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晏十七年，腊月初八，大雪。
我急匆匆回到府中，拂去满身冰寒。
十日前越州出了一桩命案，越州郡守秦子清暴毙于家中。恰逢越州通判乞骸骨还乡，新任通判尚在途中，便由时任两浙提刑使的我暂时接管越州事宜。
仵作对于秦子清的验尸结果再三搪塞，含糊其辞。而秦子清的死因，我初步勘查后，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无非是，“他”的手笔。
通判乞骸骨，郡守暴毙，越州无首，而昌宁侯……
原是，试探么？
这些年叶濯的身体每况愈下，自从被封至越州，更是鲜少出府，当起了足不出户的闲散侯爷，偶有几次我去看他，他也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这副样子究竟是真是假，但我知道，且不论真假，昌宁侯，不得不病。
这终究是“他”的心病。
所以“他”才对越州出手，想试探叶濯的态度，叶濯却上书让我接了这个烂摊子。
秦子清……我虽与他有隙，但毕竟一条人命，还是需秉公处理才是，只是，我的一纸上书，如今石沉大海，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结果了。
怀瑜。
这个名字，每每在夜阑无人时轻声念来，曾缱绻万千的语调便化作长风掠竹般的幽幽叹息。
怀瑾握瑜，瑾瑜的表象再温润，却也不过是石头而已，冷且硬，一如他骨子里的固执。
稍事沐浴，换了一身家常襦裙，我将长发松松挽起。如今同僚皆知我为女子，除却平常公事，倒也不必再做男装打扮了。
下人来报有人求见，仔细询问来者何人时，却只递上一个小盒。
我一颤，小盒蓦然从指间滑落，那婢女慌忙捡起，我却无论如何不想再接。
孟，怀，瑜。
深吸一口气，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大雪天寒，请客人到偏厅相候，多添些炭火，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转身刚想关上房门，便听得有人轻唤：“衣衣。”
我的呼吸瞬间静止，一时间只听见簌簌落雪声，和自己一下快似一下的心跳。
不愿抬头，不敢抬头，在这里，在我苏箧衣自己的提刑府内，我居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多久没见了呢？
整整十八年。
这些年每每进京述职，他总称病告假，想他孟怀瑜兢兢业业这许多年，从不曾玩忽职守，却为何偏偏我述职之时，堂堂孟相频频不见？
许多人猜测我与他不和，就连宁虞偶来探我，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其实这才是他一贯作风，处处体贴入微，处处考虑周全，他只是不想让我在他面前有一丝软弱，以免被人看出，我和他有什么瓜葛。
而此时，我垂首望着自己扶在门框上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也？恨也？
手上微微用力，想关上房门，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抵住，他幽幽叹息，“衣衣……”
我依旧垂着眼睫不去看他，生硬道：“孟相恕下官不曾远迎，下官目前衣衫不整，毕竟男女有别，请孟相移步偏厅，容下官暂且更衣……”手下加力，然而他并未收手。
没来由的一阵气闷，我转身进了内室不欲理他，却蓦地被扯入一个犹有霜雪气息的怀抱，冷得我颤了颤。
“衣衣……”
耳畔他的呼吸急促且灼热，语声中带了几分惶然，几分无助，我努力挣了几下没能挣脱，不由气急，“孟相还请自重！”
“呵……”他放开我，然后，对我缓缓一礼：“下官新任越州郡守孟愈孟怀瑜，见过两浙提刑使苏大人。”
我似乎并未听清他说什么，只怔怔望着他。
依稀如同当年云州书院初见，依然丰神俊朗，只是眉间已添了几道风霜痕迹。青丝微现银光，初时我以为那是未化的雪，细看却是……
也难怪，我们，都已经年近不惑了啊……
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越州郡守？”
他只淡淡一笑，仿佛适才的那惶然的怀抱只是我的错觉，“下官已被贬为越州郡守，另有一道圣旨，下官已经送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我不由望了一眼仍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婢女，她会意，将小盒放在我几上，悄悄退了下去。
脑子里面一团乱麻，隐隐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抓不住头绪。
但我也心知此时不是计较陈年旧怨的时候，“京中出了何事？”
“两日前，官家驾崩。”
我霍然一惊，那个刚刚弱冠的永晏帝，死了？不由得将惊疑的目光投向眼前之人，“那你方才所说圣旨……？”
他依旧淡淡的笑，“下官纵使再胆大包天，也是断然不敢假传圣旨的。”
不敢假传圣旨？也就是说，圣旨是永晏帝驾崩前所下？
“你究竟意欲何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先皇……也不过是你手中的棋子罢了。”我冷笑。
他却在桌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似是嫌弃茶冷了，微微皱眉，但还是一饮而尽。
恍若那年上巳节，他将那杯被偷偷换成酒的“茶”一饮而尽……
耳边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先皇并无子嗣，最后商定，由昌宁侯叶濯即位。”
“……霍家如何了？”
“霍晴已升为太皇太后，阿濯这个辈分，似乎有点尴尬。”他依旧淡淡的笑，眼眸中玩味之色一闪而逝，“阿濯当时的表情确实有趣得紧……不过霍家也再难掀起什么风浪就是了。”
他望着我，叹息道：“衣衣，我只是后悔了，也累了……因当年军饷之事，这些年北方失地千里，我也终究发现，我确实不适合那个位置。如今……我来赴约。”
那年，他说，若不做京官，便离开京城，到州府去做郡守或是提刑，如何？
那年，我说，只是若我做了提刑，不知谁愿意做个同我搭档的郡守？
那年我心灰离去，那年他只手遮天。
那年……
我犹自嘴硬，“我不记得与孟大人有过何许约定，孤男寡女，又是在我闺房，终归不妥，孟大人如果无事，还是请回吧。”
他伸手拿过几上的小盒，打开，递到我眼前……那是一枚骰子，耳边是他温润的声音：“玲珑色子安红豆……衣衣，这些年无论太妃念叨多少次，我都不曾娶妻，而你亦是云英未嫁，你可还愿意，同我一起？”
印象中的他总是清高如寒冬傲雪凌霜的白梅，何时见过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
他的手抚上了我的面颊，我一怔，方才发觉，不知何时，我竟已泪流满面。
泪眼模糊中我望见他的眼神，柔软，怜惜，夹杂着不知深几许的懊悔，手臂一伸，他再次将我揽入怀中，这次，我没有拒绝，只是任由迟了十八年的眼泪汹涌而出，沾湿了他的胸口。
他手臂收得那样紧，仿佛要将我刻入骨子里，语声里的凄楚让我的心都揪成了一团，“衣衣……我真的后悔了……该拿你怎么办……”
人生的前十七年，我将自己当做一个男子，从未考虑过儿女情长，也许老天都觉得我太过没心没肺，于是他让我用十八年的时间，去思念一个人。
相思早已入骨，怎能不识情滋味？
许久，许久。
他怕我站久了会累，将我抱在膝上，自己坐在了太师椅上。
屋内已是一片漆黑，婢女似乎来过，但识趣的没有进来，只在屋檐下挂了两盏灯笼。微弱的光芒透进窗，我偏头望着他的脸，他亦静静回望。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我撇开脸，哑着嗓子，问道：“秦子清是你杀的？”
我知道这个时候问这些不妥，但是有些事我一定要问清楚，我怕我会再一次后悔。
“是。他官居郡守，却监守自盗，数年间贪墨不知凡几，我手上证据不足，无法办他，只能买通他的家奴投毒。况且……”他将头搁到我的肩上，“我听闻，两年前，他曾公然调戏于你……”
“我的奏文，果然是被你压下了么？”
他轻笑，蹭了蹭我的颈窝，“我没有压下，只是你虽上奏此事与我有关，却终究定不了我的罪名，先皇缠绵病榻无暇多顾，于是，我便引咎自请降为越州郡守，来赴你之约。”
我叹气，“云姑姑当年说的不错，权终归是大过法的。”
“这样不好么？若是法大过天，此时，也许你就只能为我写一篇悼文了。”他喃喃道，“这样也不错……”
唇寻到我的，轻啄，深入，随即铺天盖地的热情将我淹没，直到……
“咕。”
“怀瑜。”
“嗯？”
我扁嘴，“我饿了……”
他失笑，“怎的还是这个孩子脾气？”
我起身，拽过他的袖子便往外走，“走吧，今天腊八，我们去喝粥~”低着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绯红的脸色。
他一个趔趄，我方反应过来，我在他身上坐了这许久，他的脚，该是麻了吧……
我望向屋外的天空，雪已经停了，灯笼的光打在雪上，染了一层暖暖的晕黄。
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早已想开了，正如他所说，这样，也还不错。
我和他牵着手，去喝这一碗迟了十八年的，腊八粥。
END
我急匆匆回到府中，拂去满身冰寒。
十日前越州出了一桩命案，越州郡守秦子清暴毙于家中。恰逢越州通判乞骸骨还乡，新任通判尚在途中，便由时任两浙提刑使的我暂时接管越州事宜。
仵作对于秦子清的验尸结果再三搪塞，含糊其辞。而秦子清的死因，我初步勘查后，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无非是，“他”的手笔。
通判乞骸骨，郡守暴毙，越州无首，而昌宁侯……
原是，试探么？
这些年叶濯的身体每况愈下，自从被封至越州，更是鲜少出府，当起了足不出户的闲散侯爷，偶有几次我去看他，他也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这副样子究竟是真是假，但我知道，且不论真假，昌宁侯，不得不病。
这终究是“他”的心病。
所以“他”才对越州出手，想试探叶濯的态度，叶濯却上书让我接了这个烂摊子。
秦子清……我虽与他有隙，但毕竟一条人命，还是需秉公处理才是，只是，我的一纸上书，如今石沉大海，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结果了。
怀瑜。
这个名字，每每在夜阑无人时轻声念来，曾缱绻万千的语调便化作长风掠竹般的幽幽叹息。
怀瑾握瑜，瑾瑜的表象再温润，却也不过是石头而已，冷且硬，一如他骨子里的固执。
稍事沐浴，换了一身家常襦裙，我将长发松松挽起。如今同僚皆知我为女子，除却平常公事，倒也不必再做男装打扮了。
下人来报有人求见，仔细询问来者何人时，却只递上一个小盒。
我一颤，小盒蓦然从指间滑落，那婢女慌忙捡起，我却无论如何不想再接。
孟，怀，瑜。
深吸一口气，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大雪天寒，请客人到偏厅相候，多添些炭火，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转身刚想关上房门，便听得有人轻唤：“衣衣。”
我的呼吸瞬间静止，一时间只听见簌簌落雪声，和自己一下快似一下的心跳。
不愿抬头，不敢抬头，在这里，在我苏箧衣自己的提刑府内，我居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多久没见了呢？
整整十八年。
这些年每每进京述职，他总称病告假，想他孟怀瑜兢兢业业这许多年，从不曾玩忽职守，却为何偏偏我述职之时，堂堂孟相频频不见？
许多人猜测我与他不和，就连宁虞偶来探我，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其实这才是他一贯作风，处处体贴入微，处处考虑周全，他只是不想让我在他面前有一丝软弱，以免被人看出，我和他有什么瓜葛。
而此时，我垂首望着自己扶在门框上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也？恨也？
手上微微用力，想关上房门，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抵住，他幽幽叹息，“衣衣……”
我依旧垂着眼睫不去看他，生硬道：“孟相恕下官不曾远迎，下官目前衣衫不整，毕竟男女有别，请孟相移步偏厅，容下官暂且更衣……”手下加力，然而他并未收手。
没来由的一阵气闷，我转身进了内室不欲理他，却蓦地被扯入一个犹有霜雪气息的怀抱，冷得我颤了颤。
“衣衣……”
耳畔他的呼吸急促且灼热，语声中带了几分惶然，几分无助，我努力挣了几下没能挣脱，不由气急，“孟相还请自重！”
“呵……”他放开我，然后，对我缓缓一礼：“下官新任越州郡守孟愈孟怀瑜，见过两浙提刑使苏大人。”
我似乎并未听清他说什么，只怔怔望着他。
依稀如同当年云州书院初见，依然丰神俊朗，只是眉间已添了几道风霜痕迹。青丝微现银光，初时我以为那是未化的雪，细看却是……
也难怪，我们，都已经年近不惑了啊……
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越州郡守？”
他只淡淡一笑，仿佛适才的那惶然的怀抱只是我的错觉，“下官已被贬为越州郡守，另有一道圣旨，下官已经送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我不由望了一眼仍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婢女，她会意，将小盒放在我几上，悄悄退了下去。
脑子里面一团乱麻，隐隐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抓不住头绪。
但我也心知此时不是计较陈年旧怨的时候，“京中出了何事？”
“两日前，官家驾崩。”
我霍然一惊，那个刚刚弱冠的永晏帝，死了？不由得将惊疑的目光投向眼前之人，“那你方才所说圣旨……？”
他依旧淡淡的笑，“下官纵使再胆大包天，也是断然不敢假传圣旨的。”
不敢假传圣旨？也就是说，圣旨是永晏帝驾崩前所下？
“你究竟意欲何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先皇……也不过是你手中的棋子罢了。”我冷笑。
他却在桌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似是嫌弃茶冷了，微微皱眉，但还是一饮而尽。
恍若那年上巳节，他将那杯被偷偷换成酒的“茶”一饮而尽……
耳边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先皇并无子嗣，最后商定，由昌宁侯叶濯即位。”
“……霍家如何了？”
“霍晴已升为太皇太后，阿濯这个辈分，似乎有点尴尬。”他依旧淡淡的笑，眼眸中玩味之色一闪而逝，“阿濯当时的表情确实有趣得紧……不过霍家也再难掀起什么风浪就是了。”
他望着我，叹息道：“衣衣，我只是后悔了，也累了……因当年军饷之事，这些年北方失地千里，我也终究发现，我确实不适合那个位置。如今……我来赴约。”
那年，他说，若不做京官，便离开京城，到州府去做郡守或是提刑，如何？
那年，我说，只是若我做了提刑，不知谁愿意做个同我搭档的郡守？
那年我心灰离去，那年他只手遮天。
那年……
我犹自嘴硬，“我不记得与孟大人有过何许约定，孤男寡女，又是在我闺房，终归不妥，孟大人如果无事，还是请回吧。”
他伸手拿过几上的小盒，打开，递到我眼前……那是一枚骰子，耳边是他温润的声音：“玲珑色子安红豆……衣衣，这些年无论太妃念叨多少次，我都不曾娶妻，而你亦是云英未嫁，你可还愿意，同我一起？”
印象中的他总是清高如寒冬傲雪凌霜的白梅，何时见过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
他的手抚上了我的面颊，我一怔，方才发觉，不知何时，我竟已泪流满面。
泪眼模糊中我望见他的眼神，柔软，怜惜，夹杂着不知深几许的懊悔，手臂一伸，他再次将我揽入怀中，这次，我没有拒绝，只是任由迟了十八年的眼泪汹涌而出，沾湿了他的胸口。
他手臂收得那样紧，仿佛要将我刻入骨子里，语声里的凄楚让我的心都揪成了一团，“衣衣……我真的后悔了……该拿你怎么办……”
人生的前十七年，我将自己当做一个男子，从未考虑过儿女情长，也许老天都觉得我太过没心没肺，于是他让我用十八年的时间，去思念一个人。
相思早已入骨，怎能不识情滋味？
许久，许久。
他怕我站久了会累，将我抱在膝上，自己坐在了太师椅上。
屋内已是一片漆黑，婢女似乎来过，但识趣的没有进来，只在屋檐下挂了两盏灯笼。微弱的光芒透进窗，我偏头望着他的脸，他亦静静回望。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我撇开脸，哑着嗓子，问道：“秦子清是你杀的？”
我知道这个时候问这些不妥，但是有些事我一定要问清楚，我怕我会再一次后悔。
“是。他官居郡守，却监守自盗，数年间贪墨不知凡几，我手上证据不足，无法办他，只能买通他的家奴投毒。况且……”他将头搁到我的肩上，“我听闻，两年前，他曾公然调戏于你……”
“我的奏文，果然是被你压下了么？”
他轻笑，蹭了蹭我的颈窝，“我没有压下，只是你虽上奏此事与我有关，却终究定不了我的罪名，先皇缠绵病榻无暇多顾，于是，我便引咎自请降为越州郡守，来赴你之约。”
我叹气，“云姑姑当年说的不错，权终归是大过法的。”
“这样不好么？若是法大过天，此时，也许你就只能为我写一篇悼文了。”他喃喃道，“这样也不错……”
唇寻到我的，轻啄，深入，随即铺天盖地的热情将我淹没，直到……
“咕。”
“怀瑜。”
“嗯？”
我扁嘴，“我饿了……”
他失笑，“怎的还是这个孩子脾气？”
我起身，拽过他的袖子便往外走，“走吧，今天腊八，我们去喝粥~”低着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绯红的脸色。
他一个趔趄，我方反应过来，我在他身上坐了这许久，他的脚，该是麻了吧……
我望向屋外的天空，雪已经停了，灯笼的光打在雪上，染了一层暖暖的晕黄。
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早已想开了，正如他所说，这样，也还不错。
我和他牵着手，去喝这一碗迟了十八年的，腊八粥。
END
跟隔壁叶濯线画风差别太大
其实可以当做59自己写的，这锅其实我不想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