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少-白怀诚
国中大乱,异姓藩王拥兵作乱。黑云压城,禁军自京城辗转北上,奉命带兵先行接应,却不料敌方半途截杀,待得自己赶到时,禁军将士恶战过后已然一败涂地。
纵马疾驰奔近阵中,禁军主将重伤濒死,尚且强撑一口气驰马近身,向自己臂弯中递来幼童,喘息嘱咐。
“…照顾,皇…皇……”
一句话未罢,竟已然重伤不支,滚鞍落马。乱军之中无暇多想,看怀中幼童瞧来尚不满五岁,稚嫩脸侧溅着斑驳血迹,年齿虽稚却不乏勇毅神色。其余不提,只看那一身裹身氅衣赫然明黄。心下倏然抽紧,已知人尊贵身份。反手替人脱去氅衣以防惹眼,一手紧揽幼童皇子,拨转马头迎向对峙敌方。
“——杀!”
素来带兵布阵皆是以自己为先锋阵眼,然而此番杀出重围,平生头一次竟不得不拨马避战,逼手下兄弟当先以肉身为盾。单手将幼童护在臂中,另手长枪所向斩杀敌兵,挥枪狠劈,颈血横洒,杀红了眼早已辨不出对面人是何面目。但听彼方阵中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破风锐响,竟是直指自己而来,显见得早知怀中幼童身份。反手横枪掼开射来羽箭,倏然弃鞍跃起护着怀中人猛然拧身,箭尖深深刺进右肩,拧眉吐气未出一声,不及裹伤,腾出手来狠狠折断箭杆掼在地下。平生所历恶战莫过于此,眼见得手下亲兵一个个被敌将长枪刺心掼下马去,狠咬牙关只恨竟不能拨马迎前血战相报。重伤右肩血痕淋漓,五指紧扣长枪划过半个圈子,目眦欲裂。
“我白怀诚可以死,白家军可以亡,惟有皇子,不得伤及一根毫毛!如有所失——以死谢罪!”
幼承庭训,生而为将,只可战不可逃。然而此时怀中所护却是一国皇族血脉,牙关咬碎,也只得护紧了怀中皇子,奔马再逃。
蓦地,只听远处蹄踏奔腾,远远见得长旗银甲,马蹄奔踏间腾起黄沙茫茫,一眼见得白字旗帜飘摇。如同脱力般泄下最后一口气,若无枪杆支撑几乎立不稳当。援兵奔至接下战局,亲手将怀中幼童交由援军主将。心知既有家中长辈带兵相援,定当稳妥护卫安置小皇子,心弦一松再无旁念。遍身浴血再难支撑,眼前发黑,不省人事。
援军既来,连番征战逐渐平定战事,数日车马颠簸,返回漠城。静养多日勉强容得下床走动,立时叫来手下副将细问军中损伤情况。虽知战事艰苦,心有一二猜测,未曾想……惨烈至斯……
“……出战将士几乎死伤殆尽,半数尸身不全,面容缺损难辨……”
“将士们…残存遗骨已在当地妥帖安葬,末将带人收整了其余遗物运回漠城,请少将军过目……”
撅断的半截枪杆,几顶染血残盔,半副残破铠甲。诸般残存遗物收在盘中掠过眼前,便是数年来亲手带出的白家子弟兵所留下的所有东西。一时头晕目眩,身形微晃竟踉跄不稳,幸有副将眼疾手快扶过一把。哑声吩咐妥帖安置将士家眷,无力挥手示意人退下。
屋中无事,惟有胡思乱想驱之不散,只得强打精神出门。本欲向校场检看族弟习武,迎面却正见新兵操练。无数少年儿郎目光灼灼,习兵布阵朝气蓬勃。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国赴死原该是投身兵戎的殊荣,然而——这份殊荣担上在世之人的肩头,却根本无力承受。
沉步回返房中。祠堂自省室内置着家法规矩,一尘不染的蛇鳞鞭平托于案上,鞭柄镌刻篆体诚字,正是成年那日由父亲亲手所制的家法。握鞭入手深吸气息,及冠以来已然少经人亲自教训,然而今次却不得不请。步至父亲房门门口,捧紧家法长鞭过顶,膝盖砸地,喑哑出声。
“爹……”
五爷-白景逸
内忧外患,战事四起,白家兵将皆出城迎敌,征战四方,稳于中军帐内,随大哥调度筹谋,一谋一计皆深思熟虑。然终究不是再世诸葛,不曾料及敌军竟是挟持年幼皇子而去,援军虽派,却恐来之不及,念怀诚正在前线,虽有心亲上战场,然战局胶着,又怎能撒手不顾。
前线战报不断传来,待看到皇子无恙,五少受伤,其下兵将几乎死伤殆尽时,手指紧紧捏着战报,半晌无言,挥退传令兵士,阖目片刻,将战报收起,再无多想。
战事平息,叛军处决,归府时怀诚尚未醒来,吩咐人好生照料,看过人伤势,想战后诸多事情,殉国将士抚慰一刻不可耽搁,遂先往书房而去。
至午后,听近卫言怀诚已醒,再听后话,本欲起身的动作止在原地,敛容复落座,略沉吟,挥手示意人退下,再看文书,已是心不在此。良久,闻得门外声响,手指微顿,面上却是平静无波:“进来。”
待人入内,扫了人手上蛇鳞鞭,目色微沉,自其成年,虽为其定了此鞭为家法,也不过是威慑,几乎不曾动过,此番人亲自捧来……扫人面上神情,并不说破:“你伤势未愈,不好好休息,找为父所为何事?”
七少-白怀诚
“儿子无能,为保皇族血脉,断送无数军中将士……心障难消,只怕此生再难持枪上马……无法可想,只能,求您成全。”
稳持长鞭,俯身再跪。并非知错,并非请罚,惟有成全二字。心中所思所想无一不明,君为臣纲,即使重来一次依然如此选择。然而——每每闭眼时,眼前掠过的尽是旧部音容。战事惨烈,连留下全尸也成了奢望,唯有断枪残甲留存于世。想起适才校场所见的少年兵将,今日尚且朝气蓬勃,然而明日身处疆场,亦有可能是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