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的心绪有些不宁，连日来心中悄然滋生的那丝情愫，随是无数次刻意回避，却依旧如执念般坚定，终是不得释然。方才母亲之言姜维又岂能不知，龙阳之流，自古便为世人所不齿。姜家风骨历来众人嘉誉，自小受母亲教悔的姜维又是极顾名节之人，眼下自己的弃暗投明之举亦然遭到些许非议，又岂可再因此荒谬之念玷污家门。更何况自己意念之人乃是身负荷国之重的季汉丞相，那人的高尚早已是不容分毫亵渎，而当下立场，无论是上司，恩师，或父辈这任何一层关系，都足矣让这不伦之念毁灭的万劫不复――

“丞相！”帐外小兵的唤声分明的递传耳侧。姜维只顾收收有些慌乱的心神，门外人已掀开帐帘。“丞相，”仓促道。眼前人一身素裳，装束简明，轻眉目间虽有微皱，却依旧不乏俊朗之气，丞相果真天人之姿，风仪无两，姜维匆匆收回目光，却是心底暗暗赞叹。“丞相尚未歇息？”许是怕被洞穿心思，又紧追了一句。此时方才察觉诸葛亮的视线一直直视几案上的酒杯，而后传入耳畔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伯约，军中禁酒！”“呃，”喉咙里的气流升带出一声微微惊愕，姜维抬起头，随之跪地施礼，“丞相恕罪，维……”“嗯，起来吧，切记下不为例！”诸葛亮说着径直移步靠近几案，语气里并不似白日里的威严。

对姜维，或许是偏爱之故，或许是见怜于其羁旅托国，诸葛亮私下里一向不甚苛刻。对此姜维亦是多有感知，只是从未恃宠而骄，平日里为人处事，言行礼节各方面总是缜密谨慎，谦恭好学之风。此刻，听得对方并无责怪之意，自是心安几分。随起身于诸葛亮身后跟上两步，却正迎上诸葛亮执起桌上残杯回身，自跟随许久一来，纵是心有所向，姜维也一向恪守礼仪，从未有过如此咫尺面对，不由得微颔首，敛起眼睑不自然的多眨了几下，仅只一个对视，却分明感到心率有加，姜维不仅暗自埋怨自己竟是如此不自恃，好在烛光反映，多少遮掩几分发热的脸色。

”诸葛亮侧开一步，望向帐外月色。“丞相，劳丞相动问，不敢相欺……”姜维拱手施礼。“适才家母来访，言及婚姻之事……”姜维终是没能说下去。“天地之道，人伦之本。伯约……”见姜维停顿，诸葛亮回头接话。“丞相！”姜维却是直直截断对方。诸葛亮一个疑虑的回望，又欲开口，“丞相切莫再言！”见姜维语气几分异常，诸葛亮随又追问一句，“此古之常理，况嫡传血脉亦是孝道，伯约何以如此？”“丞相有所不知，姜维……”看到诸葛亮怔怔的望着他，只觉被心底那不可言说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加之方才的自斟自饮，一向恪守自律的姜维竟是从来不曾有过烦乱焦躁，许是意识到自己失常，他再一次回避了诸葛亮的眼神，其实也错过了对方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空寂。

“克复中原，大业未竟，眼前邦国未安，维安敢为家？”这几句姜维说的倒是激昂慷慨。毕竟是生性灵犀，这话锋转的倒可谓适时。诸葛亮收回方才的凝注，淡然一笑，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称赞道，“伯约之志，令人敬服！”“丞相……”姜维无措的抬了下手，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同样的赞许，同样出自致敬的人之口，感觉却是今昔迥异，姜维再也找不到那种初到时被夸后的会心得意。诸葛亮抬起羽扇微微挡了下姜维适才抬起的手臂，“得伯约诚然相随，竭力相助，汉室之幸，亮已是感激至深，今若又累伯约误之终生，吾当何以心安！”这一句诸葛亮语气平缓，却是至情至重。

“丞相！”姜维再次跪拜，“丞相，姜维罪该万死！”这一跪诸葛亮倒是有些始料不及，“伯约？你这是……”“丞相知遇之恩，维九死不足以酬万一！……”抬头直视眼前的人，莫名觉得月色下的那一身皂衣给平日里威严的人添了几分孤绝感，微见消瘦的身形却依旧是刀锋般逼人凛冽的气质，面对如此凛然风骨，姜维的内心纠结成团，丞相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而自己又何尝不是看立身尊严凌驾一切，偏偏那盘桓心头的意念此刻竟是越发的侵髓入骨，姜维只得极力克制着自我，而眼前这所有的异乎常态却是完完整整被这季汉第一人的敛于眸中。

诸葛亮轻轻噓了一口气，见姜维剑眉紧蹙，思绪茫然，不由心生怜惜，和声道，“伯约，且先起身！”“丞相！……”姜维决然不动，狠狠叹了自己一声，把头转向右侧低了下去。诸葛亮目光扫过姜维握在佩剑的左手，筋脉突兀清晰，那是属于疆场上武将的力度。
须臾无声，与其说是沉默不如说是诸葛亮极力维持一贯的不动声色，“山有木兮木有枝――”许久，诸葛亮缓缓道出这一句。“丞相？”姜维抬起头，随着气息冲击带出微微惊愕声，轻轻唤了这一声。即又动了动嘴唇，喉咙里像是什么东西梗在哪里一时出不了声。再次下移视线看向自己扶在膝上下意识动作的右手。欣喜，紧张，感动，也有几分忏悔，一时间五味杂陈。姜维只觉气息凝滞，不知如何去理顺缭绕纷乱的思绪，只是怔怔的跪在那里，再无动作。

诸葛亮侧过身，然后闭上眼睛仰头长叹了一声，“伯约何必自苦！”“丞相！”姜维慌乱起身，拱手施礼，灵犀如伯约，自是听得懂诸葛亮的话。“丞相身侧，维何苦之有？”见对方无语，又急急追了一句，“维只恐一己之私念，累丞相有损清誉……”诸葛亮看着平日里有条不紊，谈吐有章的年轻人，此刻竟是颇为急切无措，疼惜之情再次由生心底，“伯约明察世事，以你我今日之身处，又岂可……”“丞相……”姜维打断诸葛亮，语气里依旧尽是激动，心里自然深知彼此顾念的。“况我心之所念早已……”诸葛亮又加了一句。“丞相无需多言，天水关前的一拜，先帝，季汉，亦早已是维之所向。博弈天命，纵是胜算无几，秉丞相之志，维，倾尽余生！”是誓言还是告白，已无需诠释。

“伯约……”对上姜维深远坚定的眸光，诸葛亮又是许久无语，心底的那份柔软遗失的太久，久到忘却了自己，白帝一别，克复，一统，成了唯一执念，那一辈人戎马半生的江山，并肩战友们的夙愿，毫无间隙的充斥了整个自己，直到天水前扶起那个锋芒出现的伯约，亦还把心底的欣慰，见爱，倾慕，通通归源于大业递传有望，的确，经年去，那些荷国之外心底沉寂的，他来不及亦早已忘却去顾念。

“丞相，”看到诸葛亮的失神，姜维略有担心的轻轻唤了一声，心里却是很清楚自己所触及的。“咳――”猝不及防一声咳中断了诸葛亮心神，他习惯性的把虚握的右手挡在嘴边，看到他被气息顿扯的欠身，姜维很是心疼。自街亭失守一来，丞相的身体一直不曾复原，这种深夜的咳声，他曾于中军帐外多次听到，忍不住上前一步，右手就势托扶诸葛亮抬起的手肘，左臂轻揽于身后，这一扶倒是温馨自然，其实姜维也想，心无他念的时候举止确实轻松无束。诸葛亮缓了口气，轻轻放手示意无碍。姜维收回动作，一抹清灰映射身侧，抬头方见月至中天，不仅对自己由生怨意，“丞相，更深夜凉，维送丞相回帐吧。”

帐外，万籁俱寂，唯有夜风微凉，姜维随手带紧一下诸葛亮的披风。

中军内账，诸葛亮侧身靠在榻侧，默默注视着姜维去挂置那件天青色外披，再次迎上年轻人的回身，此刻的四目相视，竟是平静而寂远。“丞相……”“伯约回吧，明早还有议事。”“是！”纵是离去尤有不舍，姜维依旧应声回是，丞相的吩咐他一向毕恭毕敬。起身间瞥见不远处几案上层叠的简牍，心头闪现葳蕤灯光下孤寂的身影，“咳――”又是一声扯心的咳声，姜维转身出去，既而又端了诸葛亮的水杯回来，走近榻侧奉上，“丞相身体不适，维，丞相可否许维今夜在此守护。”诸葛亮手持杯子看了年轻人一眼，未置可否。“丞相，维是说，若是丞相信的过姜维，些许琐碎军务……”姜维又追了一句，诸葛亮低头又喝了一口水，递过杯子，望向那些凌乱而不失章法的堆积，眉峰微扬道出四字，“伯约代劳？”“谢丞相！”话音未落，姜维业已欣然道谢，说着拉过被子为床上人掖好，起身走向那些笺册……

笺册……
夜寂不知时，朔风微起，诸葛亮从朦胧中醒来，轻轻动作往上靠了靠身体，目光转向不远处，以手支额的姜维竟然睡着了，微暗灯光下，依稀可见他眉宇微锁，双睫低垂，左手边上整齐的叠放着批阅过的那些……诸葛亮凝注着眼前的人，脑海里闪过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犀利的双眸总是流露出几分霸气，那一身与生俱来的英气逼人，以及足矣折服一切铮铮傲骨，而卸甲入帐时却又是另一面形象，颀长身姿加眉宇间的俊朗清丽，悉悉昭显高贵典雅之气，温文尔雅却不昭显柔弱，以及犀利睿智的思维，果敢灵动的应变……伯约很优秀，无论外在内涵，这是诸葛亮对姜维的肯定，亦是肯定自己，是内心最大的欣慰，甚之也想过得遇伯约是上天对他垂暮之年的眷顾。

诸葛亮强行压制咳意起身，忆起方才将军帐中的一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重视着姜维如章武剑般的年轻，竟是一种歉疚与不舍感涌上心头，许国之人，终是负君。“……丞相……丞”姜维的呓语声声悸动心头，“丞相莫要离开，丞相答应我……”“我不离开，我答应你，”诸葛亮默默回应，却是说不出的难受，问心，这承诺自己能兑现几何？伯约，你之心迹，我如何不知，……然此生无心，如何应你，又何敢当此情？“余生，维陪您走……”余生，两个字如锥刺骨般凿上诸葛亮的心头，彻底打破了季汉丞相一贯的冷静自持，眼前看到的是伯约的余生，看到百年后姜维孤立无援独撑汉家天下的寂苦，“伯约――”一声深深叹息，季汉一人的脸颊分明的滑过一抹晶泪痕，“亮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