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么说,她们几百年来相安无事,偶然交流就是喝茶聊天打弹幕,时不时开始对视,撞进彼此的瞳孔映射出模糊的轮廓,然后以一个人先转开视线做结束。
竹林偶尔开一次花,腐烂后又再长出新的嫩芽,月亮阴晴圆缺轮转数千次,神社的巫女换了一批又一批,《幻想乡缘起》在藏书库里又多占了一整个木架子,这里的存在逐渐被外界发觉,外界的东西也开始逐渐流入。
数千次,虽然这么说,也不知道究竟是几千次,但在一如既往不变的月光下,她在某一天,突然好像懂了一点辉夜的意思以及她们之间应有的关系。
直到迎来结束那一天之前,她们都将以这副模样存在于此,不会有什么生老病死的意向性,也不会有什么人生最后的走马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经历的东西太多回放不完吧。
全部忘记就足够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去怀念的东西,干嘛还要在最后想起来呢?这个大概才是她这样认为的真正原因。
她们是不变的,就算“死亡”是存在的,她们的“死亡”也并不是死亡。死亡是悄无声息逐渐到来的,而对于她们来说——妹红回忆起当初的永琳。幻想乡内的居民是不能出去的,她消失之后也没有出现在任何地方的痕迹——再谨慎的人也做不到这点。
蓬莱人的“死亡”是戛然而止的裂口。
所以直到最后,“不变的东西”和“变化的东西”间是没有交集的,就算有,那也是两道交叉的直线,在一点汇聚然后愈行愈远。“不变的东西”之间也同样,或许知道彼此的存在知道彼此的感受,但那又如何?
她回想起辉夜说的话:也和我无关,和你无关。
辉夜用的词不是“和我们无关”。
我与你与彼此无关。大概是这种感觉吧。但所谓的“关联性”,到底又是什么呢?妹红想到这里突然就无法继续下去了,她怀疑自己的逻辑进入了一条错误的轨道,再怎么想都不对劲。她知道自己想的是错的但思维惯性使她无力去想其他东西。
但是辉夜说了这也无所谓呢,虽然不知道是指的什么,但反正迟早会死的,现在这些都是将被湮没在历史中的东西,所以目前就先这样吧。
妹红觉得她其实并不憎恨“活着”,那么多人追求的长生不可能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就算只是能看见这个世界的未来将会走向何方就已经足够令人满足,而不再是人类的她得以来到这个地方也是很幸运的事。她觉得能在这个地方,使她感受到活着的意义的这个地方能够迎来终结真的很不错。
辉夜又是怎么想的?追逐过永恒的她的话是不是会想去别的地方去看更多的东西?是否在最后不会被限制在这个地方?
她想的是对的。
“妹红啊,其实我们会死的。”辉夜有一天突然这么说。“不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妹红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果然知道啊”,然后移开视线点了点头。
辉夜继续说下去:“最后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去外面。”妹红沉默了一段时间,看向辉夜片刻后摇了摇头。
她内心是有自己的打算的,早就决定好了,就算是结束也要是在这个地方。这大概只是她内心对于安居之所的一点小小的执着吧。
“既然妹红这么想那就算了吧。”辉夜笑着叹了口气,虽然语气听起来如同只是在开个玩笑,当然也有可能之前说的一起出去看看是玩笑?
“妹红啊,你知道‘非永生’意味着什么吗?我们,不会是永久不变的哦?”辉夜说话的时候单手托着一侧脸颊半阖着眼睑,长而浓密的黑发垂在旁边挡住了一部分光线使得别人没法完全看清她的表情。
啊啊,是这样吗。
蓬莱人的“死亡”对辉夜来说意味着“改变”而不是“到死都不会变”?真相是怎样的?那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妹红突然开始继续思考之前的想法,这使得她没能听清辉夜接下来又说了什么,她就一直回想,回想辉夜的表现,之前说过的话,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在意所谓的“关系”是因为对过去仍然无法忘怀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直到辉夜喊到她的名字妹红才发现自己刚才完全在跑神,根本没注意到辉夜又说了些什么。
“吶,你没有什么答复给我吗?”辉夜问。
对方好像没注意到她刚才根本没在听,但她也不是很在意辉夜说了些什么,一定又是像往常一样毫无营养毫无意义的东西吧。于是她摇了摇头。
“这可很失礼啊。但我觉得你可能是没在听我说话吧?虽然那样也很失礼。”辉夜勾起嘴角笑起来。她抬起身用手撑着走廊的木地板向后仰,眼睛倒映着不是很明亮的昏黄的光。“妹红碳啊,你这时候应该这样回答——”
“——我,死而无憾。”
辉夜说到最后又伏下了身子,脑袋靠在屈起的膝盖上笑着看面前的人。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果然还是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典故什么的也好寓意什么的也好,复杂化的东西还是不要管了。
“嘛,算了。”辉夜这样回答,虽然这个大概不能称作是回答。
几年后的某一天,妹红回到永远亭之后一个人都没看见,她本来认为辉夜可能是四处闲逛去了,但那一整天辉夜都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
辉夜之前问她的“想不想出去看看”大概就是预兆吧。
她没有慌乱无措,也没有欣喜或悲伤,她只是有些茫然,不清楚该干些什么。
但其实干什么也都无所谓,毕竟现在这里只剩她一个人了。算了算时间确实应该是这样,但或许还有其他的随机因素在内,总之她接下来要一个人等待自己的终结。
伴随着空虚感而来的是更多对死亡的期待,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等不下去,又回到独自一人实在是太寂寞了,虽然她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时光,但重新经历只是想想便令人毛骨悚然。
但她没能在幻想乡里迎来结束,结界比她想象中更早的被打破了,不知道这是因为外界的人类还是妖怪,亦或是两者都有。
妹红觉得即便如此她可以平静的生活直到结束,她放弃了关于理想乡的反抗,去了外界生活。
现在外界的妖怪比想象中要多,是因为被知晓了存在所以干脆全部暴露了自己吧。既然矛盾已经存在那么迟早会激化,他们做出怎样的反应都无所谓。但像那种能够和平共处的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如同一场泡沫幻影,如同所谓的永恒一样,美好而虚幻,一触即碎。
她装作自己是普通人类的样子去了很多地方,虽然还是经常会被认出来。
某天她突然想,这个不是辉夜说过的想去外界看看吗?
辉夜没去成,她却出去了,真是世事难料。但反正总有一天会死的,所以现在——
她可以平静的听那些从前的故事,也可以把自己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平静的当成物语或者怪谈讲出来。她知道身边人看着她的眼神好奇多过恐惧,虽然都是令人不舒服的情感,但显然前者更好。不一定更好——但那是与曾经的她所经历的事情不一样的。
外界明明更大却是很拥挤的地方,她不得不接触更多人,了解更多东西。
但她隐约察觉自己的感情正在逐渐被找回,在比她想象更长的时间中她看了比自己想象中更多的东西,那说不定有一个人一生都看不完的量,妹红现在感觉就算是把吸血鬼住过的地方的那座大图书馆放到她面前她也能心平气和的看下去。
有些东西她需要思考很久才懂,有些她无论过多久都无法理解,但她逐渐明白有些东西是连大多数人类也无法理解的所以放弃了,就像当初对辉夜那样。
她同样无论过多久都无法避免某个人时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而且那会随着时间流逝愈加频繁。
所要的情感?喜悦悲伤希冀?不,不是她想要的,这不是她渴求的东西,她不需要怀念。
她在这里也认识了很多人,有妖怪有人类,最后都变成一块一平米土地上的墓碑。她会买花去祭奠,连幻想乡里的旧友也一起,找个地方放下权当送给了她们,但每年还是会多一束,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献祭给谁。
藤原妹红现在感觉快要搞不懂自己了。
但最令她感到茫然的是她依然活着,这比想象中可久太多了。
她开始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跋涉,途中还因为意外死过几次,最后她来到一片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那是一片茂密到完全看不见尽头仿佛会随时迷失在里面的竹林。
但事实上这片竹林比起妹红记忆中已经小了很多了,她又按着记忆用半天时间磕磕碰碰走到了永远亭,那里还是住着兔子,虽然没人能认出她来。
她坐在廊下,抬起头按照记忆里抬头看天空,但时间并不是夜晚,直射的阳光使她眼睛发疼快要流泪。
虽然想要拥有那些感情,但她知道,已经失去的东西绝不会再回来。如果抛弃掉这一点,要说她需要什么……她只是想要,仇恨和自我都得以安放就够了。
藤原妹红找不到那个地方。
她察觉到有液体顺着脸颊留下来,当然那不是因为悲伤,她大概是不会因为那种情感而哭泣的,只是阳光太刺眼罢了。
那个时候啊,那个人,有黑色的长发和白暂的肌肤,有着流动的深红色的眼瞳,叫蓬莱山辉夜的那个人坐在那里,她说要不要一起去外界看看,然后她摇头。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站起身,白花花的日光还在眼前摇晃成一片。
她在辉夜消失之后还活了很久,但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确认,会坚信,她明明知道那个人是如此的不可捉摸,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认为辉夜已经死了呢?
她漫无目的的走,越走越快然后跑起来——这个想法是正确的,辉夜说要去外界,所以她一个人先去了。
那个人现在也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来找她,如同曾经的她一样。
搞什么啊,这也太令人反感了吧,不如说是令人憎恨啊。
太久没有剧烈运动的身体有些不习惯这样快速而持久的跑动,她感到浑身肌肉都在抽搐着发出悲鸣,心脏剧烈的跳动,胸腔伴随着每一口呼吸都火辣辣的疼,但她就是不想停下来。
她要去找某个人,那个人在某个地方,她不知道对方在哪里,但一定就在哪里,或许会用掉很久的时间,或许只要几十年,但一定一定……
很难受很痛苦感觉这样跑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即使动作越来越慢但她还是在跑,直到承受不住的身体摔倒在腐烂的叶片堆里。
她躺在地上眼泪斜着流下来,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夹杂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出来的气音。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在那之后一百五十年就知道了。
情感不会回来,死亡终将到来,我其实想要的只有……
这一定不是恨也不是爱,但即便如此——
妹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很快又倒下去,如此重复了两三次才立起身子。
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一直以来从未注意到的东西。蓬莱人的永恒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蓬莱药是利用了什么制造的?她们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不会有自己将要迎来结束的感觉?能够消除永恒的是什么?
是“将永远破除”。
——是用“操纵永远与须臾的能力”将永远破除。
这听起来多棒啊,她要去找到某个人,如同几千年前一样,那一次是伴随着存在意义的新生,而这一次是结束。这还真是很像那家伙能做出来的事情。
妹红站起身,想再一次跑起来,她知道她总能找到辉夜的。
突然她的身体僵硬了,就那样立在那里,连呼吸都忘记了。她抬起头,知道虽然现在看不见月亮,但月亮就在那里,半分改变也无。她有一种浮现出的感觉,自内而外贯穿了身体,也贯穿了思考中的大脑,贯穿了坚定的信念。
——啊啊,我快要死掉了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