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内广播终于归于沉寂,汽车也平稳地飞驰在州际高速公路上之后,她有些难为情地背过脸去,似乎自己刚刚做了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
其实她只是在害怕,面前的少女对自己刚刚的做法会如何反应。
“我只是一时兴起,所以如果有点冒犯到”
思考再三,她在刚刚速记下的那篇司机师傅解说稿下又打上了这样的一句话。但是这句话还没输完,屏幕上飞跃着的右手就被轻轻地按住了。
“x……i……e……x……i……e……”少女用有些生分又有些害羞的眼神看了看她,似乎是在征询她的同意。在她没有任何“不行”的反应之后,少女一面从喉咙中挤出感谢的话语,一边也用完全跟不上她的动作的速度在平板电脑上敲击起来。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实事求是地说的话,在她听来的确就是这样。她其实很清楚为什么刚刚少女一直不愿意发出一点声音;而她现在这样努力传达谢意的姿态则更让人心疼。
平板被推回到她的面前。她看到最后一行多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不介意的话,能和我像这样聊聊天吗?”
平板在两个人的手中传来传去。虽然这样交流的效率其实很低,但是她不知为何却对这样家常一样的对话感到异常安心。两个人一面与巴士路途中的颠簸做着小小抗争,一面将记事本上文字的行数一点点地增加。
“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爸爸妈妈坐在车厢后部。买票的时候实在买不到联排的了。”
少女一边输入着回答,有些勉强地转过身去想要给她指示自己父母所在的座位。她回过头向少女所指示的方向看去,视线却与那对时时刻刻在担心着女儿的父母的视线对上了。
一瞬间心中柔软之处传来一阵悸动,她如心中有愧一般快速回身,抓过那块平板。
“一家人一起去旅行,很棒啊。”她一面写着这样的回复,一面坚决地不让某两个长久没有消息往来的面孔闯入脑海;她很清楚如果没坚持住的话,她很有可能会开始嫉妒这个女孩。
“不是旅行。圣诞假期拜访了祖父母,现在往回赶。”
“明白了。”接着她的指尖却停住了,一时间一阵迷茫充斥身心,她发觉自己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
“你的祖父母住在一个很不错的城市啊。”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就生活在那里会是什么样的。”
“那为什么不搬家呢?”
“很麻烦的。父母的工作,我在自己的城市也有朋友,搬家会很辛苦的吧。”
“是的,的确。搬家确实是很辛苦的。”
“不过,还是很怀念这个城市的很多东西。比如披萨,在南边就很难吃到这么好吃的披萨。”
“也很难买到那么实惠的。比如市中心的第一厨房餐厅的外带披萨,应该是整个州最便宜的了。”
写到这里时她自己都不由得笑了出来,因为贪便宜而大量购入外卖披萨,最终让披萨硬到不泡在番茄汤罐头里便无法进食的糗事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总觉得小姐你倒更像是当地人……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假期出行的游客,没想到对这个城市还挺了解的。”
“我就住在”
她立刻注意到了自己的错误。
“我曾住在这个城市。”她改正了自己的语法,之后将平板推向少女的方向。
“现在不住在那里了吗?”
“嗯。我现在在……回家吧。对,归途中。”
“诶,回家啊,和我们一样啊。”
“是的。”
噼啪。
眼泪却在这个时候滚了出来,砸在了屏幕上。毫无预兆,毫无来由,让她自己都有些懵懵的。
是因为这样的“对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经历了吗?
是因为“回家”这样的字样,让她的最后防线崩溃了呢?
还仅仅是因为“话语”所蕴含的温柔力量呢?
她只是觉得鼻子酸酸的,胸口一紧,恍惚之间眼泪已经不可回收。
她慌忙转过脸去想要掩饰自己的窘态。
但是她失败了。
突如其来的、从鼻尖开始到眼底结束的温柔感触让她不由得全身一震。
少女伸出缩着拳头的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揪着自己衬衫的袖角,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右手则伸向两人面前的平板电脑——
“没事的。”少女写道。
少女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问。但是少女却这样说了,“没事的”。
“啊,是的,我没事。”她一面呢喃着她一面点头,在一瞬间的动摇之后又重新找回了那抹看上去相当自信的微笑。她轻轻推开少女的手,自己抹掉了眼角的泪水,“我没事的……没事的。”
她甚至都忘了把这句话在平板上写下来。但少女应该是捕捉到了她嘴唇的动作,或者从她的笑容里看懂了她的心情,于是乖巧地把平板推回到了她的手中,把剩下的时间与空间留给了她自己。
时近黄昏,巴士已经在公路上飞奔了数个小时,已经离终点站不远了。就在一座丘陵即将把这一天的最后一点阳光遮挡住的时候,道路仿佛懂得人心似的沿着山势巧妙地转了个弯,之后整个左侧车厢都沐浴在那渐变血色的光华之中。
少女的右手拇指不断在手机屏幕上点击着,一定是又一次点开了照相应用,一张一张地拍个不停;那双原本湛蓝的眼中此刻也已盈满了那夕阳的艳丽色彩。她张开嘴似乎是想要下意识地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学着少女的模样将目光投向已经开始暗淡下去的天空,投向那片被落日染透的云彩,她甚至还追着少女相机的移动,找到了那片云彩之下一道会被大多数人忽略的航迹云。
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她站在终点站的站台上,还在盘算着下一步该往哪里进发。当然事实上她的心中早就已经明朗万分,在坐上这趟巴士之前也有了详尽的计划;可是她就是不愿意离开这里,仿佛向“下一步”接近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坐实促使她最终站在这里的一切事实。
邻近到站下车的时间点,少女最后一次将平板从她的桌前拿走,开始写着什么东西。在简简单单的两行不长的文字之后她本想把手中的平板递回,却突然在最后的一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上了一行。
下车之后,少女的父母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找到了女儿,简单的手语交流后,父母二人交替向她表示感谢,弄得她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目送着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接口,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她能说什么呢?她不想告诉少女,当然也不想承认。
自己离开那座城市的理由,还有来到这座城市的理由。
所谓的“回家”,还有那之前的“归途”。
她不想说出自己来到这个终点站只是为了病急乱投医般寻找自己学生时代的房东低价对付两天栖身之所,更不愿意承认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中装着的东西便已经是此刻她拥有的全部家当,而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那个一直斜跨着的记者包,现在也变回一个普通的背包了。
不知该做些什么的她再一次点开那个不到4kb,充斥着简单疑问句与陈述句,几乎找不到一个复合句的文本文档——然后在最后她看到了,少女最后加上的那句话。
倒数第三行,是少女的名字还有电子邮件。
倒数第二行,是少女留给她的家庭住址,还有“以后有空就请来做客”的邀请。
最后一行——“真的很谢谢你。新的一年里,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这一次,没有人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中,她结束了她的归途,将平板塞回挎包,在头顶飞机的轰鸣中把那一天最后的航迹云抛在了脑后。
不存在的 尾巴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的一个清晨,她从公寓里信步出门,来到离住处不远的河滨公园。如今,已不用言说“归途”;她已切实“到家”。
她找了个向阳的长椅坐下,习惯性地从斜跨着的记者包中拿出那块已经有了些年头的平板电脑,摊放在膝盖上。
阳光倾泻而下,一如当时的温暖;天空晴朗澄澈,呼啸着经过的飞机拖出长长的白色尾迹慢慢消散,一如那日飞驰的巴士窗外她与她沉默着凝望的那道航迹云。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轻柔地点过,像是钢琴家在琴键上弹奏出一串说不出名的音符。那速度让路过的晨跑者都不由注目,而她自己次次都会为此感到得意。这么长时间以来,如果要说那些所谓的成长在把她折磨成了与一开始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之外还让她培养出了什么能力的话,那就是这用平板电脑输入字母的速度了。
“久疏问候。
不知不觉又到了新年问候的时候了。
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
写完这几句话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犹豫。没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