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无事，进宫探了玉录玳，又去靳风阁小坐了一阵。将欲出宫之时，正疑今年琅桥那头没动静，直到甬道上人影渐长，一个小太监跑来递话，这才哂然，转身向乐寿堂去】
【西北颐和轩，正中摆了个日晷，平日除了钦天监，少有人往此处来。想起经年笑谈，摇了摇头，负手仍往前行，一时不见她人，又拔高了声】
人呢，不出来我可走了。

（满杯的酒，摇摇晃晃，盛满了暮色将至前，瑰丽耀眼的晚霞，涟漪一圈圈荡去时，我也一扬袖，将这藏了整年的陈酿一饮而尽。天光与酒，我都留得住——正心满意足时，岳台的声音随着九月底的凉风，也很适时地送了过来）
（从日晷后头侧出身来，露出淡紫的一朵儿丁香，端端正正绣在肩头）你时辰掐得总是这样好，快过来（总是很好，教我便是贪杯，也只多匀了刚才一丁点儿去）

【得人回应，才一转身去瞧。她立在日晷背处，前有一堵朱墙，侧手有游廊，是个不大容易发现的角落。扬了扬眉，边往她的方向走，边道】
你是越来越会钻僻了。依我看，为了躲闲，再隔些时日，你就要贴进墙里去了！
【玩笑一句，脚下却不闲，三两步便定在人跟前。看她手里捏着青瓷小杯，彼此经年养成的过节方式，今年仍旧是约定成俗，往后一探，又问】
今年挖的什么酒？

（这紫禁城具是匠心精致，红墙碧瓦，雕栏玉砌，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再考究不过。故而，复杂地势中，于爱寻清净的我，便是一件幸事了。他跨步而来，披了满身绚烂的晚霞，瑰丽的光打在人身上，与那绝好的锦缎混成再艳不过的华贵颜色）
（纤长的指点点他，又一摇头）满身富贵，逼人得很——（轻轻巧巧，恰落在他的玩笑之后，添得自然又恰当）
（将酒杯一递）琢磨了去岁一整个冬，试着酿了一坛春酒，尝起来与盛京的味儿倒是很像，迫不及待，要与你品鉴一翻了

【身为天家贵胄，一言一行，霸道威仪，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听她一句调侃，不以为意，反倒愈发傲然，下颔一挑，是神采飞扬的模样】
命赋我如此，如果一味唯唯诺诺，谨慎小心，那才丢了爱新觉罗的脸。
【自出生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前途看似坦荡无阻，意气正是盛时。接了酒杯，挟在两指间，又嗅一嗅香气，先赞一句】
不错。【小啜一口，品鉴道】那个——叫什么？就上回咱俩在盛京喝的，我说过甜了，但这个味儿正好。

（他极坦然，我也一挑眉，柳梢儿是描画细致的纹路，却又是淡笼远山的清逸）也不错，我身上这好料子，更还是你们家的
（从善如流地接话，俩人之间早就是这般无需赘言的默契。再将酒壶抬起，给杯子重新倒满，听他品鉴寥寥数语，便一点尖俏下颌，续道）岁寒堂偏甜，佐枣子吃才好，而春酒又太烈，我中和了一下，方便在宫里喝个过瘾
（再一停）方才瞧了望楼，如何？

【宫中饮酒，是不能痛快的。只为这一座四九城，指不定走哪儿会遇上什么人，若因为醉酒，失了仪态、分寸，轻重罚下，那都不是善果。仍旧举杯，缓缓喝，又啧了一声】
可以，你在这些琐碎事上，总是想得最周全。
【提起玉录玳，眉梢一挑，话间带了轻蔑，神色却还怡然】
她能如何？每日不过吃吃睡睡，一惯的插科打诨，不务正业，仍旧没什么长进。

（一摊白皙手掌，面色是淡淡地，话音儿也极是坦然）我们四人之中，能有心管琐事的，还能有第二个？况且，我很满意这个位置
（话不多说，点到即止，他自是懂的。望楼曾一本正经地同我说，这双调香弹琴的手当不沾阳春水，才是上书房夫子讲的大师风范，而我一低眉，随手捡起来碟子里的荷叶卷儿塞过去，她吭哧两声，便也无话了。实则，她不晓得，这般的烟火气儿，让我心里很踏实）
还有一样儿，每日要将一只独眼小老虎擦个七八遍，宝贝得不行（一笔带过，又道）今年中秋，她多喝了几杯葡萄汁，月亮虽很圆，人却不是很活泼

【四人之中，各司其职，友情维系至今，在阖宫里头，也再找不到其他人了。点了点头，应下她的话，顺势而为】
是，我们仨一向负责出烂摊子，你呢，一向负责收拾，这就很好了。
【关于数落玉录玳的话，腹中少说也得积了十来句不重样的，但她一个独眼小老虎，堵得自个儿没词儿了。沉了沉气，默了一阵，才道】
我俩这么不对盘的人，只在这个时候，她跟我才显出同一样的性子——面上瞧着潇洒，心底却装了不少事儿，但愿这一回，她能长大些吧。

（纤白的指间，白瓷青花儿的酒盏子来回转着，面上也挂着个仿若很云淡风轻的笑。而对着他的反应，低垂的黑睫压着的，却是沉沉的、又狡黠的一点子笑意。我早知道，世间诸事，祸福相依，有起有落，鲜花着锦之时，风雪更为易来。是以，娴主儿殁了，我很少从中劝慰甚么，若有几句，那也是对着望楼，然后，他俩的关系也一并破冰了）
（我看得惯是淡了，若有牵动，也不过是因了，那是他二人的额娘。可人生有时候，也就是这样）会的，其实长大到这儿，就很好了
（再一掠眼风，轻巧巧挑开了话去）这回酿酒辛苦，若非今冬难得一见的大雪，仍是不成的，剩下的几坛你都带出去吧，今年的生辰贺礼，我也没甚么新鲜招儿了

从前她不肯长大，是因为有额娘在。如今长到这儿，是因为我们还在——
【话说一半儿，截住了。人生、世事无常，谁又知明日如何？叹一口气，挥了挥手，侧过头】
不提了。【两人相处多年，一惯如此。遇上争执的问题，能避则避，何况这是玉录玳的事，我她都是旁观者，如何度过，仍旧全凭她自己。提及酿酒，面上才和煦了些，又道】
先放你那儿存着吧，我这几日忙来忙去，总也不得空。府上那些奴才，也不大会打理这些，万一贮得不当，你一年到头的心血也白搭了。

（于他的话音儿上头，只呡着嘴角，唇是天生红得丰盈，不去评论甚么，心底里的声儿却轻轻地——是了，成长到这儿，便够了。只因，天高海阔，抑或高墙深院，以后我们会一直，相守在一起。然则，这样的事儿，终究只是很快翻篇的）
（人世凡俗，我俩，从来言浅意深，却不必多说。后话里，一压柳梢儿，眼底有若隐若现的粲然）你这样忙，去岁东巡我托你的事儿，可曾替我留心了？（将纤指横在杯前，又慢条斯理抛出一句）刚定下来，过了今秋，我便要出宫了——

【提起这茬，心下一个咯噔，后才抬了眼，看着人，口上倒应得很坦然】
忘了。
【性情如此，说一是一，绝不推托。东巡之后，朝中积压了不少政务，每日都在军机房值班，几个章京私底下叫苦不迭。自个儿虽不叫苦，在她面前，倒不妨借以一用】
我是真忙，回到京城以后，每一日都是深夜才回府的。【听她说今秋，才一唬】这么快？

（早就晓得——心底里如是道。却抬了抬柳梢儿眉，并不深究，仿若接受了这推脱理由一般）喔……那，今儿个回去，可要开始留意了
（他的苦水，我一兜全装，深谙辛劳是真，讨巧也是真，便是俩人相对，才有的状况。相知十数年，这样的默契，早就有了。我素来不是刨根问底之人，况这棵树，脉络清晰，我一瞧就明。只将云鬓一侧，再从袖中取出张图纸来）
瞧瞧，我闲来无事时，仔细画了布置，省得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