边，缓缓地说：“你认为如何？”
“口供做不得假。”狄仁杰说。堂下那些畏缩的眼睛看着他，让他想起大理寺阴森刑狱里透过牢笼注视着他的一排排莹绿眼睛，流露着因为主人的死去而不知会有如何命运的惊惶。
“与其说张嘉傅得了癔症，不如说像是中了毒药。”尉迟真金回想起管事的描述，穿下命令让薄千张检查这里地上泼洒的菜汤。“话虽如此，尸体上也看不出什么中毒的迹象，恐怕是要白费番功夫。”
得了癔症的人……会是这个样子吗？
狄仁杰把目光移回死去之人的脸上。他看不见丝毫像是痛苦的，绝望的，充满扭曲的神色，死去的朝散郎只是大张着眼睛，瞳孔茫然而空洞，那身整洁而威仪的文人袍服，仿佛是早已准备好下葬，无可挑剔的寿衣。
“如果说是早有准备的临终，这些美酒佳肴倒也说的过去。”狄仁杰苦笑一声。
地上变凉的菜汤散发出交织在一起，难以形容的味道，暮春里攀升的气温将这股味道变得强烈起来，变得和开始腐烂的树叶一样令人作呕。狄仁杰觉得自己腹里的东西像是变成了沉重的铅块，不断下坠着，几乎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眩晕的错觉。
这时庭院外的一个黑衣缇骑走进来。
“大人。”他在地板上跪下来，低声禀报，“后面的一方池塘里，捞出来了一具尸体。”

第一名

顶

太棒了给楼楼打call!!!!

虽然说是无主题和大主线的，但是还是想搞一搞老狄的心病(。

从水池里捞上来的尸体被放置在岩石上，用白色绸布盖住。狄仁杰伸手掀开了一角。那具苍白潮湿的尸体是从脸部率先开始腐烂的，肿胀的五官拥挤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奇特又畸形的面目全非。溃烂的地方像瘟疫一样在布满绿斑的皮肤上蔓延，被水浸泡过的像是胭脂水粉一样黏腻的灰垢成了滋养苔藓的温床。
听捞人的乙安说，尸身在水底时，衣服里被塞了很多石头，身上还覆了层池底的淤泥，于是藻荇和水草便借此在那里扎根，吸食着血肉，探进肋骨的间隙，让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撕扯开。
狄仁杰看着那些撕扯的痕迹，想的却是绮罗衣裙还完好时锦缎柔软的触感。
“是个胡人。”尉迟真金忽然说，“是个胡人女子。”
尚还完整的头颅上依稀能分辨出高鼻深目的轮廓，眼眶里的黯淡绿眼呈现出消溶的迹象，像蒙了一层雾蒙蒙的翳。
狄仁杰有种错觉，那双死去雾蒙蒙的眼睛正看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躺在正厅里，死去的张嘉傅大睁的眼睛。
“看上去……死了大约有五六日了。”尉迟真金招招手，身旁的下属便为尸体重新盖上白布，“这幅模样可不像是死于意外，一看便知是……狄仁杰——狄仁杰？”
狄仁杰将手掌从额头上放下来，正迎上尉迟真金疑惑的目光。
“……一看便知是被人有预谋地抛尸在这的，还是个熟知这里，有功夫去掘池掩盖的人。”狄仁杰仿佛叹了口气，“……抱歉，刚刚想到了别的事，有些走神。”
尉迟真金那双清冽的蓝色眼睛依然盯着他。“你是见惯了这些的人。”尉迟真金说，“可别告诉本座，这里区区两具尸体便让你看不下去了。”
“尉迟大人教训的是。”狄仁杰眨眨眼睛，皱起眉毛露出为难的神色，“只是早上大人做东请客，我吃了太多东西，现下看见这么倒胃口的画面，肚子难受身体不适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这家伙——”尉迟真金哼笑一声，又想训斥，但见他还有开玩笑的精神，便还是放过了他。“沙陀忠还没到吗？”他环顾了左右，问。
薄千张从人群中踏出。“沙陀忠刚刚赶过来。”他道，“现在正在前厅等候。”
“叫他过来。”
狄仁杰伸手拦住了尉迟真金，摇摇头。“我留在这里。”他开口说道，“张嘉傅的尸身上还有许多疑点，你带人去前厅审问，我留下来勘验这具尸体。”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一圈，最终停在一个人身上。
“让管事也留下来，我有些话想问他。”
于是尉迟真金带着随行的黑衣缇骑离开，水池边只剩下了狄仁杰和管事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