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我写给微。
“微是谁？”
“是啊，叫微的很多呢。不过，知道是那个她就行。”
微有着平常的名字，她的不平常之处就在于，她日常的生活本来应该是一成不变的：读书、学医、赏花、品茶，一个富贵家的姑娘尊贵而轻闲的生活。她的性情也应该是其他女子那样的温婉、顺从，安静如水地度过一生。然而微生性倔强，除了不违背礼节，做好应该做的所有事，她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离经叛道、快意不羁的机会。在父辈们认定她是个好孩子的同时，她也收到不少女眷如看另类一般的眼神。另一个不平常之处，就是她让自己的目光沾染了血腥。
有一个家族遭到了灭门，她的青梅竹马就在其中。她本来应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那天她却走了过去，远远地看着他和他的家人被当街处以斩首，听着女眷们的哀哭和围观者的议论。她听说那一家被灭的原因是窝藏敌国使臣，但是，据她所知，在那两个大国之间，她的国家是处于中立的。
微就这样离开了。儿时相伴嬉闹的他死了，陪伴她、理解她的离经叛道和洒脱不羁的人没有了。
她现在要动身前往熙桓国。天下的诸侯国中，有一个胤启，还有一个熙桓，都是国力颇为强盛的国家。这两个国家，一个有一位乱世枭雄的君主，另一个有一位充满正气与传奇的君主。胤启崛起太快，它的君主生性多疑，和熙桓国君主自勉与坚持正道不同，胤启国君主半生筹谋打下一片江山，铁血的经历激化他凌人的气质。微是不会去那样一位君主统治的国家的。
临行前那天，气爽风凉，即使在傍晚，也能看出晴空一片。可以说，傍晚是一天中最奇妙的时刻，日月共存于天各一方，让人如置穹庐。夕阳还未落下，红彤彤悬浮在西边的天空，东边浅白色的月亮已经出现了。昼夜即将更替。
微是在边城的驿馆遇到他的。那时，他穿的是戎装，风尘仆仆，面上略微透出的倦色与憔悴与那一身戎装不甚相衬。那种莫名的贵族气质，和其他贵族一贯趾高气扬、高蹈华丽的气质完全不同。太引人注意了，微禁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意识到远远的她的目光，出于礼貌笑着回看了她一眼，就像他虽然面带倦色，却依然保持端正的坐姿，体面地和随从说话一样。只是那时的微已经把目光移开，不仅是因为一直盯着人看显得失礼，也因为只需一眼，就能让人记住他的模样。
再后来，微听说，他要去胤启。
惊鸿一瞥注定不会同路。
熙桓离微的本国不远，这才是她本能想去那里的原因，虽然她还考虑了两国君主如何如何。一路上，马车经过的山山水水在眼前滑过，伴随着车辆颠簸，上下摇动。她看到的都是中原偏北一点的夏末景色，大地上青黄交错，白杨树、槐树浓阴遮蔽。
连景色都差不多，说明路途真的不远。
熙桓有着清明温暖的世态，有着正直的民众，一派理想中净土的样子。听说这个国家和胤启颇有渊源。
微找到了生活的出路，她靠行医治病在城里安顿下来。在这样一片所谓的理想净土，她只是偶尔会想起故乡。家里从小培养她学医，本是为了让她修身养性，现在竟成了她在熙桓谋生的出路。在这里，没有她那种家族所必须的对教养的要求，并依据这样的要求评价她是否是个好孩子；也没有经常投来异样目光的女眷。她在这里是普通人，遵从的礼节轻松了很多，过着和他人一样的生活。她想着刚好能用这段时间好好品味人类的生活应该拥有的东西。奇怪的是，之前的富贵生活无法让她安静下来，反而只能激化心里的情绪，让她觉得困扰，在这里却能够平静。哪怕劳累，哪怕不安定，也还是平静，因为是她自己的选择。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平静的生活过得像梦一样。
行医使她能接触各种人，她在喜欢谈论时事的人们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故事。从他们的描述，她知道是他。他的气质太特殊，特别是那一直面带倦色的特征让人见了就有印象。
原来他叫陟，是胤启国的贵族。胤启这个国家开国不久，他是从君主开国征战起就辅佐在侧的。由于两国的渊源和他不一样的气质，在熙桓也有人知道他。
但是，自己和那些知道他的人不一样，她亲眼看见过他，他与她有过交流，虽然仅限于目光。
有一个消息从边境和京城同时传来，每传来一次，城中就骚乱沸腾一次。是战争爆发了，熙桓和胤启的战争，一位枭雄般的君主和一位充满正气与传奇的君主之间的战争。半生的恩怨，只能用战争来解决，而双方君主却都坦然说这是保卫国家的战争，是为老百姓未来的幸福而战。
在两个强国的冲突中，微的本国又选择了中立。
微听到“胤启”，就自然想到陟。他是胤启的贵族，她无需过多打听，只要提到胤启的国事，关于他的事情，自然就听到了，毕竟这不是太平盛世，重要的人物往往影响着国家的命运。
然而她这次听到的不止是“他是胤启的贵族”。陟在这次战争中帮着嵚——胤启国的军师，可怕的毒谋之士，在胤启国君从20岁以来的建国之路上充当举足轻重的角色。当年的军队所到之处，那里的人至今谈之色变。
陟竟然是帮助嵚的人。即使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微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这是一个人面临太大的风浪在眼前刮起时，对自身本能的担心，担心自己会被卷走。
大约1年后，他们相见了。他们这次的相见，两人都明白这代表了什么，一个国家覆灭了。
像当年看着被处死的那一家人一样，这次，微是看着城中的房子到处被烧掉，看着老百姓生死挣扎，屠城这种可怕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陟认出了她，她意外地免于一死。然而这个城里，死的人太多了。
微这次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陟，与上次不同，她将他看了个真切。她看见了他略带倦色的神情，不相衬的戎装，一直体面优雅的气度。微在心里想：“他和一般的贵族真不一样。”
那位枭雄般的君主杀死了那位充满正气与传奇的君主。原来的她度过了如梦一般安静生活的城市，如今已经没有了生机。微迁去了另外一个城市，靠近胤启的都城。
微和以前不同了，她的心也不再平静，因为狂风在眼前刮起，自己被狂风卷着，不得不随波逐流的事实。而这何尝不是面对这些情形，人唯一能做的。另外，她心里会总是想着陟，见面不过两次，她现在想听到他的名字，多知道一些他的事，虽然他是个帮助残暴军师之人。在这个靠近京城的小城生活，她留意着关于陟的一切消息。人们谈论时事，总会提到他和他的军师。
战争的烽火带来的创伤尚未平复。作为医者，微是治疗创伤的，可是，她能平复的创伤实在太有限，平复一点是一点吧。
几个月之后，微听说陟带领的军队驻扎在离京城很远的一座城邦，离她也很远。又过了不久，她又听说他就要回京了。在消息还未确定之时，她就已经感到莫名的欣喜。这里是去京城的必经之路，他若经过这里，他们必能再见。
再见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微来到了城南的驿馆。天色未暗，太阳却已在下坡路上。陟端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他这次不再是一身戎装。他纤尘不染的高冠，阔袖，曲裾，绅带，更加渲染了他另类的气质。他还是面带倦色，却并不苍白瘦弱，依然透出特立独行的桀骜气质，像一匹年至垂暮、身有伤病却依旧叱咤荒原的雄狮。
陟看到了她，主动开了口：“是你。”还是那么礼貌，语气却带了莫名的失落。
微礼貌地揖拜还礼，然后站定，看着他。她试图通过他的眼睛，了解他语气中的失落叹息。
陟并不躲避她的目光，相反，这样的注视似乎能让他休息。他先开口了：“第一次看到你，是在贵国。”
微听到这里，想到了两年前的那次相见。
“并不是那一天。”陟似乎猜到了她的念头，作了否定。
“喔？难道不是吗？”微不解，第一次相见竟然不是两年前她动身离开本国的前夕。
陟沉吟了一下，说：“在贵国，有一个家族被灭门了，就是因为窝藏了我这个胤启使臣。贵国国君一直说保持中立，实际是站在熙桓那边的。”
微愕然。
“那天，我看到你的。我和你一样，只能在远处看着，做不了什么。”陟说着，缓缓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半天，他平静下来，睁开了眼，接着说道：
“再次相见，就是——哦，那一次也在驿馆。我们都要离开那里，而我却听到驿使说，你要去熙桓。”陟停顿的时间更长了。
“胤启君主……”微本来要说她反感胤启君主那种狠绝凌人的个性，但没有说。
“我知道。胤启和熙桓两国的战争在所难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什么保家卫国，不过是把残酷的战争崇高化罢了，为了征兵，为了士气。……军师麾下所到之处，即使不屠城，百姓也惶恐至极。”陟的声音从正常的音量越来越低，伴着叹息，似乎更累了。
听到陟这番话，微低下了头。这种话，他平日肯定深埋心底，不会为外人道。且辅佐君主的一路上，他的经历必然不同寻常，让她理解了他一贯的疲倦。
“这次相遇，又在驿馆呢。”停顿良久，陟又说道。他的脸上现出了温和的微笑，那一抹暖色，把憔悴与疲倦暂时从他身上驱逐了出去。
“这次，我也一同进京吧。”微抬起眼，望着他，像是随口一句，语气却没有犹疑。
“不，你不要进京！京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陟意外的严肃认真起来，“并且……”说到这里，他打住了。
微想开口问他，未来怎么样，但被他打断了。
“不行，我不能让你同去。”他似乎又下了一次决心，更加断然地否定了她的提议。
白花花的日头又往下走了，颜色泛出了火红，温度变高了。微照到阳光的半边身子感觉烫烫的，对比出另一边是那么冷。
“对不起，奢望乱语，不必当真。”她最后说出了这句话，这是自尊心让她做出的决定。她那时并不知道，她误会了他拒绝她同行的含义。
“对不起……”陟眼神复杂，言语上却不肯明说。
在上马离去之时，陟留下了一句话：“不管以后听到我的何种消息，你都要好好的。若还有机会，我会回来找你。”
微默默地点头，目送他远去。在他面前，她没有了一丁点的“离经叛道”，她愿意听从他。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那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日子莫名地一天天消失着，微越是盼着京城的消息，沉寂和纷扰越是一齐席卷而来。终于，在几个月的沉寂之后，京城传来了消息，比熙桓国的倾覆还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嵚，那个不久前还令人谈之色变的军师，被国君以叛国罪处死了。站在嵚这边的陟，也是叛国罪。几年前促使微离开故国的那一幕，又在异国的土地上重演了一遍。
如同太阳落下再不升起，一切都沉默下来，微觉得好累。
不久，她又踏上了长路。一路上的景色从眼前划过，变为中原偏北的景色。她的本国跟胤启议和后，她默默走进久违的故乡。
尘埃落定，这次，换了微一直面带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