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启程
走吧。
他收拾了仅需要的一点点衣服和食物,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祭拜了他的亲人,他就上了路。
跟随着城市里逃亡的居民,他登上了一辆破旧的卡车。他坐在冰冷的车厢里,啃着冰冷的馒头。冰冷的风从车周围被炮弹波及到以至于炸裂的钢板缝隙里透了进来,冰冷的雨水顺着车厢顶部的漏洞飘洒进来。
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像一个冰冷的铁壳子束缚着,把他套在里面。
不足五平方米的车厢里挤满了人,其中以孩子和中年妇女居多。妇女们抱着自己的孩子,将冷掉了的面饼放在口中咀嚼,在一点点喂给孩子。她们之间相对无言。
有的孩子熬不过,就这样被丢弃在了路边。不是不近人情,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谈论任何情感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们不可能带着那个熬不过了的孩子上路,尽管他在前几天还活着。
不断有人被遗弃在车外,又不断有逃亡的人上来。
可是他们不再有可以当干粮的面饼,也不再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家当。有的甚至拖着拖鞋就奔上了车。
他们不丢弃每一个渴望逃生的人,但也不会带着任何一个累赘。
这其实是一辆国际红十字会的卡车。原本白色的厢体根本看不出颜色,上面鲜艳的红色十字也不知道遗失在哪片等待救援的土地。
卡车在黑暗中行驶在蜿蜒的山间公路上。他们根本不敢走大道,也没有大道可以走。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路边会有一个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小村庄。车辆在晴朗的夜晚从不开灯,也不会鸣笛。
偶尔一个炮弹就从山那边滑了过来,在寂静的只有汽车声的旷野里炸出一朵火红的蘑菇云。
满车的人都缩成一团,静静地等待这一段袭击时间的过去。
杨敬华在这场战争里磨练出了一个坚强的灵魂。有些时刻,他就缩在车厢的角落,不去看那些骨瘦如材的人们,尽管他自己也是如此。还有些时刻,他会坐在副驾驶座上,和那个卡车司机聊聊最近的事情。
对,就是这辆红十字会的卡车的司机,这个带着人们逃亡的司机。
说起来,他们二人都有一个格外强大的灵魂。
他每天开着车,游走在战争边缘,带给苦难中的人以生的希望。他不惧怕死亡,也随时准备着留在某一个地方。
“你为什么会愿意来这里啊大叔?你原来在红十字会应该可以吧?”杨敬华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有些困惑不解。
那司机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等了很久,他才说:“其实很久以前,我是带着我的家人的。我的老婆和孩子,他们就坐在你的这个位置。然而我把她们娘俩儿放在了接你的那个地方,我家娃生病了,她娘带她去找点儿药。她叫我别去,然后…她就再也没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忍回忆起这段事情。他的初衷是带着家人走,离开这个地方,去到一个和平的地方。却不曾想,他无奈地丢下了他的家人,拉满了一车不曾相识的却目的相同的人。
不用说了。杨敬华在内心说道。
他想起来那天在炮弹的袭击后,角落里那个女人的身影。她张开双臂,尽力地将孩子护在自己的身体底下,即使二人都已经面目全非。
这个世界没有人是残忍的,然而战争已经磨灭了温情,磨灭了亲情,将人打造成一个只希望活着的石头。让他们每天为了生存而不停的逃亡,在路上奔走。司机他不是残忍的,他放下了他的家人,让更多更需要帮助的人有了活的希望。
杨敬华拍了拍那司机大叔的肩。
“那你咧?你又是为什么来搭这趟车?”
为什么,在这个年代还有为什么吗。除了生存,就是生存。在路上看多了生离死别,妻离子散的场面,那颗曾经火热过的心早已经僵硬地像被雨水浸泡了的又风干了的隔夜的饼,再无波澜。
但是,他还有希望啊。他想去那个遥远的神秘的地方去寻求一份目前可望而不可求的安稳,一份乱世中净土的宁静与祥和。
见他半天没说话,那司机腾出了只手来,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小伙子,在这种年代,也得有个梦想啊。”
曾经的他,也有过梦想这种东西。
他小时候还为自己出生在这个和平年代而感到幸福。他希望找一份好的工作,但传承自己家族天下第一术的祖业也是不错的。然后结婚生子,幸福美满的过完一辈子。
现在这么说起来,全是幻想了。
那司机大叔又叹了一口气,最近的汽油越来越难以搞到。所有的这些军备物资全部送去了前线支持这场毫无意义的战斗,即使他们是救援车辆,也无法取得获得足够汽油的权限。
还好这大叔是个老司机,能不踩刹车就不踩刹车,在蜿蜒的公路上也知道最省油的方法。但这按照每天一桶油几百公里的速度,他们不知道哪里才是逃亡的尽头。
前路还是没有终点,而他们的逃亡生涯一旦启程,就不可能停止,直至他们死亡。
这时,车厢里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唉,你去看看。”那司机把车停靠在隐蔽的一个小山坳的石头侧面,叫了杨敬华一声。然后他的手很自然地摸向裤兜,想点一根烟解解乏。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又忘记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烟这种东西了。
脸上有些尴尬与遗憾,还有些怀念,当时那种有吃的喝的有衣服穿有烟抽的日子早就不在了。
他没有下车,而是继续坐在车上,随时准备着向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