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丽死在一个深夜。并不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凄风苦雨，天地同悲，有爱人的泪水和来生相约的誓言。于曼丽有的，只是一颗颗子弹，她射出去的，和射向她的。疼痛，灼热，麻木，到最后的无知无觉。

明楼是从阿诚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彼时，他穿一身裁剪合体的西装端坐在宽敞明亮办公室里，桌上的文件井井有条，好一个身居要职的精英。阿诚连门都没敲就冲进来，“成功了！”他迫不及待的开口......接下来的话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可明楼却紧紧盯着他。他们都知道，他要听的，是另一句。
“毒蝎，殉国了。”阿诚的声音低沉又小心，在他听来，竟然那么刺耳。
又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每一天都有人死亡，每一刻都有家庭破碎。就好像这个毒蝎，他从未见过他，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从哪里来，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有没有人为他的死伤心难过。作为上司，他也不过是知道他失去了一个优秀的下属，仅此而已。

“先生”阿诚的声音有些犹豫，但仍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在毒蝎的遗体上发现了这个，我想，您应该留着。”
明楼低下头，撇到阿诚递来的一张照片，拿到眼前。待到看清了照片上的人，他几乎要眩晕过去，不得不扶着办公桌，心脏好像被谁捅了一刀，寒风就那样穿胸而过。
“混账！！”
“啪——”桌上的水杯被明楼摔倒地上，片片碎瓷在脚下绽开，里面的茶水一并撒到地上，仍在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他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一个女孩子，穿着时髦的西式晚礼服，长发如瀑，一只手被他握在掌中，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跟随他的脚步翩翩起舞。
“组长，平时看你那么严肃，没想到还会跳舞啊.”女孩的声音带着丝丝窃喜，就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样。他也难得开怀：“是吗？我有多严肃？”说着，借着女孩的步伐，手腕轻轻使力，旋转了一圈的女孩子稳稳的被他圈入怀中。幽幽的香水味道在周遭弥散，若有若无，就好像他们的关系，时浅时深。

那是日本领事馆在香港金丝楼举班的舞会，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锦瑟。
当天晚上，军统特工锦瑟为保护行动小组组长Lance中弹身亡。

在军校时，锦瑟和他们一样穿军装，娇小的身体裹在绿色布料里，明明看上去那么柔弱，却偏偏动作凌厉，像一朵绽放在沙漠中的罂粟，美丽而危险。他们搭档行动过好多次，他便也看到了不同的她，妩媚的歌女，清纯的学生，娇俏的小家碧玉，端庄的大家闺秀。Lance有时候会暗自庆幸，是他成为了她的搭档，只有他才会看见她这么多不同的样子，也只有他，能在她无数种变化中配合的柔韧有余，他们天生就是要成为搭档的人。
可那一次行动，他把他的搭档，弄丢了。

——TBC——

他仍然记得，金色的舞厅变成血色修罗场，所有人都在哭喊，尖叫，一片混乱中他看到了扑向他的锦瑟，那一瞬间，他感受到怀中女人柔软的躯体，是真实的；子弹穿透皮肉的声音，是熟悉的；还有，他自己的心，是绝望的。其余种种，结为虚无。他不记得自己如何脱险，如何离开，如何昏迷，他只知道从一片黑暗中醒来时，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搭档了。

没有搭档，没有锦瑟，自然也就不会有Lance。这世上，便只剩下明楼一个人。明楼不是会为情所困的人，但不代表他无情无义。长久的沉默和绝望之后，他决定向上级申请回沪，显赫的身家背景，难得的留学经历，甚至和上海伪政府的上层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身份很容易打入伪政府权力核心。当然，这也是可以离开香港，离开这个伤心地的唯一方法。很快，上海政府迎来了他们新任的经济顾问——留法归来的明氏企业长子：明楼。

于曼丽看着手头的报纸，神色平静。
“特工是不能有感情的。”
“你那样会害了他。”
“他不仅仅是一名特工，他是所有人的希望。”
“别忘了你的身份，锦瑟小姐。”
她早就明白，香港金丝楼刺杀日本领事馆外交课长田中和一之后，他们将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她永远不会忘记，从血腥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时，她的搭档，不见了。有时候，她忍不住去想，他是怎样离去的，是不是一枪毙命？有没有很痛苦？他走的时候，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到泪眼朦胧，想到肝肠寸断。
可如今，报纸上的照片明明白白，那个男人，步履稳健，意气风发。上海经济司顾问，明楼。终于还是泛起一丝苦笑，她早该想到的。军校所有人都有生死搭档，但他们只是搭档。生死搭档是彼此的半条命，他们却不是。他永远不会成为别人的半条命，他的命太值钱了。值钱到不可以冒险。
下午一点，行动准备。梧桐路刺杀上海特务委员会主任：明楼。

——TBC——

明台已经闹过一次，揪着郭骑云的衣领问他毒蛇是谁，影楼差点让他拆了。曼丽看着这个小公子，竟然有些羡慕。至少，他有理由愤怒。可她呢？愤怒？以什么身份？曾经的搭档？她的搭档早就死在香港了。曾经的爱人？他们之间，何谈爱情？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梦罢了。就算这些身份都可以，也抵不过一个曾经。
她心心念念的Lance已经不在了，如今的明楼，只是明楼。
远远看见明楼的座驾驶来，尽管心里猜到结局，仍是忍不住紧张，万一，万一，真的是那个人该怎么办？一切担心和焦虑在看到车上下来的人之后统统消失了。他们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任务结束后，明台早早就回去了。这个小少爷今天恐怕有的闹了。曼丽想起在军校时候，头一年，和Lance搭档，一起训练，一起行动，一起出生入死。那时候她真的觉得只要他在，什么问题都解决得了。后一年，做了教官，成天训一帮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小子们，她竟然也可以像他一样，成为他们眼中无所不能的教官。明台在她手底下训了半年，说过一句话：“曼丽教官，你和我哥真像。”如今想来大概是成为曼丽的她和成为明楼的他第一次有了交集。

后来明台回沪，为他们打前阵，再后来，军统重组上海站行动处，她领受代号“毒蝎”，和郭骑云一起抵沪，接受上海站情报小组A组组长之位。于是，在过了近400个日夜之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告诉她：Lance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