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冢宰大人,皇上请您过去商议……”
“回了他,臣今日身子不适,恕难从命。”
“是……”
“冢宰大人,皇上在宫里摆了宴席,特意请您……”
“天色已晚,臣已歇息了。”
“冢宰大人,皇……”
无夜睨视那人一眼。
“小小小的知晓了――”
待那下人颤颤巍巍退了出去,无夜才皱着眉叹了口气,双手一拨周遭的木轮便将自己送至书桌之前,纸窗之外,是砍光了竹林所留下的一片狼藉,新移植的海棠根基尚未稳,只在风雨中勉强挺立。
自上次将姬满救回,无夜醒来便直接宣称自己与姬满互不相欠,他将不会再掺手周朝政务。无夜没料到,那姬满不仅对自己言听计从,甚至还提出让无夜继续享受宰相之位的待遇。
情势至此,原以为二人将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不过是皇帝宫中多养了一个名存实亡的宰相而已。但如今,从这姬满没日没夜地邀约自己见面的情况看来……他俩人间的斗智斗勇远不见尽头。
“我最珍重的……便是你。”
脑中忽的回响起姬满的声音,无夜身形一颤,便因姬满将自己当作女人这件事而怒从心起。
“吱―― ”的一声,门被推开,被隔绝于外的湿风争先恐后地窜进屋内,还未等来人开口,无夜早已愠怒:
“但凡是皇上的邀约,皆不必告知我,一一回绝了便是。”
“――爱卿此言着实伤了朕的心。”
清朗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却惹得无夜不悦至极,他半点不回头,只想教那人吃了闭门羹后自觉离去。
哪知那人竟半点无告辞之意。
“爱卿身为臣子,见朕驾到也无动于衷,怕不是要朕来亲自教导礼数了?”
“……姬满,”无夜这才被激得偏头瞥了一眼。“你若是清闲,便即刻将龙尾归还于我。”
“使不得。”姬满笑容更甚,话语中甚至有了愉悦的尾音。“爱卿甘愿刎尾保朕一命。朕欣喜若狂,不敢辜负了这条命。”
“既然如此,风雨寒人,臣请陛下早日回宫,免得龙体抱恙。”
“爱卿不必为朕担忧,”姬满笑意更深。“爱卿的龙尾完完整整地嵌在朕体内,每想到爱卿对朕情深义重至此……即便寒风刺骨也是暖的。”
“……”无夜的神情变得难看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爱卿心知肚明。”
“……胆大包天。”无夜将头扭回,一手烦躁地撩起青丝,另一手则烦躁地摩挲起毛笔。只见他阖目皱眉道:“往后你若是再来烦我,休怪我无情。”
“所以此刻――”姬满终于迈步上前,发出的声响叫无夜扭头,无夜于惊诧之中被姬满扼住手腕,只顷刻之间,无夜的眼眸竟只容得下姬满的脸。“所以此刻――爱卿对我是有情的了?”
“你……”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人对自己的感情,无夜的大脑就变得混沌起来,愤怒涌上的同时,总有些其他的感觉在内,这种“其他的感觉”让无夜感到陌生――陌生到恐惧。
毕竟,这样的感觉操纵着无夜,让他刎下了自己好不容易追回的龙尾,又重新交给面前这个家伙。
“嗯?爱卿走神了――难不成是沉溺于朕的英色?”
于是无夜的思绪在此时被拉回,眉头一皱,反手就大力地将姬满的手拍开。
“陛下若没什么事便请回吧。”
“爱卿这样躲着朕,让朕日日夜夜倍受煎熬。”姬满被拍开手非但不恼,反而得寸进尺地伸手挑起了人的下巴。“爱卿为何躲着朕呢?”
“谁躲着你了?”无夜扭头想走,奈何轮椅笨拙,不出几步就被身后人伸手拉扯住,随即挪不动半步。“……不过是前几次的邀约,我恰好有事罢了。”
“那明日,爱卿便与我微服私访一趟,如何?”
“姬满……!”无夜想要拒绝,却在开口的瞬间看到了面前人胜券在握的脸,便心知了姬满有一张巧嘴,定会使劲浑身解数叫自己没得选,只好攥紧了拳,恶狠狠地盯着姬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遵旨。”
“朕就知道爱卿会同意。”无夜一愣,只为姬满竟露出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笑容。“那明日,便等着朕来接你。”
……来接我吗?
无夜哑然,甚至连姬满离开以后都呆愣了许久。他明白,方才那深藏内心的“其他的感情”又出现了。
只是他暂时无法理解。
“到底是什么……”他喃喃。“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那日竟逼得我不得不将到手的龙尾再交与他……?”
雨势渐强。
无夜自失了龙尾再醒来还未过两月,身体状况仍是欠佳,纵使羸弱却整日闷在房中不肯外出――这便是此次姬满千方百计将他哄骗出来的缘由之一了,当然,被姬满推着在街上游走的无夜是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的。
身处在熙攘人群中只令无夜觉得聒噪,无意中听得奚落的马蹄声掺杂于闹市,仿佛是幻听。无夜与姬满走在路上总引得目光流转,何况身后随从数人,便引得小商小贩们抹甜了嘴角地往上凑来。
无夜坐在轮椅上,看得出是在隐忍着――可惜商贩们不懂得审时度势,只顾着将琳琅商品往前凑。无夜本来就生得白皙,几次与龙尾的离合让他此时脸色看起来惨白,当真是像极了病弱的富贵公子,也难怪被商人们簇拥着、拱宝似地呵护着了。
姬满手腕一转,便拖着轮椅转了方向,只回头对着商贩道:“各位见谅,我家……公子身体抱恙,当由我小心疼爱周全着……且他也对这些个东西是没兴趣的。”
听得这一称呼,无夜睫毛一颤,却始终不言。
好容易别了商贩,姬满打发了随从便推着无夜四处逛开来,两人一黑一白,一前一后,让人不由觉得赏心悦目。只是姬满不动声色地将无夜送至闹市中心,只听得先前那奚落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繁杂了。
“爱……公子,可觉着累了?”姬满这称呼倒是叫得顺口,却只引得无夜嫌弃至极的侧目。
“您折煞我了。”
“归隐闹市,你便是公子,且让我……任你的侍卫好了,如何?”
“甚好,送我回府。”
“……还是让我任公子的知己好了。”
“知己?”无夜嗤笑一声。“臣不配如此虚荣。”
无夜字字暗讽,却叫姬满笑意更深,这番风景令无夜略微忧虑那人心中算计,毕竟逞了口舌之快后终归还得任人推搡着轮椅。
恍惚中,无夜的视野中却突然出现一朵花来――一手拈着它,顺着那手臂看上去,竟是来自姬满的。
无夜呲起牙,口气近乎暴怒:“姬满――!”
“公子若是不喜,姬满收回便是。”
“我不是女子,”无夜道,“下次便是直接咬断你的脖颈了――”
“我自然是知道的。”姬满收回了花独自嗅着道:“更何况,我从未将公子视作女子。”
“既然如此,何来珍重我之说?”
“公子且视我为断袖。”
见姬满如此坦然,无夜一阵惊诧。只是姬满口气中三分认真七分调笑,扰得人心神不宁起来。
“朕后宫佳丽三千,想来却皆不及爱卿你一根青丝,朕思酌良久,倒也坦然释怀了。”
无夜僵持在原地,良久驳不了话。只是心中情感泛滥,杂乱地轰散开来。
无夜惊于自己无半点厌恶之意。
无夜怒于自己无半点厌恶之意。
无夜恨于自己无半点厌恶之意。
“那又如何?”无夜道,“那又如何?我对你无半分情谊,无半分情谊……!”
“无妨,我对你有情。”
无夜羞愤极。
“臣恳请陛下勿要会错意,当时臣若不救你……显得无情无义。”
“故爱卿是对我有情才将我救回咯?”姬满得意起来,面上露出笑意,当即引得周遭女子一阵红脸。
无夜恼极了旁人只因姬满一个笑容就神魂颠倒的排面,便兀自将手搭在椅轮上转身准备走,奈何姬满随手拽住了扶手,教他寸步难行。
“公子要走怎么不招呼我呢?”姬满笑着弯腰,直把脸凑近了无夜。“公子生得恁的白净诱人,若是被不怀好意之人偷走了,如何是好?”
“……”只见无夜看着这嬉皮笑脸的面容却面色不佳,可见心中怒意如何汹涌,只怕是无可奈何。哪想他却一把揪住姬满领口拉扯至面前,别过面在其脸庞边耳语道:“如此,你便以死谢罪,如何?”
姬满一愣,便见那人与自己拉开了距离,挑衅似的看自己一眼,又重新在轮椅上端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