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日断焚寂，欧阳少恭眼见是昔日蓬莱，葬于烈火灼灼。
是时欧阳少恭身处焰阳，见到一席清如沧海的蓝色身影携凛凛剑气而至，走进万丈火海，蹙眉轻叹，俯身伸出手来。
华发如瀑，在肩处一泄而下，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
口吻中清清淡淡无波无澜，却再不复初识时的三尺寒冰。
欧阳少恭恍惚，听不清那人说了些什么，只是将手覆了上去。
正文：
（一）
正是落雪时分，衡山上积雪百里，梅花却开得正艳。紫胤负手立在崖上，一身蓝衫与天交融，一席流发又共地一色，紫胤游目远眺，入眼的是云卷云舒，烟雾缭绕，笼着衡山上的常青鸾木，一花一树在这袅袅青烟下隐隐难分。
身后有人踏雪走近，紫胤回首望去，见来人挽发抱琴，着一身杏衣。那男子携得一身杨柳春风，嘴角盈盈笑意温润如玉。
“少恭。”紫胤转身轻唤，“你唤我来，何事？”
欧阳少恭微挑唇角，再走近几分，望着紫胤浅笑道：“紫胤，你可知今日是何日子？”
紫胤垂眸思索了片刻，终是摇首。
欧阳少恭盯着紫胤倏然失笑，想着这人整日修道都快要修出这万丈红尘了，方无奈道：“今日可是新春佳节啊紫胤。你瞧这衡山上的腊梅，开了许久了。”
“你唤我来，便是过节的？”紫胤也不禁无奈地苦笑两声，望着欧阳少恭微微蹙了蹙眉道，“你知我一心修道，又孑然一身，怎会惦记着这些节日。”
“在下倒也是无牵无挂，你我均是孤家寡人，便凑在一起过个春节，怎样？”欧阳少恭又上前两步，站在紫胤身侧，望着远山银装素裹，皑皑一片，轻笑道，“你我身处这万丈红尘，便尝一尝这红尘中的乐趣吧。”
紫胤望着欧阳少恭沉默良久，终是颔首应道“也好。”
“看紫胤对这处风景似乎颇为喜爱，是想与我在此吟风弄月，还是想随我回青玉坛抚琴饮酒？”欧阳少恭见紫胤应下，笑道，“紫胤对琴道颇有见地，想来也是擅琴之人，青玉坛内美酒佳琴，我都为紫胤备着呢。”
“我并非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着实不合我意。”紫胤答道，“虽闻青玉坛内也是景色怡人，紫胤却以为始终不比此处旷达，少恭既然抱了琴来，何不省些事端，就此鸣琴歌曲？”
“一人弹琴终归孤寂……”欧阳少恭笑意不减，却是叹道，“何况我为紫胤备了酒……”
“紫胤不比少恭琴艺精湛，若是合奏，怕是会毁了少恭的琴曲。”紫胤摇首笑道，“你若是执念那酒水，我陪你取来便是。”
“罢了罢了，为了区区酒水白跑一趟，徒增乏意。”欧阳少恭敛衽而坐，抱琴身前，手指抚上琴弦，几节音符暗漏，在山间辗转几分，便消匿于这无穷无尽的茫茫皓雪。
欧阳少恭轻道：“衡山虽不比昆仑壮阔，却也算是七十二福地之一，今日雪方厚梅正艳树犹青，应及时行乐，图个尽兴才是。”
欧阳少恭说罢，慢捻琴弦，一曲悠然便缓缓泻指而出。
指法当行云，音韵则流水，阖目抚琴，一身杏黄衣衫映着皓雪无垠，倒极像个君子。
紫胤如斯想着，不禁阖目细赏。
音韵迢递醇厚，又不乏空灵静谧，如山涧清泉潺潺而去，汩汩而来，过岸清流，可润万物。
而曲中琴声渐急，来势渐汹，清泉渐汇，便成江河，江河奔腾汹涌，拍岸而起，一时惊涛万千，崩石裂岸，卷起千堆雪。
琴声又缓，一音一律皆是无限旷达，犹如浪涛东涌入海，消失在苍苍碧波中。
紫胤不禁暗叹此琴此曲此人之妙，正欲叫绝，琴声却又起。
方才旷达悠然尚未消散，却骤起凛然峥嵘之感，侧耳倾听，仿似金戈铁马驰骋疆场，又似千山暮雪火海万丈，其间激烈惨壮，四溢开来。
紫胤正欲提醒过刚易折，琴音却又缓下，漫是清冷寡淡，闲适自在，犹如昆仑万里玄冰，犹如清夜皓月正明，犹如高崖湍流暗涌，此山此水此明月，迎着轻风几缕，遍野而过，时有雁雀几声，细细听来，音韵中竟又含着几分凛凛剑意。
紫胤惊下睁目，琴声即止。
“少恭琴音辗转跌宕，一波三折，风格不尽数相同，时时变换，却又融于一体，当真妙绝。”紫胤不由叹道。
“紫胤谬赞了。”欧阳少恭低笑。
“琴曲前段倒是行云流水，悠然闲远又不失豁然旷达，中间一段却满是激烈悲怆，方才我便以为你这弦要断了……”紫胤摇首轻叹，“可是想到了什么？”
“紫胤知我。”欧阳少恭掸袍而起，站在紫胤身侧嘴角笑意犹深，“最初刚赏完这雪景，脑海中尽是些青山绿水，江河湖泊，遨游于此世间圣地，倒也轻松自在……后来却忆起东海，忆起蓬莱废墟上那一战……”
欧阳少恭阖眼舒眉，口吻中仍是春风柳叶，而紫胤的眉却蹙了起来。
“后来呢。”紫胤问道。
“后来？紫胤很想知道？我却不知紫胤的好奇心何时这么重了？”欧阳少恭望向紫胤的眼神满是戏谑，调笑道，“还是说，紫胤关心我？”
紫胤怔了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望着不远处会仙桥上流云浮动，沉默不言。
“这琴弹完了，天却尚早，紫胤陪我去青玉坛小坐片刻，可好？”欧阳少恭敛笑，似是方才什么都未说过一般。
紫胤颔首应道：“好。”
（二）
紫胤踏足青玉坛，想这衡山上尚是一片白雪苍茫，见此青玉坛内偏又绿茵缭绕，郁郁葱葱，地有泉流汇成三尺深潭，风过叶落，坠入潭中引起阵阵清潋，青玉坛更是上层极夜而下层极昼，呈阴阳分生之象，不愧是洞天福地人间仙境，当真别具一格。
“风光丝毫不差昆仑。”紫胤叹道，“方才妄言青玉坛不比衡山旷达，倒是紫胤说错了。”
“无碍，‘坛’之一字确实不如‘城’‘山’者大气恢弘。”欧阳少恭轻笑道。
欧阳少恭引紫胤入青玉坛中屋内，一张琴案正中，一架瑶琴端正摆放，案边几坛酒酿，坛身上隐约泥土斑驳，似是刚从地下挖出不久。
欧阳少恭撩袍坐于琴案边，将酒水斟满玉樽，举在紫胤面前道：“紫胤，莫与我说修道之人不沾酒水，今日新春佳节，还望紫胤莫辜负少恭一番美意。”
紫胤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后舒眉轻叹，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紫胤微咳，敛衽与欧阳少恭同坐，望着手中玉樽倏然开口问道：“怎么，竟不是屠苏酒？”
欧阳少恭一时怔忡，倒酒的动作僵了一僵，见紫胤却是眉眼舒缓，清冷淡然。
欧阳少恭几番思索下嘴角微挑，将酒又满上，举樽饮尽道：“怕你介怀。”
紫胤昂首又是一樽，侧目沉默，并不打算应话。
似是陷入了某种默契一般，紫胤与欧阳少恭皆是饮酒不语，一樽一樽，未有停意。
这屋子窗扉紧闭，屋外虽是大好日光一片，屋内却零零星星几缕阳光穿隙而入，整间屋子尽仰仗一根红烛取光。
欧阳少恭借着烛光，在心头暗暗雕刻紫胤身形轮廓，面貌眉眼，紫胤衣物向来宽厚，身形却是难得的清瘦高挑，数百年岁却是靡颜腻理，除却一头霜丝竟看不出些许老态，紫胤面容素来清寡，却是饱含英气，加之并未有多少言笑神情，一张脸那般肃穆，总是令人心生敬畏，倒也令人暗生疏远之心，此日灯火黯黯，映着紫胤眉眼鼻唇，紫胤一樽樽酒水不停，些许绯红漫上紫胤的面，竟给他添了几分柔来。
欧阳少恭看着看着，竟有些痴了。
“看来紫胤真人对在下的酒水颇为喜爱。”欧阳少恭劈手夺下紫胤手中的酒坛，挑眉笑道，“紫胤即便再喜欢，也要给我留一点。”
紫胤扭头望向欧阳少恭，微微蹙了蹙眉，眸中灰蓝色的光影仍是那般清清淡淡，紫胤的目光在欧阳少恭身上萦绕良久，自己却是一言不发。
欧阳少恭侧开脸，似是全未察觉紫胤的目光一般，将坛中余酒一饮而尽，撩袍坐于琴案前，手指抚上琴弦，却不弹：“紫胤可还记得，你我当初相识之曲？”
紫胤不答，只是将眉眼稍舒，敛起眸中在欧阳少恭身上逗留的光影，唇角竟是一抹难以察觉的浅笑，紫胤抱起琴案旁另一坛酒酿，拍开封口，将酒水缓缓倒入樽中。
欧阳少恭轻拨一二弦，勾唇笑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日我上昆仑，见是你立于昆仑山上，一席白袍加身，满首华发覆背，竟与昆仑积雪分不出颜色，那时我想，世间竟会有如此脱俗绝尘之人……所谓遗世独立，紫胤真是再适合不过。”
紫胤又是一樽酒水入喉，仍不作应话打算。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那曲赋我虽有调戏之心，但确是发自肺腑。”欧阳少恭又撩拨几弦，弦下曲调音韵微弱低沉，却隐隐可辨是一首洛神赋。
紫胤侧目冷瞥，欧阳少恭察觉到，却是笑得开怀。
“紫胤，你问我抚琴时忆起蓬莱之后忆起了什么，我方才未讲，你现在可还想知道？”欧阳少恭止了琴声，问道。
紫胤斟酒的动作顿了一顿，望向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见紫胤仍是不发一言，倒也不急，便饶有兴趣地接上紫胤的目光，眸中尽是调笑。
紫胤被欧阳少恭看得窘迫，只得侧目过去，然后微微颔首。
欧阳少恭勾唇轻笑。
“后来……后来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人白袍蓝衫，皓首红颜，虽说清心寡欲，却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仗剑天涯，心如沧海，可能是昆仑山上待久了，整个人身上都携了些冷意。”欧阳少恭眸中调笑不减，嘴角笑意也更深，手指轻轻撩弄紫胤的白发，说道，“他虽面冷，我也一度与他兵刃相向，但是方才想起他，心中……竟是无尽的安宁。”
紫胤心知欧阳少恭话中所指，怔忪。
欧阳少恭倏然从后揽上紫胤腰身道：“紫胤的脸如此红，想是喝醉了，不若今天就别走了。”
紫胤竟也不挣，只是蹙眉沉默良久，后放下手中酒樽颔首道：“好。”
欧阳少恭未曾想紫胤竟答应地如此干脆，揽着紫胤腰身的臂紧了紧，又道：“紫胤觉得青玉坛风景如何？”
紫胤不解欧阳少恭为何有此一问，便只是答道：“风景极好。”
“那紫胤日后……都别再走了吧。”欧阳少恭语气轻和，口吻中竟不见半分戏弄。
紫胤侧目，见欧阳少恭的眸中暗影浮动，在烛光下显得极其认真。
“好。”声音清清冷冷，击玉敲金。
后记：
欧阳少恭随紫胤上昆仑踏雪时，望着眼前的皓月青霜，突然问紫胤道：“你可还记得那日蓬莱废墟，你与我说过什么？”
紫胤抬眼接上欧阳少恭戏谑的目光，低笑出声来，却不答话。
欧阳少恭挑眉，抱拳作揖笑道：“那时我身处火海，未听太清，还望紫胤告知。”
紫胤声色未动分毫，面上仍是那般清冷，眼底的昆仑却突然混沌起来。
欧阳少恭知紫胤面皮薄，也只得作罢，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日见你向我伸出手来，你猜我当时作何想？”欧阳少恭又问。
紫胤摇首。
欧阳少恭轻笑，表情却极其认真：“我那时想，能守这一世，也好。”
欧阳少恭执起紫胤的手，嘴角轻挑，微微侧过头去，眼底除却昆仑上终年不化的一片皑皑，又多了一席掩着浅蓝的霜华。
思华年·完
