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吧 关注:4,410贴子:20,202

回复:【丐明】劫镖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42)
之后几日趁着休整,唐星焚特意去天工坊一趟,一是为了观摩这闻名江湖的机关制作之地,一是为了改造来时用的那辆马车。他和杨卓皆腿脚不便,之后的路程中车里塞的人恐怕越来越多,现在的车厢还是小了些。
尹峰得知此事,皱眉道:“何必如此麻烦。再牵一匹马来,十七驾车,我骑马就是了。”
蓝凤却不同意:“天气好的时候你骑一骑马也就罢了,这一路往南多雨,你还要在外面淋着不成?”
尹峰本想说不过淋雨,披上蓑衣也无妨,但见屋中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只好将话吞了回去。他知道众人是忧心自己的身体,他虽体质大不如前,自觉未到需要被如此优待的地步,如今被这般看轻,心里多少有些不悦。
陆石戚正好从屋外拎着一条腊肉走进来,一眼瞧见尹峰闷闷不乐的表情,便对屋中其他人投去问询的眼神。蓝凤在尹峰看不见的角度稍加比划,他顿时了然,走过去将话题岔开:“我刚从老唐那儿回来,他说最迟后天早上便可出发。我觉得越早走越好,初冬之前必须赶到五毒……”话已出口陆石戚才记起屋中的蓝凤,忙改口道:“——五圣教。否则这一路会一直遇上阴雨天气,届时泥土松动、山石滑落,马车走着也要危险许多。到五圣教后我们去拜会一下长老,然后再去溪山渡的寨子。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蓝凤自然是没有异议,尹峰和杨卓从未去过苗疆,更无反对的立场。
此行陆石戚作为一干伤患中唯一的健全人,又对西南交通十分熟悉,这一路的一切事务几乎都由他定夺。尹峰和杨卓皆未见过这般强势的陆石戚,不论对方说什么都下意识地点点头——过去让人最无法信任的十七如今反倒成了最令人安心的依仗,若是叶咒在天有灵,恐怕也会啧啧称奇。
陆石戚见屋中无人反对,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卷轴在桌上摊开,就着地图给几人讲解此番前往五毒的行程和需注意的事项。傍晚时分唐星焚从天工坊回来,五人围在一处吃了晚饭,各自早早休息去了。
第三日清晨,天光刚刚映亮道路,一行人已从万花谷启程。
唐星焚改装过后的车更加狭长,底部也更高,方便在狭窄的山路上前行。车轭也改成了可拆卸式,在翻山时拆下、改用一匹马拉车,另一匹马则由尹峰牵着走。
陆石戚规划的路线是走官道入蜀,从成都再往五毒进发,这是车马可行进的为数不多的路线。但蜀道艰难,且如陆石戚所预料的那般,秋雨引起多段山石滑落,道路被泥石阻挡,只得人马先过去,车则按照唐星焚的设计拆了分件搬过道路断阻的地方,再重新拼装。这番折腾下来,一车人再也不好轻视唐星焚坚持改造马车所花费的功夫。
这一走就是二十余日,一路有惊无险。
陆石戚独自行动时只消一半的时间就能赶到成都,如今不仅要驾车,还得处处关照着一车人,精力耗费加倍。他虽不说,但尹峰看得出来,因此这些日子对方过去的脾气渐渐回来,众人也不敢有所怨言,自觉地瞧着他的脸色说话。
过了剑门关,一行人遇上了山匪劫道。
照尹峰和杨卓的习惯,杀几个意思意思、把人赶跑就算了。然而陆石戚看见围车的山匪却像是见了什么仇家似的,眼神一凛,抽出弯刀便消失在空气中。
明教的暗尘弥撒一旦施展开,连尹峰也无法辨识出对方的踪影。他见陆石戚已经离车,只得抽出打狗棒守在车前。
陆石戚出手极快极狠,只见几道银辉闪过,空中即刻血花四溅。山匪恐怕也未料到这次劫了个凶神,匆忙举刀聚作一团,一边高声叫骂“个龟儿子的快些出来!”,一边背靠背四下搜索陆石戚的踪迹。
陆石戚见状,“哼”地一声现了形。他的弯刀和衣角都沾上了斑斑血迹,连带着那唇边的冷笑也显得阴森可怖起来。
山匪见他真的出来,反而畏缩着不敢向前。陆石戚并无放过他们的意思,反手将双刀刀柄相接,一记净世破魔击扫了出去。刀尖划出一轮满日,猛地在山匪中爆开,一时间残肢纷飞、鬼哭狼嚎。匪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匆忙招呼众人道:“快走!今天遇上了个疯的!”说着飞也似地朝深林中窜去。
陆石戚在山匪后面穷追不舍,很快也没入山林之中。
尹峰望着眼前的情景,恍惚间感觉时光倒回了八年前的龙门荒漠。
那是他与陆石戚的第二次相遇。他记得对方当时也是这样提着一双弯刀在马贼间厮杀,身上透着某种不正常的纵情与狂热。
那时他和马贼一样以为陆石戚是个疯子,对杀人这件事本身乐在其中。直到他去圣墓山拜访过十七的义姐之后,才知这并非是陆石戚的兴趣。
活着的人不是狩猎者便是猎物,不将敌人杀死就会被杀。在野狗群中长大的十七有一种狩猎本能,作为杀手的十七有杀手的生存之道。若说这些曾经是让尹峰不满的地方,在如今的尹峰眼中,不管十七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反倒是一旁的杨卓看得噤了声。
过了两柱香的时间,陆石戚返回了马车。
对方身上的腥气尚未褪去,尹峰主动接过驾车的工作,伸手拭去陆石戚脸上的血渍,笑道:“你这一趟动静可是够大。”
陆石戚也不多话,打了个呵欠便靠在尹峰身边睡去了。
杨卓听罢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他扭头去看唐星焚和蓝凤,想知道这些年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那夫妻俩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他只得独自一人咀嚼起尹峰这些年的变化。
车到成都又休整了四日,才继续向五毒进发。
出了成都后,沿路地势节节攀升,但山林却越发茂密。林中藤蔓交错,湿气蒸腾,鸟兽虫豸也多了起来,渐渐已看不见蜀中竹海的风光。
一行人在蓝凤的指引下,于林沼中艰难穿行了数日,终于来到了苗人的地界。
树顶村是这一带最大的苗寨,也是几位长老居住的地方。寨口有竹木搭建的大门,通常只在固定时段打开。
蓝凤在寨口遣了只孔雀去报信,在等待寨门打开的时候,杨卓注意到唐星焚脸色苍白,不停用袖口擦拭额角,似是十分紧张。对方坐立不安地在马车周围晃了半晌,最后取出水烟抽了起来。
他走到陆石戚身旁低声问:“唐先生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
陆石戚瞥了一眼,笑道:“吓的。他躲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得回来面见老丈人和大舅子了。”
唐星焚耳朵尖,愤然朝陆石戚喷去一口烟:“你这娃儿咋个变得这么牙尖!”
一旁的尹峰和蓝凤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只有不知前因后果的杨卓站在众人中间一头雾水。
过了片刻,寨门徐徐打开,从门内走出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那人几乎只着了下身的布料,上身琳琳朗朗地佩着不少银饰,仔细一看,面容与蓝凤有几分相似。
“大哥!”蓝凤欣喜地迎了上去,“你怎地直接出来了?我还说一会儿带着阿焚去看你和阿爹还有二姐呢!”
“幺妹。”那男人冲蓝凤满是爱怜地笑了笑,“寨里人都很想你。”说罢,那人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看见唐星焚时瞬间冷下脸来,发现陆石戚后又缓和了不少。“陆阿弟也来了。”
陆石戚朝男人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阿金哥。”
蓝凤看了看自家大哥,又看了看随行的几人,拉着男人往寨里走,边走边介绍道:“我也想阿爹和你的很,这次是带十七和他的两位朋友来治一治伤,喏,那位大个儿的丐帮弟子是尹峰,腿脚不便的是杨卓,就暂时让他们住家里可好……”


IP属地:北京195楼2017-02-24 16:00
回复
    当日蓝金将几人带回溪山渡的寨子里,收拾了三间房给四人住下。晚饭前蓝金将唐星焚叫了出去,说是老爷子要单独会会他,说什么也不让蓝凤跟去。唐星焚一改上午畏缩的模样,一脸凛然地去了,蓝凤见状反而有些担心。
    陆石戚见她坐在桌旁不停叹气,便拎着竹筒走过去,自己和蓝凤各自斟了一杯米酒,才道:“说起来,你们俩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据我所知唐门弟子几乎不会踏进你们的地界。”
    一旁的尹峰和杨卓听见此话也立即坐了过来。虽然陆石戚提及此事是为了让蓝凤从唐星焚之事上分心,他和杨卓却是真的对这段过往十分好奇。
    蓝凤捏着那酒杯看了许久,柳眉终于舒展了些许。“他呀……还真是自己过来的呢。”
    蓝凤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时,从未出过苗疆。
    一日她去药王谷采药,忽地发现树丛里藏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看服饰还是个汉人。那时蓝凤年纪虽小,却已经是个什么场面都见过了的大夫,便走过去察看伤情。
    靠近之后蓝凤才发现对方早已因失血过多而昏迷,左膝以下似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夹断了,显然是活不久了。她给那人探了探鼻息,又擦去对方脸上些许泥土和血污,发现那男人生的十分俊秀,于是心生恻隐,将人背回去救治。
    她和长老用了不少珍贵药材、花了整整七日,才给这男人吊住了命。
    男人悠悠转醒,醒来后便看着自己那没了半只的左腿发怔,足有一个月没有开口说话。蓝凤觉得这人生得好看,遭遇也实在可怜,便对他照顾有加,久而久之产生了恋慕之情。那男子大约是发觉了这点,表情终于缓和了许多,有一日主动同蓝凤讲起话来。
    男子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叫唐星焚,是蜀中唐家弟子。他被仇人追杀一直逃到这里,又不幸落入当地人捕虎的陷阱,情急之下只得自断了一条腿,乘着机关翼逃了出来。
    自断肢体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人却做得毫不拖泥带水,令蓝凤不由生出几分敬意。她让唐星焚给她讲讲苗疆以外的地方,换自己每日给他送饭送药。唐星焚想了想,先从唐门讲起,讲完又讲到洛阳的牡丹、巴陵的桃花、扬州的街市,最后讲到关外的皑皑白雪。
    蓝凤听得心生向往,渐渐有了去中原游历的心思。她知道让唐星焚直接带她走,恐怕出不了树顶村就会被阿爹和大哥捉回来,便有了嫁给对方、让唐星焚名正言顺地带她离开五毒的想法。
    唐星焚虽对她也有好感,但这般大胆的计划还是让对方有些为难。蓝凤怕他狠心拒绝,于是直接向阿爹和大哥撒了谎,说她要嫁给唐星焚,对方也同意上门提亲。长老和蓝金虽十分反对小妹外嫁,但禁不住蓝凤一番哭闹,最终也默许了。只有唐星焚一直被蒙在鼓中,直到长老和蓝金上门来谈起娶亲之事,他才知道蓝凤对家中说了什么。
    “等等。”陆石戚突然打断了蓝凤。“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你不是说老唐在你这儿养伤,你们两情相悦,你阿哥阿姐让他娶你来着?”
    蓝凤脸上微微一红,嗔道:“这段说出来不光彩,所以我就少说了两句嘛。你倒是还听不听?”
    尹峰和杨卓忙捂住陆石戚的嘴道:“听,听,你继续。”
    事已至此,唐星焚不愿伤了姑娘家的面子,便同意了。
    但五毒教中有个规矩,苗女外嫁时必须在夫君身上种生死蛊。唐星焚在唐家堡修的是天罗诡道,精通各种毒药,包括西南巫蛊也有所涉猎,当然知道这东西是怎么一回事,不得已在婚前三天逃走了。
    蓝金和蓝凤的二姐自然不会放过他,一路追着唐星焚到中原,誓要将他绑回来成婚。蓝凤也追着唐星焚跑了几年,唐星焚虽躲着她阿哥阿姐,却不忍躲着她,两人在这段时日里终于生了情愫,结了夫妻之实。
    之后蓝凤便找了个托词将阿哥阿姐哄回苗寨,与唐星焚在成都过起了小日子。
    “……我觉得老唐脾气挺好的。”
    陆石戚听完这第二个版本,在尹峰和杨卓紧张的视线中斟酌了一下措辞,淡淡总结道。
    “不错,唐先生做事向来周到,不会惹你阿爹和阿哥生气的。”尹峰一边拼命用眼神制止陆石戚再开口说出什么让蓝凤生气的话,一边强行接过话茬。
    杨卓着实被苗疆女子的率性和泼辣给惊到了,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腿和右眼上覆着的黑布,心里头一次对不复往日英俊的面容生出些许庆幸来。
    四人等到天黑也不见唐星焚回来,知道今日不可能再去拜见长老,便简单用了晚饭,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考虑到尹峰体虚不宜用冷水擦身,陆石戚去院里打了水在灶上烧热,又兑入凉水匀成温的,这才端去给尹峰洗漱。
    待他再度踏进屋中,屋内已经响起了阵阵鼾声。
    陆石戚一愣,很快回过神来。他将木盆放到一边的架子上,自行擦了身子,然后端着木盆走到榻前。
    尹峰比从前更嗜睡了。
    陆石戚坐在榻边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尹峰的头顶,确认对方不会惊醒之后才放心地用手指梳理起那显出几分花白的乱发。
    他知道尹峰身体渐弱后心里一直有个结,旁人碰不得也说不得。
    他从范阳回到太原后醒来的第一日被尹峰斑白的双鬓吓了一跳。当初太原重逢时,尹峰脸上虽笼罩着陈暮之气,但身体还正值壮年。蓝凤虽和他说过尹峰身体里少了个脏器后会比别人衰老得快些,却也远不至于如此。
    人心中疲惫时,大约身体的疲惫也成倍地增长。他从前是不信心死人亦死一说的,如今却不敢不信了。
    但这些话他是一个字也不能对尹峰提起的。
    尹峰虽不是个极其要强的人,毕竟也有习武之人的骄傲。短短一年间从叱咤风云的高手沦落到需要身边人看护的地步,这样的落差换了谁也很难接受。
    于是他担心尹峰的方式便只能是默不作声地替对方打理一切。尹峰想做什么他也不拦着,只要不让对方在他身边时感觉过分被关照就够了。
    第二日清晨,尹峰醒来时,陆石戚正坐在榻边。
    对方见他醒了,立刻起身去桌边端药。
    陆石戚坐在床沿时角度逆光,尹峰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当陆石戚离开的一瞬,他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犹豫着道:“你就把药放在桌上,我自己去喝。”
    对方的背影似乎僵了一瞬,很快将药碗放回桌上。“你这一觉快睡到中午了,快点起来收拾一下,我们去拜会一下族里的长老。”
    溪山渡树木繁茂,村寨里的建筑又大多用木桩支起、建在离地有些距离的平台上,因此日光很难照进屋中。听到陆石戚的话,尹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一夜又加半日,匆忙掀开被子跳下床来。
    “老唐呢?”尹峰边往身上套着衣物边问。
    “昨天半夜回来了。我看蓝家也没真打算把他怎么样,毕竟成家这么些年了,没按苗寨的规矩过门也是蓝家的女婿了。”陆石戚见他手忙脚乱,伸脚将木屐给他踢到身前。“你说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尹峰踩上木屐,就着盆里的冷水泼了把脸,才扭头笑道:“补个婚宴?”
    TBC
    PS:写多了,44章完结(大概……)


    IP属地:北京196楼2017-02-24 16:09
    收起回复
      哟哟!!这边读条特快!


      来自iPhone客户端197楼2017-03-02 16:06
      回复
        (43)
        没想真的被尹峰说中,唐星焚这番面见老丈人,谈的正是入赘的事。
        两个不惑之年的人要在寨子中按苗人的规矩举办婚宴,女方又是长老的幺女,原本清冷的溪山渡顿时如过节般热闹起来。
        寨子里的人在忙着张灯结彩时,唐星焚却遇上了难事。
        陆石戚拎起斧子,将劈成两半的木柴丢到一旁。“你说你老丈人都要些什么东西?”
        “就是苗人成亲时要的那些个东西嘛。猪羊牛鸡粑粑米酒之类的。”唐星焚坐在柴堆上,捡起手边未劈的木柴扔给他。
        “难处在哪里?”陆石戚劈完最后一块,拾起汗巾擦了把额头。
        苗岭湿热,饶是他在西南住过多年,在这样的天气下干活也不得不将上身脱光。杨卓从屋里走出来,看见的便是陆石戚站在毒辣的阳光下、赤裸着精壮的上身、亮晶晶的汗水顺着微微泛着麦色的皮肤在肌肉的沟壑间流淌的景象。
        有那么一瞬杨卓生出由衷的艳羡之情。曾几何时他也是这等身段,自从腿脚不便之后身体渐渐瘦弱,如今穿着一身短褐走路都会兜风。
        唐星焚听见门口的动静,扭头朝他望来:“唷,杨卓。她给你眼睛看得咋个样了?”
        “还好。唐夫人看了说是我头里有血块,压着什么了,血块散了视力就能慢慢恢复。”杨卓冲二人笑了笑,拖着步子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听说下个月先生要做蓝家女婿了?”
        一提此事,唐星焚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别说了,老子连提亲的东西都没得。”
        陆石戚抬眼瞥他:“你这些年从我这儿抠了上万两银子走,还搞不来这点儿东西。”
        唐星焚听罢拾了块木柴丢过去,被陆石戚侧身闪开。“去去去!说得老子这些年亏待你了似的!这小地方村民自己吃都不够,哪来多余的卖。再说了猪羊鸡好买,牛那哪是随便卖得的。”
        “哦。”陆石戚继续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唐星焚被盯得心虚,最终叹了口气,将心底话托出:“你能不能帮我跑一趟?”
        陆石戚一早就猜到他要求自己办事,此刻不禁有些好笑:“这句话能要了你的命?”
        唐星焚瞪了他一眼,却不敢发作:“我是怕你担心尹峰离不得身,你咋个这么不识好歹。”
        陆石戚轻哼一声:“他手脚齐全,自己过几天又掉不了一层皮。”
        话音刚落,唐星焚使劲朝他挤眉弄眼,陆石戚这才想起来一旁的杨卓,一时有些尴尬。
        杨卓见状,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我这缺了条腿不也能好好过日子么。尹峰能照顾自己,你们大可放心。”
        杨卓说这话时面上带着笑容,看得陆石戚不由一怔。
        对方的笑容平静而诚恳,仿佛刚才那一番话并不是为了让他和唐星焚宽心才说得客气,而是真心这样想的。
        照理说他们几人中,杨卓的状况是最糟的——失去了左腿,功夫废了大半,右眼又生了问题,若不是对方还有些习武人的底子,恐怕已是个废人。
        但这一路走来,杨卓却是最轻松的,反倒是尹峰日日沉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石戚走到水缸边,拾起木瓢朝自己身上泼了两瓢水,将汗液冲下去些,才重新走回院中。他在石桌前站定,对唐星焚道:“这事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别的寨子给你办。”
        唐星焚看见他的神色,知道他有事要与杨卓详谈,便将腰上的钱袋丢过来。“不够了你先垫着,回来找老子要。”说着摆摆手,拄拐离开了小院。
        陆石戚见他走了,便在石桌前坐下。
        尹峰一大早跟着蓝凤去赶苗人的集市,眼下院中只剩他与杨卓二人。杨卓摸过木碗给他倒了水,才问:“老尹怎么了?”
        意图既已被点破,陆石戚也就不再遮掩,将自己对尹峰的担忧讲与杨卓听。
        杨卓听罢,反而笑了起来。“我听老尹说了你被史思明捉去刑讯的事,他说你回来时浑身上下如被扒了层皮,他心疼至极,生怕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死在军帐里。如今我看你反倒担心他多些。”
        陆石戚微微皱眉:“我不过是些皮肉伤,留些疤罢了。比不得他的状况。”
        “未必。”杨卓笑够了,终于正色道:“同样的情况,若换了是我或是尹峰,断然是活不下来的。”
        陆石戚正要伸手去端碗,闻言一滞。他抬眼看向对方,颇有些吃惊和不解。
        杨卓顿了顿,方继续道:“若换做是我,可能被抓时便会拼尽全力与史思明同归于尽;若不慎被擒,也定会在牢中自我了断。而你……”杨卓打量着他,眼中涌出些许他看不明的情绪。“你选择活下来,还熬过了史思明的刑讯、历尽千难万险回到太原城。这样的勇气,我怕是没有,尹峰也未必能有。我杨卓入天策府和恶人谷十余载,极少打心底里敬佩过谁,但在沈眠风和史思明之事上,我敬你一辈子。”
        陆石戚这辈子极少被人夸奖,听了这番话反而有些不自在,耳尖微微泛起红来。“我大约没有什么你所谓的勇气,只是想活下来罢了。”
        “单是这一点就极为可敬了。”杨卓冲他笑了笑,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老尹没同我讲过你是怎么从范阳回来的,我猜你可能觉得不值一提,也未同他讲过。但我带着腿伤从虎牢关徒步走到万花谷,你那一路的辛苦,我也能体会些许。”
        从虎牢关出来后,杨卓拖着腐烂见骨的腿,一瘸一拐地在山林间穿行。
        林间的地面上树根交错,每走一步都要抬腿,腿伤的痛楚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腐毒随着运动在身体里四处流窜,使他一度处于发热和脱水的状态。
        走到第三日,杨卓的心跳愈发剧烈,已远远超出能承受的范围。他的耳中开始嗡鸣,两眼渐渐昏黑,浑身无力,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最后跌倒在路边。
        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不得已躺了小半个时辰,才聚起一丝力气爬向路边的一块巨石。
        这条路通向万花谷,不是官路,因此极少有人路过。杨卓将希望寄托于有人会经过这条连车辙都没有几条的小路,随后躺靠在巨石背面休息,试图恢复些体力。
        他正艰难地喘息着,忽然听见树林深处有动静。
        秦岭山中多猛兽,虎豹食人极为常见。杨卓想起此事,瞬间全身紧绷起来。
        他握紧长枪,想将自己撑起来离开此地,然而他试了几次,甚至无法将几十斤重的玄铁枪竖起来。
        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就要这样成为野兽的口中餐了。
        杨卓生平第一次为死亡而感到恐惧。他在掩护李承恩撤退时一度觉得战死沙场是自己的归宿,冲进敌阵也从未有所顾虑,然而真正拖着重伤的身体苟延残喘时,他却开始惧怕起来。
        是了,他已经成功掩护着李承恩撤出洛阳了。如今好不容易活下来、历尽千难万险地走到这里,怎能落得被野兽活活吃掉的凄惨下场。
        光是想到那点可能就让他头皮发麻喘息加剧,从指尖冰冷到骨髓。他开始无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在那声音越发接近的时候,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手中的枪因为停不住的战栗而不断碰撞地面的颤音。
        林间的声音突然停了片刻,杨卓也紧张到了极点。
        忽然,一团灰黄的影子从树丛间窜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杨卓定神一看,才发现那将他吓得浑身发颤的东西只是一头小鹿。
        手中的铁枪“咣啷”一声落在地上。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杨卓虚脱般倒了回去。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湿凉,竟是不知不觉中流出泪来。
        杨卓心中剧震。
        他过去向来瞧不起贪生怕死之徒,遇到被吓得涕泗横流的对手,他会毫不留情地削下对方对方的人头。但方才那一瞬间,他忽然体会到了没有马革裹尸的信念作为支撑时、一个普通人的懦弱是怎样的滋味。
        杨卓忽然意识到生死面前,有些虚无缥缈的自尊是不必要的。
        他现在的确很怕死,他不想变成深山中一具无名尸骨。哪怕只剩残肢他也要活下来,只要活下来,日后一切都好说。
        “你和我不一样。”现在忆起那段经历,杨卓也只是淡淡一笑。“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有种感觉,你比我们都更像野兽,因此也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人都更有活着的韧劲。”
        陆石戚听罢,沉默良久。
        对方并不知道他的身世,但这句话却是说得不错的。他从小在野狗群中长大,相信万物皆有灵性。他从未感觉自己比野兽更有活下来的资格,只知奋力求生才是生存之道,因此也不曾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杨卓遭遇的绝境他这辈子常常遇到,但几乎不曾考虑那么多。同样是有猛兽靠近,他只会做好同野兽撕咬搏斗的准备,不会去想自己死后的境遇。
        他有生的执念,却无对于死的恐惧,因而无法真正理解普通人的懦弱。
        陆石戚犹豫许久,才开口道:“我……不认为你懦弱,不过我确实不曾有这样的体会。”
        “其实承认了没什么可耻的。”杨卓摊手笑道:“怕死人之常情。重点只在于生死之际做了什么而已。如开门迎贼之事,就算是将我凌迟,我也决计做不出来。”
        他看陆石戚仍在纠结,便拍了拍对方的肩。“我会和老尹聊聊。你就放心去吧。”
        陆石戚神色复杂地望了他片刻,才冲他微微颔首。“多谢。”
        尹峰回来后,陆石戚同他讲了要替唐星焚去其他寨子里采购彩礼之事。他只问了陆石戚大概什么时候回溪山渡,又嘱他小心山石、莫走夜路,就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当晚陆石戚收拾完毕,早早洗漱上床。尹峰见对方先躺下了,稍加收拾,很快也上了床。
        两人在榻上并排躺了一盏茶的功夫,谁也没睡着。于是尹峰翻了个身,将陆石戚揽进怀里,低头寻着对方的嘴唇便吻下去。


        IP属地:北京198楼2017-03-12 16:45
        回复

          第二日清晨陆石戚动身前往邻近几座村寨。他走得轻手轻脚,待尹峰醒来时,身边的被褥已经凉透。
          尹峰摸着那冰凉的被褥发了会儿怔,自行去院中打了冷水清洗,随后提水去伙房里生炊。
          他走到灶台前,发现炉上还冒着热气,显然早上有人动过火。尹峰揭开锅,锅里竟然还留着两人份的米粥。他稍加思索,便知道是陆石戚早上走前熬的。
          不久院里传来些动静,杨卓似乎也起床了。对方在院中洗漱片刻,推开了伙房的门。
          “起得真早。”杨卓见他正在灶前热饭,冲他点了点头,权当打过招呼。
          尹峰低头看了眼灶台,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低低地叹了一声。“不是我做的,是十七出门前留下的,我只是热一热罢了。”
          杨卓似乎也不吃惊,拖着步子走到桌前坐下,“可有我的份?”
          “有。”
          “那我就蹭一蹭你的福气了。”杨卓也不同他客气,直接将碗递了过去。
          两人就着泡菜简单用了早饭,然后去柴房拿上工具,开始修葺偏屋之前被暴雨冲坏的屋顶。
          尹峰架好竹梯爬上房顶,看了看那石板的铺法,开始修补起来。杨卓上不了房,就在下面替他扶着竹梯。
          杨卓的右眼在蓝凤的诊治下渐渐恢复了一些视力,但仍十分畏光,所以白日里还是会用黑布蒙着。
          尹峰从杨卓手里接工具的时候,看见对方的脸,心中无端生出些难过。
          他想起多年前云二娘在龙门向他打听的事,他本想着这种事应当由杨卓自己来决定,因此这些年他都不曾向杨卓提过。但如今对方行动不便,身旁没个人照顾总是不行的。
          “你这黑布,日后还能摘得下去么?”尹峰问。
          “不是瞎了,戴着也无妨。”杨卓答道。
          “总是不好看的。”
          杨卓一愣,忽地笑了:“我不靠这张脸吃饭,你关心它作甚。”
          尹峰沉吟片刻,将工具放到一边,低声道:“你还年轻,身体总能调养回来。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应当找个人来陪着你的。”
          杨卓闻言,有一炷香的功夫没有作声。
          尹峰只道对方因身体状况有些为难,正想继续劝说,却听杨卓忽然开了口。
          “你我这一生,生生死死的也见了不少吧。”
          尹峰不知他想说些什么,但觉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变化,一时滞在了竹梯上。
          杨卓道:“没事,我就随便说说,你做你的。”
          尹峰知道杨卓这样说,便是不想自己下来面对着他,只得继续上房修补屋顶。
          “这些年我常会梦见些故人……有些已经死了几十年,有些是我前些年回天策之后才认识的。他们在我梦里都还是风华正茂的模,而我在梦里却已经是如今这幅模样。”
          一只豆娘飞来落在竹梯上,杨卓定神望着那豆娘的翅膀,看到几滴露气。今日晚些时候怕是要下雨了。
          “有时我会梦见过去的事,有时只是和某个故人喝酒谈天。梦中把酒言欢时,我总想着‘莫要醒来,就这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但醒来后,我却会想到这些人大多已不在人世了,所以即便有些羡慕,也不会留恋梦里的光景。”
          杨卓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忽然问:“你可问过陆石戚他是怎么从范阳回到太原城的?”
          尹峰被他问得一愣,实话实说:“没有。”
          小十七这辈子绝处逢生的经历实在太多,能活着回到他身边已是奇迹。对方不说的他便不问,但想必也是十分艰辛。
          “岂止是艰辛。”杨卓似乎看破了他在想些什么,淡淡笑道:“你知道我这人在战场上是不惜命的。但自虎牢关活下来之后,我来万花的一路上都在担惊受怕,怕自己每日睡了就再也无法醒来,怕自己伤重不治横尸荒野,怕自己被野兽活活分食。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其实也是怕死的。”
          尹峰从未料到杨卓会如此直白地向他袒露这般见不得人的心事,心中一颤,手中铺着的石瓦也搁置到一旁。
          杨卓见他不再工作,摘了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口,擦净嘴角的水渍后将水囊丢给尹峰。
          “人可以为了任何一种理由抛头颅洒热血,却唯独不愿毫无缘由地死。我就是这样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之后便觉得没有比毫无价值的死更值得惧怕的事了。现在只要能活着,怎样的生活我都能接受。陆石戚的经历比我只多不少,想必在‘活着’这件事上更有心得。”
          尹峰接过水囊,却迟迟没有拔出塞子,仿佛那小小的水囊重逾千斤。过了半晌,他才沉声道:“十七……想让你告诉我什么?”
          “不是他让我告诉你,这是我想对你说的。”杨卓扬起头,朝他笑了笑。“人终有一死,若不是死于其他,便只是由盛而衰。草木枯荣,山石也会化为齑粉。并非只有你一人会失去武功和精力,你会老去,我会老去,十七也会老去。待到十年、二十年后,你,我,十七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你看,我现在便已经没了那些东西,连‘由盛而衰’的过程也体会不到了,但我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那日同杨卓聊过之后,尹峰终于想通了。
          有些话杨卓点到即止,并未挑明。尹峰在夜里咀嚼许久,方知其中真意。
          杨卓有了那一番经历,如今怕的只是死。而死于他是不可预期之事,因此他所惧怕的是衰老。
          一直以来他无法接受自己渐渐衰老,亦无法接受自己衰老之后十七仍正值盛年,自己将在对方的照顾下度过余生。但杨卓说得不错,活下来的人都会老去,待他们都已踏入耄耋之年,他与十七之间区区八年的差距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若当下就好好过日子罢。
          陆石戚回来后也尹峰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脸上一年多来的阴云一扫而空。他不知杨卓究竟和尹峰说了些什么,但看尹峰轻松了,他胸口一块箕踞着的磐石也落了地。
          TBC
          PS:下章完结。


          IP属地:北京200楼2017-03-12 16:54
          收起回复
            啊啊啊啊啊啊!!!更新了!


            来自iPhone客户端201楼2017-03-12 23:50
            回复
              中间被删了一张图ORZ………………是没几句话的H。
              完整版去我的lofter看吧。
              lofter ID: eilinna


              IP属地:北京202楼2017-03-13 10:33
              收起回复

                (44)
                有了陆石戚牵回来的牛,唐星焚的定亲的事很快办妥,之后的一切便进行得十分顺利。
                婚礼当日,唐星焚穿上了苗人新郎官的服饰。他将发髻用黑头巾层层盘住,胸前、手上琳琳琅琅地挂了几十两重的银饰。又因面具与这身苗人服饰格格不入,他终于将那戴了几十年的面具摘下,露出了真容。
                陆石戚临时充当男方的家人,在屋里替他收拾打扮。看到唐星焚左侧那半张脸,他在原地怔了片刻,才“啧”地一声移开视线。
                “你那是啥子表情。老子的脸咋个了。”唐星焚从水盆里瞥见他失望的神色,忍不住追问。
                “没什么。”陆石戚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转身去拿新郎官的腰带。
                他一直以为唐星焚是为了遮掩什么缺陷才戴着半张面具,其实那面具下并无异常,只是一张普通俊秀的脸罢了。若是为了遮掩真容不被人认出,那也应当和唐门其他弟子一样戴上整张面具,不知半张的意义何在。
                溪山渡寨子很小,唐星焚迎亲也就是走个形式。当天清早,唐星焚牵着牛来到村外几里地的地方,再慢慢往蓝凤家走。迎亲的队伍跟在他身后吹笙拍鼓,几乎半个寨子里的人都跑出来看,一边唱着山歌一边陪他走完这段迎亲路,热闹非凡。
                到了蓝凤家门口,迎面站着族里十几口人,门口摆了一百零八碗盖着红纸的酒。
                这是苗人的拦门酒,虽未指定新郎官一人喝完,但替他喝酒之人也得是男方的亲友,一百零八碗喝完才能进家门。唐星焚自然是不可能倒在这一关,他喝了三碗以示诚意,便将剩下的让给了身后的尹峰。
                其实那一百零八碗每个只盛了半碗,且是甜酒,以尹峰的酒量就是一百零八整碗也能喝完。门口的迎亲队伍停止了吹笙,改用密集的鼓点作为助兴的伴奏,让这拦门酒有了几分打擂的意味。
                尹峰在鼓声和苗民起哄的吆喝中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挨个端起酒碗,碗碗仰头饮尽,然后将一只只空酒碗稳稳地放在地上。这样的酒量让苗人们不由刮目相看,待到一百零八碗喝完,众人不禁为尹峰喝起彩来。
                临近正午唐星焚终于进了蓝家的家门,蓝凤已经在正堂里等了他许久。
                蓝凤在中原行走时身上虽也佩戴银饰,但为了不惹眼,比平时朴素了许多。如今她端坐在厅堂,一头乌黑秀发在头顶高高盘起,上面戴着满是银蝶的镂花银帽,身上项圈、手镯、银锁、银铃几乎将布料的深色完全淹没,才真正显出了长老之女的贵气。
                她见唐星焚走进来的一瞬,一双黑亮的眸子竟隐约泛出水光。
                她自十几岁时对唐星焚一见钟情,便追逐着对方的脚步踏遍大江南北,一晃几十年。这些年唐星焚与她在一起是由着她任性多些,她也知道对方或许没有像自己喜欢他那般地喜欢自己,因此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但此时坐在正堂里,唐星焚眼中的欣喜她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在对她说“我这一生亦是十分满足了”。蓝凤这么想着,一颗泪便落了下来,又被笑着抿去了。
                之后拜堂的流程和中原人相差无几,再之后是婚宴的流水席。
                苗人的流水席是露天摆的,蓝家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家族,长桌从寨子这头摆到了那头。
                唐星焚作为新郎官,免不了要被蓝凤的族人和其他寨子赶来的客人轮流敬酒。这一轮他是逃不过去了,只得端起酒碗一一敬过,很快就喝出了几分醉意。
                唐星焚肤色白,掩不住酒醉的红晕,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拎出锅的蟹一般,耳朵还冒着热气。陆石戚认识他十余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喝醉的景象。然而唐星焚却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婚宴的气氛中,连被敬酒时窘迫的笑容里都带着融融的暖意,眸子里透出的只有单纯的喜悦。
                陆石戚这样的场景触动了。
                他一生多风雨,绿洲中与兄弟姐妹和亚米尔极少的快乐记忆也早就随着时间淡去。直至今日,他才从他人眼中见到幸福是何种模样。
                对于颠簸一生的人来说,能在这乱世间获得片刻的宁静,能有亲友的簇拥和陪伴,能与意中人厮守一生,便是无上的快乐。而这些东西,在他历经生死数十载后,竟也不知不觉地一一聚齐。
                陆石戚心中感慨,不由向尹峰所在的方向望去。对方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视线,也朝他这边看来。两人隔着流水席间攒动的人头和对视许久,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唐星焚和蓝凤的婚宴还要闹到日落,尹峰陆石戚和杨卓寻了个时机从婚宴上拎了几坛酒,从流水席上溜了出来。
                寨子里是不可能寻着清净地方了,三人出了寨,一直走到半里地外的渡口才坐下。
                天色暗得极快,夕晖在渡口的山头上一晃,便只剩下一缕金丝。三人坐在船坞上,就着那渐渐升起的漫天繁星,你一口我一口地传着酒坛子。
                杨卓喝了一口,将酒坛递给尹峰:“李暮远还好吗?”
                尹峰想了想,回道:“他离开太原时很好,我们在他离开不久后就动身去接你了。”
                杨卓闻言,微微皱起眉来:“他为何不同你们一起来?是有什么事让你们分开了?”
                尹峰道:“他同我说过本与你约定好要来接你离开万花,但慕夫人在追杀沈眠风途中出了事,他不得不去收拾残局。”
                杨卓沉默片刻,又问:“那沈眠风如何了?”
                “人还活着,但据说受了重伤,一身功夫再无恢复的可能。”
                酒坛传了一圈,回到杨卓手上。他低头看了那几乎见底的酒坛片刻,直接将东西递还给尹峰。
                “许久没听过琇姑的消息,她和天天还好吗?”
                尹峰灌了口酒,摇了摇头:“他们二人去年离开的太原,我虽请李暮远帮忙关照着,但他们南下之后便没有了消息。”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至于。”陆石戚从尹峰手里接过酒坛晃了晃,小小抿了一口。“郭天天虽然功夫不行,但头脑精明得很。他既然走过数次西域通商之路,一定比你们更懂危机之中的生存之道。”
                杨卓轻叹一声,低声道:“我有些想念他们了。”
                话音甫落,空气中一时安静下来。
                杨卓尚不知道一行人最初前往战乱中原的原因,此次找到他之后,尹峰也没来得及通知已经离开太原的孙雯晴和郭天天。
                尹峰一直怕说出实情会加重杨卓心中的负担,但眼下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无权替孙雯晴隐瞒。
                他略微斟酌,终于开了口:“其实琇姑一直想寻你,所以和郭天天离开了太原城。”
                杨卓递出酒坛的手僵在了空中。
                尹峰一边端详着他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继续道:“一开始出龙门,也是她听闻天策府被攻破,忧心你的下落……”
                杨卓听罢,又是半晌没有开口。
                晚风渐渐凉了,吹散了河上飘着的一层烟气。三人静静坐在河畔,各自的心思也随着水波起伏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杨卓淡淡苦笑起来。“她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寻到我之事,劳烦不要告诉她。”
                尹峰会意,微微颔首。陆石戚却有些不解:“她是真心想寻你,让她这样一直惦念着此事,待她实在不公。”
                杨卓望着眼前流淌的河水,映在水面的星辰被搅碎了又聚在一处。
                “说来也是我的私心。她待我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如今我成了这幅模样,教她知道了心里恐怕更不好过。我们这些人,半个身子已在黄土中,她和天天的人生还长,有些事迟早会磨灭在记忆中。没有了我,她或许就能塌下心来好好过日子……若她日后还能想起我来,我也还是当年那副模样……”
                陆石戚听完,不由眉头紧拧:“你……”
                他与杨卓在黑暗中视线相接,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陆石戚低头看了一眼到手的酒坛,终于也叹了口气,仰头将残酒饮尽。
                这一坐就坐到了半夜。晚间的露气将三人的衣裤打湿了一半,考虑到杨卓和尹峰现在的体质,陆石戚不得不提议折返,杨卓和尹峰也从善如流地起了身。
                走着走着,尹峰忽然放慢了脚步,让拄着拐的杨卓走到了前面。
                陆石戚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忙慢下来同尹峰并排走着。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被尹峰抓住了手,这才知道对方是有话要和自己讲。
                尹峰将他往怀里带,他也就顺着对方去了。
                只听尹峰在黑暗中低声道:“我想回龙门。”
                他微微一愣,很快点了点头,轻声回道:“好。”


                IP属地:北京203楼2017-03-19 12:46
                回复
                  真正启程返回龙门已是来年的初秋。
                  夏季苗岭和蜀中多雨,常常有山石泥瀑冲毁道路,若被困在中央,恐怕十天半月都进退不得。
                  陆石戚掐算了一下,他们从五毒行至长安,最少也要一个月,从长安再至龙门,大约有十几日的路程,他们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返回龙门,还要做好收拾荒宅和囤积过冬物资的准备,从启程之日起片刻都闲不下来。
                  临行前,尹峰给李暮远写了封信,告知对方他和陆石戚、杨卓不日将从五毒返回龙门,然后去与唐星焚夫妇道别。
                  唐星焚和蓝凤知道他们三人此次终是要落叶归根,也未加挽留,只帮他们备好了车马物资,并陪着他们走到了成都。
                  驿站分别之际,唐星焚对陆石戚感慨道:“老子看着你这娃儿几十年到处闯祸,回回都是老子把你捡到起,今后可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陆石戚难得毫无反驳之意,郑重地朝他行了一个明教中人的至高之礼。
                  “这二十年受你照顾了,多有感激,难以言谢。”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今日一别,恐怕往后不复相见。你和蓝姐定要多加保重,白头偕老。”
                  这样的大礼让唐星焚有些措手不及,半天未能憋出一句话来。
                  最后他拍拍陆石戚的肩膀,轻声笑道:“日后也还是可以回来看看。前些年去白龙口碰见两位你的故人,还向我打听你呢。”
                  陆石戚点头道:“好。”
                  ——心里却知这次是真的不会再返中原了。
                  一行人走了四十多日,终于出了关内道,踏入茫茫荒漠。
                  陆石戚和尹峰各自骑了一匹马,杨卓独自架着载了物资和行李的车,三人迎着久违的烈日和风沙向着记忆中龙门镇的方向走去。
                  茫茫戈壁在阳光下泛着银白,晃得人眼中不觉溢出泪来。被沙石炙得滚烫的风迎面吹来,很快将眼泪吹干,眼中又变得涩涩生疼。
                  沙棘枝无言地指着天空。细小的沙粒扑打在皮肤上,留下看不见的擦痕,嵌进皱纹的沟壑中。
                  这样恶劣的环境,反而让人生出一种熟悉而安心的感觉。
                  龙门的荒漠虽不是三人的故土,却承载了他们共同的记忆。仿佛时光倒回了十年前,他还是那个在沙漠中劫镖的陆石戚,他还是那个在暖春楼喝酒的尹峰,他还是那个将玄铁枪舞得虎虎生风的杨卓。
                  热浪中偶尔会传来驼铃的声音,忽远忽近,在沙漠中显得颇为缥缈。
                  陆石戚知道那是仍在坚持通商的商队,是那些人将宝贵的青盐从西北运往边城,并从边城换得粮食布匹等其他资源返回更遥远的聚落。
                  照三人行进的速度,从最后一个驿站到龙门之间是无法一天抵达的,于是他们绕道龙门外的古城遗址附近扎营,第二日再前往龙门。
                  当天傍晚三人抵达了古城外曾有温泉涌出的那块巨石处,然而十年来风吹沙移,温泉早已不见踪影,曾经的绿地也已干涸,只剩些灌木还在艰难生长。
                  “可惜了。”尹峰忆起这里过去的模样,顿时有些惋惜。
                  陆石戚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不,这里还能长起东西,说明下面还有水,只是被盖得深了些。兴许日后这眼泉还会冒出来的。”
                  他在背风的地方清理出一片空地,用砍下的沙棘枝生了堆火,尹峰和杨卓则趁此期间将帐篷扎起。三人围着火堆简单用了晚饭,望着劈啪作响的火堆出神。
                  陆石戚拾起一根沙棘枝,将火堆中的灰拨开些,忽然低低地哼唱起一支歌。
                  尹峰听到歌声,不由自主地抬头向陆石戚望去。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听小十七唱歌,心中不免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西域民族多喜爱歌舞,他过去在长安西市没少见胡人舞乐的表演,陆石戚在往生涧生活多年,会唱歌并不稀奇。
                  陆石戚的音色低沉而泛着柔和的共鸣,就像从前他在长安西市看见过的、胡姬手里拍着的牛皮手鼓。他听不懂胡语的歌词在讲述些什么,只觉得曲子的旋律很悠扬,仿佛大漠的热浪在晚风中沉淀,一轮明月映着银白色的沙海,连绵不绝,直到天边。
                  尹峰和杨卓静静听完一支曲,心中格外空明与平静。
                  “这首歌在讲什么?”杨卓忍不住问。
                  “三生树的故事。”陆石戚轻轻笑了一声,将沙棘枝丢回火堆中。“具体的讲出来就太煞风景了,还是不知道为好。”
                  尹峰一愣,三生树的故事他在绿洲里听热娜讲过,却未想到如此悲伤的故事在大漠民族的歌声中显得那般宁静与安详,或许汉人与大漠腹地的民族对于死生之事的理解有着极大的不同。
                  一行人虽身处荒漠之中,但漫漫长夜仍有不少隐患,因此三人轮流在帐外值夜。
                  趁着杨卓在守夜的时候,尹峰钻进了陆石戚的毯子中。
                  他摸着对方波浪般铺了一床的黑色卷发,忍不住拈起一簇凑到鼻前闻了闻。从前大漠初雪般干净的味道已经寻不见,如今对方连发梢都满满浸着自己的气味。
                  尹峰心中一动,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有件事我过去从未深究过,这两年却常常想起。古城外温泉的那一夜,你若有心反抗,我也不会真的强迫你。为什么你没有拒绝我?还是说……从那时你就喜欢上我了?”
                  这问题回溯起来可有些年月了。陆石戚在他怀中思索片刻,稍稍将他推开几寸,翻回身来与他面对着面。
                  “喜欢谈不上,顶多觉得你这人还不错,尤其是——”陆石戚说着将一条腿就探到他身下,不轻不重地蹭了蹭那硕大的物件,意有所指地笑了笑:“——看你脱了之后。”
                  尹峰脸色一黑,原本甜蜜的心情瞬间变了味:“换了别人也可?”
                  “当年视心情而定。”
                  那时候他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每天都想着万一明日沈眠风的人就找过来了呢,万一在睡梦中就死了呢,若是如此,能与一个待他不错又不太讨厌的人及时行乐,倒是让人生少件憾事了。
                  他见尹峰脸色实在难看,终于敛起了笑容,认认真真地思索一番,重新回答道:“也可能是因为这辈子我只遇上了你这么一个喜欢我的人。”
                  尹峰似乎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半晌,对方忽然道:“十七,你还记得我说我去找了你大姐一趟么。”
                  陆石戚一愣,尹峰不说他早就忘了这茬,如今对此事也不大感兴趣。但既然尹峰提了,他便顺着回道:“记得。”
                  尹峰抱着他,慢慢抚着他光裸的背脊,一边回忆着道:“你大姐当时和我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男人,你最喜欢的是明教的夜帝。”
                  怀中的身体陡然一僵。
                  尹峰心中感觉自己终于扳回一局,便稍稍松开手,转而捧住陆石戚想要别开的脸,笑道:“说不定那时你就喜欢上我了呢?嗯?”
                  陆石戚同他对视片刻,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捏住了他的下身。“这么有自信?”
                  “不试试怎么知道?”尹峰也将手伸进了对方的底裤。
                  杨卓在帐外,两人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草草了事。
                  余韵过后,尹峰想起那首唱三生树的歌,忽然有些好奇陆石戚是怎样看待死生之事的。
                  “若我走在你前面,待我死后,你有什么打算?”尹峰望着怀中人头顶的发旋,轻声问道。
                  陆石戚正用手指细细摹绘着他胸口的纹身,闻言沉吟片刻,回道:“我会让圣火渡你肉身,然后带着你的骨灰回圣墓山。”
                  尹峰一把攥住他煽风点火的手指,在指尖上轻吻一记。“就这样?”
                  陆石戚的手被紧紧握住,便凑过来咬住他的耳骨,低声道:“还要将你供奉起来,放在明尊的神龛下,日日为你诵经。等我将死的时候,我和你一同进圣火,这样我们的骨灰也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他虽带了几分戏谑的口吻,心里却是认真的。尹峰听出来了,不由为之动容。
                  这就是陆石戚待他的一片真心。
                  他唯有用余生全部的日子与对方相伴,才对得起小十七这颗沉甸甸的真心。
                  ——所幸他亦是如此打算。
                  TBC


                  IP属地:北京204楼2017-03-19 12:49
                  回复

                    (45)
                    第二日清晨三人重新上路,直至正午终于赶到了龙门镇。
                    踏入龙门镇的那一刻,尹峰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怀念的情绪。这只住过五年的地方多年来一直在他梦中出现,往昔的记忆在脑海中是那样鲜明而清晰,仿佛在战火中漂泊的这些年才是一场大梦,如今大梦初醒,他们又回到平凡的生活之中。
                    六年过去,龙门镇的景象无太大变化。夯土的屋宇,灰黑色的砖瓦,飞沙走石的街道,荒漠的烈风扯动着店铺外的旗帜。镇口金香玉的客栈还在,茶铺也仍然开着张,只是相比过去,显得十分冷清。
                    三人牵着车马走在镇中,一路感觉街巷空了不少。本就不足百户的镇子仿佛空了小半,街上偶尔走过的流民也并非是熟悉的面孔。
                    尹峰稍加思索,便知道是战事最为胶着的那段时日,龙门也受到了波及。
                    三人很快走到了旧督军府,将车马停在院门外。
                    旧督军府院门紧锁,牌匾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仿佛这些年不曾被人闯入过。
                    尹峰有些意外,照理说如此大的院落,总有流民会闯入,如今锁得这般完好,到不像是被荒弃已久的模样。
                    他推了推院门,门似乎从内部闩住了,无法直接进入。尹峰又用力试了试,不慎震落一层浮土,空气中顿时烟尘弥漫,呛得他和杨卓纷纷咳嗽起来。
                    陆石戚见状,轻身一跃攀上了院墙,从墙头翻进院内,打开了正门。
                    厚重的院门徐徐打开,尹峰这才得以看见院内如今的景象。
                    旧督军府的院子里生了些野草,但龙门干旱少雨多风沙,一茬草半年枯半年荣,院中空了这么几年也没能长得茂盛,因此整座院子并未显得过于荒凉。
                    杨卓比他离开龙门的时日还久些,如今看到熟悉的院落,一时感慨万千。“这里倒是……一点也没变。”
                    尹峰望着院中,喃喃道:“也不知是谁在照顾这院子,我本以为里面会更荒些。”
                    他将车马牵进院,和陆石戚卸下一车的行李和越冬物资。
                    陆石戚卸完东西,立即去检查后院的井。他掀开井上的木板瞧了一眼,发现井下依然有水,不由松了口气。
                    这督军府当初选建的位置颇有讲究,说不定就是为了将这口井圈在院中、才选了这么一块偏地来建府。眼下只要井里还有水,他们就能继续在这院里住下去。
                    三人打了井水,将正房和东厢彻底清扫一遍,又抱出被褥去镇外的水池边清洗。一番折腾下来,天色也暗了。
                    尹峰等人劳作了一天,此时饥肠辘辘,便去镇上找地方吃饭。
                    他们颠簸了将近两个月,今日总算结束了旅途,想着要去云二娘的暖春楼吃喝些好酒好菜。待到他们赶到暖春楼前,却发现楼中已是空空荡荡。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生出不祥的感觉,于是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暖春楼。
                    厅中的摆设已倒了一半,却又不似被人为破坏,更像是被弃置了许久。原本悬在楼里的垂幔也早被灰尘覆盖、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陆石戚伸出食指,在一张木案上抹了一下,观察着积灰的厚度道:“这里已经空了起码有两年。”
                    三人与云二娘皆是旧识,暖春楼如今这般模样,定是云二娘出了什么变故。思及此处,三人的心情不由沉重了几分。
                    但饭还是要吃,今日他们眼见还开张的地方只剩一家。于是尹峰等人从暖香楼出来,折身向镇口金香玉的客栈走去。
                    客栈外的那家茶铺也依然开着,里面除了伙计便只坐了一个人。尹峰路过时多看了一眼,忽地发现那人正是过去在茶馆里讲书的说书人,不禁有些吃惊。
                    龙门镇如今荒得如此厉害,这说书人居然没有随着其他人一同离开,不知这些年生计如何。
                    他这样想着,渐渐放缓了脚步。
                    尹峰印象中,这位其貌不扬说书人似乎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他虽一直不曾猜出此人的身份,但对方坐镇龙门却知古今天下事,有许多甚至是极少有人知道的秘闻;在战乱初期,对方对前线的战况也了若指掌,实在不像是个普通的说书先生。
                    他沉吟片刻,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说书人面前摆着一碗早已冷透的茶,茶汤上飘了一层浮尘,旁边是他平日用来收钱的木碗。在尹峰到来之前,对方正闭目哼着一支小曲儿,直至他走到面前,那人才睁开眼。
                    说书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似乎认出了他的身份,亦是大吃一惊,忙起身对他深深一揖:“不知尹大侠回到了龙门,失敬,失敬!”
                    尹峰向他回了一礼,才道:“不敢当。先生可还在说书?”
                    “那是当然。”那人从袖中摸出醒木,装模作样地摆了个架势,对着三人笑道:“各位爷今儿个想听点儿什么?今年的新闻八文一段,陈年旧事五文一段。”
                    尹峰听到这熟悉的开场,不由一愣,心中却生出些许暖意。
                    也罢,能在乱世中将这份生计做下去,亦是了不起的事。
                    他拿不准云二娘的事算是新闻还是旧闻,便丢了八文进那说书人面前的木碗中,问道:“我想问问暖春楼的云二娘怎样了。”
                    说书人捋了把胡须,似是在脑海中搜寻他问的这条消息,半晌才慢悠悠地回道:“四年前狼牙军占据龙门,暖春楼被征来做了据点。云二娘受了惊,入冬时害了痨病,前年人已经不在了。”
                    短短几句话,却让在场的三人心中一惊。
                    龙门有的是地方,为何偏偏要征个娼馆做据点。多半是狼牙军在楼中寻欢作乐,云二娘一介女流,与那些在中原烧杀抢掠的突厥士兵打交道,免不了要受欺压。若只是伺候这些狼牙军饭菜酒水还好些,若是……
                    三人想到同一处,脸色蓦地黯了下来。
                    过了许久,尹峰向木碗中又丢了八文钱,问道:“旧督军府这些年可是有人住过?”
                    “没有旁的人。尹大侠你当年离开后,院中的厨子将一家人接来住了一段时间,直到去年狼牙军从镇中撤离,他们一家才离开龙门,似乎是返乡去了。”
                    怪不得他们回到旧督军府时院中状况尚称得上良好,原来过去六年中院里还是有人住着的。
                    如今战局大势已定,狼牙军节节败退,大约是不可能重返龙门了。
                    尹峰又摸了八文钱。他低头注视那说书人,心里却在斟酌着要不要将那最后一个问题问出口。
                    说书人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个我就不再收钱了。不过这件事我告诉了你们,日后恐怕也不能继续在这镇上待下去啦。”
                    尹峰一震,忙道:“先生不必!我可以不问。”
                    “迟早是要走的。这里已用不着我了。”说书人却意味不明地冲三人笑了笑,收拾了桌上的东西,起身负手离开。
                    那人一边走远,一边朗声颂道:“儒门有志羁风雨,失鹿山河散若星。千古文人侠客梦,肯将碧血写丹青。”
                    声音透过烈烈狂风传入三人耳中,一如人在面前般清晰。这样深厚的内力,纵使是尹峰巅峰之时也难以企及。
                    一旁的杨卓陡然变了脸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杨卓低声将那四句诗重复了一遍,最终笑着摇了摇头。“怪不得七年前先生愿意助我……龙门镇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三人收拾了几日,总算将旧督军府彻底恢复原貌。
                    趁着尚未降雪,陆石戚提出想去叶咒之墓祭拜。于是翌日三人准备了酒水焚香,来到龙门外那片石蘑菇处。
                    陆石戚和尹峰在记忆中的位置处往下挖了几炷香的时间,发现叶咒那块碑还在。但墓中原先埋着的装着叶咒人皮的木盒已被慕夫人取走葬回江南,如今只有一块墓碑,不知可用何物作为祭奠的依凭。
                    正当尹峰抱臂思索之时,陆石戚从怀中摸出了一只黑底绣金的小香囊,将它摆在了叶咒的墓碑前。
                    那物件十分眼熟,尹峰盯了片刻,才终于想起在何处见过这物。“这莫不是当年在古城那晚、你让我从你怀中取出来的那只香袋?”
                    陆石戚未料此时会被他翻起旧账,只得承认道:“是。”
                    尹峰端详着那东西,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这是……叶咒的东西?”
                    “原本是他与我传信用的东西。他以前会把要我做的事写在小纸条上,然后将纸条塞在香袋里给我。”
                    尹峰望着香囊,没有继续开口。
                    若说陆石戚对叶咒的遗物不敬,对方这些年都将它好好地保留在身上,一直不曾丢失,也算得上对叶咒情深义重了。
                    杨卓不知当初发生过什么,在二人谈话间点好了焚香,将斟满的酒盏递给二人。
                    他首先执起一束焚香,朝墓碑和香囊拜了三拜,将香插在墓碑前。
                    “他留在世上的那点东西已被慕夫人带回江南,葬于藏剑。也算了了他生前一直想要回去而不得的心愿。”杨卓说罢,举起酒盏在墓碑前洒下,微微牵起唇角。“若他泉下有知,应当也能安息了吧。”
                    陆石戚望着那墓碑,许久没有作声。
                    他这一生中曾被卷入过的两个巨大的麻烦,其一是拜叶咒所赐。他这一生中最危难的两个关头,其一也是因叶咒曾经的一席教导而绝处逢生。
                    现在想来,这些都已恍若隔世。他对叶咒只剩下单纯的怀念。
                    慕夫人已经走了,这世上能记得叶咒的人恐怕也就剩下他们三个。而慕夫人……慕夫人替叶咒、他、尹峰和杨卓共同了却了一桩心愿,她自己的心愿又有谁来帮着了却?
                    他学着杨卓向那墓碑敬了酒,忽然道:“下次再来,替慕轻烟也立个碑吧。”
                    杨卓和尹峰同时望向他,似乎对他会想到这件事感到十分诧异。
                    陆石戚比划着墓碑的位置,淡淡道:“她这一生都想与叶咒长相厮守,如今大约没有机会与他在藏剑合葬了,但在这里,我们还能替她做上一点。”
                    这番话悄无声息地触动了尹峰的心底。他忆起慕夫人抱着盛装叶咒的木盒垂泪的场景,也生出些许感伤,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IP属地:北京205楼2017-03-19 12:52
                    回复
                      小年夜的傍晚,龙门飘起了雪。
                      雪片很快在地上、房檐上覆了厚厚一层,将龙门镇中灰黄的颜色遮去,只剩皑皑素白中的点点灯火。
                      尹峰和陆石戚在伙房烧饭,不让腿脚不便的杨卓搭手。杨卓无事可做,只得回正堂里坐着,在炉上煨起酒来。
                      今日的雪夜无风,天地间万籁俱寂,室内也显得格外静谧。
                      杨卓在正堂里坐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叩响了旧督军府的门。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坐久了,错将别的声音当叩门,不予理会。
                      但隔了半柱香的功夫,那叩门声再度响起。不紧不慢,力度相同,每次只有三声,仿佛叩门的人也丝毫不急。
                      杨卓不得已拾起拐杖,起身前去察看。
                      他拖着步子从正堂走到外院,又绕过外院的影壁走到远门前,一路上琢磨着这样的时节会有何人拜访。待到他将门闩卸下,推开厚重的木门,却见一个男人正站在门外的石阶上,斗笠和棉袍上落了一层雪。
                      对方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头来望向院内,一瞬间与杨卓视线相接。
                      杨卓怔怔地望着那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前跨了一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对方伸出手来将他稳稳地托住,他才将哽在喉中的那句话问出口来:“李暮远?”
                      那人见他站稳,便收回了手,卸下斗笠,露出那张熟悉的容颜。“是我。”
                      李暮远的脸颊和指节都被冻得通红,杨卓忙将他带进正堂,安排他在火炉前坐下,又从温好的壶中倒了些热酒给他暖暖身子。
                      两杯酒下肚,李暮远才缓过来一些。他看着忙前忙后的杨卓,不由笑道:“不去通知帮主一声么?”
                      杨卓动作一滞,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忙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对了!”说完连拐杖也没拿,拖着步子便去了伙房。
                      尹峰和陆石戚听闻李暮远回来了,立即放下东西冲进正堂。
                      他站起身来,冲二人一一行礼:“帮主,陆兄。”
                      尹峰一眼看见旁边满是落雪的斗笠,嘱咐陆石戚去拿条毯子来给李暮远裹着,自己则走上前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皱眉道:“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昆仑。”他接过毯子,朝陆石戚点头致谢。“龙门倒没有多冷,这身行头本是为那边准备的。”
                      尹峰怕他一路挨饿受冻,忙道:“你难得回来,先坐下吃顿热饭菜,吃完再说其他。我让十七去把你原来的屋子收拾出来。”
                      李暮远摆了摆手:“不忙,你们做你们的。我在这里坐着就好。”
                      他们几人之间从来不需客套,尹峰听他这样说,便和陆石戚回到伙房继续做饭。
                      小半个时辰之后,四人终于都在桌前落座。
                      似乎是担心他旅途劳顿,吃饭时三人极少与他交谈。陆石戚吃得快些,吃完就到柴房烧水去了。尹峰要去替他收拾的房间,他忙制止道:“不如明日昼间再说,今夜我去杨卓那里打个地铺就好,你们不必再忙了。”
                      杨卓心不在焉地喝着酒,未有异议。
                      尹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杨卓,表情一时变得微妙起来。但这件事很快被对方抛到脑后,转而取过他的酒杯添满,关切道:“你可是一直在昆仑处理慕夫人留下的摊子?”
                      李暮远接过酒杯,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有大半年是在中原跑着。慕夫人虽也是一桩急事,但战局的变故更加重大些。”
                      陆石戚走进正堂,正巧听见这句话,连忙追问:“战事如何了?”
                      对方虽已打定主意不再主动参与这场战事,但常年跟随任世楠在军中活动,心里总是对战局有些挂牵。
                      他略微沉吟,将事情大致理了个脉络,才回道:“先是史思明杀了安庆绪称帝,之后他又被自己的长子所杀。现在他的长子史朝义又自立为帝,屠灭亲族,内部也是乱作一团。”
                      这是唐军重整旗鼓、收复失地的好时机。因此他过去一年多来四处奔波,几乎没有时间与尹峰和杨卓。
                      杨卓听到这里,目光似乎闪了一闪。“你之后还回昆仑去么?”
                      他早料到杨卓要这么问,便对那人回以一笑:“不回了。事情已经交待妥了。”
                      杨卓未想到他如此干脆地卸任,听他这样说,瞬间面色如纸:“你当真辞了昆仑的指挥?!他们就让你这么走了?”
                      入了恶人谷,越是爬到高位出谷越是困难。在恶人谷中取得高位,必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结了一身的仇怨。多少双眼睛盯在一人身上,但凡能寻着机会,就会将对方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暮远淡淡道:“这也是命数。若是太平日子里,我这样的人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如今一片乱世,大家不是忙着抗击狼牙就是忙着各自保命,哪有心思与我寻仇呢。”
                      话音落下,厅中陷入一片寂静。
                      尹峰知道他这番话绝非是为了安慰杨卓。他这样的人物,会卸去昆仑的职务,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也一定将所有隐患都抹了去。
                      尹峰听了他的决定,反似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对方叹道,“若无其他归处,从今往后,这里便也是你的家了。”
                      李暮远笑了笑,正要谢过,却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
                      “哦,对了。”他从包袱中翻出一只木盒,放到了石桌上。“有人托我给你们带件东西。”
                      其余三人闻言,纷纷凑过去察看。
                      陆石戚端详那木盒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便抬头问他:“谁托你带来的?”
                      他笑而不答,用眼神示意尹峰将木盒打开。
                      尹峰低头看着那木盒,蓦地心潮涌起。“知道这地方的,总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说着拾起了木盒,仿佛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却并不笃定。
                      木盒边上有个小扣,尹峰摸索着按下,木盒便“咔嗒”一声打开了。
                      四人不约而同往盒中探视,盒底躺着一封信,和一支干了不知多久的桃花。
                      杨卓知道尹峰虽认得几个字,读下整封信却是有些困难的,便替尹峰拿出信拆了。他就着昏黄的灯光扫了两眼,猛地抬起头来。
                      “是天天写来的!”
                      尹峰浑身一震,忙凑到自己看不大懂的信纸跟前,催促道:“他都写了些什么?快念出来听听。”
                      杨卓往下多看了两行,才徐徐念道:
                      “师父,徒儿与琇姑在太平村落脚,一住已是一年……”
                      师父,
                      徒儿与琇姑在太平村落脚,一住已是一年。
                      君山盛产鱼米和猴儿酒,徒儿在西域商会有些关系,将这些东西倒去物资短缺之地,尚可维持生计。琇姑在村中开了医馆,备受村民信赖,常有病愈的村民送东西来,医馆渐渐已快堆不下。
                      前些日徒儿向人盘了块地,开始盖自己的院子,大约入夏就能建完,届时徒儿和琇姑就能搬去自己家住了。
                      我们从太原城出来,这一路受了李暮远大哥不少照顾,虽有颠簸,却无险阻。感激之情难以言表,若有机会再见,定当向李大哥当面致谢。
                      听闻十七哥在我们走后受了伤,不知现在身体可好?
                      师父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琇姑和徒儿亦是十分挂心。
                      这些时日,徒儿常常想起龙门那时的事来。那时徒儿对十七哥尚有些偏见,这些年看着你们一路走来,才觉得他是可与师父相伴一生的人。
                      李大哥说你们一同去了苗疆调养,如今又要一起返回龙门,徒儿由衷为你们感到高兴。
                      另,听李大哥说杨卓已找到,跟你们一起回了龙门,琇姑让我在信里捎几句话给他。
                      杨卓读到这里,不由浑身一僵。
                      他捏着信纸,匆忙向下扫了几行,直至看到某句话,才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读去。
                      杨大哥,听闻你还活着,我着实高兴。
                      李大哥说你受了伤,但在万花谷得到了师哥师姐们的照料,恢复得很好。我向他问你的详细伤势,他说不明白,我也无法给你开调理的方子。但师哥师姐们比我医术更加精湛,有他们的诊治,你一定能康复。
                      我和天天现在落户太平村,村中有许多病人需我诊治,短时间内恐怕无法返回龙门。这封信若是能送到你手里,请将你的伤情写在回信中,我可托人将药方和药材带回龙门。
                      杨大哥在此期间保重身体,多加休养。
                      杨卓终于念完这张信纸,一时间思绪万千。
                      他原本是不想让孙雯晴知道自己的事,不曾想李暮远早就将他的消息告诉了孙雯晴。但令孙雯晴在这封信中的口气已然成熟了许多,与当年那个追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判若两人,这令他大感意外。
                      在他与孙雯晴分别的这些年,对方早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夫,心中亦是将治病救人放在首位,而他却一直将对方当做小妹一般,担心着多余的事。
                      原来一切都是他多想了。
                      想通这一点,杨卓顿时释然。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翻看手中的信件,不知不觉间竟只剩下最后一张信纸。
                      “念及师父多年未曾有机会回君山,十七哥也从未见过洞庭美景,天天笔拙,特此附上君山桃花一枝,与师父和十七哥同享。”
                      杨卓念完,也微微怔住。
                      那支桃花,原来是从君山折下、随着李暮远行了上万里路,才终于送抵此处。
                      尹峰中间一直不曾开口,直至此时才小心翼翼地从盒中拾起那支桃花,护着干透的花瓣不被抖落。
                      他已有将近三十年不曾返回君山,此时君山那漫山遍野的桃花的记忆忽然涌入他的脑海,仿佛连空气中都飘荡起淡淡的花香。
                      他如同捧着珍宝一般仔细端详那桃花许久,眼中有些湿润。
                      陆石戚站在他身畔,一同看着那支桃花。他虽未见过君山的桃花,却在巴陵住过一段时日,也能联想起些许桃花盛开的景色。
                      他用小指轻轻勾住尹峰的另一只手,低声道:“你若想回去,来年我陪你回去吧。”
                      尹峰回过神来,忽然笑了。
                      他反手握住陆石戚的手,与对方紧紧十指相扣。“不必了。这里才是我的归宿。”
                      (正文完)


                      IP属地:北京206楼2017-03-19 12:58
                      收起回复
                        给力!


                        来自iPhone客户端207楼2017-03-19 23:11
                        回复
                          追了这么久终于看完了,开心


                          来自Android客户端208楼2017-03-20 20:11
                          回复
                            身边站丐明的越来越少了,看完一个明丐文真的好开心


                            来自Android客户端209楼2017-03-20 20:11
                            回复
                              谢谢


                              来自Android客户端210楼2017-03-20 20:1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