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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趁着休整,唐星焚特意去天工坊一趟,一是为了观摩这闻名江湖的机关制作之地,一是为了改造来时用的那辆马车。他和杨卓皆腿脚不便,之后的路程中车里塞的人恐怕越来越多,现在的车厢还是小了些。
尹峰得知此事,皱眉道:“何必如此麻烦。再牵一匹马来,十七驾车,我骑马就是了。”
蓝凤却不同意:“天气好的时候你骑一骑马也就罢了,这一路往南多雨,你还要在外面淋着不成?”
尹峰本想说不过淋雨,披上蓑衣也无妨,但见屋中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只好将话吞了回去。他知道众人是忧心自己的身体,他虽体质大不如前,自觉未到需要被如此优待的地步,如今被这般看轻,心里多少有些不悦。
陆石戚正好从屋外拎着一条腊肉走进来,一眼瞧见尹峰闷闷不乐的表情,便对屋中其他人投去问询的眼神。蓝凤在尹峰看不见的角度稍加比划,他顿时了然,走过去将话题岔开:“我刚从老唐那儿回来,他说最迟后天早上便可出发。我觉得越早走越好,初冬之前必须赶到五毒……”话已出口陆石戚才记起屋中的蓝凤,忙改口道:“——五圣教。否则这一路会一直遇上阴雨天气,届时泥土松动、山石滑落,马车走着也要危险许多。到五圣教后我们去拜会一下长老,然后再去溪山渡的寨子。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蓝凤自然是没有异议,尹峰和杨卓从未去过苗疆,更无反对的立场。
此行陆石戚作为一干伤患中唯一的健全人,又对西南交通十分熟悉,这一路的一切事务几乎都由他定夺。尹峰和杨卓皆未见过这般强势的陆石戚,不论对方说什么都下意识地点点头——过去让人最无法信任的十七如今反倒成了最令人安心的依仗,若是叶咒在天有灵,恐怕也会啧啧称奇。
陆石戚见屋中无人反对,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卷轴在桌上摊开,就着地图给几人讲解此番前往五毒的行程和需注意的事项。傍晚时分唐星焚从天工坊回来,五人围在一处吃了晚饭,各自早早休息去了。
第三日清晨,天光刚刚映亮道路,一行人已从万花谷启程。
唐星焚改装过后的车更加狭长,底部也更高,方便在狭窄的山路上前行。车轭也改成了可拆卸式,在翻山时拆下、改用一匹马拉车,另一匹马则由尹峰牵着走。
陆石戚规划的路线是走官道入蜀,从成都再往五毒进发,这是车马可行进的为数不多的路线。但蜀道艰难,且如陆石戚所预料的那般,秋雨引起多段山石滑落,道路被泥石阻挡,只得人马先过去,车则按照唐星焚的设计拆了分件搬过道路断阻的地方,再重新拼装。这番折腾下来,一车人再也不好轻视唐星焚坚持改造马车所花费的功夫。
这一走就是二十余日,一路有惊无险。
陆石戚独自行动时只消一半的时间就能赶到成都,如今不仅要驾车,还得处处关照着一车人,精力耗费加倍。他虽不说,但尹峰看得出来,因此这些日子对方过去的脾气渐渐回来,众人也不敢有所怨言,自觉地瞧着他的脸色说话。
过了剑门关,一行人遇上了山匪劫道。
照尹峰和杨卓的习惯,杀几个意思意思、把人赶跑就算了。然而陆石戚看见围车的山匪却像是见了什么仇家似的,眼神一凛,抽出弯刀便消失在空气中。
明教的暗尘弥撒一旦施展开,连尹峰也无法辨识出对方的踪影。他见陆石戚已经离车,只得抽出打狗棒守在车前。
陆石戚出手极快极狠,只见几道银辉闪过,空中即刻血花四溅。山匪恐怕也未料到这次劫了个凶神,匆忙举刀聚作一团,一边高声叫骂“个龟儿子的快些出来!”,一边背靠背四下搜索陆石戚的踪迹。
陆石戚见状,“哼”地一声现了形。他的弯刀和衣角都沾上了斑斑血迹,连带着那唇边的冷笑也显得阴森可怖起来。
山匪见他真的出来,反而畏缩着不敢向前。陆石戚并无放过他们的意思,反手将双刀刀柄相接,一记净世破魔击扫了出去。刀尖划出一轮满日,猛地在山匪中爆开,一时间残肢纷飞、鬼哭狼嚎。匪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匆忙招呼众人道:“快走!今天遇上了个疯的!”说着飞也似地朝深林中窜去。
陆石戚在山匪后面穷追不舍,很快也没入山林之中。
尹峰望着眼前的情景,恍惚间感觉时光倒回了八年前的龙门荒漠。
那是他与陆石戚的第二次相遇。他记得对方当时也是这样提着一双弯刀在马贼间厮杀,身上透着某种不正常的纵情与狂热。
那时他和马贼一样以为陆石戚是个疯子,对杀人这件事本身乐在其中。直到他去圣墓山拜访过十七的义姐之后,才知这并非是陆石戚的兴趣。
活着的人不是狩猎者便是猎物,不将敌人杀死就会被杀。在野狗群中长大的十七有一种狩猎本能,作为杀手的十七有杀手的生存之道。若说这些曾经是让尹峰不满的地方,在如今的尹峰眼中,不管十七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反倒是一旁的杨卓看得噤了声。
过了两柱香的时间,陆石戚返回了马车。
对方身上的腥气尚未褪去,尹峰主动接过驾车的工作,伸手拭去陆石戚脸上的血渍,笑道:“你这一趟动静可是够大。”
陆石戚也不多话,打了个呵欠便靠在尹峰身边睡去了。
杨卓听罢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他扭头去看唐星焚和蓝凤,想知道这些年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那夫妻俩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他只得独自一人咀嚼起尹峰这些年的变化。
车到成都又休整了四日,才继续向五毒进发。
出了成都后,沿路地势节节攀升,但山林却越发茂密。林中藤蔓交错,湿气蒸腾,鸟兽虫豸也多了起来,渐渐已看不见蜀中竹海的风光。
一行人在蓝凤的指引下,于林沼中艰难穿行了数日,终于来到了苗人的地界。
树顶村是这一带最大的苗寨,也是几位长老居住的地方。寨口有竹木搭建的大门,通常只在固定时段打开。
蓝凤在寨口遣了只孔雀去报信,在等待寨门打开的时候,杨卓注意到唐星焚脸色苍白,不停用袖口擦拭额角,似是十分紧张。对方坐立不安地在马车周围晃了半晌,最后取出水烟抽了起来。
他走到陆石戚身旁低声问:“唐先生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
陆石戚瞥了一眼,笑道:“吓的。他躲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得回来面见老丈人和大舅子了。”
唐星焚耳朵尖,愤然朝陆石戚喷去一口烟:“你这娃儿咋个变得这么牙尖!”
一旁的尹峰和蓝凤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只有不知前因后果的杨卓站在众人中间一头雾水。
过了片刻,寨门徐徐打开,从门内走出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那人几乎只着了下身的布料,上身琳琳朗朗地佩着不少银饰,仔细一看,面容与蓝凤有几分相似。
“大哥!”蓝凤欣喜地迎了上去,“你怎地直接出来了?我还说一会儿带着阿焚去看你和阿爹还有二姐呢!”
“幺妹。”那男人冲蓝凤满是爱怜地笑了笑,“寨里人都很想你。”说罢,那人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看见唐星焚时瞬间冷下脸来,发现陆石戚后又缓和了不少。“陆阿弟也来了。”
陆石戚朝男人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阿金哥。”
蓝凤看了看自家大哥,又看了看随行的几人,拉着男人往寨里走,边走边介绍道:“我也想阿爹和你的很,这次是带十七和他的两位朋友来治一治伤,喏,那位大个儿的丐帮弟子是尹峰,腿脚不便的是杨卓,就暂时让他们住家里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