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舒章求宽侯氏书
【明】夏完淳
孤子复叩头、叩头。窃惟奖旧朝之死事者，开国之风；恤亡友之遗孤者，故人之谊。况复文武兴期，儒林冠冕，乘时运力，风教攸归者乎！本朝金图有亢，玉历多屯，四海群飞，孤城溃版。侯忠烈九列大臣，一门毕命，徒有申胥之志，卒被王琳之殃。而废宅芜田，追呼孔迫，官征之令，络绎道途，致同气有向隅之悲，遗体有穷途之恨。是所不图，敢祈一顾。
昔瑶台象箸之亡，典午当涂之起，则有彭咸、墨允，葛诞、王经，亲逆蟠鳞，矢摧应额，而皆崇其庙祏，貤及子孙。即李侍郎之一人，文信国之三载，虽膺燕市之刃，犹赡庐陵之田。忠义在人，兴朝攸恤，古今一律，夷夏同之。清室乘时，入居中国，巍巍革命，万物维新。出綍言丝，赏信罚必。其于死国，并许承家。一见金台之令，再有石城之移。岂意桀犬必诛，殷顽不赦，立锥莫许，封鬣无存！使恩辞之不信，安见如纶？若严敕之更颁，是为反汗，乃执事者称奉密旨，斯所未喻一也。
土公节钺南州，旌旄江国，简书之任，委寄特隆。至于锵锵骏骑，日莅输将；躅躅行人，时征赋籍。胥徒相望于道，锒铛不絶于途。遂使寡妻饮恨而归泉，孤子伤心而寄食。岂其新政，实有严科！孰谓抚军，有斯苛令！且两奉移文，俱遵免变。朝三暮四，昨是今非。昔何为而蠲末？今何道而苛严？岂其然乎？谅不然矣！斯所未喻二也。
管宗伯扞戈西市，徐詹事抱石东渊，而丞相府前，尽蠲土木之籍；太守辕下，依然禾黍之油。岂春膏之滋，于彼良厚；秋霜之悴，于此恒深。抑彼遵何德，鱼鸟乐于江河？此实何辜，虎豹蟠夫阊阖？地不私载，能无疑焉！斯所未喻三也。
或谓胥吏之徒，贿赂为政。朱提充橐，阡陌无虞；白粲空囊，瓦椽皆祸。不谓灵通泉货，仍开建国之初；论刺钱神，难免庶人之议！斯所未喻四也。
又谓父兄死事，子弟归诚，则田籍不收，室庐如故。然土室授经，王仪有子；侍中仕晋，叔夜无儿。古有通言，义无出理。若使狂呼草泽，亡命菇芦，谓之怙终，斯无异议。今皆夷其缁撮，□趸□以从时；忍此余生，老空门而弃世。顺逆异判，是何道欤？斯所未喻五也。
养老恤孤，盛朝休典。今龚恭人耆耋之年，含辛垂絶；智含兄零丁之质，立骨无依。卞望之之家，祇余寿母；袁景倩之室，仅有存孤。四海空囊，一身立壁。痛犹生之面，伤未死之心。道路惨然，戚同吴、越。而征求不已，零索无穷。恐桑榆暮气，无处求生；桥梓深哀，于焉待命。如其布德施仁，当无斯虐。斯所未喻六也。
足下忠孝克孚，经权咸济。哭秦庭而复楚，借汉室以报韩。对匹前猷，古今靡愧。使足下身当竿木之期，必有风云之志。素位之义，易地皆然。即以握印投环、骖龙驭帝之太仆，十亩之外，七郡俱兴，必成旅之是图，岂江湖而躅足！幸足下反省此心，追怀尊考，忠谟雅烈，一视齐观。起腐草而晞旸，立枯骸而肉骨。恩流百口，光映一时。昔子牙不杀伯夷，巨源之抚嵇绍，复于足下，能无望焉！
至于上国家门，已雕半壁。衣冠黄土，同卞壸之两儿；奴仆青衣，等田横之二客。盖棺莫掩，未容马鬣之封；赴水如归，竟抱鳖灵之痛。慈闱已耋，吊影缁帷；孤子方鳏，长号繐帐。诉朔风之且过，有类寒号；填沧海之无穷，恐为精卫。复自緑林一啸，寄食无门。先世知交，依栖疁土。白首同归之好，九死知心；朱丝联订之欢，三生雅谊。家慈之鬘云既脱，四寡共居。而复也苫土相从，两孤同命。我寡兄弟，义均死生。渔而竭泽，同泣过河之鱼；虞不张罗，共放野田之雀。惟足下咏平陵之曲，怀寿春之悲，念及侯忠烈不死寸心，先文忠如生雅爱，一垂波沫，用展存亡。则生效执鞭，死当结草，岂止蛇珠隋氏、环乌杨生而已哉！惟望凤麟，宽其蝜蝂，虽为虫豸，仰而叩头。鸟用哀鸣，不胜哀恋！孤子复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