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经常为儒家学说辩护的读书人,我其实并不反对其他人对儒学展开批评,哪怕是激烈、尖刻的批评,也未必没有值得倾听的意义。但我确实比较反感那种连儒家到底主张什么都不了解就发起攻击的“喷子”。何以判定他们不了解儒家学说呢?因为我发现他们所欲批倒批臭的观点,实际上并不是儒家的主张,而是出于以讹传讹、人云亦云而“栽赃”到儒家头上的。比如,很多人众口一词指证的儒家鼓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一个根深蒂固的误解。
翻遍儒家典籍与历代儒者文集,都找不到有哪个儒者鼓吹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有一个朋友,曾在微博上悬赏:谁要能从儒家“十三经”(即《易经》《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论语》《孝经》《尔雅》《孟子》)找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他奖赏2000元。我当时追加了2000元,并将条件放宽:只要从任何儒学典籍与历代儒家言论中找出宣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意思的话,都可以来领赏。可是两年过去了,至今这4000大洋赏金仍未能发出去。
我相信对先秦儒学有所了解的朋友都会知道,在孔子老人家的观念中,儒家并不赞同臣对君的绝对效忠与服从,而是强调君臣各有义务,得相互尊重,君臣关系才可以维持下去,“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若不尊重臣,则臣大可不必效忠于君。所谓“君君,臣臣”、“君不君,则臣不臣”说的就是这意思。孔子又认为,“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君主虽然尊贵,却必须接受“道”的约束。如果君主的行事违背了“道”,臣也可以解除君臣关系,跟君主“拜拜”。
孟子的思想比孔子还要激进一些,他说,异姓之卿,“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意思是说,如果君不君,则臣可提出批评;如果君不听,则异姓之卿可自行解除君臣关系,贵戚之卿更是可废掉君主,另立新君。孟子又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若君主无道,臣民甚至可以起而革命,“诛一独夫”。
孔孟开创的儒学,怎么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倡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呢!在先秦,提出臣要绝对效忠于君的是法家,韩非子说:“臣闻: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此话大概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思想源头。
经战国—暴秦的摧残之后,汉代复兴的儒家学说已经不可避免地受了法家—秦制的浸染,比较强调“君尊臣卑”,出现了“君为臣纲”的“三纲”说。但即将如此,如果你去检索史书,便会发现,历代大臣援引“三纲”告诫君主,都不是为了论证君主的绝对权威,更不是要证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合理性;而是要求君主以身作则,为众臣树立一个正面榜样。南宋理学家真德秀对“君为臣纲”有一个解释:“即三纲而言之,君为臣纲,君正则臣亦正矣。……故为人君者,必正身以统其臣。”显然,按真德秀的看法,“纲”乃“以身作则”之意,而非指“绝对权威”。宋儒也认为,“至于君,虽得以令臣,而不可违于理而妄作;臣虽所以共君,而不可贰于道而曲从”。还是主张“从道不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