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于是两个星期零六天之后,我穿着我最好的鞋子和裙子,挽着手包走进鲜花、壁画与水晶器具装点的餐馆里。
餐馆不大,此时大厅内所有的桌子都已经坐满,衣香鬓影。侍者在前边引路,我用最微小的幅度朝四周张望,希望能见到Elsa。
几秒后我发现了她,穿着剪裁简洁的深蓝色真丝短袖连衣裙,坐在大厅左侧的位置上。她把金发盘在脑后,扎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雪花状的钻石吊坠在她修长的颈间闪着光,整个人显得端庄又性感。
她低头在看酒水单,一个人。
经过她桌旁的时候,她恰好抬手将散落耳旁的发丝撩开,我看到她左手腕内侧的雪花纹身,形状跟吊坠一模一样。雪松的香气从她身上传来,她的味道将我包围。也许我的视线太过炙热,Elsa抬头瞥了我一眼,蓝色的眼睛海水一样幽深。她随意靠坐在那里,餐馆的椅子便成了她的王座。
一切都如电影慢镜头一般在我眼前展开,我幸福得快要晕厥,我几乎连路都走不好,心脏快跳出喉咙。Isabella告诉我,她为我安排了一个惊喜。这确实是无与伦比的惊喜,Elsa就是我平凡乏味的人生中的最大惊喜,她拥有我所倾慕的,随他去、做自己的力量。
我鼓起勇气想上前跟她搭话,但她只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表情没有变化,仿佛已经习惯这样的注目礼。对她来说,我只是万千连名字都没有的无足轻重的背景中的一个。很快,一切都会改变的,很快,我告诉自己。她将看见我,记住我的名姓,如同我记住她的。
Isabella多么体贴,她把我安排在离Elsa最近的地方,我能听见她低声与侍应生交谈:她要了一瓶巴罗洛葡萄酒,两份蔬菜汤,一份意大利面包片搭配熏火腿和鱼子酱还有一份白松露神户牛肉三明治,又点了一个脆皮无花果馅饼做甜点。
我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想要问候她又怕遭冷遇;打算放弃又不甘地想起那些好运的路人;忧惧与希望在我心头展开拉锯战。Isabella上前点单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指节咬出牙印。Isabella宽慰地对我笑了,她轻柔地问候我晚安,又为我推荐了菜单。她走的时候我心里安静了不少。我欠她一个人情,我不能浪费她的苦心。深呼吸几口气,我打定主意要和Elsa说上几句。我起身那瞬间,门厅进来的绿色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是那个女人。
我没想过惊人这样的词汇可以用在她身上,她的气质与照片呈现出的截然不同。她穿着一条绿色雅致的不规则露肩紧身裙,浓密卷曲的红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裸露的臂膀和小腿隐约可见肌肉线条。她姿势挺拔,步态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优雅。她径直朝我们走来,任由男人们的目光在她全身流连,身上带着蜂蜜和油桃的芬芳。显然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和普通扯上关系。
这没有道理,比我矮的人腿却比我长,甚至连衣物都盖不住她的腹肌!
她从Elsa坐着的地方走过,没有停下脚步。我有些迷惑,我不可能认错她的脸。我看了眼Elsa,她毫无反应。我转过头想再确认,却盯着她摆动的腰和臀移不开视线。那双纤细笔直的长腿忽然轻旋脚尖改变方向,然后小鸟一样轻快地朝Elsa的方位折返。
我从未见过能被平坦的羊毛地毯绊倒的人,她是唯一一个。我目瞪口呆看着她面朝下往地上倒,不明白这个女人小脑有什么问题。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我吃惊——Elsa后脑长眼似的及时向后伸手扶住她,连头都没抬。她就这样摔到Elsa背后,脸埋进她肩窝。
显然Elsa早就认出她的香水,却装作没发现她——这不是我熟悉的Elsa。
“谢谢,我的救星,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她说法语,嗓音如同夜莺的歌声,盛满豆蔻的欲望。仿佛方才发出咯咯傻笑声的是另外一个人。她在Elsa的侧颈留下一枚红唇印,然后蝴蝶一样翩然落在她对面。
是她。
如果有说话比赛,她一定得冠军,她坐下来十分钟,已经把我一个月要说的话都讲完。我的耳朵在发热——细胞们正在抗争过载对话的单方面屠杀。我揉了揉太阳穴,看向Elsa,显然她没有这一方面的困扰。她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女友毫无意义的流水账,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最有意思的事情。她不时点头回应,有时还露出吃惊或者得意的表情,肢体语言相当丰富细腻。那个红发女人意料之中击中了可怜的桌子——这是用手讲大话的必然结果。叩的一声,手指阵亡。她还来不及捂着红了一片的指头哀嚎,Elsa已经先一步捧起她双手,试图用甜甜的吻缓解她的疼痛。
她用想象中的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捂住嘴,像个drama queen。她咬唇看着Elsa,性感撩人,脸颊和耳朵却又是通红的,带着少女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不知道谁更令我嫉妒。我盯着她们的方向,想用眼神把笼罩在她们上方梦幻的肥皂泡击穿。敏锐的Elsa此刻没有反应,她全身心投入到对她的爱里;而那个红发女人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对我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容,诚挚又温暖。
有一瞬间,我的内心很平静。
侍者开始给她们上前菜,不久之后,我点的意式饺子也来了。
“你在盯着我。”她边吃边对Elsa说。
我庆幸现在我的挪威语水平已经可以听懂大部分日常对话。
“我在感慨,谁能想到跟平衡先生处不好关系的bébé elephant有一天能成为专业的芭蕾舞演员。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你会魔法?”Elsa喝口红酒说道。
“当然不是!这都归功于我的决心和努力!”她哼了一声,试图摆出一张严肃的脸,却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另外,我妈妈叫我象宝宝才不是因为我笨拙,而是因为我喜欢小飞象。”
“你是怎么做到吃这么多都不胖的?你的老师都没发现你胃里住了个无底洞吗?我发誓,总有一天,你要和食物争夺你身体的控制权。”Elsa用下巴指了指她面前吃了一大半的食物继续道。
“嘿……嘿!我被冒犯了!”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噘嘴瞪着Elsa,脸颊因为气愤而微微鼓胀。不过她的恼怒很快又被罪恶感取代,“我也觉得一不小心吃太多。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些食物,就像真的真的很喜欢。”她低头小声嘟囔,用一种愧疚和恋慕交织的悲伤目光偷偷看着面前的三明治和肥美的鱼子酱。
“嘿,小向日葵,看着我,”Elsa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知道我在开玩笑的,对吗?你把自己的管理得非常好,自制力也让我钦佩,为了跳芭蕾舞你甚至戒掉了最爱吃的巧克力。观众们都喜欢你,ma douce elephant,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芭蕾舞演员,你是我的骄傲。既然公演已经结束了,你当然可以放松一下给自己奖励。如果不能照顾好你胃里的小怪兽,我辛勤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另外,我喜欢你吃饭时散发的魅力。”
老天,Elsa应该出本情话集。
那个女人双手托腮,手肘支在桌前,满脸幸福地看着Elsa。“我真爱你,小雪花。”她对Elsa露齿一笑,然后舀起满满一勺鱼子酱塞进嘴里。
“你确定你的名字不是叫可爱吗?”Elsa看起来像被她击中红心。
“Nah, better call me by your name.”她扬了扬左手,露出狡黠的笑容。
灯光下,她的无名指有戒指在闪。
我忍不住坐在位子上哭起来,心里感觉遭到Elsa的背叛。她看过我一眼,没有和我说一句话。而我是那么爱她。
“您还好吗?”有人在和我说话。我抬起头,看到一双明亮的绿眼睛。“真抱歉,我看到您哭起来,我想您是不是需要帮助。当然如果您不希望被人打扰我理解,我立刻就回我位子上去。这太尴尬了,不是您尴尬!是我尴尬!您很好。噢我在说什么,我想我还是不要再说了吧。要是您需要找人说说话,我就在您旁边。”她指了指她的位子,有些尴尬地笑起来。她伸手把不存在的发丝挽到耳边,我看到那颗璀璨的钻戒,戒指下她的无名指指根也纹了圈跟Elsa一样的雪花。
她人真好,这样关心一个陌生人。我不知该用细心周到还是冲动天真来形容她。
我端详着她的脸,她很耐看,动态赋予她照片无法比拟的美。她担忧地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又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见,我的眼里只剩她的大眼睛。她的瞳色介于蓝绿之间,在光线下变幻莫测,绿色时是多情的湖水,眨眼又是一碧如洗。她柔软的脸颊是玫瑰色,双唇柔润而丰满。绿裙子很衬她,凸显了她耀眼的红发和绿眼睛,显然她知道什么最适合自己。
我打量她裸露出的肌肤,寻找那朵花的踪影——她身上某个地方,一定有一朵向日葵,就像她们在对方身上留下各自的印记一样。我的目光向下移,从她天鹅般的颈项到丰满的胸脯,又落到她修长的小腿上。我产生了一种欲望,想进一步了解关于她的一切,我想把她的裙摆向上提再向上提,看看那朵花是否藏在只有Elsa才能看见的地方。
这种情人间的秘密磨人又可恨。
我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突然响起女人的尖叫声,手枪明明还在我的提包里。裂帛声让我回神,我抬起头,看见她惊愕的脸。我看到自己手上握着餐刀,她的裙摆已经被我割裂。
顿时一片骚乱,几个黑色的身影朝我跑过来。我听到Elsa的尖叫,才发现混乱中我已经抓着那个女人的细腰退到角落里,把锋利的银制餐刀抵在她娇嫩的脖子上。
“放她走,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可以保证你安全离开,求你别伤害她。”这是Elsa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在面前,她哭着哀求我。
噢,Elsa,我只想要你。我想要你进入我,或者让我进入你。光是想象这样迤逦的画面就令我我双膝发软。
Elsa误会了我的沉默,她更加不安,她开始歇斯底里地用挪威语冲我叫喊,语速太快我跟不上,一个厨师装扮的人跑到她身边,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可怜的Elsa,她看起来那么害怕。我正想开口安慰她,我怀里的人说话了:“Elsa,小雪花,别害怕。看着我,我就在这里,哪也不会去。来,跟着我呼吸,吸气,呼气,对,你做的很好,就是这样,继续。”她全然不顾架在她脖子上的刀,一心温柔地抚慰Elsa,仿佛这是比她性命攸关更重要的事情。她的冷静出乎我的意料,一下子我无法决定该拿她怎么办。
我把侧脸贴在她脖子,她的肌肤细腻温暖。她身子退缩了一下,却用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她不害怕。她的勇气让我吃惊。我抬头看着Elsa,她双手环抱在腹部,指甲扣进手肘,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半月形,脸上写满惊恐和绝望。后知后觉击中了我,在我怀里,被刀威胁的这个人,才是二者中更勇敢的那一个。她是Elsa的基石和船锚,伤害她,只会毁了Elsa。
事实证明她小辣椒的外号不是浪得虚名,在我分神思索的时候,她扣住我的手腕,抓住我的大拇指用力往后掰,我还来不及痛呼,她已经一拳打在我鼻子上。我眼前一黑,听到鼻梁骨断裂的声音。
“你这样用刀威胁人真是太没礼貌了!你还吓着了Elsa。”我听到一个声音远远对我喊。
警笛声从街道上传来,我被Elsa的保镖按在地上。一双黑色的低跟皮鞋出现在我面前,我抬头看到Isabella,她打了我一巴掌,又朝我吐了口唾沫,话都不屑跟我讲。可怜的Isa,希望她的工作没有受到影响。
这之后直到警察押我走,Elsa不曾再朝我的方向看过一次,她紧紧把她失而复得的女友抱在怀里,片刻都不愿分离。那个女人从她怀里抬头看了我一眼,与我视线交接,她惊讶地看着我的锁骨——刚才挣扎的时候我领口的扣子崩开了几颗,露出了一小片皮肤。然后她了悟了一般,同情地看着我。
而至始至终,我没有和她们说过一句话。我低下头,遮住胸口写满Elsa名字的纹身。
“告诉我你的名字。”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转身对她说。
“Anna,我叫Anna Eriksen。”她回答我。
Anna,第一个n发成h的音。
从她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警察在我住所搜索到了许多关于Anna的信息,她的照片还有行程已经贴满了我整面墙壁,他们把我当成偏执的跟踪狂,故意接近Isabella方便获取信息,意图绑架Eriksen集团最受宠的小女儿。天知道最后一刻我才得知她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一度认为她所有的一切均来自Elsa。他们把疯狂的单恋、妒忌、索财当成我的作案动机。我和Anna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我没有提起我对Elsa的迷恋,她也不曾透露她的发现。我们都明白,Elsa无法承受任何因她的缘故带给她的伤害。
爱是什么?我不明白;我爱着谁呢?我也答不上来。
大概,我只不过是个在别人的感情中沉迷太深的过客罢了。
注:
⑴摘自阿多尼斯《经过》(薛庆国译)
⑵摘自《在你我的目光之间》,阿多尼斯诗选(韦白译)
⑶摘自阿多尼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⑷摘自阿多尼斯《经过》(薛庆国译)
⑸摘自《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收录在《另一个,同一个》,博尔赫斯著,王永年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