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Departure
“爸，妈，还有小依，今年过年我就不……”
他把说到一半的话掐断了。本来想说“就不回去了”的心情突然发生了转变。他没有继续等待留言信箱，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家里没人，没有人接电话所以才会转接到留言信箱了。老爸老妈还有妹妹他们是出门采购了吗？这时候出门采购是不是显得有些晚了？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就算自己取忙着想也不会改变现状的事情了。
他现在只想着回家。
这种强烈的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早晨，在二十平米不到的单身青年宿舍中醒来，天气冷到被子里的最后一点热气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强迫自己坐起身来，胡乱地套上衣服到门口的洗手池那里洗漱。
在吐出的牙膏残渣里看到了血色。他皱了皱眉，从简陋的书架上拿下几个瓶子，从里面分别倒出一些颜色各异的小药片，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把它们冲下喉咙。维生素C片，叶酸片，钙片。在没有办法用膳食调理营养均衡的时候这些小小的保健品药片就显得尤为重要。
托那凉到胃里的水的福他算是彻底睡醒了。他把剩下的半瓶水重重地放回桌上，
就是这个瞬间。他突然对那几个装着健品的瓶字充满了厌恶感。他像盯着死敌一样盯着那几个瓶子；可是理智却驱使他冷静地将瓶子们放回原位。
瓶子里装着的保健品没有什么问题。作为一个人在外打工的上班族，日子会过成这样也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但是他却再也不愿意对书架的那个角落再多看一眼。
他开始发呆了。是因为没有事情可以做。
一年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工作的地方已经歇工了。
但是和其他人大包小包地往家赶不同，他却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
视线的一角触及了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行李箱可是在几天之前就收拾好了；但是就一直被放在那里没有动过。
他的家虽然在另外一个城市，但是和他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高铁几小时的车程。虽然整理了行李准备回家，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带着。最基本的工作工具、洗漱用具还有通信器械就够了；他很清楚他的那个家随时都在欢迎他回去。
不过他却迟迟没有出动。放弃了家乡能够拥有的优势条件和社交网络，只身一人来到所谓的“大城市”打拼。现在已经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过去，自己却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成绩作为自己能力与决定正确性的证明。虽然知道自己是在死要面子活受罪，但是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就这样回去。
“工作收入怎么样了？”“在那边买了房子了吗？”“有媳妇了吗？”
这些问题，现在自己家人大概是不会太在意的；可是逢年过节串亲戚的时候总是会有人提起。真的很无聊啊，什么过年之类的。在过去的360天内都都不把对方当回事的“家族”在仅剩的几天之内聚在一起，想要让自己显得是把亏欠了一年的担心都展现出来似的。
不太想看到父母应付亲戚的时候那种略显尴尬的表情；也不想让一直把自己当成是偶像的小依看到做哥哥的现在超级没出息的样子。
可身体却在说“不”。身体一直是很诚实的。饿的时候就会感到饿，冷的时候就会感到冷，需要温暖的时候、就会去渴求温暖。
吞下维生素片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怀念在家的时候母亲会送到手边的水果。在被窝里靠着热水袋取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怀念在家的时候开着的空调。在桌前打字、手指和膝盖都冷得有点僵硬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怀念在家的时候会跳到他腿上蜷起来睡觉的猫。在一个人听着音乐熬夜工作、从小小的窗户里看着窗外的别家灯火一盏一盏熄灭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怀念以前小依在睡觉前缠着自己讲的那些无聊的学校见闻。
一旦心中的某个开关被开启之后，汹涌而出的情绪便无从抑制了。
“管他呢。”他听见自己悄悄地嘟哝了一句；接着便站起来去够那个小小的行李箱。
只是回趟家而已，没必要把那么多东西都带在身上。
他要回家。

02 Encounter
她轻轻握着手里的那张车票。
终于放假了；她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轻松。只是回到家里的那个老房子什么的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特别是那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住过人了。如果可行的话自己还真的不想回家过年。
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自从母亲生病去世之后她就没有回到自己的家看过。那里已经没有人生活的痕迹了吧。是不是已经被断水断电了就不提了，就算自己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喜庆的节日气氛的。
最终结果也无非是到叔伯亲戚那里做一个不太受欢迎的客人，仅此而已了。
想到这里，那张车票在她的手中折弯；自己是为啥心血来潮地买了这么一张回家的票呢？
这个选择可比留在工作的地方陪那些春节也值班的前辈要愚蠢得多了。
她看了看自己拖着的那个小小的行李箱。
学生时代的时候每一次回家都需要带上一堆大包小包的行李，现在看来那个时候的自己还真是矫情而天真。一个人能够带在身边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多、也不应该多吧。
怎么办？该把这张票退了吗？
她是到站之后才买到的票。如同传闻中的一样，排队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在买到当日的票之后也得等到很晚才能勉强坐上车。她环顾四周看了看候车室里还在等待着他们各自班车的人们。期待。焦急。那是和她的脸上不一样的神采。窗外的天色渐暗。此时此刻车站里的大部分人 ，都是一直工作到这个时候、或者只能在抢到这个时候的票的人吧，一定都在盼着早一点“回家”好赶上年夜饭。
只有自己显得——不，是的确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不仅仅是因为没有了“能够回去的地方”才会感到孤独。她周围的世界慢慢旋转着，变得陌生起来。这个时候就连候车室里暖风机吹送出的空气都在心理层面上显得冷冰冰的。
正当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向退票窗口走过去的时候，站内广播有些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亲爱的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因为凝冻等天气原因，开往上海方向的GXXXX号列车出现晚点……”
正好是自己在等着的那趟列车。似乎把票退掉、取消这次没什么意义的旅行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广播的内容像一阵风似的从候车室中掠过，扩散着不安和焦躁。很多人在很早便到达车站，好不容易买到今天晚些时候的车票之后在候车室里等了十小时以上，列车晚点的消息更加刺激了众人归心似箭的情绪。她注意到身边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小声地念叨着咒骂的话语拿出身边的通讯工具告知家人自己也许会更迟回去的消息。
大家都很想要回家。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不合适了。
一声轻叹。她拉起行李箱转过身去准备向候车大厅的门口出发。
就在这时她的眼睛捕捉到了他的眼睛。
也许是相隔的时间的确有些长了，他和她都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那个时候的他正拿着电话向家里汇报列车晚点的情况；她也是听到他在说“知道啦小依，会注意安全的”的时候才认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挺久了——在他们俩还是学生的时候，还是同桌的时候，他时不时会提起自己那个叫做“依”的妹妹。如今的他可真是大变样啦。
她自己的变化一定也不会小，因为对面的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正看着一个过去的老熟人。
于是，她本可以选择转头离开，选择视而不见，选择沿着她来车站的原路回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很莫名的情绪。
既不是哀伤也不是欣喜更不是满足或者别的什么更加微妙而难以分辨的情感。她在脑海里已经开始渐渐枯竭的词语中寻找了好几秒钟，才找到一个稍微合适一点的名词去与之对应。
“怀念”。
隔着候车室里行色匆匆的人群，本来打算离开的她喊出了现在打算走进来的他的名字。
她回家大概不是为了“过年”。但是她还是决定要回去了。

03 Blossom
被叫出名字的他花了挺长的时间才认出眼前的人是当初和自己在学校的课桌上画楚河汉界的那个人。在惯例般的几句客套以及表达出对异地重逢的惊讶之后，两人在候车室的角落里好不容易找到了还没有被占住的座位，谈起了自从毕业之后的很多事情。
各自的大学、朋友、工作。有趣的是远在学生时代的两个人也就是互相借一借文具用品的交情；此时此刻却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对方说。
在被问到现状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看到她脸上的神情，那带着点微微苦涩的笑容，他就没办法继续笑出来了。他再清楚不过——大家各有各的辛苦。
“你是……那个，要回家吃年夜饭吗？”和周围大包小包的众人相比，他只是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她没办法从行李的多少判断出他这时候出门的意图。
“嗯。今天刚决定的。GXXXX号列车——刚刚晚点了的那一趟。你呢？”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和你买的是同一趟车。”
“也是要回家吃年夜饭……？”
但是看到她的表情，他收住了自己的话头。虽然两个人连朋友都算不上，但是有关她家里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多少是有些耳闻的，此时此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这么一来，回想起自己早些时候对“是否回家”的纠结，他甚至都觉得有点可笑。
“对不起。”他轻轻加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怎么说呢……有点像是我们那时候学习过的鲑鱼洄游对吧？一到逢年过节就想着往家里跑什么的……”她试图用一种像是说笑话的语气调整此时此刻的尴尬气氛，但是最后还是逃避一般地躲开了他投射过来的关心目光，自顾自地拿出手机——事实上只是在社交网站界面里毫无意义地乱翻而已。
沉默。和嘈嘈杂杂的背景音不同，沉默统治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久别重逢之后，除了那些格式化了的言语之外，该说什么比较好？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请注意，高铁GXXXX号列车即将进站，请乘车旅客有序排队检票进站。”手机电量已经消耗到枯竭边缘、不得不开始动用充电宝的时候，广播中的提示终于打破了二人间的困局。
“那个，”他看了看手中的车票，“我是8号车厢。你呢？”
“3号，”她先拽住了行李箱的把手，“那么，等到站再见吧。”
“那个时候就真的要说‘再见’了吧。”他笑了笑。
她却没有回。
列车关门、启动、出发，飞驰在每一颗心都在向家里赶的那个晚上。窗外已经陷入一片黑暗；就算是冬天黑夜降临过早，现在也应该是千家万户端上年夜饭——不，应该是把年夜饭暂时端下桌出门看烟花的时候了。到了这种时候还飞奔在路上的人……他回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由于父亲的加班而将年夜饭等冷了的那几年。
“别等我了，和老爸老妈先好好过年吧。”换了角色的站位之后心境也跟着不一样了。他很快速地在手机屏幕的软键盘上敲击出一串文字——自己还小的时候，每一条信息都需要按动因为气温而有些僵硬的键盘，还要计算着语言的使用方式，怎样能够让尽可能多的内容都浓缩在一条一角钱的短信能够容许的字数内。现在这些基本都快成为历史了。其实也没有多少年——仅仅用了把一个男孩子一个人推进社会的时间而已。
“谁会等你啊。我们已经先吃啦。和老爸老妈出门看烟火去了。”最后还有一个“发火”的表情跟着。
看着妹妹回复的微信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的思绪被扯得有些远；甚至有些感谢自己被生在这样的年代，城市与城市的时间距离单位在几年里就可以从“一天”变成“半天”再到“几小时”。
“再等一会儿啦。我很快就到了。”这样回复了之后他把手机放下——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快看窗外。”这句话来自有些意外的人；是从高中的同学群中找到自己的账户然后单独私聊的么？坐在相对自己更前方的地方、距离5个车厢的她居然给他发了一条通讯。
起初他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当窗外转瞬即逝的闪光映入他的眼角，因为车体的相对速度和隔温玻璃的阻隔而变得有些扭曲的声音终于传入耳畔，他终于也向窗外望去，并在那之后的几个“瞬间”里流连忘返。
是烟火。在铁道附近的夜空中随着异常难以捕捉的闷响绽放。
住在铁道附近的村庄里的孩子们也在庆祝着节日的来临么？离零点还有好几个小时，莫非是电视上播放的联欢晚会太过无聊，所以提前跑出来了么？
都无所谓了。她也许是想和他聊些什么的时候在靠前的车厢中偶然瞥到那五光十色的花朵，立刻对他做出了这样的预告。高铁的车厢以只属于这个时代的令人惊异的速度划过黑夜，车上的人却仅仅为了那从很久以前流传至今的祝福感到温暖。
只是几秒钟而已的功夫——然后黑夜就再次回归黑夜。
“谢谢你能陪我看烟火。”输入→删除→输入→删除了很多遍之后，直到车载广播开始提示他们一直关心着的到站信息，他才按下了发送键。
“我才应该谢谢你。”列车在站台边停稳了的时候，他才收到这样的回信。
终于要到家了。

04 Homecoming
虽然车厢里的众人早就在列车靠站前好几分钟的时候就都站了起来做好了准备，事实上“下车”这个动作在整个旅途中所需要的时间是最为短暂的。行李箱的轮子咕噜咕噜地滚了几圈之后，他和她就站在了坚实的站台上。
这趟回家的旅程结束了。接下来应该是各奔东西的告别时间。
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的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相当意外的主意划过他的脑海。
为什么自己会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呢？他给了自己几秒钟想要在理性中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花了他几分钟的时间拖着自己的小行李箱飞奔到出站的地方，然后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身影。当他的视线与她的目光在他们自己的城市交汇的那一瞬间，他发现原来对方也在找自己。
果然还是不想一个人吧。谁都不会想一个人的。
“我说啊，要不要考虑……来我家过年？”即便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脸正在微微发烫，他也还是没有转开视线，看着她的眼睛问了这样的一句。
她愣了一下。并不是在揣测对方的意图；只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呼出的气在车站的白灯下看着非常显眼。
然后就没有更多犹豫地，握住了他向自己伸出的那只手。
“那，今晚就拜托你了。还有，谢谢你。”
他们最终还是错过了除夕夜的年夜饭时间，不过他们也算是在过年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还是那扇熟悉的门，但是老爸已经贴上了新的对联。
从门缝中透出的还是那熟悉的只有在冬季能够换上的暖光灯。
虽然有些不太愿意承认，不过当他闻到那隐隐约约的餐厅飘来的食物的香味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明明拖着的是个小小行李箱的手，也开始觉得关节发酸了。
这算是什么呢。
她看着他一边喊着父母还有妹妹的名字一边敲门。
看着他被冲出来迎接一年没见的哥哥的妹妹抱了个满怀。
看着他带着点尴尬向莫名变得兴奋的父母解释着“这只是我的高中同桌而已”。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正被这家人热情地拉着、请进屋内，而自己的心里此时此刻正被什么很温柔的东西充满着。
一家人——和一个还算得上是陌生人的人——终于坐在了饭桌边。说着在火车站的偶遇、在列车上看到的花火，还有那有关无关的一切细小事物，拼命地划着手机屏幕，抱怨着网络那急死人的速度，吐槽着电视里传来的联欢晚会里那些不可笑的笑料。
一路走来的那些委屈，那些纠结，那些担心，全都在慢慢消失。
这算是，非常幸福的光景吗。
这算是，安心的感觉吗。
就像是他们又变成了孩子了似的。
已经回到家了。
“我回来啦。”只这一句顶过千言万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