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灾难 爱
选段：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选自《切尔诺贝利的悲鸣》S.A.阿列克谢耶维奇

1986年4月26日，凌晨一点二十三分五十八秒，伴随着一声巨响，位于乌克兰北部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反应炉发生了严重的爆炸事故。爆炸使4号机组被完全损坏，近8吨的致命辐射物质被抛到云层之中随风飘散，距核电站仅3公里之外安置核电站的建筑工人以及电厂工作人员的小城普里皮亚季也被永远的定格在了这一天。
——来自百度

【一】
灾难于人们而言代表着什么？
是亲人离去，爱人分别，喜爱的事物不再拥有，还是这世间的人们都不会记得你。
医院外的树上叶子还不是很多，天气非常干冷，每天都想喝很多水，我希望快些暖起来，可莫斯科的五月就是如此。原来在普里皮亚季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望着窗外，看树叶生长或是雪花纷飞，数着时间，只不过那时我待在医院里是因为我的职业，而如今却是因为我的身体。
住在普里皮亚季的那些日子是怎样的回忆，我并不知道，只记得漫天的火光，满身伤痕并且带着辐射的人们，还有我与其他的医生们一起不分昼夜的救治他们。
可是一切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呢？并没有什么不同，人们照常生活，吃东西睡觉，对政府的紧张觉得滑稽可笑，小孩子依旧在街巷里调皮捣蛋……唯一不同的就是愈加孱弱的我。

【二】
第一次晕倒，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而我的丈夫克里斯正坐在旁边，他深深地望着我，乌黑的犹如曜石般的眸子里有着点点碎光，眼睛不眨一瞬。
那是一种莫名的心安，在之后被死亡折磨的日子里，他的眼神是我支撑下去的唯一信念。
“我好想你”
我看着他，不由自主笑起来，并且伸出胳膊要他抱，他便毫无迟疑地拥抱了我，可他的脸庞很凉，脸色也是惨白的，像是受了惊吓的人那种冰凉与惨白。
“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看”我担忧地抚摸他的面庞，指尖轻轻划过他高挺的鼻尖。
“没有”他摇摇头：“不要担心，我很好。”
我已待在医院工作整整三天，三天三夜未与克里斯见过面了，热切的想念让我不由得有些激动，轻轻摩挲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视线有些模糊。
“我真的很想你。”我细声呢喃，有些埋怨：“你都不说想我”
往常他都会笑着说：“我以为你知道的”，可是今天他格外深情地看着我，“我也真的真的很想念你，每一秒都在想。”
他这个样子我真的有些摸不着头脑，说实话他平时并不喜欢直接表达有多么的爱我，永远都是默默的，他总是在我们要暂时分离的时候才会如此直白。
“这是哪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在家里，仿佛是在医院，并且克里斯的话证明了我的猜想。
“这是医院，你最近太累了，身体出了问题要在医院好好休息几天”
心底有些隐隐的不安，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没有什么”克里斯露出从我醒来到现在第一个微笑，“就是太过劳累了，你可是整整工作了三天啊！”
“可是我想回家”
我抱着他的手臂恳求，谁知道我要在医院住多少天，如果再让我几天看不见他我真的是要疯了。
“乖，还不能回家，等你身体好一好的，我再来接你。”
克里斯抱着我的手臂稍微用了点力气，我却像被人扼住喉咙一样，疯狂地咳嗽，他明显被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替我顺背，可是我却感受到他的手在颤抖。
过了十分钟左右，咳的肺都快咳出来了才勉强停止，我用手帕擦了擦咳出的眼泪，接着和克里斯聊些什么，其实也无非是表达我无尽的想念而已。
过了不久就有护士来催促克里斯离开，我恋恋不舍地送走他，他临走前承诺明天一早就来。
我笑着叮嘱他，明天一定要早点来。
他马上答应下来，边往门边走边回头看我，就像结婚的前一天我们一整天都不能见面一样，他的眼睛里有只手，紧紧的锁住我，不闪动一下。
这时的我是无知的，我怎么能够再靠近他呢，我已是一个新的辐射源。
这，是辐射啊。

【三】
这怎么可以呢？
我与克里斯结婚还不到一年，我们还没有孩子，我们说好今年买一栋带花园的房子并且养一只狗。
我第一次在医院值班，我问他如果一天一夜看不到我会怎样，他说他会疯的，贝琦，不要这样。
我笑嘻嘻推开他，说这是工作呀，他来抓我，我逃，却是逃不掉的，他那样的高大，我怎么可能抵得过他呢。
他把我锁在怀里，他那样的高，我踩着他的脚踮起脚尖还要拼命地仰起头才能抵着他的鼻尖，他望着我的眼睛轻轻说：“贝琦，不要离开我，我会死的。”
想到这里，我好想流泪，他是这么的爱我，我是那么的爱他，我无法想像离开他会怎样，我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敢想过！
可是分别就在眼前！
这里不能继续待下去，我被辗转送到莫斯科治疗，当抵达莫斯科的第二天一早克里斯就来了，而此时我终于展现出一个感性的女人为数不多的理性。
我把房门紧锁没有让他进来，任凭他在门外的各种激烈的反应。
我冲着门外吼道：“如果你非要进来的话我就自杀！”
终于，门外的声音停息了。
因为我爱他，所以我知道不能因为这自私的爱而害了他，我这张生命的纸已经快要燃尽，而他还有一大半，我不能用我的火去点燃他的纸，然后共同化作一摊灰烬。
此后的几天我都忍住没让他进来过，而他也是锲而不舍，明明知道我不会放他进来却每天都要来。
身体病变的速度超乎我的想像，很快我就出现了内出血的症状，并且皮肤大片大片脱落，身体浮肿，整个人都是青紫色的。
千丝万缕的思念也在无时不刻地勒着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想念那个人，那个明明就近在咫尺却被我拒之门外的人，心里的坚定也在慢慢地动摇，千百次地问自己是不是可以再见他一眼？可又是千百次的否定。
我的身体又开始慢慢地裂口，轻微的动作就可以抻裂皮肤，就像那晚我救治的第一个病人一样，全身都是皱褶全身都是伤口。
下午太阳光斜照在病床上，我不能动弹，像抽去骨头的僵尸一样，只能用手指去感受那阳光的温暖，我想我就快要死了。
扣门声轻缓地响起，丝毫没有打破这静谧的氛围。
我想，最后看他一次吧。

门没有锁，他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米汤和我平时爱看的报纸。
“你来了”
我冲他微笑着。
此时的我应该是丑死了，浮肿的身体，青得都发白的皮肤，还有无数的伤口，我都怕自己的微笑会不会吓到他。
克里斯看到我的模样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他红了眼眶。
他真的是憔悴了不少，眼眶深陷眼睛里全是血丝，下巴布满青色的胡茬，还有乱糟糟的头发，我真的从未见过这样邋遢的他。
克里斯强挤出一个笑容，晃了晃手里的食盒
“要吃米汤吗？”
他的模样好像我们平时一样，好像我们只是一天没见而已。
我现在内脏受损严重，只能勉强喝一些液体，我想他也是知道的，虽然这几天他没时时刻刻陪着我。
我点头，“嗯，要。”
克里斯坐在我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起来，然后一口一口地喂我喝米汤。
其实我想把米汤全喝掉，可是我的身体在反抗，只喝了几口便停了下来。
我尽量让自己不触碰到他，虽然有些累可不舍得在这时闭上眼睛。
“我给你读报纸吧”
他提议。

【四】
克里斯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拿着报纸逆着阳光，一字一句地读给我听，他读的缓慢，直到太阳落山，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字。
“我们在做八十岁的事情”
我笑着说。
克里斯看着我，郑重的像是宣读誓言一般，“到了八十岁我还是会再为做你的”
“那估计我是不能亲眼看到了”我故作轻松。
“别那么说，莫斯科这里有治疗辐射最好的医院”
“那又能怎么样呢？我是医生啊克里斯，我都清楚的”
他瞬间就沉默了，把报纸放到一旁，起身走向我，然后极轻极轻地搂住我的腰。
“我会永远记得你”
克里斯将脸深深地埋在我的怀里，我极其贪恋他身上的温暖和气味，却惧怕我身上的辐射给他带来危害。
“其实你不必的”我捧起他的脸，含笑对上他乌黑的眸子
“好好过以后的日子，找另一个人结婚、生子，做完人这一生该做的事情，然后——同我一样，走向死亡”
“你这个狠心的人”
克里斯的眼中泛出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不是含在眼眶中隐忍的泪水而是豆大的泪珠。
控制住自己不要去吻他，眼睛酸得不行却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我想在他脆弱的时候，我应该坚强点。
“想要把我全部的爱意都告诉你，我爱你，我的丈夫”
“我知道，我都知道……”
克里斯颤抖着亲吻我稀稀疏疏的头发还有眼睛、鼻尖。
“我的妻子，我也永远爱你”
即使心里有再多的不舍，我还是推开了他
医生催促他离开，他开始不停地帮我整理床褥，任何一个皱褶都不放过。
我握住他慌乱动作着的双手，微笑着告诉他：“不必再整理，已经很整洁了。”
克里斯垂下头，他不让我看他的眼泪，可是他已经哭得控制不了地耸动肩膀，每一次抹脸都带下来一大把泪水。
说实话我的心都要疼死了。
“明天再见吧，别叫我担心”
克里斯点点头，起身走向门口。
他离我越来越远，在那扇门要将他彻底遮掩之前我喊了声
“等一下”

“你忘记与我挥手告别了”
他回头，脸上满是晶莹的泪水，缓缓举起手，朝我挥动，就像我们刚刚认识的那会儿，我站在车上，他一边追着跑，一边挥手 ，喊着：“再见！贝琦，我的爱！”
他微笑着说：“再见我的爱，再见贝琦！”
脚步声愈来愈远，眼泪灌到耳朵里，我咬着嘴唇却一点点变成嚎啕大哭。
我从没哭这么久过，几个小时吧，眼睛酸疼地要命，可还是止不住哭泣，直到天泛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我不知道克里斯他什么时候才能来。
胸膛里一阵撕裂的疼痛，气管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我拼命地咳，渐渐的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很惊恐反而很平静，重新规整地躺好，并有些郑重把被子铺到身上。
我难以说明对死亡的感受，坦然面对又紧张不已，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有生就会有死，生与死是自然的一部分，而爱却是超脱一切。
我想，就算是现在这样死去也很好，不残忍地让他亲眼看到我的离去，莫斯科就真的就能救我吗？我期待天亮，又不期待。
就让我带着这份超脱一切的爱情，升入天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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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后，社会重新关注起1896年的切尔诺贝利事件，并有媒体找到了克里斯。
他现在已是一个俄罗斯女人的丈夫和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们一起生活在莫斯科，大女儿还是政府官员，一切都是那么的幸福。
“听说您的第一任妻子在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事件中因核辐射去世了？”
克里斯沉默了几秒，最后沉重地回答
“是”
“您能和我们谈一谈吗？”
“谈什么？”克里斯抬起头对上问者的眼睛，神色凄然。
“是谈她的死亡，还是我们的爱情？”

———全文完———

本文灵感以及文中由于辐射产生的生理现象均来源于《切尔诺贝利的悲鸣》

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是头发不再生长
身体不再温热
心脏不再跳动
还是你的嘴巴再也不会说你爱我。

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