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奇遇记
余仰夫子之名也久。时值七月，有其潇然览胜之闲暇，而无治学繁重之困苦，是以独至曲阜。其地商铺林立，多以“孔”字冠之，而观其路，多以“春秋”之号名之，盖仰圣人名耳。
曲阜者，周时鲁都，夫子宗庙之所在也。向以"三孔"名之：一曰孔府，二曰孔庙，三曰孔林。孔林者，孔氏宗族之茔冢也。吾旦至其林，徒见良木参天，万顷丝绵，茂林修竹，碧草如茵。时虽值平明，霞光环照，身处其间，不觉昏晓浓阴之变幻，难察日月星辰之沉升。林木俨然，皆着绫罗绮绣之薄纱；云雾缭绕，皆若舞姬仙娥之霓裳。心甚乐之，扶其径行。见其林间之木，初为丝棉而渐为松柏；其林下之土色，先泛棕黄而后泛赤红。林间未见一花，而时有兰芷之气，又有奇木长七尺余，身披甲胄，列于径旁。其干如彀，蓄力而欲发也。望林低处，灌木矮丛交错其间，其枝尖锐多叉，如人之持戟。望林深处，则凄清幽邃，又有熸燧游乎其间，时闻弦歌不缀而筑声不绝。余以此为奇。
林尽一石，竟有一人盘头缁衣，手执其锄，倚石而歌曰：
衮衣章甫，实获我所。
章甫衮衣，惠我无私。
又有一人，身着深衣，似叹息状，蹲踞于地，歌曰：
生为水精子，长泣麟道穷。
难为乱世状，可遁幽林中。
时时诲孺子，夜夜梦周公。
未位两楹奠，只因思大同。
二人见余，若无事状。而吾至此奇地，难掩猎奇之情，遂尽观其林内之景。奇地四周环林，屋舍耕田交置其中，而其墙瓦多整洁，焕然如洗，独有一破庐掺混其中。余甚以为奇，遂走而趋之。
近舍，余得以观其全貌。其舍虽小，而容百余人席地盘坐。其一人西面而坐，虽仪貌堂堂，而生燕颔虎颈；一人东面而坐，恂恂如也，卑躬曲己然。又有一人牛唇虎掌，鸢肩龟脊，海口辅喉，顶门装如反字，而身长九尺有余；若昏愚状，无怪乎盗跖黎弥之所欺，无怪乎丧家累犬之所名！然风神迥异，面色温雅，双手抚膝，颡似唐尧，双目幽深似水，而腰下五尺不及；见余，大喜，曰：“吾观君之衣装皆有异于此，想君必有高论，试为丘言之。”
因以屏诸弟子而邀吾盘坐其前，促膝而谈。余惭而对曰：“弟子久仰夫子大名，然才薄智浅，腹中空无一物；幸常读夫子之言，而弟子实愚，深远晦涩之处，实难通悟，故请夫子赐之。”孔子曰：“善哉！敏而好学，切问而近思，可以谓之‘文’也。君但问，丘必以丘之所学对之。”
于是问曰：“弟子所处之世，时有人为利所驭，大事保身，小事忘义，非利不行，非益不用，以利为本而仁义末之，是故其孝悌忠信难行，礼义仁谨难遵，实难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戒，安能至之小康也？”
夫子对曰：“夫利，人皆欲得者也，起公侯伯爵，至黎庶黔首，莫不循利而行；夫仁者，君子皆欲得者也，故虽受刖劓，亦不辞也。仁者先难而后获,不义之利与其如浮云也。然人之舍利取义，非学礼不可也。夫学，庶民所以成君子者也。”
余曰：“此甚烦之事，若火灸水没之苦，何以为之？”对曰：“昔时丘从定公入周，朝敬王。至于周大夫之室，问《韶》《武》，通音律。后入齐，与太师论乐，发愤学之，三日不知肉味也。夫学者，非入其意而不知其乐。心之所乐，体之所享，时时学而进，虽老之将至，亦无所忧也，此非人间极乐乎？”
余又问曰：“学之所倚者，教也；教之所倚者，国也。国乱则仁学不兴。故国之何以为政，何以为教？”对曰：“学无国之承平则难兴，国无仁德之政则难平。昔日昭公时，景公适鲁。问政于丘，曰‘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丘以为，秦自东迁，虽北有西戎昆夷，西邻巴蜀杜宇，南踞蛮楚强荆，东御义渠白狄，然徒以中原之礼，独居诸戎之中。近而穆公为政以德，教化民风，又有五羖大夫议事，故其兴也有道。”余曰：“夫子今日所授者，诚为上言。弟子谨记之。”
出舍，恰逢子贡子张，二人曰：“夫子自楚归鲁，受敬而不受用，然志未遂，乃携吾等遁此幽林之中共诲来者，而以林中之气，延其寿也，林外之事，概不知之。林中设以奇木，非勇者必逡巡而不得进焉。然东北有道，可出此林，汝毋复进也。”
乃辞二人而出林。翌日，又与众人寻其林，徒见一碑焉，文曰：“大成至圣文宣王墓。”噫，此诚奇哉！此诚异哉！
呜呼！自汉武以来，儒虽为正学，然梁唐元清等，几经易教；且独尊儒术者，亦难兴复“仁义”二字，仁义不行，则难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故记此奇遇，徒警世间势利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