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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丐明】劫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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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肉,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发,发个图算了……


IP属地:北京149楼2016-06-19 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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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尹峰怔了一瞬,“你说什么?”
    何风面色凝重,并无重复第二遍的意思。
    尹峰石雕般定定地站在原地,脑海却如一锅铜浆般沸腾起来。
    何风所说的消息则像棋盘上的关键一子,瞬间令一盘死局变得豁然开朗。之前获取的诸多线索在他脑中呼啸而过,他的思绪则仿佛生出了两只手,在一片纷乱中迅速抓住了那些有用的串联到一处。
    ——刘晋侯窃了宋翔的情报盒,半月前出逃。
    ——两天后陆石戚接到李光弼的命令前往范阳送信,半路又接到第二封指令。
    ——如今有确切的消息刘晋侯已在陆石戚之前抵达范阳,但陆石戚不知所踪。
    尹峰呼吸一窒,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样便说得通了……这样便说得通了。
    在宋翔帐下做手脚的一定就是刘晋侯,那地道是为了方便他窃取宋翔的情报交给史思明而挖掘的;十七提醒过宋翔此事,宋翔一定进行过调查,多半也已确认了挖地道之人的身份,因此在情报失窃后立刻想到了刘晋侯;情报里肯定有什么不利于唐军或李光弼的消息,一开始李光弼并不知道此事,还让十七去范阳给不知什么人送信,待宋翔发觉情报失窃后又急忙让十七去截杀刘晋侯,取回情报;但如果那时刘晋侯已经抵达范阳,应当已在史思明的庇护之下……
    眼下事情清晰了许多,有些困扰他们多时的问题似乎终于得以解答,但这些答案还十分零碎模糊,他需要找个地方静下心来慢慢梳理……
    尹峰谢过何风,匆忙转身离开。
    他激动得浑身发颤,脚下步伐也越来越快。走到门口时,尹峰忽然毫无来由地绊了一下。待他扶着墙站起来,脑中蓦地清醒了几分。
    方才他只想着知道了陆石戚的下落,却忘了这件事背后的另一层含义——无论十七究竟是去范阳送信还是去执行其他任务,任务的内容都极可能与史思明有关。
    史思明是何等残暴之人。史思明领兵南下时,一路将抵抗的郡县屠得寸草不生,拒降的守将常常被当众凌迟,以至于百姓连提起此人的名字都吓得噤声。一旦与史思明扯上了关系,十七岂不是……
    尹峰生生收回脚步。
    何风不解地望着他,却见他手中紧紧捏着那护符,双眼通红,眨眼间已蓄满水光。
    “如果是你替将军去范阳送信,十余日未归,你觉得可能是发生了什么?”
    何风看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忍,忙劝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万万不可去范阳。”
    尹峰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平复住心情,将最后一句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可能是发生了什么?”
    他问得缓慢而坚决。何风与他对视半晌,终于败下阵来。
    “要么是信件被截,人已被杀;要么就是被捉住了,留着审问。”
    尹峰不再开口,怔怔地望着何风身后的空壁出神。
    这样的答案早在他意料之中。往日在恶人谷刑房中所见的画面浮出脑海,那些受刑者不成人形的惨状、刑房内刺鼻的血腥味和凄厉的叫喊声争先恐后地从记忆深处涌出,最终定在了飞沙关城头、叶咒那张血淋淋的人皮上。
    如果十七死了倒好些,如果十七还活着,这些罪岂不是也要受一过?
    他的心如同被人用力攥住,揪痛直至颅顶。
    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范阳、在大街小巷中狂奔搜索,恨不得冲进史思明的府邸检查每一间牢房,恨不得在十七最后一次离开小院时寸步不离地陪着对方……
    然而有些事他不可能做到,有些事则已经太晚了。
    尹峰回过神来,脸上已是一片湿凉。
    他抹了把脸,重新向门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尹峰忽然又顿了一顿。
    “如果他任务失败了,将军是希望他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
    身后那人沉默片刻,终于回道:“我们身上都有毒药,任务失败就当场自尽,不会给敌方留下审问的机会……”
    尹峰微微颔首,低声道:“多谢。”
    何风打量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再度劝道:“前两日范阳已全城戒严,现在除了狼牙军外所有人进出城皆被禁止,违者处斩,即便是我们也进不去了。你万万不可冒这个险。”
    尹峰摆了摆手,做了个知晓的手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庭院。


    IP属地:北京155楼2016-06-22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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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石戚从昏迷中醒来,浑身的伤口如盐渍一般沙沙生疼。
      他感觉身上有些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自己还是之前那副被扒的精光的模样铐在刑架上,但下半身终于落了地,可以坐卧在地面上。
      他身上的伤口虽被敷了药,却没用纱布一类的东西包裹起来,兴许是怕天气炎热捂着会溃烂。但皮肉就那么翻卷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地方深可见骨,着实疼痛得很。
      他抬头看了一圈,这间牢房显然和刑房不是同一间,地下垫了干草,空气也流通些。之所以还将他上半身还吊着,大约是因为他前胸后背都受了伤,史思明下令要保他的命,大夫就这般给他上药。
      陆石戚用力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呼出来。
      之前受刑时太过疼痛,他的心跳一度剧烈至危及性命的程度,直到现在还有些心悸。休息一夜之后,肺部肿胀的感觉已消退了许多,现在他终于可以顺畅的呼吸了。
      陆石戚又尝试着从丹田调息,内力似乎也没有问题,于是他放松地向后靠在了刑架上。
      他还在夜帝门下训练时,刑讯和对疼痛的忍耐力是极重要的一门课。自从出了往生涧他已有二十余年没受过如此折磨,幸好他这两样上向来表现出色,加之审讯时间仓促、史思明的重刑只选了那么几样,他才撑了过来。
      陆石戚回忆起审讯时史思明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寒颤。
      史思明与李光弼在常山的围城之战时吃过大亏,那时史思明从城墙上坠落而下、被城下的木栅刺中了背部,许久不能出战,因此今次两军对垒太原,对方亲自带兵攻城的次数并不多。陆石戚作为斥候极少在战场上正面厮杀,只远远看到过史思明的形象,以至于在刑房中一时没认出史思明的身份来。
      安禄山性情凶暴、狼子野心,史思明则更胜一筹,为了独揽大权甚至连新帝安庆绪都敢出卖。这样阴狠之人自然深谙叛主的心理,知道背信弃义之人最不可信,所以史思明一定在最初就对刘晋侯心存怀疑。
      他这一番漏洞百出的表现虽未能动摇史思明对信件真实性的判断,却恰好顺应了史思明的心思,使那人对刘晋侯的不信任有了几分依据,接下来史思明再来提审他肯定是要带着刘晋侯了。
      他身体的状况比自己想象得要差些,大约是当年被沈眠风那一掌震伤了五脏六腑,这些年都未能彻底恢复过来。如果没有足够的体力,这样的刑讯再挺上三四轮恐怕有性命之虞。于是陆石戚抓紧时间休息,将当日提供的牢饭和汤药一点不剩的吃了个干净,其余时间便闷头睡觉,将所有事都暂时抛到脑后。
      第三日傍晚,终于有狱卒打开牢门,一左一右地他架了出去。
      陆石戚被一路架往刑房,沿路都是史思明的亲兵,使得这短短十几丈的路十分阴森慑人。
      他面上竭力保持镇静,掌心却微微渗出汗来。
      一会儿他极有可能见到刘晋侯,届时成败就在于细节。他必须竭尽全力地去保住刘晋侯,他越护着刘晋侯,刘晋侯的身份就越显得可疑。
      架着陆石戚的狱卒在刑房门口停了片刻,牢门从内部被打开。
      陆石戚进门的一瞬便看见了史思明。对方正岔腿坐在金马扎上漱口,同时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陆石戚脚下滞了滞,便被狱卒推搡着向墙边走去。
      两名狱卒将他的四肢和脖颈牢牢铐在墙上,从他身前移开。陆石戚一抬头,被刑房正中央的情景货真价实地震惊了。
      刘晋侯被剥光了上身锁在刑架上,此时面色惨白、双腿打颤。
      陆石戚下意识地挣了一瞬,似乎又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妥,马上安静下来。
      他以为史思明会让刘晋侯坐在身边看着他受刑,好观察对方在他受刑期间的表情。没想到史思明比他想得更狠,直接审讯起刘晋侯,让他在一旁看着。
      陆石戚想到这里,心底弥漫起一股寒意。
      现在他需将刘晋侯当做叶咒、任世楠、宋翔,或者随便什么共事过的重要之人来看待才不会露出马脚。他努力从内心深处挖掘当年得知叶咒被沈眠风杀害时的恐惧,任世楠在战场上失去踪迹时的焦虑,尹峰受伤时的心痛……假设这些事都发生在刘晋侯身上,他该如何表现?
      陆石戚回过神来,发现刘晋侯也十分紧张地看着他。他知道刘晋侯怕他说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来,于是匆忙装成愤怒的模样,大声叱道:“你这叛徒!孬种!将军如何待你?你他妈竟背叛将军,做了史思明的一条狗!”
      他口中骂个不停,却一直从余光处偷偷观察着史思明的表情。
      史思明没有表情。
      刘晋侯见他这般反应,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李光弼要杀我,是李光弼叛我在先,我没有对不起他!”说着一脸热切地望向史思明道:“大人,卑职与他毫无关系,卑职是诚心投奔大人,卑职……”
      史思明撑腮打量着二人,脸上阴鸷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上的变化。
      陆石戚越是看他没有反应,越急迫地去骂刘晋侯。刘晋侯逮着空回几句,更多地是向史思明求饶表忠。
      过了一会儿史思明让人用嚼子勒住陆石戚的嘴,使他暂时不能出声,才对着刘晋侯道:“墙上铐着的这人,你认不认识。”
      刘晋侯浑身一颤。他向来擅长察言观色,陆石戚刚才说的全是真话,史思明也依然要坚持审问自己,说明史思明对自己早已生疑。此时他若说认识陆石戚,恐怕顺了史思明的疑心,更置自己于不利之地。
      于是他慌忙回答:“不认识!”
      史思明招招手,将刑官唤到身前。刑官授命取了鞭子,朝桶里一沾,站在了刘晋侯身前。
      史思明捋了把胡须,抬手让人卸了陆石戚的嚼子,又对着陆石戚问:“你可认识刘晋侯?”
      刘晋侯心中一凉,若陆石戚说认识,他刚才的谎话立刻就被揭穿,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陆石戚顿了顿,忽然恶狠狠地回道:“他这张脸已被贴遍了太原城,有谁不认识!”
      这话说得有些巧妙,从通缉的画像上认识,实际就是并不真正认识自己的意思。刘晋侯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激动地大喊:“卑职真不认识他啊!大人!卑职冤枉啊!”
      史思明略微沉吟,食指在膝盖上敲了敲,刑官会意,立刻抽下一鞭。
      “啊!——”
      刘晋侯的惨叫声撕心裂肺,连陆石戚听着也抽搐了一下。
      刘晋侯不比他受过训的体质,又无内力保护,同样的鞭子可能熬不过二十下。
      于是陆石戚忙对史思明道:“这狗贼卖主求荣,你可是想替将军除害?”
      史思明继续动动手指,刑官反手又是一鞭,铁制的倒刺重重撕开皮肉,刘晋侯又是一声惨叫。
      “大人!卑职真的与他毫无关系啊!大人!”
      陆石戚真心实意地替刘晋侯说了不少可供对方脱罪的话,但史思明并无让刑官停手的意思。他半途被重新套上了嚼子,再也不能替对方出声。
      对方刚开始什么都往外招,又说不出更多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便被不断施刑,最后大声咒骂起史思明来。这下几乎坐实了对方的身份。
      陆石戚看在眼中,心底却毫无报复的快感,反而寒意更盛。
      待到刘晋侯第三次昏死过去,连泼水也唤不醒了。
      史思明令人将对方从刑架上解下,随着陆石戚一起架回牢去。直至陆石戚离开刑房,史思明仍坐在马扎上纹丝未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狱卒将二人关在了同一间牢房中,各自锁在牢房一角,给刘晋侯留下一碗水。过了一个时辰,对方才幽幽转醒。
      刘晋侯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与陆石戚确实不熟,却也不算完全不相识。太原城中明教弟子不多,陆石戚又极少在白天出现在斥候营外,他自然是没见过;而这明教弟子显然和任世楠关系匪浅,连上下级之间的礼数都不见行一个,实在有点意思。
      陆石戚是任世楠的人,而任世楠是李光弼的人,这件事板上钉钉,他决不会弄错。刚才陆石戚的话明面上是在骂他,实际却是在帮他撇清和自己的干系。这点他能听出来,史思明又会发觉不了?
      这样一来他岂非是被陆石戚一番表现拉入了李光弼的阵线,更落实了史思明的猜疑?
      想通了这一点,刘晋侯胸口涌起一股腥气,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妈的,他一开始就被陆石戚耍了!连着史思明也被陆石戚耍了!
      陆石戚这是要拖他下水,死也要拉着他垫背!
      刘晋侯挣扎着抬起头,发现陆石戚就在对面坐着,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于是他怨毒地瞪着对方,用尽身上的力气吼道:“你这么害我,你也活不下去的!”
      他的嗓音已在受刑时喊哑,此刻就如锯在木头上一般嘶哑难听。陆石戚闻言一笑,却装作十分痛心的语气道:“是我拖累了你。”
      “你!”刘晋侯气极,血沫再度涌上口鼻,不得不大声呛咳起来。
      这动静惊动了巡逻到附近的狱卒。一个浑身酒气的狼牙兵走过来用力踹了牢门一脚,另一个探头看了一眼,醉醺醺地笑道:“没事,死不了。”说完二人又晃晃悠悠地离开。
      牢中的二人对视一眼,暂时保持了沉默。
      陆石戚虽赢了一筹,心中却并不轻松。
      史思明实在老辣精明,他回想起来十分后怕。对方早看出自己是个宁死不屈的硬骨头、却不擅长说谎做戏,而刘晋侯更可能是演技高明之人,因此通过审讯刘晋侯来观察他的反应更为可靠。
      方才那场刑讯赌的正是人心,而在这赌局中较量的并非是他与史思明,而是叶咒。
      他从未如此感激叶咒当初的一番教诲。恐怕也只有两个攀上权力顶峰的人,才有资格在这样的层面上对垒。
      刘晋侯满身鲜血,伤口焦烂不忍视,却没人来替他处理。
      待那狱卒走远后,陆石戚打量了刘晋侯一会儿,终于将盘桓在心头一年有余的话当面问出口:“那日偷袭史思明大营,提前下令将地道炸掉的是不是你。”
      “呸!”刘晋侯听到这件事,气得又要吐血。“当然不是我。我原本就驻守在东城城墙上,整编后又被任世楠排了回去。我接到的任务就是看着那帮工人不让他们溜出东城,连负责点火的是哪几个都不知道,谁想任世楠一走死无对证,帐全算我头上来!老子再待上一时半刻就要冤死在大营里,换你你不跑?”
      陆石戚听完这番话,刹那间浑身冰冷。
      之前他们已审过当时负责点火的工匠,工匠说是得了令才提前点火,于是大家都认定这事是刘晋侯做的。后来刘晋侯叛变,更是坐实了众人的怀疑。如今这种时刻刘晋侯没必要和他说谎,也就是说他们以为刘晋侯是军中细作,然而实际上一直另有他人?
      如果那日下令的不是刘晋侯,却能以刘晋侯之名将令递出去,那人岂非也在军中有一定的身份?
      陆石戚脸上霎时褪尽了血色。
      他下意识地挣了一把,才记起自己仍被牢牢锁在刑架上,忙问:“那当日究竟是什么情况?”
      TBC


      IP属地:北京156楼2016-06-22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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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尹放匆匆赶回院中,将从何风处得知的消息告诉了李暮远和唐星焚。
        李暮远和唐星焚听完,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没有作声。
        尹峰只当他们是过于意外,便自顾自地将之前的推论也说与二人听。待他口干舌燥的说完,李暮远一脸凝重地望着他,沉声问:“你……不会真的要去范阳?”
        尹峰一愣,又转头望向唐星焚——对方脸上也写着同样的疑问。
        原来李暮远和唐星焚方才是怕他一时冲动去范阳找人,就像六年前他不顾众人阻拦离开龙门一样。尹峰沉默了许久,方摇了摇头。
        李暮远低头看着他一双攥出了青筋的拳头,终于叹了一声。“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意义非常……但仅凭你我几人根本无法闯进范阳,更无法确认陆石戚是死是活、是何下落。况且根据何风的话来看,他若任务失败,极有可能已经当场……”
        李暮远说到这里顿了顿,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话咽了回去。
        “眼下最重要的是揪出那个一直潜伏在太原城里、害了他两次的人。这人不仅害了他,也害了你,说不定也害了你那以身殉国的朋友。”
        尹峰静坐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
        其实回来的路上他已从最初的心急火燎到彻底平静下来,李暮远和唐星焚担心的事他亦十分清楚,所以早就做下了决定。
        此事不比六年前,那时他所面对的只是沈眠风和他的百十名手下,如今他需对抗的是史思明的几十万兵马, 他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闯入敌营,即便闯进去了也不见得能将人救出。
        况且对于唐军而言,陆石戚若真是死了也就罢了,如果被史思明俘获、讯问出什么来,或许唐军谋划已久的什么计策就前功尽弃,因此大约也是不希望陆石戚还活着的。
        尹峰的指甲嵌进掌心,血液缓缓渗出指缝。
        这已不是第一次、却极可能是最后一次,陆石戚危在旦夕的时刻他什么也做不了。
        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陆石戚这次凶多吉少,而他也活不了几年,只消慢慢等着,就可与对方泉下相会了。
        唐星焚见屋中气氛沉重,忙敲了敲烟杆道:“今天已经晚了,着急也没啥子用,不如先好好想想,明日早上再说?”
        李暮远望向尹峰。
        尹峰不再多话,开门将二人送走。
        待屋中只剩一人时,他拎起桌上的茶壶,将冷透的茶水一口气饮尽。
        凉水顺着喉咙淌进一日滴水未进的胃中,激得尹峰浑身一抖。他胃里实在难受,又没有食欲,便上榻去躺着。
        尹峰躺了将近一个时辰,意识几次迷蒙,却始终无法真正入眠。腰后的伤口隐隐作痛,令他想起那日自己从倒塌的哨塔下救出陆石戚的画面,胸口又涌上一阵窒息般的闷疼。
        尹峰索性翻身躺平,将双手垫在脑后,望着黑魆魆的房梁发起呆来。
        他脑海中浮现起第一次遇见陆石戚时的情景,对方正踩在郭天天的背上,当着他的面揍他徒弟。
        那时十七的双颊还十分饱满,五官精致如瓷偶一般,一双琉璃珠似的剔透鸳鸯瞳中满是凌厉的杀气。他想起对方波浪一般的长发,在龙门的烈日下黑得耀眼、充满青年人的朝气。
        那时的十七是那样美,而且那样嚣张。
        与如今每日来看他时都忧心忡忡,对他百依百顺、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陆石戚仿佛判若两人。
        尹峰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理智上他虽不会去范阳寻人,心中却不可能真正跨过这道坎。
        他曾对十七说他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一生是承不住太多事的。他却没有说完这句话的后面半句。
        无论普通人想做什么,在世事面前都显得实在太单薄、太无力。他们只是乱世中的蝼蚁,无法拯救别人亦无法自救,他们所珍视的一切无人在乎,只能被造化的车轮碾过,成为乱世中一抔黄土、一粒尘埃。
        他从叶咒死的那一刻便懂得了这个道理,从此一直试着远离纷争,却无济于事。
        尹峰将拳头伸到自己嘴边狠狠咬住,另一只手忽然发疯似的擂着床榻,闷声嚎啕起来。
        第二日三人重聚在小院中,蓝凤来送早饭,便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虽然刘晋侯背叛唐军、投奔史思明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但这件事里有什么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李暮远替尹峰盛了碗粥,“不知你们有何看法?”
        “首先李光弼与史思明关系极差,所以让十七去范阳传信多半是传给什么线人,不可能是史思明本人。”尹峰接过粥碗,“况且以我对他功夫的了解,即使他无法成功将信送到,也不至于暴露被捉。如今十七音讯全无,这就十分蹊跷。”
        陆石戚虽没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才能,也达不到叶咒那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武学境地,但对方作为一个杀手的才能无人能及,连一手将对方指导出来的唐星焚也自愧不如。任世楠正是看上了这点,才将他推荐给了李光弼。
        陆石戚能在常山和太原神不知鬼不觉出入狼牙军大营,偌大一个范阳城里走动更不存在被捕的风险。
        唐星焚沉思片刻,回道:“没得错,就算他要闯天牢,只要不闹出什么大动静也逃得脱。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去截杀刘晋侯,而刘晋侯已经身在史思明府中,那里严得像皇宫,史思明又对他来袭早有准备,因此才遭遇了啥子问题。”
        李暮远点点头。“何风说是宋翔让他给正在传信路上的陆石戚送出一封信去,如果陆石戚接到截杀刘晋侯的命令,大约也就是那个时候。”
        尹峰沉默地听着,忽然放下碗,俯在蓝凤耳边说了些什么。
        蓝凤忙起身去检查门窗,过了一会儿坐回案前,朝尹峰眨了眨眼。
        李暮远和唐星焚尚不知这是在做什么,不解地望着尹峰。这时尹峰才微微倾身,沉声道:“这一切的起因是宋翔的情报盒被窃。”
        屋中一片寂静。
        李暮远率先反应过来,忙压低了声音问:“那情报盒有问题?”
        唐星焚与宋翔打过交道,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这事咋个可以乱讲。你怀疑他啥子?”
        尹峰微微颔首,将表情掩进一片阴影中。
        “我昨日回来的心急,只顾着和你们说我的猜想,没注意这里面的问题。直到今日清晨我才想起一件要事。”
        他向李暮远转过头,低声道:“你说的不错,这件事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此事你和唐星焚不知道,何风未领兵职,只是个随时接受调遣的编外人员,大约也不知道。”
        唐星焚一愣,忙追问:“啥子事我都不知道?”
        “斥候营只受将军调遣。”
        此话一出,唐星焚立即沉默下来。
        “如今宋翔接手校尉一职,和斥候总领是平级,不可能越过总领直接向何风下令。”尹峰说着,神色黯淡了几分。“这是任世楠还在世时告诉我的。”
        这件事唐星焚确实不知道。他从前常见任世楠托陆石戚办事,便以为这是理所应当,未料那只是陆石戚出于私人情谊帮的小忙。若任世楠这样说,那宋翔一定是越权了。
        李暮远未接触过其中任何一个当事人,此时只是了然道:“原来如此!”
        尹峰等了一会儿,见唐星焚终于抬起头来,方继续道:“另一件奇怪的事是刘晋侯失踪这么久,太原城里未见通缉过他。”
        唐星焚闻言,眉头紧拧作一团。
        尹峰半个身子都快压在案上,凑近了二人,用极低的声音道:“如今的问题是,将军是故意要将这件事秘密处理,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此事?”
        李暮远摸着下颌思索片刻,亦皱眉道:“如果……将军不知道此事,那这个命令由宋翔下达给斥候营,岂非是越权?”
        “正是。”尹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理了理衣摆。“刘晋侯被贬职后仍在苍云营任职,他的顶头上司是宋翔。宋翔不上报,少了一个队正这样的小事可能不会为将军所知。”
        “但就算陆石戚与宋翔熟识,他接了将军的任务,照理说必须回去复命才能再接其他人的任务?”李暮远提出疑问来。
        此时已沉默许久的唐星焚终于开了口。
        “可以伪造将军的字迹和章给丁白写信。他正在路上,回不到太原核实,就可能直接去执行这第二个任务了。”
        屋中再度陷入一阵死寂。
        蓝凤听到这里,大约也明白了他们几个在谈什么。她起身给一桌人倒了茶,忍不住眼梢一挑:“既然都知道是这人有问题,怎的不把他捉了上报将军?”
        唐星焚叹了一声,尹峰则闭口不言。
        李暮远见状,只得出面解释:“现在没有证据。”
        他们拿不准刘晋侯叛逃一事宋翔究竟有没有上报,所以无法就此事参他一本。
        蓝凤想了想,忽然道:“当初在东城负责点燃地道内引线的那些工匠呢?你们不是怀疑过是刘晋侯下令提前点火的?现在再去问问,说不定还有线索呢。”
        提起此事,桌上剩下的三人相互对视,纷纷苦笑起来。
        这些工匠在朝曦门之事半年后相继死亡,有的据说是染了疫病,有的说是一夜暴毙,总之那可能知情的十余个人竟是一个也没有了,才让刘晋侯之事迟迟审不下来。
        事情再度陷入死局,李暮远干脆另起话题,对尹峰道:“刘晋侯我查过了,没查出什么名堂来。宋翔这人倒是是半个突厥人。”
        尹峰道:“我知道。”
        李暮远却摇了摇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宋翔不仅是半个突厥人,而且和安庆绪是同乡。”
        尹峰微微一怔。这件事他倒是毫不知情,若说宋翔和安庆绪有关联也不无可能,却不足以作为证据。
        这话唐星焚替他问了出来,李暮远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蓝凤又插嘴:“若像你们刚才说的,如果没有李光弼的授意这人不能调动何风,可何风确实替他递了信去,能不能让何风替你们作证?”
        唐星焚将她拽到一边训斥道:“你们婆娘家不懂事,不要瞎参与。”
        蓝凤瞪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身上没硬甲的地方狠狠拧了一把。
        唐星焚不敢叫出声,忙对她解释道:“要是宋翔抵死不认呢?丁白领了兵职,何风又没领,你说将军会信宋翔还是一个明教弟子?”
        尹峰方才还沉浸在李暮远说的事中,刚刚听见唐星焚这一番话,忽然放下了紧抱的双臂,眼中闪过一丝亮色。
        “她说得不错。我知道怎么做。”


        IP属地:北京157楼2016-07-07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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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我记得。她们在睢阳。”
          陆石戚说完,二人再未交谈过只字。
          睢阳发生了什么,刘晋侯自然也是听说了的。
          整座城被狼牙军围了十月有余,城中粮食断绝,据传为了守城,睢阳守将带头杀了自己的爱妾与将士分食,随后城中的妇孺皆成了守军的口粮。
          刘晋侯的妻儿自睢阳被围之后便没了音讯,虽不知是否活到了那时,却是注定没了生机。
          陆石戚提起此事,将刘晋侯这半年来深埋在心底的伤疤强行揭开。他想起妻儿的处境与自己投敌的举动,终于嚎啕痛哭起来。
          陆石戚微微有些震动。他从前不知单是话语就有如此诛心的力量,眼下见刘晋侯哭得声嘶力竭、满口鲜血,心中反而生不起恨意了。
          刘晋侯虽是死不足惜的叛徒,却也是乱世中随波逐流的浮萍。他方才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心底却也承认刘晋侯所说的事实——他这一生双手沾满鲜血,业障缠身,死后总是要清还的。
          “但那都是死后的事了。”陆石戚心道。
          无论以后他要如何在火狱中赎偿自己的罪孽,眼下都不能死。
          他知道了宋翔的事,必须尽快返回太原城将此事上报,还任世楠一个公道,避免更多人被宋翔所害。
          他还想再见见尹峰,有机会的话,和尹峰远走高飞,从此远离这世间的一切纷争,再也不分开。
          所以他必须活着回去。
          陆石戚原本已经消失的求生欲在此刻熊熊燃起,他开始在脑中飞速谋划逃离这里的办法。
          直到深夜,那醉醺醺狱卒最后一次夜巡的脚步渐远,陆石戚睁开了眼。
          他紧紧攥住了左手,直到青筋凸起,肌肉僵紧,手腕处忽然裂开一道血口,一条铁线戳破皮肤,露出了尖。
          铁线在皮下移动的疼痛在其他伤口的映衬下已不那么难忍,陆石戚还是喘了几口气,稍作休息,便继续将那铁线挤出。
          待他的食指和中指能勉强摸到铁线尖端时,便一股脑将那一截铁线抽出,动作之大将伤口又扯裂了几寸。
          这铁线是他常常在出任务之前埋在皮肤之下、为了如今这种状况而准备的。几乎没有人会想到铁线能被这样携带在身上,因此放任他留下了身上最后的工具和武器。
          陆石戚用铁线迅速解开自己的手铐脚铐,然后在干草上擦净脚上的血迹,悄无声息地走向刘晋侯——对方知道的太多,即使他今日不能逃跑,也必须结果了此人的性命。
          然而刘晋侯对他的接近却毫无反应。直至他几乎贴到对方脸前,才发现刘晋侯早就昏迷多时。
          原来刘晋侯受了重刑,身上已没一块好肉。眼下正值夏日,牢中闷热不堪,那些伤口很快发了炎,继而引起了高烧。对方奄奄一息地挂在刑架上,涎水混着血水从口中流下,连呼吸都显得十分艰难。
          陆石戚站在他面前看了片刻,抽出铁线打算从他背后刺进去,刘晋侯却像是感应到他的杀气一般,忽然睁了眼。
          刘晋侯直直看着他,使得陆石戚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对方似乎知道他要杀自己,眼中虽有一瞬间的害怕,却很快变得释然,仿佛十分乐意接受这样的结局。
          陆石戚微微皱起眉来。刘晋侯见他犹豫,忙张开嘴唇,发出低低的“嗬嗬”之声。但对方喉中水肿,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来,只能用颤抖的双唇作出口型。
          陆石戚读懂了,对方想死得痛快点。
          他原本想在刘晋侯肺部刺一个小孔,让对方渐渐呼吸困难而死。眼下看到刘晋侯的惨状,还是改了主意。于是他绕到刘晋侯身后,以极快的速度将那铁丝从对方背部刺了进去,一直深扎进心脏。
          刘晋侯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做完这件事,陆石戚看着对方的尸体,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他没有感到复仇的喜悦,只是刘晋侯的结局让他联想到自己在这场阴谋中的处境,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他呆呆地望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转过身去,用铁丝打开牢门的锁,偷偷溜出牢房。
          陆石戚将自己藏在阴影中,一路潜行至狱卒休息的小桌附近的墙角。
          他探头望了一眼,发现方才喝的醉醺醺的两名狱卒其中一个仍在喝酒,另一个则已经睡倒在桌上。
          当下时机正好,陆石戚从地上拾了几颗石子,打灭了最近的几盏灯。
          牢中瞬间暗了下来。未睡的那名狱卒“咦”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起身查看状况。陆石戚隐身潜至熟睡的狱卒身畔,抽出他的佩刀在对方脖子上抹了一记。取火点灯的狱卒尚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很快被陆石戚潜至身后捂住口鼻,一刀割了喉。
          陆石戚这一系列事做得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到两名狱卒都倒在血泊之中,他却忽然停了手,望着两具尸体发起呆来。
          他虽杀了狱卒,但整个范阳城恐怕此时都已戒严,即使他逃出史思明的府邸也很难出城。只要再两个时辰,史思明便会发现他越狱,届时全城通缉,他仍是瓮中之鳖。
          陆石戚不由郁闷起来。他在尸体对面的条凳上坐下,拎起桌上的酒壶灌了一口。
          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逃出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出狱呢?
          陆石戚在昏暗的灯火中盯着那具趴在桌上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
          无论如何,他已经杀了狱卒,天一亮史思明就会知道这狱里出了变故。两个狱卒的尸体摆在这里,简直像是被劫了狱一般……
          对了,劫狱!
          陆石戚眼中忽然一亮。
          如果史思明发现被劫了狱,一定会第一时间下令全城搜捕那劫狱之人,将注意力全部转移至他人身上,届时他便多了几分逃脱的希望。
          和他在同一牢房里的刘晋侯死了,无论他活还是失踪都太可疑了……只有他们都死了,才更像是有外人进入狱中,将他二人杀了灭口——比如宋翔派来的什么人。
          如果他“死了”,不仅不会再有人想到去搜捕他,而且尸体更可能会被运出去掩埋。他只需等到深夜,就可逃脱……
          陆石戚立即站起身来。他提着用狱卒的刀回到牢房,在刘晋侯尸体的脖子上抹了一刀,又反手在自己颈上仔细割了个伤口。那伤口乍一看上去无比狰狞,其实刻意避开了血管,并不致死。做完这些他将刀重新塞回狱卒的尸体手中,折身回到牢中,保留牢门大开的模样,然后往自己脖颈处和身上抹了不少刘晋侯的血。
          陆石戚照着被割喉的模样将自己折腾了好一会儿,又从恭桶里弄出东西来抹在身下,制造出和刘晋侯的尸体一样恶臭失禁的效果,这才将自己锁回刑架上。
          他凝神屏息,尽量模仿死尸的模样,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TBC


          IP属地:北京165楼2016-07-11 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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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
            十七要卸去兵职这个累赘,终究还是要用到任世楠那封信。
            尹峰摸着怀里那封信,胸中如翻了五味瓶,一时间心情复杂。
            不知任世楠当初写下这封信时可会想到它竟成了留给二人在世上最后的东西,如今它也终于赴了归宿。幸而宋翔的身份已被揭露,若任世楠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只是十七一早就得到了这封信,两年间却对他只字未提。
            这件事横亘在尹峰心中许多日。兴许十七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用上它,也或者是为了缅怀故人。但对方将它珍重地存在箱底,显然是没打算交出去的……若他擅自将这封文书交了出去,十七醒来又会怎样想?
            蓝凤见他出神,只道他还在想着陆石戚的伤势,抿嘴道:“人虽然还没醒过来,但这命肯定是保住啦。你若不放心,今晚就住在这帐里,顺便帮我照看一下他的情况。”
            尹峰怔了一瞬,方反应过来这是得到探望十七的许可了。他匆忙起身往榻边走去,忽然想起蓝凤之前不让自己靠近十七的事,脚下又停住了。
            “我不懂医理,又粗手粗脚的,留我照看可妥当?”尹峰面带犹豫。
            “问你自己,别问我。你前些日流的猫尿儿是给别人看的么?”蓝凤横了他一眼,柳眉高高挑起。“人我都给你救回来了,你若是粗手粗脚给照顾死了,可对得起你的心尖子、命根子?”
            唐星焚忙将人拉到一边,低低喝了一声:“阿凤,咋个讲话呢。”
            苗疆的姑娘向来心直口快,话虽难听,却适时戳醒了尹峰。
            现在正是人手短缺的时刻,蓝凤忙了整日总是需要休息,守夜这种工作不由他来做还能交给谁?他心里想着些有的没的,几乎忘记十七伤重如此,换了别人照顾自己岂能放心?
            尹峰微微颔首,沉声道:“姑娘教训得是。你先去歇息,我来照看他。”说着他又抬起头,诚恳地望向对方。“蓝姑娘,医理相关的东西我不大懂,怕给十七带了病去……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麻烦姑娘嘱咐于我。”
            蓝凤轻哼一声,将尹峰领到榻边,指着一旁木案上一排药罐和棉纱道:“那最左的一大坛黄酒是净手用的,你若要碰他,需从坛里舀酒出来把手洗净才行。若是替他清洗伤口,也只能用酒,水缸里的水不够干净,这样的天气容易染病。”
            尹峰点点头:“好。”
            “这个小瓦罐里是我熬好的汤药,每隔一个时辰给他服下一剂。千万确认他咽下去了,昏迷中的人若是被药液呛住喉管,可能会窒息。”
            “这个盒中的药膏是外敷的,你看他身上什么地方脓水血水开始外渗了,就将那里的敷布取下,重新清洗,再敷上这药膏。”
            “若是要替他处理便溺,不要将他从架上解下来,尽量抬起下身收拾。他的伤多在上身,起码要三天才能结痂,这些日尽量不要压碰。”
            “熏蒸的药炉不能熄,这室内也不见得干净,需要驱一驱病灶。”
            尹峰一一用心记下,将二人送出帐去。
            此时帐外已是凉夜,尹峰回到帐中,摸索着点了灯。
            他用黄酒净了手,走到陆石戚的床榻旁坐下,举着灯火凑近对方。
            此番一别已是一月,这一月中他度日如年。直至今日清晨得到陆石戚回来的消息,他才仿佛从那无尽的深渊中脱出,得了几分喘息的机会。
            白日坐在帐中看着蓝凤和唐星焚为陆石戚处理伤口,对他简直如同一种折磨。他虽看不见对方的伤势,却能嗅到空气中腐烂和腥臭的味道。蓝凤处理伤口时丢弃的沾满脓液和血液的布绢在竹筐里堆成小山,光是想象便让他胸中阵阵刺痛,何况今夜还要亲自替对方换药。
            尹峰大气不敢出一口,将灯探到陆石戚身前。
            对方身上盖满了敷着膏药的布块,隐约能看见一些伤口结痂的痕迹。他揭开胸口的布块,入目满是令人胆战心惊的鞭痕和焦印。
            尹峰盯着那些伤口,脑中“轰”地一声,血液直冲颅顶。
            每一道伤痕都重重烙在他心里,新鲜而滚烫,仿佛自己身上也添了那么些伤痕,疼得鲜血淋漓、撕心裂肺。
            灯火照映下,陆石戚那张五官深刻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更加瘦削,嘴唇上满是裂口,丝毫没有血色。
            如果不是蓝凤说了性命无碍,他几乎就要以为眼前的十七已是一具尸体。
            尹峰突然将手腕塞进自己口中,狠狠咬了下去。他浑身颤抖,生怕发出的声音会扰了对方,哪怕陆石戚正在昏迷之中、不可能听见。
            他的小十七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遭遇了那般折磨,而他却在太原城中未能制止分毫。即使抓住了宋翔又如何?即使替任世楠了结了心愿又如何?哪件事能让十七身上的痛楚减少半分?
            他恨不得将那些伤口全部移到自己身上,哪怕只是替那人分担些许也好。
            尹峰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护符,火焰状的尖端刺破手心,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
            感谢明尊听他一介外人的诉求,将十七送了回来。
            然而回来的十七却是如此残破,仿佛在提醒他听天由命,不过是得了几分施舍而已。
            半夜尹峰替陆石戚换了两次药,清洗了半身的伤口,直至天明依然没有一丝睡意。
            清晨营中起炊的烟气飘进帐来,尹峰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发现蓝凤提着药箱掀门而入。
            “昨夜怎么样?要不要去歇息一两个时辰?”蓝凤打了个呵欠,从他手中接过油灯察看陆石戚的伤势。陆石戚的体温还有些偏高,气息粗重,脉象却比昨日稳定了许多。
            “不必了,我现在不累。”尹峰端详着对方的表情,见蓝凤神色如常,也放心了几分。“你可吃过饭了?我去替你取些来。”
            蓝凤揉了揉眉心,笑道:“也好。我来煎药,这活儿还真不敢交给你。”
            尹峰提着空饭盒出了帐。他走至半路,余光中忽然闪过一条人影,再回过神时,那人已站在三尺之内。
            对方一边向他走来,一边双手捏作圣礼,淡淡道:“明尊保佑。听说陆十七回来了?”
            尹峰一愣,勉强在晨雾中看清对方的脸,立即朝对方回以一揖。“明尊保佑,回来了。”
            那人正是何风。
            尹峰之前找何风做饵、引宋翔下手时,事前将其中的危险向对方全盘托出。未料何风十分干脆地同意了,甚至连计划失败的退路都不曾问询,对此他由衷感激。
            何风问:“陆十七现在情况可好?”
            尹峰闻言苦笑:“伤势很重,但命保住了。”
            何风点点头。他与陆石戚没有太深的交情,只是因为尹峰与那人的关系才礼节性地关心一下。他见尹峰提着饭盒,又问:“你要去用早饭?”
            “打些饭给人送回去。”
            何风道:“那就一起走吧。”眼中却明明白白写着“借一步说话”。
            尹峰看出对方的意图,便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


            IP属地:北京177楼2016-09-11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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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收拾了几日行装,唐星焚主动找上门来,向二人确认出发的日期。
              陆石戚得知唐星焚此次也要随着蓝凤回苗疆去,不免有些诧异。“怎么,你现在不躲着她了?”
              唐星焚正端着水烟袋吞云吐雾,闻言白了他一眼:“一把年纪还折腾个啥子,她爱下蛊就让她下去吧,反正老子这辈子也没打算再找第二个。再说成都现在已经回不去,苗疆还能清静几年。”
              陆石戚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要是早几年想通了不就连这趟浑水都不必趟了么。”
              唐星焚拿烟杆子狠狠敲了他一下,愤愤道:“老子早几年想通了你这娃儿如今还有命坐在这里么?”
              离开太原的前一日,他们又在这座自己守护了三年有余的城中走了整整一天。
              他们将每一条小巷里的每一寸砖石踏遍,从西边的迎泽门一直走到东边的瓮城。这些都曾是过去尹峰日夜巡逻的地方,每一户里大概住着几口人他们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年来太原局势相对稳定,周边逃难的流民涌入,当年空了一半的街巷如今又渐渐热闹起来。
              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终于到了朝曦门前。尹峰仰头看着那满是修补痕迹的城墙,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不由百感交集。
              “十七,还记得在这城墙上,你找到了我。”尹峰趁周围人不注意,轻轻勾住了陆石戚的小指。
              “记得。”陆石戚微微眯起眼,朝城头望去。
              那晚城墙上义军和戍卒不足千人,却在漫天箭雨和攻城的炮火中苦撑了两个时辰。他找到尹峰时对方已在弩机上熬红了眼,虎口一片血肉模糊,连句话也听不进去了。
              但那时他却生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他们用了五年才重逢,如果在那一夜二人天人永隔,他恐怕不久之后就会追随对方而去。
              “尹峰。”
              尹峰正沉浸在回忆之中,忽然听见陆石戚小声唤他的名字。
              他侧头望去,只见对方不知何时起便一直盯着自己,眼眶微微泛起红来,嘴角却带着笑意。
              只需一瞬便心意相通,尹峰明白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将大手展开,重新将陆石戚的手包在自己手中,十指紧紧相扣。
              直至天色将暮,城中映起点点灯火,再度来到汾河的卵石滩上,肩并肩地坐在苇丛边上。
              初秋的夜已经透出凉意,河面上飘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掠在脸上又湿又凉。
              陆石戚脑中还记着前些天李暮远的话,冷不丁问出口来:“李暮远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不是慕夫人的手下?”
              尹峰反应了片刻,笑道:“也对,你这些年不在龙门,不知道此事。他其实是昆仑真正的二把手,只是一直不常露面罢了。”
              陆石戚吃了一惊:“他在昆仑还有假身份不成?还是说李暮远这个身份是假的?”
              尹峰想了想,解释道:“也不算是假身份。他与慕夫人共同管理着昆仑,只是慕夫人在明他在暗,昆仑的情报线都在他手上,所以只有昆仑里极有身份的那些人才知道他。”
              陆石戚听罢,望着河面出了会儿神。过了许久,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瞒了自己的身份,你刨根究底那么久。谁知你们那督军府里人人都有故事,不差我一个。”
              尹峰侧头看着对方,觉得陆石戚此刻的表情十分可爱,便挪过去将人圈在怀里。他想开口调侃两句,手上却忽然摸到对方胸前纵横交错的伤痕,心中猛地揪紧。
              要说瞒,直至今日我们不也互相瞒了许多事么。
              尹峰知道这个话题不合时宜,但手下曾经光滑饱满的肌肤如今满是酷刑过后的痕迹,令他无法释怀。
              若十七没有为了任世楠的意愿去追查宋翔,若没有为了任世楠的一句话而留在太原城,若没有在常山郡施以援手……
              如今的一切,还会发生么。
              “那封文书——”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问了出来。
              “什么?”陆石戚微微侧头。
              尹峰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问起。
              陆石戚觉出他的异状,稍加思索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你看到了?”
              尹峰沉默片刻,低声道:“是。”
              陆石戚顿了顿,又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当时没有把那封文书呈上去。”
              尹峰没有作声。
              陆石戚忍不住笑了。他勉强从尹峰怀中转过身,捏着对方冒出青茬的下颌,强迫尹峰抬头看他。“你究竟是在意我当时为什么不干脆丢了这身包袱和你归隐田园,还是在意我留着任世楠的一封信。”
              尹峰被他看穿了心思,一时有些窘迫,却硬板起一张脸道:“你若不留在太原追查那件事,也不会受了这么多罪,我也不必为你提心吊胆这些年。你我只是江湖中人,太原城本也没有为我们准备下那些位子。”
              这回陆石戚不客气地对着他大笑起来,笑得整个人差点坐不住。
              “都一把年纪了,现在才吃起这干醋,当年怎么不见你吃叶咒的醋。”陆石戚松开他的下颌,将凉冰冰的手探入他怀中一阵摸索,翻出了那封文书。
              “当年我与沈眠风之间的纠葛并非是为了给叶咒报仇,而是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了我。这些年我留在太原也不完全是为了任世楠,而是因为那个害了任世楠又嫁祸于刘晋候的人迟早也会害到我头上,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陆石戚又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副火折子,晃燃了照亮那封文书。“这东西你也读了吧。他虽利用过我也利用过你,但无一是出于私心。我这一生朋友不多,因此格外珍惜。这样的人若在太平之世相遇,说不定此时我们三人正把酒言欢呢。”
              尹峰忆起彼时三人在帐中交谈的场景,心中也生出一阵惘然。
              “但人已经走了,他生前没做完的事我们也替他了了。你若不想我留着它,其实也没什么关系。”陆石戚平静地说着,举起火折子朝文书一角靠去。
              尹峰一惊,忙将那东西从对方手上夺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没料到陆石戚为他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虽然他心底是有些高兴的,但这可是任世楠的遗物,怎么能说烧就烧。
              陆石戚似乎早就料定他会这么做,此时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不禁揶揄道:“那你还想问什么?”
              尹峰将那封信好好地收回怀中,深深吸了口气,将对方重新抱入怀中。“我们从今往后,不要再彼此瞒些什么了。”
              陆石戚的脸埋在他颈窝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敛起了笑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好。”
              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二人了,还有什么可瞒的呢。
              “对了。那天我被总领召去,你是不是知道他找我什么事。”
              “……咳。”
              “从谁那儿听的?”
              “……”
              “嗯?”
              “……。咳,何风和我说,你的职务已经被交到其他人手里,上面似乎有意让你离开斥候营……”
              “哦。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
              TBC


              IP属地:北京182楼2016-09-18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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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次日清晨尹峰二人从小院动身,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他们约好与唐星焚夫妇在西城巷头碰面,此时尚早,城门还未开,两人便不紧不慢地在街巷中穿行。
                清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湿重的露气。布料吸了水分便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时间久了,那凉意也随着水气渗进肌肤。
                尹峰穿的是木屐,屐齿碰在石板上硿硿作响,声音在空寂的街巷中显得尤为清晰。陆石戚因为职业习惯,走路没有半点儿声息,此时听着那木屐的声音反而感到些许安心。
                他从余光处瞥着尹峰,微光下只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轮廓,然而那张脸于他是如此熟悉,仅仅是看着轮廓,眼前就自动浮现出了对方的五官。
                自光明寺之变那日从长安城逃出,他便重新回到独狼一般的生活之中。他不想死,却既无活着的目标,亦无活着的喜悦,仅仅是抓着一丝执念才走到龙门。
                他以为自己这种人终究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不是死在仇家手上就是死在任务途中;也或许不知什么时候就负了重伤,孤零零地躺在荒野中,等着野兽来分食自己的尸体;唯独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遇上一个人,能同他一道远离这世上的一切仇恨与纷争、找一处偏僻的地方度过余生。
                这究竟是尹峰的愿望,还是自己的愿望,如今他已分辨不清。
                只道是为自己活了如许年,终于也在不知不觉中为别人而活了。这对曾经孓然一身、没机会体味人情冷暖的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幸事。
                “当初来太原的时候……”
                尹峰突然开口。
                陆石戚闻言扭头看他。
                尹峰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声,方继续道:“没想到会在这城里一住就是两年,眼下终于是要离开了。”
                陆石戚微微一愣。他在太原城中比尹峰住得还要久些,如今要离开了却没什么感觉。或许是因为自常山一役后他一直住在军营中,从未有过什么归宿感。
                若说像他这样不停漂泊的人这辈子对什么地方还有念想,恐怕也只剩圣墓山和龙门的旧督军府了。
                “苗疆天气湿热,不见得比这里舒服,不过景色倒是不错。”陆石戚望着渐渐泛红的天空,脑海中浮现出瘴气弥漫的幽林和淙淙的溪流。
                “林子里有不少花鸟,毒物也不少,不像北地这么荒凉。”他说着顿了顿,补了一句:“其实从前太原城外也没这般荒凉的。”
                陆石戚做杀手时跑过不少地方,彼时安禄山尚未起兵,太原城外的荒野也还未被战火燎成焦土。这些年他在中原走动时看见的景象,与他去龙门之前已大有不同。
                尹峰未置一词。他从小在洞庭湖畔长大,那里桃花灼灼、稻香鱼肥,无论景致还是气候都十分宜人。只是二十年前离开君山后他再没有机会回去,不知洞庭是否也遭受了战火、如今又是个什么模样。
                两人各怀心事地在晨风中站了许久,终于听见蹄铁和车轮碾在地上的响动。
                唐星焚驾了一辆马车自大道尽头朝二人驶来,直行至二人面前才勒马停下。
                不待他开口,蓝凤便掀开帘子探了一眼:“东西可拿好了?拿好了就上来吧。”
                纵使是双辔马车,尹峰和陆石戚这样的身材同时坐进去也未免太挤了。陆石戚忙道:“让老唐进去吧,我来驾车。”
                唐星焚斜了他一眼:“老子做的车,你敢上手就使?还不把一车人的命都搞丢咯。”
                陆石戚仔细打量那车一番,发现马车确非寻常制式,连轮毂处都有机关的痕迹。什么都要自制是唐星焚的老毛病了,陆石戚忍不住挑起眉梢,一边道:“你还想赶全程不成?迟早得教我用。”一边随着尹峰坐进了车厢。
                车厢内部倒是比外面看上去的要大些。他同尹峰尽量挨着坐下,还能同蓝凤之间拉开些放行李的地方。
                陆石戚将几人的通关文牒交予唐星焚,窝回车中闭目养神。尹峰见状,便将人往怀里揽了几分,好让陆石戚靠着自己睡。
                蓝凤瞧着二人,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看你俩这模样,明明都处了那么些年,现在倒像是私奔一样。”
                尹峰听罢也笑道:“我俩都是孤家寡人,哪有私奔那么有趣呢。”
                马车徐徐动了起来,二人收了话头,静静等着出城。
                第一日车向南行出去百余里,陆石戚趁休整的时间向唐星焚学了车上机关的使用方法,之后便与唐星焚轮流驾车。尹峰原本也想出去帮忙,被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绝了。
                唐星焚的机关十分精细,陆石戚跟着他学过些皮毛,他才敢让陆石戚碰自己做的物件。尹峰虽跟他做过弩机,但在这方面缺乏训练,他是打死也不敢让尹峰去驾车的。
                傍晚几人在河谷露宿,一车人里不是肢体残缺的、就是体质极虚的,要么就是女人,方便下水的只剩陆石戚一个。他便在草丛的湿泥里挖了几条蚯蚓,串在铁线上下河捉鱼。
                唐星焚怕引来狼牙军注意,不敢点篝火,让尹峰挖了个坑搭起石灶,拾些干草枯枝在灶里点了。
                火光被掩在石灶下面,明明灭灭,只隐约能照亮几人的脸。
                过了小半个时辰,陆石戚一手拎着鱼一手拎着靴子、赤脚走了回来。他将鱼简单处理后用枯枝串起架在灶旁,随后便同三人一起百无聊赖地望着那石灶里跃动的火光。
                日间他一直贴着尹峰坐着,未曾好好打量过对方,此时面对面地看了片刻,忽然“咦”地一声坐了起来。
                “怎么?”尹峰被他盯着,不由低头检视自己,却未发现身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你从哪儿拿了一套新衣?”陆石戚皱起眉头。
                “哦,你说这身啊。”被他这么一提尹峰才想起来,“是广场旁那个兵器铺子的铁匠给的。巧的很,他说是从前有人做了就没再来取的,刚好合身……”
                陆石戚的神色渐渐微妙,半晌冒出一句:“也罢。”
                蓝凤注意到他的表情,又看了看尹峰,电光火石间转过神来。“莫不是你去找铁匠做的、然后就忘了去取?”
                尹峰闻言一愣,这才抬头去看陆石戚。对方面上依旧不咸不淡,却也没有否认。
                若按时日推算,这件衣服恐怕不是陆石戚忘了取,而是待到铁匠做好之时,他人已被扣在范阳,月余未能回来。
                尹峰想到这里,心中顿时生出些许感动。他望着陆石戚,对方则望着石灶里劈啪作响的火堆,两人皆未作声,河谷中一时只剩流水声与秋虫的低吟。
                有些话不必出口,心意也一样可以传递给对方。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巧的只是不为人知的安排罢了。
                由于需要绕开虎牢关,他们的车行了九日,才终于抵达万花谷。
                尹峰和陆石戚皆是第一次来到万花谷,早闻万花谷中有漫山遍野的花海,然而马车行至山口,除了一些焦枯的树木便只能看见蓬蓬的野草,间或点缀着一些米粒大小的杂草的花朵,几乎不见成片的花丛。
                尹峰想起李暮远同他说过的战况,知道这是由于山谷中被狼牙军下过毒、污染了植被的根系,万花弟子只得放火烧山的缘故。
                陆石戚虽不知当初万花谷也发生过战事,却也看出几分端倪,不由皱眉:“这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万花也没什么动静,我还以为这地方能避过风头……”
                尹峰苦笑:“打起仗来哪有真正的清静地呢。去年睢阳被围之前,赶来守城的援军曾被逼撤入万花谷中一段时间,正是那时候放火烧了山。”
                蓝凤对此有所耳闻,惋惜道:“听说万花谷里种了不少草药,当真是可惜了。有些药材晚熟,没个十年八年的入不了药。”
                马车翻过山口,渐渐下行,直至万花谷界碑处停下。
                早在他们入谷时就有万花弟子注意到了一行人,此时遣人下来查验他们的身份。
                唐星焚将几人的通关文牒给万花谷弟子看,尹峰向对方表明来意。几人来自太原城,陆石戚又曾领过兵职,对方对几人的身份毫不存疑,欣然将他们领入谷中。
                入谷后另一名万花女弟子接过引路的工作,将一行人的马车往杨卓寄住的小茅庐处驾去。
                路上那万花女弟子听闻尹峰与杨卓在同一帮会,有几分吃惊。“去年也有一位李姓道长过来,说是与他同帮会,不知你们可认识?”
                尹峰问:“你说的那位道长,可是叫李暮远?”
                那女弟子点点头,“不错。李道长是领着恶人谷弟子前来助战,离开之前原本是打算要带着杨卓一起走,后来似乎遇到点急事,一个人先行离开了。”
                ——那便是接到了尹峰托郭天天寄出去的信,连忙出谷调查刘晋侯的事了罢。
                尹峰和陆石戚下意识地对望一眼,又各自移开了视线。
                不待他开口解释,又听那女弟子笑道:“我看那位道长在恶人谷似乎身份极高,却只是你们帮会的成员。听杨卓说你们帮会还有名万花谷出身的女弟子……你们这帮会可真有些意思。”
                尹峰不禁莞尔。“说是帮会,不过是一群人凑到一处过日子罢了。不过我们此行正是要将他接走的。”
                当初在旧督军府住着的人各个都有故事,恐怕也正是因为人人都有故事,才不去过问他人的故事,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在龙门过了如许年。
                女弟子将车停在了一座小院外,朝几人道:“杨卓就住在这处院子里。我还有些杂务要做,不便奉陪,还望见谅。”
                几人谢过那名万花女弟子,叩响了院外的柴扉。


                IP属地:北京190楼2017-02-20 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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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中起先许久没有动静,尹峰只当是杨卓出了门。几人正打算去别处打听杨卓的行踪,却听院内忽然响起一阵“咚”“咚”的声音。
                  那声音渐渐接近了门口,伴随着一阵门闩被拔去的响动,紧闭的柴扉被打开一条缝。
                  “杨卓?”那条缝不够尹峰看清门后站着的人,他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下一刻半扇门被用力推开,那阔别三年的身影怔怔地站在门前,手上的铜拐“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尹峰?!”
                  直至此刻,尹峰才看见了对方的全身。
                  李暮远只告诉了他杨卓在天策府一役后失去了左腿,却未向他提及对方右眼的伤。眼下杨卓左腿上接着一根物件,右眼蒙着一块黑布,不复往日俊朗的面容,整个人清瘦得只剩骨架。
                  尹峰心中剧震,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反倒是杨卓喜出望外地踉跄着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怎么来了?你——”
                  话音未落,对方看见了他身后的陆石戚,眼中光芒更胜。“你找到十七了?!”
                  陆石戚亦是多年不见杨卓,也未听闻李暮远讲过对方的遭遇,被对方如今的状况吓了一跳。他拾起拐杖交回杨卓手中,半晌才恍惚道:“你这样……站着不便说话,我们先进院去吧。”
                  “对,你说得对。”杨卓尚在兴奋之中,未注意到几人的表情,连忙让开身来,引着四人向院中走去。“你们先进院来,我去煮些茶。”
                  杨卓拄着拐,却也没有过分依赖那根物件,稍稍拖着些步子往前走。四人跟在他身后,各怀着复杂的心绪,脚下也慢了不少。
                  尹峰看到杨卓蹒跚的脚步,心中的沉重已远远盖过重逢的喜悦。虽说人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但昔日在战场上一通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落得这般境地,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的。更何况孙雯晴一心要去找寻杨卓,杨卓如今变成这幅模样,让他如何给她一个交代?
                  陆石戚只知杨卓历经天策府一役侥幸活了下来,现在的状况说不上好,倒也说不上太糟。他们这一群人几经战火,又有几人不是拖着残破的身子离开前线的呢。
                  唐星焚跟在后面,一直在端详着对方左腿下接着的部分——那便是天工坊做的义肢了,虽与唐星焚腿上的东西工艺不同,大体也是能让人走路的。
                  蓝凤则一路观察杨卓的身体和气色,推断对方体质是虚了些,但伤不在脏器,只是一直调养不足,日后还是能补起来的。至于右眼的问题也不曾听李暮远提过,说不定还有得可治,还是尽早将人运去五仙教请其他长老看看得好。
                  进屋后杨卓原本要去烧水,被尹峰按在桌前,陆石戚直接走去了灶台旁。
                  杨卓不认识唐星焚和蓝凤,尹峰便给三人引见了一番,随后开门见山道:“杨卓,我们此次是想带你去苗疆,一同治一治你身上的旧伤。”
                  他说罢又想起些什么,匆忙补道:“这也是李暮远的意思。”
                  杨卓似乎沉默了一瞬,很快欣然点头。他向着唐星焚和蓝凤深深一揖,诚恳地谢道:“二位的好意杨某感激不尽,眼下无以为报,只能日后慢慢偿还这份恩情了。”
                  唐星焚仍在盯着杨卓的义肢看,大约也没听他说了些什么,自顾自地喃喃道:“这东西有意思得很,改日我也来做一个。”
                  一旁的蓝凤用手肘狠狠捅了他一下,才对杨卓抿嘴一笑:“这话我爱听,但恩情什么的就不必偿还了。若这些举手之劳也要记,这小子的账可是比你们要多上几倍呢。”说着瞥向在灶台前忙碌的陆石戚。
                  被点名的那人端着茶走回案前,淡淡道:“我可没有哪次少给老唐付钱,别让他克扣了你的份。”
                  唐星焚迅速扫了眼蓝凤的表情,忙拍案怒道:“瞎说!我怎么能短了她的!是老子的便也都是她的,夫妻之间哪用将账算得那么清……”
                  当日下午几人将茅庐中稍稍收拾一番后暂时住下,打算在万花谷休整几日,顺便替杨卓收拾些行李再走。
                  傍晚时分蓝凤和陆石戚从谷里买了些粮肉和酒回来,用杨卓家中的东西做了顿简单的晚饭,五人便围在案旁一边吃饭一边继续昼间的话题。
                  “你这伤到底是如何弄到这般地步,看起来比李暮远说得还严重些。”尹峰皱眉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杨卓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苦笑着摇了摇头。“能保住命已经不错了,我岂敢奢求更多。”
                  原来天策府被攻破后,杨卓随着残军护送李承恩撤往睢阳。李承恩身边只剩为数不多的亲兵,杨卓主动留在队尾殿后。他同十几名天策士兵击退了上百狼牙追兵,却也因此渐渐与前方部队拉开了距离,只得在武牢关停下,随守军一起迎战狼牙军。
                  但武牢关很快也被狼牙军攻破,杨卓在头天的战斗中腿上受了伤,不便同大部队一起撤离,中途便和其他伤兵留在了一个小村庄里。
                  不久狼牙军追上来,在村子里四下搜寻天策残兵。村人不肯将他们交出来,狼牙兵便将村子屠了个干净,之后又放火烧了整个村庄,杨卓临时藏进一户人家防走水用的大瓦缸中,方躲过一劫。
                  待他再出村时,洛阳附近的关口已全部为狼牙军把守。他无法赶去睢阳与天策残军会和,只剩南下进山一条路可走,便带伤启程。
                  他这样走了许多日,腿上的伤口一直得不到处理,渐渐腐烂见骨。还未翻过山岭,他就发起热来,一步也走不动了。
                  杨卓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不行了,只得躺靠在路边的石头背后等死。或许因为连日战乱的火光吓跑了野兽,他这样一连躺了三天,竟幸运地不曾有猛兽经过。直到第四天清晨,山路上走来几个采药的万花谷弟子,杨卓连忙爬出来向对方求救,才被带回万花谷诊治。
                  杨卓讲完自己的故事,案前众人陷入了一阵慨叹之中。
                  陆石戚对杨卓这段经历感受尤深。他也是这样带着一身伤翻山越岭,生生将一口气从范阳拖回了太原。杨卓所述之事他大多也都遭遇过,只是他未受腿伤,也不可能有人搭救于他,倘若他中途有任何一丝放弃的念头,现在大约已成了荒野中一具被野兽啃食殆尽的尸骨。
                  尹峰似乎也想起了他的遭遇,沉重的视线从杨卓身上移到了他身上,停留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重新转了回去。
                  如此这般陆石戚反而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轻轻叹了口气,才道:“命中劫数自出生之日便已定下,此番大难你能活下来,老天大约也不会再为难与你。身子的问题或许去苗疆调养一下就能恢复。”
                  至于失去了的,是不可能再要回来了。对杨卓、尹峰和他来说,皆是如此。
                  杨卓听罢,反而释然一笑。“我这辈子已经从劫数中偷了不少时日,若是没有尹峰,当年我在飞沙关前就已丢了性命。若没有过路的万花弟子,我已经是山中一具弃尸。若没有李暮远,恐怕一年前我会同万花子弟葬身此地。现在我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是。”
                  尹峰知道杨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沉默许久,拎起酒缸为杨卓和自己添满了酒盏,朝杨卓敬了一杯。
                  杨卓见状,也举盏回敬。
                  直至对方放下空荡荡的酒盏,尹峰才道:“我曾对琇姑说会在龙门等着她和天天回去,所以此次不仅是要带你去苗疆疗伤,也是要将你带回家去。”
                  在座的杨卓和陆石戚俱是一愣,不由扭头望向尹峰。只见对方终于卸去沉重的神色,向二人绽开了一个带了些许伤感的笑容。“纵使不是各自的故乡,我们也是有家可归的人。”
                  TBC


                  IP属地:北京191楼2017-02-20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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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之后几日趁着休整,唐星焚特意去天工坊一趟,一是为了观摩这闻名江湖的机关制作之地,一是为了改造来时用的那辆马车。他和杨卓皆腿脚不便,之后的路程中车里塞的人恐怕越来越多,现在的车厢还是小了些。
                    尹峰得知此事,皱眉道:“何必如此麻烦。再牵一匹马来,十七驾车,我骑马就是了。”
                    蓝凤却不同意:“天气好的时候你骑一骑马也就罢了,这一路往南多雨,你还要在外面淋着不成?”
                    尹峰本想说不过淋雨,披上蓑衣也无妨,但见屋中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只好将话吞了回去。他知道众人是忧心自己的身体,他虽体质大不如前,自觉未到需要被如此优待的地步,如今被这般看轻,心里多少有些不悦。
                    陆石戚正好从屋外拎着一条腊肉走进来,一眼瞧见尹峰闷闷不乐的表情,便对屋中其他人投去问询的眼神。蓝凤在尹峰看不见的角度稍加比划,他顿时了然,走过去将话题岔开:“我刚从老唐那儿回来,他说最迟后天早上便可出发。我觉得越早走越好,初冬之前必须赶到五毒……”话已出口陆石戚才记起屋中的蓝凤,忙改口道:“——五圣教。否则这一路会一直遇上阴雨天气,届时泥土松动、山石滑落,马车走着也要危险许多。到五圣教后我们去拜会一下长老,然后再去溪山渡的寨子。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蓝凤自然是没有异议,尹峰和杨卓从未去过苗疆,更无反对的立场。
                    此行陆石戚作为一干伤患中唯一的健全人,又对西南交通十分熟悉,这一路的一切事务几乎都由他定夺。尹峰和杨卓皆未见过这般强势的陆石戚,不论对方说什么都下意识地点点头——过去让人最无法信任的十七如今反倒成了最令人安心的依仗,若是叶咒在天有灵,恐怕也会啧啧称奇。
                    陆石戚见屋中无人反对,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卷轴在桌上摊开,就着地图给几人讲解此番前往五毒的行程和需注意的事项。傍晚时分唐星焚从天工坊回来,五人围在一处吃了晚饭,各自早早休息去了。
                    第三日清晨,天光刚刚映亮道路,一行人已从万花谷启程。
                    唐星焚改装过后的车更加狭长,底部也更高,方便在狭窄的山路上前行。车轭也改成了可拆卸式,在翻山时拆下、改用一匹马拉车,另一匹马则由尹峰牵着走。
                    陆石戚规划的路线是走官道入蜀,从成都再往五毒进发,这是车马可行进的为数不多的路线。但蜀道艰难,且如陆石戚所预料的那般,秋雨引起多段山石滑落,道路被泥石阻挡,只得人马先过去,车则按照唐星焚的设计拆了分件搬过道路断阻的地方,再重新拼装。这番折腾下来,一车人再也不好轻视唐星焚坚持改造马车所花费的功夫。
                    这一走就是二十余日,一路有惊无险。
                    陆石戚独自行动时只消一半的时间就能赶到成都,如今不仅要驾车,还得处处关照着一车人,精力耗费加倍。他虽不说,但尹峰看得出来,因此这些日子对方过去的脾气渐渐回来,众人也不敢有所怨言,自觉地瞧着他的脸色说话。
                    过了剑门关,一行人遇上了山匪劫道。
                    照尹峰和杨卓的习惯,杀几个意思意思、把人赶跑就算了。然而陆石戚看见围车的山匪却像是见了什么仇家似的,眼神一凛,抽出弯刀便消失在空气中。
                    明教的暗尘弥撒一旦施展开,连尹峰也无法辨识出对方的踪影。他见陆石戚已经离车,只得抽出打狗棒守在车前。
                    陆石戚出手极快极狠,只见几道银辉闪过,空中即刻血花四溅。山匪恐怕也未料到这次劫了个凶神,匆忙举刀聚作一团,一边高声叫骂“个龟儿子的快些出来!”,一边背靠背四下搜索陆石戚的踪迹。
                    陆石戚见状,“哼”地一声现了形。他的弯刀和衣角都沾上了斑斑血迹,连带着那唇边的冷笑也显得阴森可怖起来。
                    山匪见他真的出来,反而畏缩着不敢向前。陆石戚并无放过他们的意思,反手将双刀刀柄相接,一记净世破魔击扫了出去。刀尖划出一轮满日,猛地在山匪中爆开,一时间残肢纷飞、鬼哭狼嚎。匪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匆忙招呼众人道:“快走!今天遇上了个疯的!”说着飞也似地朝深林中窜去。
                    陆石戚在山匪后面穷追不舍,很快也没入山林之中。
                    尹峰望着眼前的情景,恍惚间感觉时光倒回了八年前的龙门荒漠。
                    那是他与陆石戚的第二次相遇。他记得对方当时也是这样提着一双弯刀在马贼间厮杀,身上透着某种不正常的纵情与狂热。
                    那时他和马贼一样以为陆石戚是个疯子,对杀人这件事本身乐在其中。直到他去圣墓山拜访过十七的义姐之后,才知这并非是陆石戚的兴趣。
                    活着的人不是狩猎者便是猎物,不将敌人杀死就会被杀。在野狗群中长大的十七有一种狩猎本能,作为杀手的十七有杀手的生存之道。若说这些曾经是让尹峰不满的地方,在如今的尹峰眼中,不管十七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反倒是一旁的杨卓看得噤了声。
                    过了两柱香的时间,陆石戚返回了马车。
                    对方身上的腥气尚未褪去,尹峰主动接过驾车的工作,伸手拭去陆石戚脸上的血渍,笑道:“你这一趟动静可是够大。”
                    陆石戚也不多话,打了个呵欠便靠在尹峰身边睡去了。
                    杨卓听罢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他扭头去看唐星焚和蓝凤,想知道这些年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那夫妻俩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他只得独自一人咀嚼起尹峰这些年的变化。
                    车到成都又休整了四日,才继续向五毒进发。
                    出了成都后,沿路地势节节攀升,但山林却越发茂密。林中藤蔓交错,湿气蒸腾,鸟兽虫豸也多了起来,渐渐已看不见蜀中竹海的风光。
                    一行人在蓝凤的指引下,于林沼中艰难穿行了数日,终于来到了苗人的地界。
                    树顶村是这一带最大的苗寨,也是几位长老居住的地方。寨口有竹木搭建的大门,通常只在固定时段打开。
                    蓝凤在寨口遣了只孔雀去报信,在等待寨门打开的时候,杨卓注意到唐星焚脸色苍白,不停用袖口擦拭额角,似是十分紧张。对方坐立不安地在马车周围晃了半晌,最后取出水烟抽了起来。
                    他走到陆石戚身旁低声问:“唐先生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
                    陆石戚瞥了一眼,笑道:“吓的。他躲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得回来面见老丈人和大舅子了。”
                    唐星焚耳朵尖,愤然朝陆石戚喷去一口烟:“你这娃儿咋个变得这么牙尖!”
                    一旁的尹峰和蓝凤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只有不知前因后果的杨卓站在众人中间一头雾水。
                    过了片刻,寨门徐徐打开,从门内走出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那人几乎只着了下身的布料,上身琳琳朗朗地佩着不少银饰,仔细一看,面容与蓝凤有几分相似。
                    “大哥!”蓝凤欣喜地迎了上去,“你怎地直接出来了?我还说一会儿带着阿焚去看你和阿爹还有二姐呢!”
                    “幺妹。”那男人冲蓝凤满是爱怜地笑了笑,“寨里人都很想你。”说罢,那人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看见唐星焚时瞬间冷下脸来,发现陆石戚后又缓和了不少。“陆阿弟也来了。”
                    陆石戚朝男人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阿金哥。”
                    蓝凤看了看自家大哥,又看了看随行的几人,拉着男人往寨里走,边走边介绍道:“我也想阿爹和你的很,这次是带十七和他的两位朋友来治一治伤,喏,那位大个儿的丐帮弟子是尹峰,腿脚不便的是杨卓,就暂时让他们住家里可好……”


                    IP属地:北京195楼2017-02-24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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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蓝金将几人带回溪山渡的寨子里,收拾了三间房给四人住下。晚饭前蓝金将唐星焚叫了出去,说是老爷子要单独会会他,说什么也不让蓝凤跟去。唐星焚一改上午畏缩的模样,一脸凛然地去了,蓝凤见状反而有些担心。
                      陆石戚见她坐在桌旁不停叹气,便拎着竹筒走过去,自己和蓝凤各自斟了一杯米酒,才道:“说起来,你们俩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据我所知唐门弟子几乎不会踏进你们的地界。”
                      一旁的尹峰和杨卓听见此话也立即坐了过来。虽然陆石戚提及此事是为了让蓝凤从唐星焚之事上分心,他和杨卓却是真的对这段过往十分好奇。
                      蓝凤捏着那酒杯看了许久,柳眉终于舒展了些许。“他呀……还真是自己过来的呢。”
                      蓝凤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时,从未出过苗疆。
                      一日她去药王谷采药,忽地发现树丛里藏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看服饰还是个汉人。那时蓝凤年纪虽小,却已经是个什么场面都见过了的大夫,便走过去察看伤情。
                      靠近之后蓝凤才发现对方早已因失血过多而昏迷,左膝以下似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夹断了,显然是活不久了。她给那人探了探鼻息,又擦去对方脸上些许泥土和血污,发现那男人生的十分俊秀,于是心生恻隐,将人背回去救治。
                      她和长老用了不少珍贵药材、花了整整七日,才给这男人吊住了命。
                      男人悠悠转醒,醒来后便看着自己那没了半只的左腿发怔,足有一个月没有开口说话。蓝凤觉得这人生得好看,遭遇也实在可怜,便对他照顾有加,久而久之产生了恋慕之情。那男子大约是发觉了这点,表情终于缓和了许多,有一日主动同蓝凤讲起话来。
                      男子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叫唐星焚,是蜀中唐家弟子。他被仇人追杀一直逃到这里,又不幸落入当地人捕虎的陷阱,情急之下只得自断了一条腿,乘着机关翼逃了出来。
                      自断肢体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人却做得毫不拖泥带水,令蓝凤不由生出几分敬意。她让唐星焚给她讲讲苗疆以外的地方,换自己每日给他送饭送药。唐星焚想了想,先从唐门讲起,讲完又讲到洛阳的牡丹、巴陵的桃花、扬州的街市,最后讲到关外的皑皑白雪。
                      蓝凤听得心生向往,渐渐有了去中原游历的心思。她知道让唐星焚直接带她走,恐怕出不了树顶村就会被阿爹和大哥捉回来,便有了嫁给对方、让唐星焚名正言顺地带她离开五毒的想法。
                      唐星焚虽对她也有好感,但这般大胆的计划还是让对方有些为难。蓝凤怕他狠心拒绝,于是直接向阿爹和大哥撒了谎,说她要嫁给唐星焚,对方也同意上门提亲。长老和蓝金虽十分反对小妹外嫁,但禁不住蓝凤一番哭闹,最终也默许了。只有唐星焚一直被蒙在鼓中,直到长老和蓝金上门来谈起娶亲之事,他才知道蓝凤对家中说了什么。
                      “等等。”陆石戚突然打断了蓝凤。“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你不是说老唐在你这儿养伤,你们两情相悦,你阿哥阿姐让他娶你来着?”
                      蓝凤脸上微微一红,嗔道:“这段说出来不光彩,所以我就少说了两句嘛。你倒是还听不听?”
                      尹峰和杨卓忙捂住陆石戚的嘴道:“听,听,你继续。”
                      事已至此,唐星焚不愿伤了姑娘家的面子,便同意了。
                      但五毒教中有个规矩,苗女外嫁时必须在夫君身上种生死蛊。唐星焚在唐家堡修的是天罗诡道,精通各种毒药,包括西南巫蛊也有所涉猎,当然知道这东西是怎么一回事,不得已在婚前三天逃走了。
                      蓝金和蓝凤的二姐自然不会放过他,一路追着唐星焚到中原,誓要将他绑回来成婚。蓝凤也追着唐星焚跑了几年,唐星焚虽躲着她阿哥阿姐,却不忍躲着她,两人在这段时日里终于生了情愫,结了夫妻之实。
                      之后蓝凤便找了个托词将阿哥阿姐哄回苗寨,与唐星焚在成都过起了小日子。
                      “……我觉得老唐脾气挺好的。”
                      陆石戚听完这第二个版本,在尹峰和杨卓紧张的视线中斟酌了一下措辞,淡淡总结道。
                      “不错,唐先生做事向来周到,不会惹你阿爹和阿哥生气的。”尹峰一边拼命用眼神制止陆石戚再开口说出什么让蓝凤生气的话,一边强行接过话茬。
                      杨卓着实被苗疆女子的率性和泼辣给惊到了,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腿和右眼上覆着的黑布,心里头一次对不复往日英俊的面容生出些许庆幸来。
                      四人等到天黑也不见唐星焚回来,知道今日不可能再去拜见长老,便简单用了晚饭,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考虑到尹峰体虚不宜用冷水擦身,陆石戚去院里打了水在灶上烧热,又兑入凉水匀成温的,这才端去给尹峰洗漱。
                      待他再度踏进屋中,屋内已经响起了阵阵鼾声。
                      陆石戚一愣,很快回过神来。他将木盆放到一边的架子上,自行擦了身子,然后端着木盆走到榻前。
                      尹峰比从前更嗜睡了。
                      陆石戚坐在榻边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尹峰的头顶,确认对方不会惊醒之后才放心地用手指梳理起那显出几分花白的乱发。
                      他知道尹峰身体渐弱后心里一直有个结,旁人碰不得也说不得。
                      他从范阳回到太原后醒来的第一日被尹峰斑白的双鬓吓了一跳。当初太原重逢时,尹峰脸上虽笼罩着陈暮之气,但身体还正值壮年。蓝凤虽和他说过尹峰身体里少了个脏器后会比别人衰老得快些,却也远不至于如此。
                      人心中疲惫时,大约身体的疲惫也成倍地增长。他从前是不信心死人亦死一说的,如今却不敢不信了。
                      但这些话他是一个字也不能对尹峰提起的。
                      尹峰虽不是个极其要强的人,毕竟也有习武之人的骄傲。短短一年间从叱咤风云的高手沦落到需要身边人看护的地步,这样的落差换了谁也很难接受。
                      于是他担心尹峰的方式便只能是默不作声地替对方打理一切。尹峰想做什么他也不拦着,只要不让对方在他身边时感觉过分被关照就够了。
                      第二日清晨,尹峰醒来时,陆石戚正坐在榻边。
                      对方见他醒了,立刻起身去桌边端药。
                      陆石戚坐在床沿时角度逆光,尹峰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当陆石戚离开的一瞬,他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犹豫着道:“你就把药放在桌上,我自己去喝。”
                      对方的背影似乎僵了一瞬,很快将药碗放回桌上。“你这一觉快睡到中午了,快点起来收拾一下,我们去拜会一下族里的长老。”
                      溪山渡树木繁茂,村寨里的建筑又大多用木桩支起、建在离地有些距离的平台上,因此日光很难照进屋中。听到陆石戚的话,尹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一夜又加半日,匆忙掀开被子跳下床来。
                      “老唐呢?”尹峰边往身上套着衣物边问。
                      “昨天半夜回来了。我看蓝家也没真打算把他怎么样,毕竟成家这么些年了,没按苗寨的规矩过门也是蓝家的女婿了。”陆石戚见他手忙脚乱,伸脚将木屐给他踢到身前。“你说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尹峰踩上木屐,就着盆里的冷水泼了把脸,才扭头笑道:“补个婚宴?”
                      TBC
                      PS:写多了,44章完结(大概……)


                      IP属地:北京196楼2017-02-24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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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没想真的被尹峰说中,唐星焚这番面见老丈人,谈的正是入赘的事。
                        两个不惑之年的人要在寨子中按苗人的规矩举办婚宴,女方又是长老的幺女,原本清冷的溪山渡顿时如过节般热闹起来。
                        寨子里的人在忙着张灯结彩时,唐星焚却遇上了难事。
                        陆石戚拎起斧子,将劈成两半的木柴丢到一旁。“你说你老丈人都要些什么东西?”
                        “就是苗人成亲时要的那些个东西嘛。猪羊牛鸡粑粑米酒之类的。”唐星焚坐在柴堆上,捡起手边未劈的木柴扔给他。
                        “难处在哪里?”陆石戚劈完最后一块,拾起汗巾擦了把额头。
                        苗岭湿热,饶是他在西南住过多年,在这样的天气下干活也不得不将上身脱光。杨卓从屋里走出来,看见的便是陆石戚站在毒辣的阳光下、赤裸着精壮的上身、亮晶晶的汗水顺着微微泛着麦色的皮肤在肌肉的沟壑间流淌的景象。
                        有那么一瞬杨卓生出由衷的艳羡之情。曾几何时他也是这等身段,自从腿脚不便之后身体渐渐瘦弱,如今穿着一身短褐走路都会兜风。
                        唐星焚听见门口的动静,扭头朝他望来:“唷,杨卓。她给你眼睛看得咋个样了?”
                        “还好。唐夫人看了说是我头里有血块,压着什么了,血块散了视力就能慢慢恢复。”杨卓冲二人笑了笑,拖着步子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听说下个月先生要做蓝家女婿了?”
                        一提此事,唐星焚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别说了,老子连提亲的东西都没得。”
                        陆石戚抬眼瞥他:“你这些年从我这儿抠了上万两银子走,还搞不来这点儿东西。”
                        唐星焚听罢拾了块木柴丢过去,被陆石戚侧身闪开。“去去去!说得老子这些年亏待你了似的!这小地方村民自己吃都不够,哪来多余的卖。再说了猪羊鸡好买,牛那哪是随便卖得的。”
                        “哦。”陆石戚继续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唐星焚被盯得心虚,最终叹了口气,将心底话托出:“你能不能帮我跑一趟?”
                        陆石戚一早就猜到他要求自己办事,此刻不禁有些好笑:“这句话能要了你的命?”
                        唐星焚瞪了他一眼,却不敢发作:“我是怕你担心尹峰离不得身,你咋个这么不识好歹。”
                        陆石戚轻哼一声:“他手脚齐全,自己过几天又掉不了一层皮。”
                        话音刚落,唐星焚使劲朝他挤眉弄眼,陆石戚这才想起来一旁的杨卓,一时有些尴尬。
                        杨卓见状,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我这缺了条腿不也能好好过日子么。尹峰能照顾自己,你们大可放心。”
                        杨卓说这话时面上带着笑容,看得陆石戚不由一怔。
                        对方的笑容平静而诚恳,仿佛刚才那一番话并不是为了让他和唐星焚宽心才说得客气,而是真心这样想的。
                        照理说他们几人中,杨卓的状况是最糟的——失去了左腿,功夫废了大半,右眼又生了问题,若不是对方还有些习武人的底子,恐怕已是个废人。
                        但这一路走来,杨卓却是最轻松的,反倒是尹峰日日沉着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石戚走到水缸边,拾起木瓢朝自己身上泼了两瓢水,将汗液冲下去些,才重新走回院中。他在石桌前站定,对唐星焚道:“这事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别的寨子给你办。”
                        唐星焚看见他的神色,知道他有事要与杨卓详谈,便将腰上的钱袋丢过来。“不够了你先垫着,回来找老子要。”说着摆摆手,拄拐离开了小院。
                        陆石戚见他走了,便在石桌前坐下。
                        尹峰一大早跟着蓝凤去赶苗人的集市,眼下院中只剩他与杨卓二人。杨卓摸过木碗给他倒了水,才问:“老尹怎么了?”
                        意图既已被点破,陆石戚也就不再遮掩,将自己对尹峰的担忧讲与杨卓听。
                        杨卓听罢,反而笑了起来。“我听老尹说了你被史思明捉去刑讯的事,他说你回来时浑身上下如被扒了层皮,他心疼至极,生怕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死在军帐里。如今我看你反倒担心他多些。”
                        陆石戚微微皱眉:“我不过是些皮肉伤,留些疤罢了。比不得他的状况。”
                        “未必。”杨卓笑够了,终于正色道:“同样的情况,若换了是我或是尹峰,断然是活不下来的。”
                        陆石戚正要伸手去端碗,闻言一滞。他抬眼看向对方,颇有些吃惊和不解。
                        杨卓顿了顿,方继续道:“若换做是我,可能被抓时便会拼尽全力与史思明同归于尽;若不慎被擒,也定会在牢中自我了断。而你……”杨卓打量着他,眼中涌出些许他看不明的情绪。“你选择活下来,还熬过了史思明的刑讯、历尽千难万险回到太原城。这样的勇气,我怕是没有,尹峰也未必能有。我杨卓入天策府和恶人谷十余载,极少打心底里敬佩过谁,但在沈眠风和史思明之事上,我敬你一辈子。”
                        陆石戚这辈子极少被人夸奖,听了这番话反而有些不自在,耳尖微微泛起红来。“我大约没有什么你所谓的勇气,只是想活下来罢了。”
                        “单是这一点就极为可敬了。”杨卓冲他笑了笑,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老尹没同我讲过你是怎么从范阳回来的,我猜你可能觉得不值一提,也未同他讲过。但我带着腿伤从虎牢关徒步走到万花谷,你那一路的辛苦,我也能体会些许。”
                        从虎牢关出来后,杨卓拖着腐烂见骨的腿,一瘸一拐地在山林间穿行。
                        林间的地面上树根交错,每走一步都要抬腿,腿伤的痛楚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腐毒随着运动在身体里四处流窜,使他一度处于发热和脱水的状态。
                        走到第三日,杨卓的心跳愈发剧烈,已远远超出能承受的范围。他的耳中开始嗡鸣,两眼渐渐昏黑,浑身无力,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最后跌倒在路边。
                        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不得已躺了小半个时辰,才聚起一丝力气爬向路边的一块巨石。
                        这条路通向万花谷,不是官路,因此极少有人路过。杨卓将希望寄托于有人会经过这条连车辙都没有几条的小路,随后躺靠在巨石背面休息,试图恢复些体力。
                        他正艰难地喘息着,忽然听见树林深处有动静。
                        秦岭山中多猛兽,虎豹食人极为常见。杨卓想起此事,瞬间全身紧绷起来。
                        他握紧长枪,想将自己撑起来离开此地,然而他试了几次,甚至无法将几十斤重的玄铁枪竖起来。
                        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就要这样成为野兽的口中餐了。
                        杨卓生平第一次为死亡而感到恐惧。他在掩护李承恩撤退时一度觉得战死沙场是自己的归宿,冲进敌阵也从未有所顾虑,然而真正拖着重伤的身体苟延残喘时,他却开始惧怕起来。
                        是了,他已经成功掩护着李承恩撤出洛阳了。如今好不容易活下来、历尽千难万险地走到这里,怎能落得被野兽活活吃掉的凄惨下场。
                        光是想到那点可能就让他头皮发麻喘息加剧,从指尖冰冷到骨髓。他开始无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在那声音越发接近的时候,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手中的枪因为停不住的战栗而不断碰撞地面的颤音。
                        林间的声音突然停了片刻,杨卓也紧张到了极点。
                        忽然,一团灰黄的影子从树丛间窜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杨卓定神一看,才发现那将他吓得浑身发颤的东西只是一头小鹿。
                        手中的铁枪“咣啷”一声落在地上。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杨卓虚脱般倒了回去。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湿凉,竟是不知不觉中流出泪来。
                        杨卓心中剧震。
                        他过去向来瞧不起贪生怕死之徒,遇到被吓得涕泗横流的对手,他会毫不留情地削下对方对方的人头。但方才那一瞬间,他忽然体会到了没有马革裹尸的信念作为支撑时、一个普通人的懦弱是怎样的滋味。
                        杨卓忽然意识到生死面前,有些虚无缥缈的自尊是不必要的。
                        他现在的确很怕死,他不想变成深山中一具无名尸骨。哪怕只剩残肢他也要活下来,只要活下来,日后一切都好说。
                        “你和我不一样。”现在忆起那段经历,杨卓也只是淡淡一笑。“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有种感觉,你比我们都更像野兽,因此也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人都更有活着的韧劲。”
                        陆石戚听罢,沉默良久。
                        对方并不知道他的身世,但这句话却是说得不错的。他从小在野狗群中长大,相信万物皆有灵性。他从未感觉自己比野兽更有活下来的资格,只知奋力求生才是生存之道,因此也不曾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杨卓遭遇的绝境他这辈子常常遇到,但几乎不曾考虑那么多。同样是有猛兽靠近,他只会做好同野兽撕咬搏斗的准备,不会去想自己死后的境遇。
                        他有生的执念,却无对于死的恐惧,因而无法真正理解普通人的懦弱。
                        陆石戚犹豫许久,才开口道:“我……不认为你懦弱,不过我确实不曾有这样的体会。”
                        “其实承认了没什么可耻的。”杨卓摊手笑道:“怕死人之常情。重点只在于生死之际做了什么而已。如开门迎贼之事,就算是将我凌迟,我也决计做不出来。”
                        他看陆石戚仍在纠结,便拍了拍对方的肩。“我会和老尹聊聊。你就放心去吧。”
                        陆石戚神色复杂地望了他片刻,才冲他微微颔首。“多谢。”
                        尹峰回来后,陆石戚同他讲了要替唐星焚去其他寨子里采购彩礼之事。他只问了陆石戚大概什么时候回溪山渡,又嘱他小心山石、莫走夜路,就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当晚陆石戚收拾完毕,早早洗漱上床。尹峰见对方先躺下了,稍加收拾,很快也上了床。
                        两人在榻上并排躺了一盏茶的功夫,谁也没睡着。于是尹峰翻了个身,将陆石戚揽进怀里,低头寻着对方的嘴唇便吻下去。


                        IP属地:北京198楼2017-03-12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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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晨陆石戚动身前往邻近几座村寨。他走得轻手轻脚,待尹峰醒来时,身边的被褥已经凉透。
                          尹峰摸着那冰凉的被褥发了会儿怔,自行去院中打了冷水清洗,随后提水去伙房里生炊。
                          他走到灶台前,发现炉上还冒着热气,显然早上有人动过火。尹峰揭开锅,锅里竟然还留着两人份的米粥。他稍加思索,便知道是陆石戚早上走前熬的。
                          不久院里传来些动静,杨卓似乎也起床了。对方在院中洗漱片刻,推开了伙房的门。
                          “起得真早。”杨卓见他正在灶前热饭,冲他点了点头,权当打过招呼。
                          尹峰低头看了眼灶台,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低低地叹了一声。“不是我做的,是十七出门前留下的,我只是热一热罢了。”
                          杨卓似乎也不吃惊,拖着步子走到桌前坐下,“可有我的份?”
                          “有。”
                          “那我就蹭一蹭你的福气了。”杨卓也不同他客气,直接将碗递了过去。
                          两人就着泡菜简单用了早饭,然后去柴房拿上工具,开始修葺偏屋之前被暴雨冲坏的屋顶。
                          尹峰架好竹梯爬上房顶,看了看那石板的铺法,开始修补起来。杨卓上不了房,就在下面替他扶着竹梯。
                          杨卓的右眼在蓝凤的诊治下渐渐恢复了一些视力,但仍十分畏光,所以白日里还是会用黑布蒙着。
                          尹峰从杨卓手里接工具的时候,看见对方的脸,心中无端生出些难过。
                          他想起多年前云二娘在龙门向他打听的事,他本想着这种事应当由杨卓自己来决定,因此这些年他都不曾向杨卓提过。但如今对方行动不便,身旁没个人照顾总是不行的。
                          “你这黑布,日后还能摘得下去么?”尹峰问。
                          “不是瞎了,戴着也无妨。”杨卓答道。
                          “总是不好看的。”
                          杨卓一愣,忽地笑了:“我不靠这张脸吃饭,你关心它作甚。”
                          尹峰沉吟片刻,将工具放到一边,低声道:“你还年轻,身体总能调养回来。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应当找个人来陪着你的。”
                          杨卓闻言,有一炷香的功夫没有作声。
                          尹峰只道对方因身体状况有些为难,正想继续劝说,却听杨卓忽然开了口。
                          “你我这一生,生生死死的也见了不少吧。”
                          尹峰不知他想说些什么,但觉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变化,一时滞在了竹梯上。
                          杨卓道:“没事,我就随便说说,你做你的。”
                          尹峰知道杨卓这样说,便是不想自己下来面对着他,只得继续上房修补屋顶。
                          “这些年我常会梦见些故人……有些已经死了几十年,有些是我前些年回天策之后才认识的。他们在我梦里都还是风华正茂的模,而我在梦里却已经是如今这幅模样。”
                          一只豆娘飞来落在竹梯上,杨卓定神望着那豆娘的翅膀,看到几滴露气。今日晚些时候怕是要下雨了。
                          “有时我会梦见过去的事,有时只是和某个故人喝酒谈天。梦中把酒言欢时,我总想着‘莫要醒来,就这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但醒来后,我却会想到这些人大多已不在人世了,所以即便有些羡慕,也不会留恋梦里的光景。”
                          杨卓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忽然问:“你可问过陆石戚他是怎么从范阳回到太原城的?”
                          尹峰被他问得一愣,实话实说:“没有。”
                          小十七这辈子绝处逢生的经历实在太多,能活着回到他身边已是奇迹。对方不说的他便不问,但想必也是十分艰辛。
                          “岂止是艰辛。”杨卓似乎看破了他在想些什么,淡淡笑道:“你知道我这人在战场上是不惜命的。但自虎牢关活下来之后,我来万花的一路上都在担惊受怕,怕自己每日睡了就再也无法醒来,怕自己伤重不治横尸荒野,怕自己被野兽活活分食。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其实也是怕死的。”
                          尹峰从未料到杨卓会如此直白地向他袒露这般见不得人的心事,心中一颤,手中铺着的石瓦也搁置到一旁。
                          杨卓见他不再工作,摘了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口,擦净嘴角的水渍后将水囊丢给尹峰。
                          “人可以为了任何一种理由抛头颅洒热血,却唯独不愿毫无缘由地死。我就是这样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之后便觉得没有比毫无价值的死更值得惧怕的事了。现在只要能活着,怎样的生活我都能接受。陆石戚的经历比我只多不少,想必在‘活着’这件事上更有心得。”
                          尹峰接过水囊,却迟迟没有拔出塞子,仿佛那小小的水囊重逾千斤。过了半晌,他才沉声道:“十七……想让你告诉我什么?”
                          “不是他让我告诉你,这是我想对你说的。”杨卓扬起头,朝他笑了笑。“人终有一死,若不是死于其他,便只是由盛而衰。草木枯荣,山石也会化为齑粉。并非只有你一人会失去武功和精力,你会老去,我会老去,十七也会老去。待到十年、二十年后,你,我,十七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你看,我现在便已经没了那些东西,连‘由盛而衰’的过程也体会不到了,但我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那日同杨卓聊过之后,尹峰终于想通了。
                          有些话杨卓点到即止,并未挑明。尹峰在夜里咀嚼许久,方知其中真意。
                          杨卓有了那一番经历,如今怕的只是死。而死于他是不可预期之事,因此他所惧怕的是衰老。
                          一直以来他无法接受自己渐渐衰老,亦无法接受自己衰老之后十七仍正值盛年,自己将在对方的照顾下度过余生。但杨卓说得不错,活下来的人都会老去,待他们都已踏入耄耋之年,他与十七之间区区八年的差距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若当下就好好过日子罢。
                          陆石戚回来后也尹峰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脸上一年多来的阴云一扫而空。他不知杨卓究竟和尹峰说了些什么,但看尹峰轻松了,他胸口一块箕踞着的磐石也落了地。
                          TBC
                          PS:下章完结。


                          IP属地:北京200楼2017-03-12 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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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间被删了一张图ORZ………………是没几句话的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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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202楼2017-03-13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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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有了陆石戚牵回来的牛,唐星焚的定亲的事很快办妥,之后的一切便进行得十分顺利。
                              婚礼当日,唐星焚穿上了苗人新郎官的服饰。他将发髻用黑头巾层层盘住,胸前、手上琳琳琅琅地挂了几十两重的银饰。又因面具与这身苗人服饰格格不入,他终于将那戴了几十年的面具摘下,露出了真容。
                              陆石戚临时充当男方的家人,在屋里替他收拾打扮。看到唐星焚左侧那半张脸,他在原地怔了片刻,才“啧”地一声移开视线。
                              “你那是啥子表情。老子的脸咋个了。”唐星焚从水盆里瞥见他失望的神色,忍不住追问。
                              “没什么。”陆石戚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转身去拿新郎官的腰带。
                              他一直以为唐星焚是为了遮掩什么缺陷才戴着半张面具,其实那面具下并无异常,只是一张普通俊秀的脸罢了。若是为了遮掩真容不被人认出,那也应当和唐门其他弟子一样戴上整张面具,不知半张的意义何在。
                              溪山渡寨子很小,唐星焚迎亲也就是走个形式。当天清早,唐星焚牵着牛来到村外几里地的地方,再慢慢往蓝凤家走。迎亲的队伍跟在他身后吹笙拍鼓,几乎半个寨子里的人都跑出来看,一边唱着山歌一边陪他走完这段迎亲路,热闹非凡。
                              到了蓝凤家门口,迎面站着族里十几口人,门口摆了一百零八碗盖着红纸的酒。
                              这是苗人的拦门酒,虽未指定新郎官一人喝完,但替他喝酒之人也得是男方的亲友,一百零八碗喝完才能进家门。唐星焚自然是不可能倒在这一关,他喝了三碗以示诚意,便将剩下的让给了身后的尹峰。
                              其实那一百零八碗每个只盛了半碗,且是甜酒,以尹峰的酒量就是一百零八整碗也能喝完。门口的迎亲队伍停止了吹笙,改用密集的鼓点作为助兴的伴奏,让这拦门酒有了几分打擂的意味。
                              尹峰在鼓声和苗民起哄的吆喝中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挨个端起酒碗,碗碗仰头饮尽,然后将一只只空酒碗稳稳地放在地上。这样的酒量让苗人们不由刮目相看,待到一百零八碗喝完,众人不禁为尹峰喝起彩来。
                              临近正午唐星焚终于进了蓝家的家门,蓝凤已经在正堂里等了他许久。
                              蓝凤在中原行走时身上虽也佩戴银饰,但为了不惹眼,比平时朴素了许多。如今她端坐在厅堂,一头乌黑秀发在头顶高高盘起,上面戴着满是银蝶的镂花银帽,身上项圈、手镯、银锁、银铃几乎将布料的深色完全淹没,才真正显出了长老之女的贵气。
                              她见唐星焚走进来的一瞬,一双黑亮的眸子竟隐约泛出水光。
                              她自十几岁时对唐星焚一见钟情,便追逐着对方的脚步踏遍大江南北,一晃几十年。这些年唐星焚与她在一起是由着她任性多些,她也知道对方或许没有像自己喜欢他那般地喜欢自己,因此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但此时坐在正堂里,唐星焚眼中的欣喜她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在对她说“我这一生亦是十分满足了”。蓝凤这么想着,一颗泪便落了下来,又被笑着抿去了。
                              之后拜堂的流程和中原人相差无几,再之后是婚宴的流水席。
                              苗人的流水席是露天摆的,蓝家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家族,长桌从寨子这头摆到了那头。
                              唐星焚作为新郎官,免不了要被蓝凤的族人和其他寨子赶来的客人轮流敬酒。这一轮他是逃不过去了,只得端起酒碗一一敬过,很快就喝出了几分醉意。
                              唐星焚肤色白,掩不住酒醉的红晕,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拎出锅的蟹一般,耳朵还冒着热气。陆石戚认识他十余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喝醉的景象。然而唐星焚却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婚宴的气氛中,连被敬酒时窘迫的笑容里都带着融融的暖意,眸子里透出的只有单纯的喜悦。
                              陆石戚这样的场景触动了。
                              他一生多风雨,绿洲中与兄弟姐妹和亚米尔极少的快乐记忆也早就随着时间淡去。直至今日,他才从他人眼中见到幸福是何种模样。
                              对于颠簸一生的人来说,能在这乱世间获得片刻的宁静,能有亲友的簇拥和陪伴,能与意中人厮守一生,便是无上的快乐。而这些东西,在他历经生死数十载后,竟也不知不觉地一一聚齐。
                              陆石戚心中感慨,不由向尹峰所在的方向望去。对方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视线,也朝他这边看来。两人隔着流水席间攒动的人头和对视许久,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唐星焚和蓝凤的婚宴还要闹到日落,尹峰陆石戚和杨卓寻了个时机从婚宴上拎了几坛酒,从流水席上溜了出来。
                              寨子里是不可能寻着清净地方了,三人出了寨,一直走到半里地外的渡口才坐下。
                              天色暗得极快,夕晖在渡口的山头上一晃,便只剩下一缕金丝。三人坐在船坞上,就着那渐渐升起的漫天繁星,你一口我一口地传着酒坛子。
                              杨卓喝了一口,将酒坛递给尹峰:“李暮远还好吗?”
                              尹峰想了想,回道:“他离开太原时很好,我们在他离开不久后就动身去接你了。”
                              杨卓闻言,微微皱起眉来:“他为何不同你们一起来?是有什么事让你们分开了?”
                              尹峰道:“他同我说过本与你约定好要来接你离开万花,但慕夫人在追杀沈眠风途中出了事,他不得不去收拾残局。”
                              杨卓沉默片刻,又问:“那沈眠风如何了?”
                              “人还活着,但据说受了重伤,一身功夫再无恢复的可能。”
                              酒坛传了一圈,回到杨卓手上。他低头看了那几乎见底的酒坛片刻,直接将东西递还给尹峰。
                              “许久没听过琇姑的消息,她和天天还好吗?”
                              尹峰灌了口酒,摇了摇头:“他们二人去年离开的太原,我虽请李暮远帮忙关照着,但他们南下之后便没有了消息。”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至于。”陆石戚从尹峰手里接过酒坛晃了晃,小小抿了一口。“郭天天虽然功夫不行,但头脑精明得很。他既然走过数次西域通商之路,一定比你们更懂危机之中的生存之道。”
                              杨卓轻叹一声,低声道:“我有些想念他们了。”
                              话音甫落,空气中一时安静下来。
                              杨卓尚不知道一行人最初前往战乱中原的原因,此次找到他之后,尹峰也没来得及通知已经离开太原的孙雯晴和郭天天。
                              尹峰一直怕说出实情会加重杨卓心中的负担,但眼下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无权替孙雯晴隐瞒。
                              他略微斟酌,终于开了口:“其实琇姑一直想寻你,所以和郭天天离开了太原城。”
                              杨卓递出酒坛的手僵在了空中。
                              尹峰一边端详着他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继续道:“一开始出龙门,也是她听闻天策府被攻破,忧心你的下落……”
                              杨卓听罢,又是半晌没有开口。
                              晚风渐渐凉了,吹散了河上飘着的一层烟气。三人静静坐在河畔,各自的心思也随着水波起伏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杨卓淡淡苦笑起来。“她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寻到我之事,劳烦不要告诉她。”
                              尹峰会意,微微颔首。陆石戚却有些不解:“她是真心想寻你,让她这样一直惦念着此事,待她实在不公。”
                              杨卓望着眼前流淌的河水,映在水面的星辰被搅碎了又聚在一处。
                              “说来也是我的私心。她待我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如今我成了这幅模样,教她知道了心里恐怕更不好过。我们这些人,半个身子已在黄土中,她和天天的人生还长,有些事迟早会磨灭在记忆中。没有了我,她或许就能塌下心来好好过日子……若她日后还能想起我来,我也还是当年那副模样……”
                              陆石戚听完,不由眉头紧拧:“你……”
                              他与杨卓在黑暗中视线相接,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陆石戚低头看了一眼到手的酒坛,终于也叹了口气,仰头将残酒饮尽。
                              这一坐就坐到了半夜。晚间的露气将三人的衣裤打湿了一半,考虑到杨卓和尹峰现在的体质,陆石戚不得不提议折返,杨卓和尹峰也从善如流地起了身。
                              走着走着,尹峰忽然放慢了脚步,让拄着拐的杨卓走到了前面。
                              陆石戚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忙慢下来同尹峰并排走着。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被尹峰抓住了手,这才知道对方是有话要和自己讲。
                              尹峰将他往怀里带,他也就顺着对方去了。
                              只听尹峰在黑暗中低声道:“我想回龙门。”
                              他微微一愣,很快点了点头,轻声回道:“好。”


                              IP属地:北京203楼2017-03-19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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