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

未来予想图.小鸟公园
一.线
你知道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是哪里吗？
那里潮湿，阴暗，没有一丝阳光，没有一丝温柔，但是，那种莫大的温暖一直围绕着你。
一直围绕着你，陪伴在你身边，在黑暗中，抚平你的疮疤。
我的父亲是一名并不太出名的作家，长年在阁楼上埋头写作，虽然报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名字，也从来没有记者采访过他，但是他的书销量总是很好。
我也买过父亲的书，和一大堆文学性作品摆在书架上，父亲的名字很好听，天野真志，因此很容易找到。
但是我从未看懂过他的文字，故事平淡绵长，虽然看不懂，我还是从字里行间感到细小的触动心弦的东西。
我家住在神奈川，某条安静的街上，我和父亲，母亲，一家三口很平淡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父亲总是有什么心事一般，从未见过他开怀大笑。
而且，我时常在深夜听见阁楼上的抽泣声。
那时母亲大多已经睡了，我喜欢在深夜写日记，因此房子里的一切我都知道。
有一次我偷偷上阁楼，透过门缝偷看里面的场景，父亲背对着我，低垂着头，肩膀止不住颤抖。
地上散着一些相片，由于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楚，但是凭直觉那是毕业照。
身为女儿的我完全不明白，什么事可以让这样坚强的父亲每日哭泣。

“好脏…”我嘟哝着皱起眉头，阁楼边的仓库里堆满了废旧报纸和一些不需要的杂物，空气里遍布灰尘，一些细小的粉尘钻入鼻孔，这种浑浊的感觉比医院的消毒药水还糟糕。
我用左手捂住口鼻，右手艰难地挥动着扫把，随着阳光飞舞的微粒充斥了我的眼球。
由于母亲去参加同学纪念会，这项工作就扔给我了，我宁愿上一天烦躁的数学课。
空气稍微清新点后，我开始把散乱的报纸整理进纸箱。
大多是纸质发黄的旧报纸，通通扔进纸箱后我寻找角落里的杂物。
我在两个纸箱间发现了一本黑色的笔记本。
弯腰将它捡起的时候，肩膀上沾了灰尘。
第一页夹着一张黑白照，很明显是故意弄成黑白的效果的，照片上的景物似乎是一个公园，生锈的秋千和破旧的滑梯。
很清晰的，照片的一角写着小鸟公园。
好幼稚的名字，大概是幼儿园旁边的小型公园吧，但是这种地方谁会去呢，地上也落满了枯叶。
每一页都有一张照片，但是内容一成不变的都是小鸟公园，我真不知道这种只有坏掉的喷水池的公园有什么好拍的。
父亲就是那么奇怪。

我听见楼梯上有细微的响声，所以反射性地把笔记扔到纸箱里。
父亲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门口。
“桢子呢？”
“参加同学聚会去了。”
于是他的身影快速消失在楼梯口，都是这样，我和父亲之间存在无形的隔膜，虽然一般的高中生和家长都是这样，我还是感觉奇怪。
印象中全家人从来没有一起出去玩过，也从来没有见过父母有什么亲密举动。
就如同普通朋友一样。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继续整理手中的东西。
晚饭是母亲带回来的鲷鱼烧和咖喱鱼板，父亲如同往常一样快速解决又回到阁楼。
他不会感觉寂寞吗？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知道那些作家画家之类的喜欢自我封闭，但是也不能像他这样吧。
母亲习惯了一般地斜了斜眼，缓慢地消灭手中的鱼板。
我突然想起那本小鸟公园的黑色笔记。
我还没有看完，不知道除了相片那里还有什么。
那本被我压在箱底的东西，已经连同报纸卖掉了。

二.朝鸟
你知道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是什么吗？
它细腻，感人，但每一瞬间都搅动你的灵魂，如同人间地狱般，温柔而疼痛的声音。
我在仓库的地板上发现一张纸。
似乎是从笔记本里掉下来的，这一页没有小鸟公园的照片，有的只是几个潦草的字。
“浅草后日通，小鸟公园。”
是小鸟公园的地址。
对它并不感兴趣的我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今天父亲去交稿了，也就是说，我可以随便做我想做的事了。
我想进阁楼，找找那张可以击溃父亲的毕业照。
这个计划在我脑海中存在很久了，我等待这个月底的交稿时间。
所以我成功了，我成功进了阁楼。
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除了一张床，书桌，衣柜，以及到处散落的纸张，就再也没有东西了。
记忆中所有人都是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上锁的抽屉里的，而父亲的抽屉既没有上锁，也不存在特别的东西，看来是我想错了。
突然从身后传来鸟叫声。
我推开阁楼的窗户。
父亲养了一只鸟。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我对这方面从来没有研究，小鸟拥有灰色的羽翼，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杂质。
灰色的鸟。
突然我感觉一阵阵压抑，那么多年来，父亲就一个人在阁楼里，陪伴他的只有细微的鸟的低鸣和纸张飞舞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在房间里寻找，书架上有一本相册。
没错，很有可能毕业照就在那里面。
翻到第一页的时候，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依然是小鸟公园的照片，并且和黑色笔记里的一模一样，继续往下翻也是这个公园。
到底有什么好拍的啊。
可是相册的最后几页变了。
很明显还是在公园里的相片，但是不再是大范围的拍摄了，而且照片上出现了人。
是一名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
眉眼不像父亲，应该是当时的同学好友之类的，眉宇中隐藏着憧憬。
很清秀的男生。
往后翻，一直到最后都是这个男生的照片。
倚靠在生锈的栏杆上，装出稚嫩的样子站在秋千上一脸微笑…
父亲以前的朋友。
但是没有任何人拜访过父亲啊。
真的是朋友吗？

三.横颜
红色的小鬼和蓝色的小鬼的故事。
这是父亲新书的名字，很长但很好记，故事讲的是学生红色小鬼和蓝色小鬼离家出走，互相扶持着生活的故事。
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吧，所以就需要作家将这些事刻印在书上，满足人们的幻想。
我一般不太提起夫亲的书，但这次不一样。
红色蓝色小鬼的封面是小鸟公园。
书中完全没有提到公园的事，也没有说明封面，故事也是毫不相干。
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夹杂在父亲的回忆里，所以我决定耍些低级的小伎俩。
晚饭的时候我提起了这样一件事。
“学校有组织活动哦，希望家长们把毕业照带到学校里来，两天后归还哦。”
借口有点牵强，但是我还是敏锐地看到父亲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不是造作的颤抖，由神经牵扯出来的疼痛紧张的感觉。
“桢子，用你的吧。”
我的神经顿时绷紧了，回头看母亲的脸。
“上次我参加同学纪念会的时候，给老同学了啦。”
父亲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主题是昭和年的学生们啦，所以每个人都要带的。”
“恩，我知道了。”父亲僵硬地笑笑。
灯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果然，我在毕业照上找到了那个小鸟公园里的少年。
站在人群中显得很不显眼的一个人，和父亲隔得很远，那时的父亲还留着稚气的发型，和现在对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照片背面有大家的姓名和联系地址，翻到密密麻麻写满汉字的背面，都是大家自己写的，字体极端正。
但是那个少年没有写名字。
联系地址也不太详细，只有干净的“照信”两个字。
我的脑海里猛得变空白，照信是京都府的乡下，极其偏僻，前几天老师还在课上讲到了，那是多么贫穷的地方，人们连吃饭都成问题，虽然Zheng府会给予一定帮助，但那里还是穷得可怜，听说至今还没有用上电视的家庭。
不可能吧…不可能会有照信人到东京读书的，父亲那时读的是重点高中，学费昂贵，照信人的话…
乱写的吧，我这样想，生气地把照片扔到一边。
我觉得我作为一个女儿真是失职。
我连父亲的过去都不知道，同伴们有时会聊到家人的过去，我只能说说母亲，这个作家父亲我完全不了解。
我爬进被窝，沉沉地睡去。

很明显的不是。
面前的人完全不像那个照信少年，而且，照信人也不可能是这么事业有成的样子吧…
“很冒昧突然来找你，我是城山。”他很有礼貌地微微低头，“因为我无法见天野先生，所以…”
他迟疑了一下，我这才发现他手中有黑色的公文包。
“希望转交给天野先生，拜托了！”
这时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纯粹是父亲的崇拜者，所以编个谎言让我带东西给父亲，虽然这样想，我还是恍惚地点点头。
“谢谢。”他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工作证上写着“城山优”。
看来父亲还是有朋友的，只是不＜娑选
下午我借口生病推掉了所有社团活动，夹着公文包飞快奔出学校。
当我在自己那狭小的房间里打开包时，我停滞了。
我知道擅自动别人的东西不对，但是他是我父亲，我总觉得这一定和他的过去有关，我必须知道。
没错，包里是一封封发黄的信件。
用的是极差的信纸，大街上最＜淖钊菀姿榈闹健
对方地址是照信。
果然没错…
我颤抖着拿起一封，已经开封了。
照信少年的信…
满满一公Wen包的信…

“Tora，你好吗？”
“Tora，你幸福吗？”
“Tora，为什么不回信？”
Tora…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这样称呼父亲吗？
翻到第九封时原来只有短短几个字的信件，突然出现一大段文字，并且潦草极度难看。
“Tora，我去看医生了，他说我不能这样下去，必须住院治疗，我知道没用的，而且我没有钱，所以我回绝了，但是我的右眼已经渐渐看不见东西了，我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将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我要认真地写信，以后，再也不能写信了。”
我深吸一口气，黄昏朦胧的夕阳光芒透在窗上，我低垂着头继续看。
“Tora，还记得我曾说过我想变成鸟吗？
那个公园什么也没有却叫小鸟公园，到处是生锈破损的器材，但是我还是时常去那里的，我相信Tora会出现的，因为我的左眼也开始模糊不清了。
我想在我完全失明前，对着Tora说话。”
眼睛逐渐失明的病症？
现在的照信少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吧。
父亲到底有没有去？
这些信件并没有寄到父亲手中，一直保存在那位叫城山的先生那里。
父亲什么也不知道。
照信少年一直在失明以前，都没有达成自己的愿望。

那个梦境中温柔叫着我名字的声音，是谁呢？
我把公文包藏在柜子里，收拾书本去上课。
推开教室的门时，我突然想起。
昨天的那位城山先生，好像在哪里见过。
儿时…北海道的滑雪场…父亲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叔叔…
“是你的孩子吧。”
“是，我和大学的同学吉田桢子结婚了。”
“混蛋，他怎么办？”
仍然记忆犹新的对话，那时我11岁…
他…是照信少年吗？
脑海中一片混乱，我按着太阳穴回到位置上。
那个照信少年有别人都不知晓的过去，我看过信件上的日期，那时我还未出生。
放学后我又推掉社团活动，在社长奇怪的眼神下走出校门，已经两天没有参加练习了，下次和邻校的比赛一定会输得很惨的，不过我现在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我无法分散注意力。
黑色公文包里只剩下几封信了，很奇怪的是并未开封，我咬咬牙，撕开信封。
我决定看完之后，再交给父亲。
我觉得他们有不一般的关系。
比如说…恋人…

五.粉雪
“我的梦想，原来我想变成鸟，拥有灰色的羽翼，因为这么丑的话，我就可以自由了，但是，现在我想成为作家，将所有事写下来，我已经想好内容结构了，但是估计是不可能了。
Tora，这封信是我拜托城山先生写的，他来看我了，我现在只能说话了，根本没有力气动笔，因为手腕的骨头也开始溶解了，某一天我也会不能说话的，如果头骨上的洞继续溶解的话。”
溶解？手腕的骨头和头骨溶解？我抿着发白的下唇，继续翻阅。
“对了，Tora，我还没说过我是什么病吧，是绝症哦，世界上只有9个人得哦，我就是第九个…恩，是叫大量骨溶解的病，我的话，从头骨开始溶解的，所以眼睛看不见了，现在是手腕，说不准某天就转移到胸腔了，那天我就死定了。
城山先生哭了呢。”
大量骨溶解…
我曾经看过叫《勇气》的SP，里面的主角就是患了这种病，主角刷牙的时候感觉疼痛，到了医院才知道骨头已经开始溶解了。
但是…怎么会这样？
我总是为SP里的人物哭泣，但是当SP里的故事真的发生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

最后一封信不是照信少年的，是城山先生的，纸张还很新，看来是最近写的。
“真志，原谅我最近才交给你信件。
是贵志生病后写的所有心声，他每次都寄到我的住处让我交给你，因为你搬家了，但是我把它们统统塞进了抽屉里，尘封起来。
因为我再也不想让他看见你了。
从高中开始就是这样，我承认我嫉妒了，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对不起。
我一直有个疑问，当时离家出走后，你们为什么要回来。”
公文包里再也没有遗漏的信了。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压抑，于是把公文包推到一边，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哭泣的原因，我只是想发泄一下而已。
擦干眼泪后，我把公文包抱在胸前，深吸一口气，走向阁楼。
我要看父亲的反应。
我装出很平常的样子交给他，虽然我知道我的双手在颤抖。
“爸爸，这是一位名为城山的先生让我交给你的。”
到底有什么故事…
可以让完全不知情的我哭泣。

六.月光を集めて
父亲不见了。
周末我给父亲送早餐的时候，阁楼里没有人。
我查看了一下，那只鸟也不见了，留下扑棱翅膀的痕迹，看来是被放走了。 
我想起了笔记本上小鸟公园的地址，于是快速在脑海搜寻。
是浅草的哪里来着！
浅草后日通，小鸟公园。
我跨上已经三年没有动过的自行车，摇晃着离开家。
我敢打赌，这是我出生以来骑得最快的一次，我甚至在途中超过了一辆丰田。
当然，是在红灯的状况下。
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去浅草区的路怎么走，我只知道那里有个广场有金色大便的雕塑。
我只是看着路标，不断加快脚上的动作。
我成功了，成功到了浅草。
后日通在很不起眼的小巷后，也没错，因为小鸟公园实在破得不行。
但是我找不到小鸟公园。
因为现在的它，残存在废墟中，化作一瞬风。
生锈的秋千不见了，只剩下几根杆子立在原地，沙堆还是存在，但是已经不干净了。
拆掉了。
但是，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