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宋先生被暗/殺於上/海火車站以來,國/內/局/勢更為混亂。省/內因為都/督與督/辦的矛盾加深,各股政/治/勢/力彼此之間已是暗潮洶湧。
然而,城中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小巷中有因涼粉車推過而留下的車軸聲,酒家中去歎茶的人也未曾少過,大小姐們比著誰的髮型更加時髦,談論著哪家商店又進口了新香水。晚上是缺不得戲場劇院的,粵曲女伶在歌臺上咿咿呀呀的婉轉戲腔顫顫悠悠的與引進新西片的影院中隱溢出的配樂混雜著。水上人家沿河叫賣艇仔粥,糖水鋪中甜膩得化不開的氣味無不昭示著無論當/權/者何如,尋常百姓也好,達官貴人也罷,得閒時該有的輕鬆自樂是不能少的。
王濠鏡從酒宴上尋了個藉口提前離了席——年輕的軍/官因為父親被調任而留守於此。甫一上任定然少不了宴請的,送禮的,採訪的甚至是說親的人。能推拒的他都請管家回絕了,然而今晚參加應酬,實在是萬不得已。想到在宴席上梁先生說得如此直白的話,王濠鏡禁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手中握住的垂下的摺扇將開未開,身穿玄色長衫的他在車中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祗有杏黃流蘇的扇墜與隱隱反光的眼鏡是他置身於此的唯一證據。
車子緩緩駛向前方,街上忽明忽滅的數不清顏色的霓虹燈招牌在他眼中浮光掠影般閃過。行至街口,炫目的霓虹燈招牌仍然不減氣勢,映得人眼睛都有些微腫。
“停車。”王濠鏡對司機道。
車子在路邊停下,王濠鏡下車走到對面的一家茶樓,止住了步子。
那本是一家久置於此大門緊鎖的店子,灰撲撲的,與這裡喧鬧之至的環境格格不入。幸而它小而舊,久而久之再也沒有人在意。忽然之間被改造成了茶樓——
淺黃得讓人略過不見的燈火似是有即將晦暗的趨勢,當時的燕子仍舊在屋簷下築巢,門口擺了一缸蓄勢準備在夏日開放的蓮。
它帶著一份安然的寧靜,淡淡的沉澱於此,矗立於此,好像是一個等待被探尋的夢。
王濠鏡沉凝片刻,終於走了進去。
只有三層的小茶樓,一樓是普通的茶座,轉上樓,在樓梯轉角處的窗上刻著開得正盛的荼薇花。二樓應該是雅座,但它的陳設並不張揚華麗,紅木制的用具樸素中透著穩重。
正在收拾茶具的小僮聽到腳步聲,從用於阻隔的屏風中探出頭來,“打烊了先生,白天再來吧。”“無妨,我坐坐就走。”王濠鏡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已經坐了下來。把玩著手邊的茶具,似是極為認真的用他那黑石英般的眸仔細端詳著這小玩意兒。
小僮看著這位不速之客,皺著眉頭愁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忽然之間聽到樓上的木地板傳來像是用手杖敲擊的“篤篤”聲,抬頭看了眼樓上,又扭頭看了眼正在用指腹描著茶壺上暗紋的王濠鏡,側頭想了一會兒,上樓去了。
此時的茶樓靜悄悄的,唯有燃燒著的蠟燭因為燒到了燭蠟而發出的“嗶啵”聲。王濠鏡瞥了一眼窗外,陷於歡愉中的不夜城從來不知疲倦,街上高大的紫荊樹的樹影婆娑,與路燈的爍目相互穿插。車子不知道被停在了哪裡,但是那巷中隱隱可見的點點光亮,應該是司機在抽煙?年輕的軍/官並沒有想太多,也根本無從想太多——
“先生請您上去。”不一會兒匆匆下樓的小僮一副沒有緩過神來的模樣,看著王濠鏡的目光欲言又止。王濠鏡放下手中的青釉茶杯,唇邊勾起了清淺的笑意。他慢條斯理的站起來看著小僮,抬起手中的摺扇做出了“請”的手勢。小僮微一頷首,將王濠鏡領上了樓。
抬手輕扣門扉,薄薄的木頁門後面的人似乎早已恭候多時。“請進。”一把清冷得沉靜的聲音響起。
王濠鏡推開門,房間內是一目了然的簡單:床榻,幾件傢俱,茶案,小爐與茶櫃。
茶案前坐著一個人,低著頭使得額側的一縷發滑了下來。他正拿著小勺在茶盞中的浮沫上勾勒,不重不輕的力道,以淺色浮沫為色,深色浮沫為底,最後端出的茶湯上露出一幅魚戲蓮圖。
“不知先生深夜登門造訪,所謂何事?”他抬頭問,聲音是未有起伏的疏陌。王濠鏡這才看清這是一個和他年紀不相上下的年輕人,淳漆似的眸不見一分波瀾,淺黃得即將晦暗的燈光映在其中,卻能讓最亮的漁火黯了光。“吾名王嘉龍,不知先生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